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九贞
曲柳荫荫。如网的石板路,分隔了云中的青砖、红瓦、绿窗。女老师的教鞭指点迷津,绕舌的俄罗斯字母发音引发了哄堂大笑。年青的女教师漂亮的脸庞腾地红了,两只杏眼发起怒来也至善至美。教语文的是一位修养颇深的学者,他的普通话无可挑剔。据说他曾在国民党政府“中央广播电台”当过广播员。他笑的时候很诚恳,让人觉得那是发自心底,是博学的长者的自信和信人的倾吐。他指着我的一篇文章,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我似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读懂他。这影子一直纠缠着我。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好像是中学的第一堂课间,又像是不久前的一天晚上。二十多年了,还是才几天?我说不清楚。
校园的路很清洁,偶尔有几片金黄的梧桐叶,点缀得如画的风景多几许诗情。
一丛竹子。不是绿竹,叶子早已枯萎变白。一口小池塘。池塘里横七竖八有几枚门板床腿。池塘的水变浊了。蚊虫嗡嗡,如雷震耳。教语文的老师拉了一车白灰,一顶硕大的高帽子罩住了他宽阔的额头。我想呐喊,却猛一弹跳,如鸟儿般展翅飞翔。
天空中,那片蓝色的云。我知道那是生命的象征。没有生命,便没有生活,没有社会,没有实践,没有真善美,没有假恶丑,没有文学,没有一切。几只白鸽自由如是。长江的水滚滚东流。艄公的号子如歌似泣。贫脊的土地上一列沉重的火车喘着粗气。云把秃了的毛笔扔进垃圾堆。云递给我那杯开水时也笑了一下。蓝色的云投下的阴影正好将我遮掩。女俄语老师喃喃自语:
“食高啦!食高啦!”
我戴上眼镜。镜片底下的那双眼睛一定很痴,很呆,而且迂腐透顶。有一种声音好像老是在说,要用世界上的全部知识武装自己。那幅标语上也是这么写的吗?
我写的诗不翼而飞。诺贝尔的手好有力,我和他握手时确实较量了一下,竟没有把他扳倒。为此我会后悔一辈子的。教语文的老师向我投来鼓励的目光。拉拉队的声音洪亮极了。反正我会赢他的,我想,我有的是时间。
欲言又止的神态搅得我夜不成寐。
榕花树吐着如绒如丝的花蕊。荷花有一种清香。我真不明白在那肮脏的烂泥里怎么会生出这样一类有着洁癖似的花。如果我有闻一多的嗓子,我肯定要“爆一声”:啊,我们的荷花!
啊,“爆一声”?“爆一声”??“爆一声”???
什么意思?教导主任平时是十分器重我的,为培养我倾注了许多心血。他看见我写的一首诗里有“爆一声”三个字,竟大惑不解,继而雷霆万钧。我掉到井里的那天,有许多许多人围着井台转。我弄不清他们在转什么。学校的月季花被折断了。满井台都是撕碎的花瓣,红的、黄的、白的,还有蓝色的,如云,如雾。那块天地里空气必是稀薄的。我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这就是我的母校吗?郭沫若题写的“郑中礼堂”四个简直如婉约词似的字依然熠熠闪光。校史室里那数不清的名人照神态各异。他(她)们看见我的萎靡了吗?富丽的玫瑰花盛开的日子。我想说话吗?我能说什么呢?
湛蓝的天空,那轮永不知疲倦的太阳仍然亢然如初,犹如烂漫的孩子。也许,它真的是一个孩子,天真活泼,朝气蓬勃,在这个辉煌的季节里,让欲望之火不息地燃烧、燃烧。
我仰望天空,仰望那片蓝云,仰望青春的太阳,我觉得我还会飞起来。
一片青春的吵闹。绿色的窗子里灯火通明,书声朗朗。女老师的教鞭指指点点……
我认真地读着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