——读陕西作家董刚先生《韩城打工往事》系列散文
蒋九贞
董刚先生是陕西青年作家。这些年我读过不少陕西作家的小说,也给一些作品写过评论,至于散文,除了贾平凹先生的,还真的没有接触过。我认为,陕西文学沃土深厚,势头强劲,人才辈出,高峰叠现,非常适宜小说生长,当然也应该是散文的天地。
董刚先生的“韩城系列”,以其鲜活的语言、稔熟的技艺、精致的结构、清晰的叙事呈现于世,读后颇感耳目一新。也是因为如此,我写下后面的话。
前些日子在“渭南小说界”讨论李培战先生的“三访”(“初访”“再访”“三访”著名诗人曹谷溪)系列散文的时候,我发言中曾经谈到他的“三访”的“三性”问题,即:史料性,认知性,文学性。我之所以在这里重提,是因为董刚先生的“韩城系列”好有一比,此“三性”亦非常之显著。
先说其史料性。
农民进城打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九十年代之初进入高潮的重大事件。由于有了广大农民工的贡献,城市建设一日千里,突飞猛进,城市规模日益扩大,空前膨胀,他们创造的GDP在国民经济中的份额不可想象的大。可以这样说,离开这些农民工,中国的发展不可能这样快。但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们的身份认可与贡献之间绝不成正比,他们受的歧视和苦楚与他们出的力和创造的价值之间也无法平衡关系,他们应当受到尊重,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尊严。董刚先生的“韩城系列”真实地记录了这个时期里他的亲历和亲闻,用一个个具体事实形象的说明了这种不合理的存在。如《掉下深沟的三轮车》,作者记述:
初二的时候,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去韩城打工的一辆三轮车,掉进了深沟里。那是一辆从韩城过来、接合阳这边的民工去打工的车辆,路过司马坡的时候,为了躲避另一辆同样是拉着民工的车辆,方向失控,众人惊慌失措之中,三轮车窜出马路,径直向深沟冲去……没有任何逃生的机会,事发一瞬间,一眨眼,便是阎罗殿。他们还在憧憬着后季里,会有不错的收入;还在想象着,年后孩子的学费就有了指望;自己也能扬眉吐气,不再哀叹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然而,那一刻,梦断深沟,幸存者仅一人。
那一段时间,方圆几十里,谈得最多的就是这件事:某某死了,某某也死了,某某正在抢救,某某命大,只擦伤了。据一位幸存者回忆:车子滚落在深沟的时候,噗通、噗通,一声一声,就像砸在他的心坎上,每一次噗通,他都在心里默默说道:死了,死了……
这是何等悲惨!这样的例子(我不忍心使用“故事”这个词)还很多,那是打工者的血啊!那是打工人亲属的泪,以及揪心牵挂的所在。
不仅如此,打工者的正常权益得不到保障,就连夫妻生活也遭遇难堪。《农民工和老婆的尴尬事儿》,说的是他在一个砖厂打工时的情形。本来,肉体凡身的男女,特别正当年轻,已经男婚女嫁了,哪个不想温柔和甜蜜?可是,打工的人不行。作者所在的砖厂,有男有女,三十多个男人住一屋,十几个女人住一屋,没有夫妻宿舍。那些夫妻一起来打工的,也只能分住两处。他们如何解决生理需求?只能偷偷摸摸,在下工之后,睡觉之前,跑到僻静处,草草了事。作者亲眼看见一对夫妻在厨房的暗处光着身子抱在一起,弄得他非常尴尬。农民进城打工,妇女留守农村,少不了出现社会问题。作者说:“前几年,农村刮起了离婚风,整天听到的就是,谁家老婆和谁好,谁和谁离婚了,谁和谁在一起让人都看见了,真不要脸!我也跟上表示鄙视。但我忽然感到,我错了,他们都是人,他们都有自己正常的需求,不是他们坏,而是生活太难了。”太难的生活催生了农民工这个事物,他们要生活,就不能不两地分居,男人们在外打拼,女人们在家思念,思念长了就有了外遇,这似乎也属正常。但是,不管怎样说,这是个社会问题,社会问题的解决,那是需要政府的统筹安排的。后来这件事引起了重视,渐渐有了解决的办法。可是,直至今日,恐怕解决得还很不理想。
这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其功过是非,更不是现在所能说得清。历史上的事件,需要历史拉开相当时间段才能认识。所以在我看来,急急忙忙给当代人物或事件下结论,一般都必须做好承担其“翻盘”的准备。
我们应当感谢作者,他真实的记录让我们得以了解这一真相。说到这里,不禁想起王继庭先生的《人民公社岁月》,那也是一部真实历史记录,王先生没有任何褒贬在里边,比董刚先生的“韩城系列”还“干净”,没有时政议论,记录的全部是事实,现在可以用“史实”这个词来肯定它的地位。这类作品的历史作用有多大?我以为对于未来,是不可估量的。
再说“韩城系列”的认知性。
对于时代,尤其是每一个当代,当事的人都存在一个认知问题。认知内容包括对时代的认知,对社会的认知,对个人的认知,当然也包括对个人与时代、社会、自然之关系的认知。
什么是认知?有人认为,认知是判断力的衡量标准;会分辨是非,能举一反三,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都是认知能力的体现;认知程度越高,判断能力越强。“搜狗百科”解释是:“认知指通过心理活动(如形成概念、知觉、判断或想象)获取知识。习惯上将认知与情感、意志相对应。认知是个体认识客观世界的信息加工活动。感觉、知觉、记忆、想象、思维等认知活动按照一定的关系组成一定的功能系统,从而实现对个体认识活动的调节作用。在个体与环境的作用过程中,个体认知的功能系统不断发展,并趋于完善。”其详细解释为:“指人们认识活动的过程,即个体对感觉信号接收、检测、转换、简约、合成、编码、储存、提取、重建、 概念形成、判断和问题解决的信息加工处理过程。”“认知—cognition ,指通过心理活动(如形成概念、知觉、判断或想象)获取知识。 习惯上将认知与情感、意志相对应。认知也称之为认识,是指人认识外界事物的过程,或者说是对作用于人的感觉器官的外界事物进行信息加工的过程。它包括感觉、知觉、记忆、思维等心理现象。”它最简单的释义就是“认识和感知”。按照我的想法,这还不够,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那就是认可。认识了,感知了,还需要有认可。没有认可的认知不是完全的认知。
“韩城系列”在这方面是自觉地做到了。由于这个系列是后来作者的回忆性文字,许多文章在写打工经历和见闻时,都有了“夹叙夹议”的特点,在这些“议”中,对当时的认识和感知便有了提高和梳理,有了对当时的正确认识和对后来改革与完善的正确认可。比如《马沟渠的回忆》里,写了韩城打工拉煤的事情,其中涉及司马古道、“拉坡”等,讲完了这些,作者发了一通议论,云:
我们那个时候,虽然很苦,但已经能吃饱肚子,比起上一辈的人来说,已经是很幸福。今天的孩子们,你们更不用再吃那样的苦了,比那时候的我们更幸福。但我们永远也不要忘记过去。看到马沟渠今天漂亮繁华的模样,我感到已经倒闭的马沟渠煤矿复活了。复活的是,不向生活屈服的人们那一段艰难的经历,他们就要被我们忘记了,何况是更遥远的你们。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虽然你们不需要也不必再吃那样的苦,但了解了解那些即将抹去的微漠回忆,将是你们甚至我们成长道路上的一笔财富。未来在你们的手中,希望你们创造出的明天,比上一辈子的明天,也就是我们的今天,更美好,更辉煌。那是一定的!
这个认知,就十分正能量,十分到位。
认知的结果往往会根据每个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以及立场、观点甚至角度不同而有所不同的。一个正能量的人,其认知也是充满着正能量的,如董刚先生。他的认知对当代、对后代均有可鉴性,有一定的教化作用,对我们认识这个时代和社会有相当价值。
三是文学性。
文学性是散文的应有之义。
现在我们所说的散文,是指文学性较强又没有完整故事情节的记叙文、抒情文等等,就“韩城系列”而言,主要是记叙文。那么,什么是散文的文学性?散文的文学性,就是使散文成其为"文学"的那些特性,它包括自我性、包孕性、趣味性和语言风格等几个方面。一般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文学性应该涉及不到作品的本质,而是作品在表述方面体现出的技巧,以文字为媒介表现出的美。
从“韩城系列”可以读出,董刚先生是高中老师,高中老师而喜欢文学,以散文见长,毫无疑问,他是谙熟这些基本常识的。谙熟了散文美的基本常识,运用起来就会得心应手,这从这个系列散文里就可以看出来。我们打开这些文章,扑面而来的是除了纪事的沉重,就是文气之嗖嗖。本辑一共十四篇,每一篇都显示了文学性的浓郁。如之十四《那一年,我们去“修飞机”》,文章的沉重度让我心酸,读了直想流泪。但是同时,又为作者的叙事技巧所折服。文章讲了他们被骗去“修飞机”的经过,什么“修飞机”,就是以修飞机之名被卖血,是典型的强迫卖血事件。董刚他们几个乡党实在受不了那种建筑工地的热浪和艰苦,就听信别人的话,说去某飞机基地修飞机。他们信了,夜里偷偷离开工地,次日一早做班车出发,直到被关进窑洞,强行抽血。后幸亏有个在当地还算有点影响的乡党工头,为他们付清了一顿饭每人二佰元的超“高消费”,得以逃脱。这其间,有些描写非常有趣,和他们被骗形成鲜明对比,也是一种对比法的技巧吧,文章由此而生发了更大感染力。比如排比的运用,“那时候,我们都是牛……”“那时候,我们也都是猪……”写尽了当时打工者的辛苦。听说换个环境,可以做飞机的修理工了,那种憧憬和高兴,无以言表:
修飞机?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我们马上就都成了修飞机的人了,以前只看见飞机在天上飞,坐也没坐过,现在我们马上就要修飞机了!立即收拾,当夜我们七八个人就抱着铺盖,躺在公交车站,等着天亮,一夜无眠,烟都抽了五六包,每个人兴奋地要死——就凭修过飞机这一条理由,回到村里都能把牛逼吹破,都能把其他人羡慕死!第一趟发往河津的车到了,我们立即就上车,一路上高歌《霍元甲》的主题曲“浪奔,浪涌,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还有:
陕晋交界处,便是禹门口,途经这儿我真要热泪盈眶了。古代传说黄河鲤鱼跳过龙门(河津市禹门口),就会变化成龙。《埤雅•释鱼》:“俗说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清李元《蠕范•物体》:“鲤黄者每岁季春逆流登龙门山,天火自后烧其尾,则化为龙。”后以“鲤鱼跳龙门”比喻中举、升官等飞黄腾达之事。后来又用作比喻逆流前进;奋发向上。我去修飞机,可不就是 “鲤鱼跃龙门”吗!什么上学,什么考大学,统统滚蛋,我这一辈子,就只要修飞机!
这些情趣以及“跳龙门”的热切,使文章色彩大增,当不虚言。
鉴于篇幅所限,“韩城系列”的其它特点我就不一一累述了。我想说的是,任何经历都可以是散文,对于作家来说,经历就是财富,董刚先生的系列散文就是明证。都说往事不堪回首,那是消极者的哀鸣,而在积极人生者的眼里,生命就是历程,就是过程,没有磨砺的经历,没有曲折的过程,生命其实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