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九贞
一
花姑奶奶一辈子没结婚。但,不算老处女。
想当初,她风流着哪。那时候大家还不叫她花姑奶奶,而叫她“花妮儿”。二十岁不到,长得像“富富苗”花儿,谁见了都咂嘴。小巧的个头儿,细拧的腰肢儿,小脚最多三寸长,走路一格亘一格亘,春风摆柳一般;脸盘儿白生生的,天生像搽了粉似的,嘴唇红红的,比抹口红还好看;一头青丝如墨染,两条辫子拖地长;那双眉,那双眼,才更叫绝,细细的、弯弯的、黑黑的眉毛下边,一对杏眼滴溜转,眼角平平的,假如微微往下一拉,管叫你魂儿出窍!
她家开了一个店,叫“花记杂货铺”。花记杂货铺坐落在这座破败的小镇的东头。小镇虽小,但由来久矣。相传赵匡胤下河东时,在这儿饮过马。因此,人的名,树的影,染坊不在牌子在,周围几十里就数得着了这小镇。每逢集日,四门大开,赶会的人川流不息,从东门出人的,必经花记杂货铺。花妮儿往柜台里一站,银角子,铜板儿,金砖碧玉,全来了。花妮儿也不封建,大大方方,该笑则笑,该嗔则嗔,一举一动,妩媚动人,而又恰到好处,不做作不过分,不失一个黄花女子的体统。她喜欢在她的柜台角上放一盆假花,红绸子,绿缎子,染色的洋布做的玫瑰花儿,跟真的一样。人好看,花好看,人跟花在一起夸都没了词儿。日子久了,四方财主,八方来客,上自当官的,下到老百姓,都想她的好事。有些胆大的,冠冕堂皇找上门来,或托亲拜友,请人作伐,或言语挑逗,动手动脚。胆小的,或不具备足够条件的,比如穷小子,比如相貌不佳者,则偷偷摸摸,痴痴呆呆看她的鼻眼,看她的身段,猜想她衣服里边的秘密,再不然就趁无人的时候,在她店铺前墙角跟儿撒泡尿,解解无艳福之恨。她爹娘全不知觉,总以为骄傲,老俩口就这么一个闺女,且出门当户,照看门面,招徕顾客,维持生意,是再好不过的了。爹爱吸大烟,每天烟灯不离手,吸得打了晃,一风能吹倒。他也知道这样是败坏家业,毁坏身体,但非吸不可,戒不下。当然他很器重闺女,把闺女看作摇钱树,看作命根子。娘呢,爱赌博,一天到晚伙几个赌友,“三万四条”地甩。娘的赌技颇高,十场就有九场赢。但赌场赢的钱不是钱,当娘的没拿出一分来养家糊口。自然,娘也器重闺女,把闺女当星星,当财神婆子下凡。他们谁也没顾得上为闺女的终身大事想一想。隔壁赵胜的娘有一天跟娘说:“嫂子哎,花妮儿到岁数了。”娘一听就气了,脸红得像猪肝,骂道:“要你操心?你安的啥心?你欺俺逃荒户,要图俺的家业是不是?”赵胜的娘被骂得狗血喷头,憋了又憋咽了又咽,忍住了。赵胜吓得躲在娘身后哭。自此,谁还提这话呢?
人越生得俊,春心就越大。花妮儿如何耐得住?平时倒不打紧,特别身上一“来事”,一天几遍要触摸隐私处,她自然而然想到了男人。一想到男人,一种朦胧的痒痒丝丝的幸福感便油然而生。她怪爹,怪娘,她一个闺女家,再不封建,也难出口找男人,更何况还有民间的章法,这是了得的事情?
忽然有一天夜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连风也没有,鸡鸭狗不动。一股凉气袭上身来,她激灵醒了。一个冰冷的躯体“忽”地压过来,她连害怕也没来得及,嘴就被捂住了,手脚被压住了。
她吓酥了身子……她知道失了贞节,但无力挣扎,只得任凭摆布。
噫,人间竟有这等事,花妮儿被强奸了,却从被强奸中得到了享受,得到了启发,幻化出了五彩缤纷的遐想。
那男人整整衣服,甩开一直未出声的抱住了他的大腿的花妮儿,要夺门而出。花妮儿摸出来了,听出来了,在黑暗中也看出来了,这是一个大兵,是驻在小镇官兵的一个排长。前几天,他查岗到花记杂货铺,捉住了一个据说对花妮儿心怀叵测的歹徒,被他给活埋了。她很感激他。可是他却来了,干了这勾当。唉!花妮儿当时心里是怎样想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她缓过气来的第一句话是:“你再来……”
年轻漂亮的排长拉开门,听了这句话,愣了愣,没吱声,走了。果然,以后他又来了,两次,三次,四次……
二
花妮儿很高兴。她把自己打扮一番:罩上花洋布褂儿,理了理大辫子梢儿,在镜子里挤了挤眼睛,然后顶上蓝条子头巾,提了只篮子出了门,她要上街买菜了。
她多希望碰上排长啊。排长那有力的臂膀,那宽阔的胸膛,那雄性的嘴唇,那熔炉一般的眼睛,以及那身笔挺的军装,威风凛凛的气派,都使她钟情。不过她也担心,他是兵呀,谁知哪一天就开拔呢?开拔了咋办?她咋办呢?
她抬起右胳膊,看了看套在中指上的金戒指,轻轻地摇了摇头。
金戒指是他送的。他说这东西可值钱了,卖了够一个人吃半辈子的。他说,这样的东西只能送给情人,是定情的信物。他还说,有多少美人儿想要他都没给。这样金贵的东西如今戴在她的手上,她觉得自己是有身份的人了。她时刻抚弄它,怕它失去。
她失魂落魄似地在街上转了半天,忘了买菜,篮子空空的,回家了。
店面上无人照看。爹呢?说好了他看的,准又钻堂屋里吸大烟去了,准是的。咳,生在这样的家庭,也够倒霉的。一样顾不到,一样就得毁。老的不问事儿,当闺女的支撑门面。这不反常吗?她抹了一把眼睛,把篮子重重地摔在柜台上边。坐在长凳子上,坐了一会儿,她坐不住了,觉得老窝囊。她起身开了后角门,听见堂屋有说话声。再一看,啊,排长坐在太师椅里,爹在他跟前跪着。她睁大了眼睛。不错,爹正跪在排长膝下。这是咋回事?
就听爹说:“……算我求你了,要是行,你就把小丫娶了吧,别再……”
她“乒”地一声关上角门。准老丈人跪在未来的女婿面前求,谁听说过?也是的,老这样行吗?要嫁就嫁给他吧,我早就是他的人了。她双手捂住脸,重又坐在长凳子上,心里“唿咯唿咯”地跳,捣蒜一样。有人来买货了,喊了几声,她才听见,其实没听清人家要啥,就慌地回答:“没货,没货。”
“咋没货呢?那不是?”
她把手从脸上拿下来,很不好意思,脸更红了,红得像霜打过的枫叶,像就要落蒂的蕃茄。
“咋?你?……”来人是西头的乔二。乔二的爹和她爹交往不错,乔二常到这铺里来,有时候买东西,有时候闲玩儿,哪一次都是西扯葫芦东拉瓢一呆就是小半天。花妮儿心里明白,这乔二说不准是在打她的主意呢。
“唉!”花妮儿轻轻地叹口气,拿手理理额前的散发。“你要啥呢?”她埋下眼睛,低低的声音问,极力想掩盖内心的慌乱。
“咋?咋?你有心思?”他眼里闪着狐疑的光,注意地看她的脸。花妮儿越发俊俏了。他心里动了一下。
“就你一个?”乔二见花妮儿不说话,审视了一会儿她,眼里突然射出贪婪的光,在异性面前特有的那种求爱的光。
花妮儿仍然不说话,眼里仿佛噙了泪花。
“就你一个,好,就你一个,好。”他拉开挡柜台门的板子,往里走。“我想你啦,咱,咱……相好吧!”
“你!你……你要弄啥?你……”她后退着,用手挡住乔二扑过来的身体。
“咱相好吧!咱相好吧!咱……”乔二喃喃着,抱住了花妮儿,就把嘴唇往她脸上贴。
“俺诈唬了!俺诈唬了!……救命哪!”
“嘭!”后角门打开了。乔二还没来得及松开,就被听到动静赶来的排长揪住了衣领,勒得喘不过气来。“啊!”他恐怖地叫了一声。排长的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了他。他想起了被排长活埋的那个无辜的人。“就这样完了!”他闭上眼睛。
“啊,长……长官,您,您……别,别……”花妮儿的爹吓得浑身筛糠,说不出话来了。他的膝盖骨真软,扑通又跪下了,拉住了排长的胳膊。
“嗯?”排长拉长声音嗯了一声。
花妮儿只是哭,也吓坏了。她后悔不该喊。凭良心,他乔家待她家有恩。花家从河东逃荒来到小镇时,只有一辆破独轮车一卷烂棉花。乔二的爹贩白布,看花家可怜,又忠厚,就给了本儿,带着花妮儿的爹跑了几趟生意,赚了几块现洋,渐渐地有了积累,才开了这么一个杂货铺。要是把他的儿子给……那不是得恩不报而恩将仇报了吗?凭良心,乔二哥也不是那号下流人,他是心里有俺哩。这男人可真是,心里有俺就有俺,咋能强拉着要做那事?可是,他也没咋着俺,没犯人命案,你千万不能一枪打死他。咳,女人的心哟!
她也跪下了,哭着求:“你就饶他这一回吧!要是下回他再敢,俺跟你说,你就,就活埋了他!”
这位排长收住两眼凶光,咬咬牙,胳膊一使劲,把手里的乔二掼出去三四步远,碰在墙上,又碰到柜台架腿上,把柜台上的货碰得唏里哗啦响。
“哼!”排长狠狠地瞪着他。好大一会儿才收回枪,耸耸肩膀,吼道:
“听着,花妮儿和我相好,以后谁要是敢邪眼看一看花妮儿,我就……”他又“刷”地抽出枪,一甩胳膊,一排子弹射出店门外,一只正自由飞翔的雀儿应声栽了下来。
三
花妮儿和长官相好,谁还敢对花妮儿起念?而且谁敢龇牙?只是害了黄花女子花妮儿。排长几乎每晚必到,不管花妮儿的爹和娘在不在,毫无顾忌地办那事儿,弄得他们无处藏身,花妮儿也避之不及。啥法儿呢?人家有枪,你敢违抗吗?娘干脆眼不见为净,撒手不管,白天黑夜泡在赌场上。爹每每唉声叹气,谁知人家是不是真想娶花妮儿?
花妮儿有了身孕了,就吃汤药,就打胎;又有了身孕,又吃汤药,又打胎。如是几次,把个如花似玉的花妮儿折磨得黄瘦黄瘦的。爹疼她,有一回对她说:“妮儿啦,老这样行吗?”
她便哭,一抽一抽地,泪珠子把脸洗得黄裱纸似的。快要落的太阳将暗影倾过来,柜台角上的那盆假花模糊成了可怜的一团。
排长又来了,绷着脸儿瞧着这一老一小。
花妮儿抹了泪,慌地去泡茶,接着他们就进了她的卧室,关上了门。
第二天,他没有来。
第三天,他仍没有来。
说来也怪。他来,她心里倒有点儿烦,天天办那事儿,禽兽一样的,她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了。但他一天两天不来,她就空虚得很,好像没有保护似的,感到害怕,感到惆怅,心里老想他,想他的殷勤和好处,想他的蛮横和作践。她痴呆呆坐在柜台里边,眼珠儿动也不动,瞅着门口。她瞅见了什么?什么也没瞅见,瞳孔像是变了形。
爹放下烟枪,熄了烟灯,出了堂屋。爹的心情越发不好了。家底子越来越薄,眼看就吸不起烟了。幸好排长不知从哪儿给他搞来了一包烟土。他就节约着吸,有时难受得快撑不住了,才捏一丁点儿闻闻,再点上吸。
“听说了吗?”爹来到柜台,瞅瞅四下无人,就说:“乔二不见了,凶多吉少啊!”
“死了?被人暗算了?”她头发梢儿一乍,一双呆滞的眼睛转过来望着爹。
爹摇摇头,说:“不知道,也有说跑了的,这兵荒马乱的,没准儿。”他又摇头又叹气,又像想起了什么。
花妮儿不吱声。她捂住鼻子,心里流泪,越觉得对不起乔二。但愿乔二哥别是死了吧!俺要是会分身,保准分出一个清清白白的没人碰过的俺来,给你铺床叠被,伴你过一辈子,赎赎俺的罪。是俺害了乔二哥呀!
不知过了多大会儿,爹又说:“妮儿啦,老这样行吗?”
她的眼朦胧着,望着爹。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好女不嫁二男,你就认命了吧!”说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靠得住吗?”爹也哽咽了。
“那,那,那俺就一辈子不嫁了,别落个坏名声,受气……”她终于控制不住,呜呜哭起来,蹬着两脚,趴在柜台上,用胳膊堵着眼。
第五天半下午,排长来了。他显得很高兴,见了面就张开两臂,把花妮儿搂在怀里,当着爹亲了一个很响很响的嘴巴。然后朝花妮儿的爹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笑笑,把花妮儿连拉带推抱进了屋。
晚饭以后,爹点上灯,昏黄的灯头一动一动的,搅得他心灰。没有买卖,他上了门板,锁好,也睡了。他是睡在店铺里的。那儿铺了一张小床。堂屋西间属于他闺女的卧室,有花妮儿和那个长官,不吸烟他是不轻易进去的。
突然一阵敲门声,把花妮儿惊起。她推了一把排长,恐惧地问:“咋的?咋的?敲多急,咋的?”
排长不情愿地坐起来,披上衣服,睡眼惺忪地:“啥事?”
“你听,敲门的!”
“噢?”他蹬上裤子,拿了枪,出了卧室,出了堂屋,花妮儿也随着到了前边。
半睡眠状态的爹也被惊醒了,问:“谁?敲这么急干啥的?”
“快开门!”
爹害怕,腿颤颤地过去,开了门。,
进来了两个捕办,拿着文书,不容分说,就把爹绑上了。
花妮儿一下瘫了,傻了,一声也没吭,坐在后角门门坎儿上,眼直直地望着这些人。
“咋回事,朋友?”年轻的排长走近来,问。
“他犯了案了,抽大烟,蹲班房。”为首的一个捕办把文书在他眼前晃了晃。
“嗯——噢。”排长皱皱眉头,似乎递过去了一个什么眼色。
爹被带走了。花妮儿嚎啕大哭,扑到排长身上。她呜咽着:“你,你就不能救他吗,救俺爹呀!”
他安慰她:“犯了案了,不能拦的。咱以后再想办法,沟通沟通,也许很快就回来了。想开点,走,咱睡觉去。”
四
小镇就是小镇,集市很小,买卖也不多。花妮儿坐在柜台里,瞌头打盹,她是没有精神了。晌午的日头把毒热和气闷赐给她,她承受不了。她脱了长褂,只穿一件到胳膊弯儿的短袖褂,奶勒子围着胸,越显得干瘪了,消瘦了,一把骨头似的。
几个月来,她作了种种努力,想救爹出来。排长也跑了几趟,但毫无结果。娘先是哭,后来不哭了,光赌,一赌就输,越输越赌,最后小铺子都要押注了。花妮儿好不伤心。这个家就这样败下去了吗?
“要保你爹出来,得需要很多很多钱。”排长对她说。
“啊!哪有那么多钱?就把这个当了吧?”她伸出手,怯怯地望他,低声问。
“什么?!”排长一瞪眼,花妮儿浑身筛糠。愣了一会儿,排长才缓和了口气,“再说,也不够。”他说。
“那……咋办呢?”
“再想办法吧。”每次他都这么说,可是一直没有办法想出来。
“听说风声很紧啦,日本人进关了。”花妮儿很紧张。
“是的,快到这边了。”排长说得也很沉重。
“那咋办,俺爹要出不来……”花妮儿松开他。
“不会出啥事儿的,再想办法吧。”
“再想办法吧”,就等于说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她哭了。
排长给她擦去泪,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她强作笑颜,心里比哭更难受。
“我们要开拔了。”
“啊?”半天,她没说出话来,张着嘴,呆呆地。
“军令如山倒,命令下来了。”他低下头,抚摸她的头发。
“到哪儿去?”她忧郁地问,仍瞅着他。
“不知道。” ’
“啥时候走?”
“明天一早。”
“还回来吗?”
“不知道。我想是会回来的。”
“带俺走吧?俺怕,俺怕……”
“不,不能带,长官不让带。你别怕,我,我一定会回来,回来娶你。你等着吧,三月两月,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反正会回来,你等着。”
“俺等,俺等,俺早就是你的人了,啊!呜呜……”
第二天,他们果真走了。晌午,花妮儿倚着门框,把手上的戒指撸下来,戴上去,撸下采,戴上去。她的眼泪枯竭了。娘难得地没去赌场,劝她,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她已经两顿浑汤热水没尝了,本来就虚弱的身体怎能撑得住?她大汗淋漓和着泪,泪和着汗,就像刚洗过脸还没用毛巾擦似的,“啪啪”地往下滴水。忽然,从西北的天空,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像拖着长尾巴的沉雷。细听,又不是雷。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就到了头顶上了。
小镇的人慌了,乱了营一般,往街上跑,往旮旯里钻,往河沟里躲,往庄稼地里藏。花妮儿没躲,她知道躲也是枉然,一定是鬼子的飞机来了。几天来人们都在传说这怪物能在天上飞,飞得很高,很快,也能飞低,还会栽跟斗,能扔炸弹,一颗炸弹能炸方圆一二里地。人往哪儿跑?能跑过它吗?死就死吧,死了才好哩,死了就省得有这么多不幸了。嗡嗡声变成了隆隆声,这隆隆声在小镇上空滚来滚去,好像滚了两三圈儿,接着一声巨响后,它飞走了。小镇的正街变成了一片火海,房子烧了,店铺烧了,还死了几个人。花妮儿安全无恙,她家的店铺也安全无恙。这怪物不像说的那样厉害。她没有死,却比死了的更恐怖,更悲哀。
这以后很长时间,日本鬼子没有来,也没有飞机来轰炸小镇,只听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炸豆似的枪炮声。
花妮儿东家西家地跑,想赶紧儿凑上钱,把爹保回来。
但是,太不幸了,飞机轰炸了城里,轰炸了监狱,花妮儿的爹和许多失去了自由的人一样,被炸死了,连尸首也找不见。
噩耗传给花妮儿和娘,已经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了。她们大哭了一场。花妮儿昏死过去几次,最后一次差点儿没救过来,幸亏赵胜的娘会“赶”。三四个人揽着她,捶她,赵胜的娘就用手按她的脖子,慢慢地“赶”她的喉管,接通气。她先是头脸青,一丝儿气也没有了,“赶”了好大会儿,才变了色,再“赶”,才摸出心脏有了跳动,“赶”了一两顿饭工夫,才听得她喉咙眼儿里“勾”的一声,接着有了细细的呻吟声,后来是欷欷声,再后来“卡”的一口痰。赵胜的娘赶紧一手“赶”,一手给她从嘴里抠出痰来,她便出声地哭了。大家才长出了一口气。
她活过来了,却从此病了。
五
花妮儿越病越厉害。当地的名医都看过了,吃干药也白搭。眼看就要抬到灵柩上。娘哭得很悲切。本来还算兴堂的家,现在连门也开不开,家败人亡了。花妮儿枯萎的眼角儿附近,湿乎乎的。她半闭着眼睛,尽可能很安静的样子。
“咳,想不到……”赵胜的娘来看她,扯起衣角抹泪。小赵胜在娘左近,歪头瞅她的脸,很害怕。
“哪辈子没行好事,哪辈子造的孽啊……”娘又抽泣着,不敢出大声,怕她听见了更伤心。
“病重乱投医。哎,我说嫂子哎,就叫神医看吧,说不准能治好,出灾在谁手里是有定数的。”
于是,傍晚,好心的赵胜的娘操办着,叫人绑了软床子,抬着奄奄一息的花妮儿,到十里外的“白姑娘”那里求神问病。
“白姑娘”是位四十多岁的胖娘儿们,在这一带很有点儿名气。起初她不愿意给看,说“白姑娘”上山去了,没在“坛”里。她们就等。到天黑下来了,她又说,“白姑娘”乏了,要休息,不愿意“落坛”。还是赵胜的娘明白,她见这样,很快到附近店里买了一大抱礼物,虔虔诚诚地跪在当门献上,求神。胖娘儿们斜着眼看了看,也跪了,求“白姑娘”看在她的份儿上下来看病。赵胜的娘替花妮儿娘俩献上“压供礼”和“转香钱”。胖娘儿们这才起身拿了一把子香,在八仙桌上理齐了,对着腊烛燃着,插在香炉里,坐在上首瞅香。她一袋接一袋的吸烟,直吸得满屋烟雾腾腾。香烧了一半的光景,胖娘儿们丢开烟,眯起眼睛,打了几个哈欠。赵胜的娘慌忙挟花妮儿跪下,也让娘跪了,口里念叨着:“给白姑娘接风。”赵胜在一边看得认真,觉着挺神圣,也跪了,“啪啪啪啪”地磕了几个响头。之后,赵胜的娘把花妮儿挟到“白姑娘”对面坐稳,她们都退到“白姑娘”下首,听“白姑娘”说病。
只见“白姑娘”睁开眼睛,那眼光就不同常人的混沌了,审着香火,审了一会儿,便开口说话,声调也不是她自己的了,咿里哇啦:“你家开着一爿店吗?”花妮儿和娘都没吱声。“白姑娘”便又问:“你家开着一爿店吗?”回了一声:“有店,白姑娘。”问:“是杂货铺吗?”回:“是杂货铺。”“我看这香烟老往东去,你家住在庄东头吧?”回:“最东头,往东就没有人家了。”“两年前新盖了屋吗?”“盖了,还住着。”“屋是砖基土墙,几垄瓦的梢绊子屋,对吗?”“对。”“屋是三间,女儿住西间,两间是单间,有夹山,是不是?”“是。”“白姑娘”不问了,重又眯上眼睛,不看香烟火。装上烟,又吸,眼也不睁。
磕掉了一锅子烟灰,“白姑娘”讲话了,她说:“上辈的上辈的上辈,你家住的地方是一片松树林,千年古松,一片阴森,里边住了十几家‘姑娘’。后来遭了天火,松树林没了,这十几家姑娘恋这里好,不离开,住在几个树茬儿里。如今你家在那儿盖了房,得罪了姑娘,姑娘要闹得你家人死屋空哩。”
“啊,那,那咋办?咋办?”花妮儿娘瘫跪在地。赵胜的娘也磕头如捣蒜,求“白姑娘”救救她们。她们并许了愿,只要花妮儿能好,家室平安,花家保证“上供挂红”,给“白姑娘”扬名。
“白姑娘”终于答应给花妮儿“求仙驱邪”,让花家从此平安无事。“白姑娘”扯起花妮儿的一条胳膊,用拳头捶打着几个部位,边打边唱:“是仙是道你请了吧,不要缠着凡人的身。要是不听我的劝,我白姑娘的脾气不饶人。我举起我的斩仙剑,我祭起我的捆仙绳,我发来我的十万兵,你们别怪我的心忒狠。我好话孬话都说尽,看你们懂情不懂情?赶快离开女花容,我送你们南山去修行。”如此三次,又扯起她另一条胳膊,又打又唱,也是三次。然后是吹“仙气”,一条胳膊一条胳膊,一条腿一条腿,身前身后的吹,复吹三遍。问:“好些了吧?”
她们不敢说“不好”。
赵胜的娘又求:“白姑娘费费心,你看咋能叫她家往后平安呢?”
“白姑娘”又看了看香火。那香已燃烬,只有袅袅香烟蛇一样摆尾拧腰的曲曲着。“要想你宅安,必须把家搬。扒了屋就好了。”
“啊?”他们都瞪大了眼睛。
六
扒屋盖屋,谈何容易!孤女寡母,更其艰难。花家没有力量扒屋,也没有搬出,连花妮儿吃药的钱也没有了。可是花妮儿却回头了,病一天天好起来,渐渐地又恢复了人形儿。花妮儿的娘对天祷告,感谢“白姑娘”。赵胜的娘也笑逐颜开,夸“白姑娘”功德,“灵”。
日本鬼子占了这小镇,烧了几座房子,杀了二三十个人,有点儿姿色的闺女媳妇强奸了好几个,药铺刘先生的儿媳妇就被一群鬼子在大街上奸污了,回家一条绳吊死,好不惨凄!哪一家不是提心吊胆过日子?谁知道哪一会儿就大祸临头?年轻的女人们都在脸上抹了锅灰,打扮成肮脏老太婆模样。闺女成了人,就忙着张罗找婆家。不要了往日的礼仪,小包袱一拎,有的坐独轮车,有的干脆两条腿挪,或者娘家人送,或者婆家人接,慌慌张张出了闺,娘家了却了一个心事,婆家却多了一个“殃担”。咳,那日月!
娘也要打发花妮儿,几次劝她,她都不应声。这天是中秋节,天晴晴的,十五的月亮挂在东南的天空,天地间显得那么寥廓而飘渺。娘在案板上摆了几只梨子,几只桃子,还放了一轮面蒸的“月姥娘”——把面擀得薄薄的好几片,合一层加一些芝麻盐(把芝麻炒熟,碾成面,加上盐再擀,掺匀,有的是加了糖的),多是七八层,封了边儿,捏上花芽儿,在上边用苘朵儿印了几排图案,又好看又好吃。娘还在案板上点了香,作了一个揖,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嘴里祷告:“苍天保佑,保佑俺娘儿俩平安无事,保佑俺……”娘起来,坐在案板一边,眼泪哗哗的,对花妮儿说:
“妮儿啦,兵荒马乱的,你又这么大了,不寻个主儿不是法子啊!再说,那没良心的欺负了咱也保不准。”
花妮却默默地拧着手指,拧着手指上的戒指。
娘又说,她还是默默的,拧着手指,拧着手指上的戒指,望着那轮圆月。
娘还说,她仍默默地拧着手指,拧着手指上的戒指,眼珠儿被泪蒙住了,朦朦胧胧地望着朦朦胧胧的圆月。然后慢慢转过身,回到她的卧室去了。
她伤心透了!
这该死的,出门碰枪子儿的!你一走就不见影儿,你知道俺受的罪吗?俺爹死了,虽然娘说,死就死了吧,死了才好来,可有这么个人跟没有这么个人不一样。俺拖着病身子,里里外外的忙。这还不说,就是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叫俺难受。俺真活够了。
俺真不明白,人活在世上还要受这么多零落!可俺又不狠心死,还有娘,有你,有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你欺负了俺,你欺负了俺啊!你害得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害得俺……俺到哪儿喊皇天去?老天有眼吗?老天有眼就天打五雷轰,叫你剔骨熬油点天灯!……娘叫俺嫁人啦,娘也是一片好心。你不见这世道……日本鬼子比禽兽还不如,俺天天“跑反”,天天躲,人也熬得没人样儿,可到哪年哪月是个头儿呢?……你骗了俺的身子,你骗了俺……还有这戒指,人家也说是假的,是你骗了俺……俺不信,俺就不信。你能骗俺吗?你,你说啊,你……
月光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斜斜地照在她的床头。她翻过身来看着,她觉得是希望的光。啊,希望?希望啥时候有过,希望啥时候才能有?希望在哪里呢?……她出声地哭了。
突然,她折身起来,发疯似地往外跑,跑到门坎外边,站住了,把戒指脱下来,一下子扔了出去。她怔了怔,似乎想听听它落地的声音。可是没有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又回到床上,趴在那儿呜呜地哭。
她肯定自己这一辈子没有好命运了。
娘在院子里自言自语:“这叫俺咋着办?叫俺咋着办啊!”
突然,她起身又往外跑,发神经病似地满院子寻那戒指。寻找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找到。她到屋里端来油灯,就着那微弱的灯光又找。她要寻找回来她扔出去的金戒指。她觉得扔在这一片儿的,可就是找不着。她蹲着挪,一只手端灯,一只手一点儿一点儿地扒拉,两眼死死地盯着地上,找啊,找……
娘像生气了:“你改常了,你死了吧,死了我就没这么大的心思啦……”
她心里猛一酸,“啪!”地把灯摔下,两手捂着脸,哽咽着,抽泣着,又哭着跑进屋去。
过了两三天,一次“跑反”的时候,花妮儿不见了。娘到处找,左邻右舍都帮着找,怎么也找不着。她失踪了,真的失踪了。
“花妮儿啦,我的孩子,你哪儿去了?你哪儿去了?是谁害了你吗?是谁害了你吗?我的孩子……”娘悲惨的呼声一直在破败的小镇上空回荡。
五年以后,赵胜说,他见到花妮儿啦。他到南泰山赶会,是挑着泥人儿去卖的。他在泰山奶奶庙那儿见到一个尼姑,很像花妮儿。他扔下挑子去撵。她不理,进了庙。等了大半天,也没见她再出来。当他想起他的生意,回到挑子跟前的时候,只有空挑子在,泥人儿早被抢得连断胳膊断腿也没剩下。
邻居说,那也保不准就是花妮儿呀。
七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年春天,花妮儿回来了。
看样子,她的确当了尼姑。虽然脱去了道服,穿的是司光蓝褂子,青洋布裤子,顶着花条头巾,头巾时刻系得紧紧的,看不见有没有头发,但是从刘海儿,从鬓角,从头巾的里边,还是让人能看出来——她是一个尼姑,是个刚刚还俗的尼姑。她的面色很好,皮肤红润润的像上了彩,眼角处几乎看不出有鱼尾纹,比她出家时还显得年轻,完全不像三十大几岁的人。
她的突然出现,无疑使小镇惊乍了一阵子。
她家的小院还在,门面封闭得死死的。一群人围着她,问这问那,说东说四,宽她劝她。赵胜的娘拉着她的手,两只老眼瞅着瞅着她的脸,泪水就哗哗地流出来了,连忙扯起衣襟去擦。赵胜慌得替她开了门,一股扑鼻的霉昧直钻鼻子。他趟开没脚脖子的硝花花,吆喝人帮助打扫打扫。又去开堂屋门。堂屋里骚气很大,十几只黄鼠狼子似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站定了望开门的人,那眼里的光蓝荧荧的,与人对峙着,叫人害怕。赵胜冷不丁感到身上不自在,往后退了半步,站下了。那群黄鼠狼子可能意识到屋主人的到来,很快就溜之大吉了。赵胜便又张罗人打扫这屋。屋是空的,只有一张烂床,床上连席也没有,几棵早已沤了的同样长满了霉斑的秫秸参差不齐,横一棵竖一棵地摆在上边。赵胜回家抱了一抱新秫秸铺了,又扛了一领旧席来铺上,算是给她安顿好了家。
花妮儿一个劲儿哭,边应着邻居的安慰边哭。娘死了,是穷死的,病死的,也是想她想死的。娘死了,娘死得好惨好惨,死后连噙口的钱也没有,家里缸缸盆盆全变卖净了。赵胜的娘操办着把她用床上的破席卷了,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坑,就埋了。一看见那坟,花妮儿一下子扑上去,哭得死去活来。满院子的人都跟着流泪。
赵胜的娘陪着她住了一夜,鬼哭狼嚎的动静把她吓坏了。第二天,镇里出动了十几个人,凑钱扣了只薄板匣子(小棺材),把花妮儿娘的尸骨起出去,埋在了镇西南的松树林里。花妮儿的胆倒大,她不让赵胜的娘陪,也不让其他人陪,她要独自一个在这小院里住,在这四壁皆空的屋里住。她说她不害怕。她说神鬼也是心善的,因为他们都在阳间呆过,懂得怜悯,不会吓唬她一个苦命人。她念了几遍“阿弥陀佛”,把人们都劝回家了,自己呆呆地坐在堂屋门口的院子里,两眼直直地望着天,望着那片新土,然后闭上眼睛。啊,娘啊——她仿佛看见了娘的影子,一晃一晃,似即似离,非远非近。她想喊,没喊出来,喉头像被卡住了,浑身像被捆住了,动也不能动。突然,她一下子栽倒了。迷迷糊糊地,她抓了两把土,这是她久违的故土啊!啧,好香好香,还是家乡的土香!又像是娘来了,她饿极了,娘喂她饭,这饭真好吃,她以为她能吃五海碗,也不会嫌撑,她多少年没吃过娘喂的饭了啊!
这时又出现了一个男人。是排长吗?是,又不是。他向她俯下身子,拉她,扳她的头。是要把她往床上拉吗?啊,多少年了,幸福总算又来了。她的排长还是那么英武,那么爱她,她抱住他的腰,哭了。可是,这不会是她的排长,他不会夺下她爱吃的东西,他不会把娘从身边赶走,不让娘喂她饭,她的胳膊不能抬,她需要娘喂呀……
一连串的幻觉。
她实实在在地躺在了床上。乔二给她掰开手,撬开嘴,抠出了嘴里的泥。她几乎被噎死了,头脸黝青。他湿了手巾,为她擦去脸上的泥巴。待她清醒过来,他又给她舀了一碗凉水,让她漱口。她渴了,咕嘟咕嘟一气喝了下去。乔二看着看着,伤感地摇了摇头。他有些儿不敢看她了。他想起了那耻辱的一幕,他内疚,他后悔自己鬼使神差般地来了。下午区里开会,他一直心不在焉,思想老开小差。区委吴书记讲完话,叫他再补充补充,他仿佛才省悟过来,摇摇头,说了一句“没什么啦”,就宣布散会。散了会,好像没经过任何思索,他沐着黄昏的薄雾,低着头,步履蹒跚地来了,径直走进了这早已凋败了的“花记杂货铺”。
“我昨天下午就听说你回来了,”乔二到底走南闯北了二十多年,说话挺“啃词”,“本来当时就想来看你,可是工作太忙,全区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找我,大至杀人放火,小到偷鸡摸狗,都要过问。唉,这真应了那句老话:当官不自由。”他仿佛有些做作地皱了皱眉头,并且又重重地“唉”了一声。
花妮儿已经听说乔二当了区长了。当了区长,就是做了“大官”,就是“官府”里的人了。她不愿意再见他。不是因为他在她的心中没有一点儿位置。他差点儿被排长一枪撂倒的情景永远不会忘记。她想起来就恨自己,就想瞅时机向他赔礼,向他倾诉她并没有害他之心。她听说他没有死,活着回来了,真想立时就见到他。但是,当听说他当了“大官”,她却不想见他了。几年的修行生活使她对“官”产生了一种憎恶感。眼下,她望着这“官”,瞧着他的洋溢着正人君子与殷勤混杂的样子,想跟他说一句道歉的话,感激他不记前仇,来她的空屋看她。然而,她没有说,两只眼枯涩地望着他,未瞑目的死人似地望着。
乔二有些不寒而栗,他尽量避开那眼光,可是总也避不开。
他匆匆为她做了些儿事,就告辞了,说:“有空儿再来看你。”
花妮儿自始自终没说一句话,甚至连身子也没欠一下。她瞅着他逃也似离去的背影,然后闭上了眼晴……
八
一步挪四指儿,还进一步退两步,腰儿拧拧的,头低着,眼埋着,只看脚尖,不看人,不看把人急死啦——“送报户”(此地迎新人的一种仪式)的二嫂太慢,太慢了!他望着花轿,那门帘儿搭着,新娘子双手捧着一束花遮着脸面,一副墨黑墨黑的墨镜架在那小巧的鼻梁上,嘴唇紧贴着一朵鲜艳的红花。他似乎看到,新娘子正给他递来含情的秋波,甚至向他悄悄说话,叫他快一些把她扯进洞房。可是,太慢,太慢,二嫂像睡着了一样。他催她,引来了一片笑声。他火了,推开二嫂,走近轿门,接过那束花,揭开蒙头布,摘去墨镜,把花妮儿领了出来,一拜天地,二拜父母,三拜亲朋好友,四人洞房。他把花妮儿拦腰抱起,就往洞房里去。众人挤着。他被挤出了人群。倏忽间,他看见花妮儿飘飘忽忽,驾着浮云,渐渐远去了,给他留下了多情而矜持的笑。他惊住了,痴痴地望着,望着,心在一个劲儿收缩收缩。突然,周围似乎要爆炸了,他震天动地地呼喊着:“花妮儿!花妮儿!……”他向她扑去。像被她的定身法定住了似的,他怎么也挣扎不动,只有喊,对着她失望地喊,喊……
赵胜浑身大汗淋漓,满眼泪水,嗓子眼儿老发燥。老鼠在房梁上簌簌地追逐,吱吱地呼唤,不时地蹦到地上,弄得破桌子咚咚啪啪地响。两只“叫猫子”从远处传来声声情曲,一高一低,一短一长,一唱一和,搅和着宁静的春夜。
他想把梦继续做下去,做到和花妮儿……那才是结局。可是,他睡不着了,自然梦也无法做了。他的心里痒痒搔搔的。从很早很早,他刚换掉开裆裤,就好像和花妮儿有联系。什么联系呢?说不清楚。反正觉得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从他心里抛出去,那一头就拴着花妮儿。其实花妮儿比他大得多呢,简直算不上同代人,但他不由自主,总想她。排长欺负她,他恨不得拿支枪来,一枪把那家伙撂倒。有几次他腰里藏了刀到花记杂货铺,都没下成手。花妮儿失踪后,他不思茶饭,到处打听,直到在南泰山见了她。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去那儿,远远地看见她了,也就心满意足,然后才悻悻地回家。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的确不知道。抑或是同情吧?他真真可怜她的命运,生活将她抛得太远了!
他第一次感到狐独得受不住,影影忽忽觉得需要她。
人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鬼使神差般地爬起来,出了家门,连只狗也没惊动,就到了花记杂货铺门前。夜,沉沉的,寒气袭人。他没觉得冷,只觉得心收缩得难受。花记杂货铺只剩下了人们心目中的招牌,它像一座魔窟,那么令人害怕。他头发根儿竖起,恐怖异常,真想折身跑回去。但,他没有跑回去。这里边有花妮儿。花妮儿害怕吗,一个人?花妮儿肯定需要有个伴。来了,我来了,我来给你壮胆作伴。他翻过倒坍的墙头,推开破烂的门板,摸着黑到了花妮儿床前。一只黄鼠狼子从他脚面子上蹿过去,留下一股骚味。他吓了一跳,手一哆嗦,碰响了床帮。他马上缩回手来,不知该怎么办。
花妮儿其实没有睡着。屋里的动静太大了,不是这儿响,就是那儿响。她这会儿感到有些害怕了。门板被推开,她知道。她希望有人来。可是她以为不会有人来,那只不过是神啦鬼啦仙啦道啦地吓唬她。她没去理会。
“花妮儿姐——”
她听到有人叫她。她以为听邪了。半夜三更的谁叫她?又在床前,声音那么微弱,可又如此真切。她侧耳再听,那人又叫了一声。
“谁?”她问。声音很紧张,有些儿打颤。
“我,赵胜。”
“赵胜?你咋来了?”
“我……就来了。”赵胜摸摸索索地,从床头的板子上摸到火柴,划着点上灯,坐在床沿儿上。他的身影在这边墙上晃晃悠悠,哆哆嗦嗦,像一只受惊的狗熊。
花妮儿披衣坐起来,望着他,一声也不吭,喘着粗气。
“我来了……我想,想……你一个人多害怕呀?”赵胜头上出汗了,用一只手擦着,咿里呜噜地说。
“俺,俺不害怕,不害怕。你走吧,别再来啦!”花妮儿捂住脸,断断续续地说。
“不,不!”赵胜一下子转过身去,就势抱住她:“我想你,想娶你,想和你睡觉,跟你作伴儿,不让你害怕……
“不,不!”她推开他,“别这样,别这样!”她气喘得更粗了,说道。
他亲吻她。
她啪啪给他两个耳光。
他被打愣了,傻傻地坐着,望她。
她呜呜地哭了,声音极低极低。
她说:“你年纪还轻。你知道俺是啥人吗?你不怕瞎了你的名誉吗?你老实巴交的,看你怪像个人似的,谁知你也……呜呜……”
赵胜真的害怕了,扑通跪在床前地上,哀求道:“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过来,过来呀,叫俺一声姑奶奶,过来,叫俺一声姑奶奶,俺就饶了你!”那声音分明是疯了。
赵胜爬起来就往外跑。
花妮儿甩出来一串“呵呵”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