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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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谁孤独的生活，却有时想和别人交朋友，谁考虑到日时、气候、职业情况以及诸如此类的变化，却随随便便的想看到任何一只他可以抓住的手臂——那么，没有一扇临街的窗户，他是难以坚持下去的。而他的情况却是这样的：他根本什么也不寻求，不过是感到厌倦的人，让自己的目光在民众和天空之间上下地移动，他走到自己窗子的栏杆旁边，但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是把头微微向后仰，所以，下面的马匹已把他拉下去，拉进马匹身后的车子和喧哗之中，从而也把他拉进人世间的和睦之中。
这是奥地利世界级大文豪弗兰茨·卡夫卡的短篇小说《临街的窗户》的全部，由洪天富先生翻译，见《卡夫卡全集》第一卷正文第27页。
对于卡夫卡，我无须多说，不少人都在研究他，他的名气和成就早已列在大家之首。他的最大成功，我以为有两点不可忽视：一是他的明显的时代意识，他的作品无不留下他生活的时代的人类的烙印；二是他对于文学的离经叛道，他是从文学之外走进文学的，如果用严格的“小说标准”去衡量，他的小说几乎没有一篇是“小说”，《临街的窗户》就是一例。我是把通常所说的小说用引号引起来的，意思是“小说”实际上被人们误解了、禁锢了，它本身应该是一个开放的文体，它本来不存在谁突破不突破的问题，只要发放出某些信息，表现了某样东西，或者给人以某类刺激和愉悦，又有某种或彰或隐的形象，或者是人们喜闻乐见，或者是高智商者把玩体味，这就是了。然而，事实上不是这样。唱《阳春白雪》的人把它说得神乎其神，而《下里巴人》则不敢望其项背了。哈哈，整个一个颠倒！小说这种形式（如果它还有形式可言的话）最初的创造者恰恰是唱《下里巴人》的人。
上边似乎是“文不对题”的话。现在我们来看《临街的窗户》。
小说表现的不仅仅是孤独和冲破孤独的主题，其实最根本的是无奈，是无所事事的绅士般的无奈，是一种身处生活大潮中的“随波逐流”式的无望加无奈。这实则只是一种情绪，一种人性中的“弱点”或者生活在某种环境下思想的必然“副产品”，它折射的是西方资本主义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精神状态。小说的主人公是“他”，“他”根本什么也不寻求，不过是感到厌倦的人，让自己的目光在民众和天空之间上下地移动，“他”走到自己窗子的栏杆旁边，但什么也不想做，只是毫无目的的、甚至本能的“把头微微向后仰”。文字虽短，“他”的形象虽然不清晰，作者给我们展现的却是一个十分逼真的画面。到这里，故事（如果也算故事的话）发生逆转，“他”的“把头微微向后仰”引出了下面的马匹把“他”拉下去，“拉进马匹身后的车子和喧哗之中”。“他”好像一直是被动的，一直被生活、被时代、被世俗拉着往前走，把“他”从自我封闭中拉进人世间，在绅士的马车和资本主义的喧哗之中浑浑噩噩地喘息着。作者笔锋是犀利的，他直指人的精神意识纵深层面，因而同样产生了强烈的震撼力。从作品产生的角度说，卡夫卡是从意念出发创作的，他利用了意象的不确切性，用“虚拟”的方式表现了实实在在的事物，反映了实实在在的主题。我是这样认为的。“他”是人吗？当然是人，但是，与其说“他”是人，不如说“他”是一个意象，“马”和“马车”也是意象。正是这几个意象，构成了《临街的窗户》这篇小说，创造了一个绝无仅有的意境。
小说文字不多，全篇197个字，20个标点符号。就这么少的文字，开头却占了五分之二篇幅，78个字，9个标点符号。不过，我们读起来没觉得它冗长，反倒有一种自然之感。为什么？从作品意识来看，作者一开始就是切入主题的，这也应该是“开门见山”的另类形式。小说以议论开始，而这个议论又是非常具象的，是一种假设式的形式。
有人可能会问，这是小说吗？那么我要反问，这不是小说又是什么？你认为小说是什么？不错，它缺少我们看到的那种小说的几大要素，或者说要素不全，可你也不能因此否认它的小说身份。《临街的窗户》是卡夫卡生前公开发表的有限的小说当中的一篇，它确确实实只能归到他的小说类别里去，属于小说家族。
至此，我们不能不赞叹卡夫卡独特的创造性，同时也不能不佩服发表他作品的媒体。我读卡夫卡，说实在的，并没为他的伟大而折腰，而是为发现他的媒体和编辑五体投地。我始终以为，世界上绝不少具有创造性的作者，然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伟大被埋没了，世界之所以少大家，是环境扼杀了大家，而不是芸芸众生中没有大家。我这个观点大概又偏激了，可是偏激的观点也比没有观点强。我读卡夫卡的时候就常常想，他的作品如果换一个环境还能出世吗？我个人认为是不可能的。孕育一个伟大人物，出现一个伟大人物，长时期保有一个伟大人物，的确不是那个人本身的事情，那是需要土壤和条件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土壤和条件。事情总是这样：一定的时候，内因是决定的因素；而一定的时候，外因也是决定的因素。
但愿《临街的窗户》能使我们看到更广阔的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