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九贞
忘记了是哪一年,春天,队里买了一匹马,枣红色的,挺精神。先前队里是喂了三头牛的,刚好一犋,全归二爷管。从喂养到使唤,二爷起早贪黑,累是累了点儿,但也乐在其中。眼下又有了一匹马,马比牛干活快当,二爷照理应该喜上眉梢。
二爷是好把式。二爷的吆牛歌唱得比如今的流行歌曲还动听。二爷自以为对马也有把握得很。你看他那从卖马人手里接过缰绳的架式,要是搬上舞台亮相,准是一个绝妙的特写镜头。二爷的兴奋和自信却激怒了枣红马。枣红马脖子一挺,“喷”打了个响鼻,接着便是一阵“咴咴”的嘶鸣,前腿踢起,几乎直立。在场的人们都捏了一把汗,小孩嚎叫着往大人背后躲。二爷有几秒钟不知所措,但很快就镇静了。他借卖马人的威力将马制住,然而却丝毫也不敢再大意。
兰姑是傍晚时分到饲养室的。她背了一捆青草,交给二爷,过了称。她真能干,小小年纪,平日里除了跟大人们一样出工挣工分外,还利用田头休息的时候割草换工分。兰姑发现了枣红马,不顾一身泥汗,一窜一蹦地跑到跟前。她拍拍马的脖子,抚摸着马的额头。二爷慌地叫她,她嘻笑着说马儿怪可爱的。说也奇怪,枣红马竟一动不动,任她摆弄,一双眼睛半睁半合,十分惬意的样子。二爷吓唬她,马怪哩、踢人哩,离远点儿!兰姑不害怕,说,我还敢骑它哪。那天兰姑是否骑了它,有人说骑了,有人说没骑,我不得而知,但我确实见她骑过,那是后采的事。
二爷把枣红马牵到地里,上了套,吆喝一声。马如临大敌似的,拉了还没有放下手闸的双铧犁奔跑起来。二爷怎么也制止不住,被拉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大声呼喊:马惊了!马惊了!
兰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她的小巧的身子如闪电一般,从二爷手里夺过鞭子,几步窜到马的左前方,“啪!”地甩了一个炸雷似的响鞭,枣红马惊得立时停下,“吩吩”地喘气。后来卸了套,她就是骑着回村的。她骑在马背上,昂然自得,那姿式活脱脱穆桂英下山。人们都说,兰姑前世是马的头领,要不,那马咋就怕她?
再后来,兰姑不上学了,她向队里提出要喂马。哪有女孩子当饲养员的?队里的干部们当然不答应。兰姑说,不叫我干,看谁能使得它?
这之后,枣红马还真的没人敢使唤了。二爷都被它踢得睡了三个月,谁还敢一试呢?就有人提出要卖马。不过有人主张烈马出好活,还是找个能降住它的人吧。如此犹豫不决,就到了责任制的年代。枣红马于是标了价,准备抓阄归个人。就在商定抓阄的当天夜里,枣红马不见了。它咬断了缰绳,弄开了饲养室的门,是趁着二爷打呼噜的时候跑走的。村里出了十几个人,分头找了七八天,也未见踪影,只好作罢。
二爷倒是想得开,说,算了算了,跟没事儿的人似的。
兰姑为此哭了好几天。兰姑说,恁不找,我找,找不到它我就不回家来了!兰姑就去找。兰姑自从去找枣红马,就没有再回来。到底她找没找到枣红马,还是携枣红马“私奔”了,没有人知道。据说她家里人找了她很长时间,也没有她的消息。她彻底失踪了。
许多年后,有人说看见那匹枣红马在微山湖的草滩上奔驰,在九里山的丛林间长啸,在村头的小河边吃草,在饲养室(现在早已变成一片两层楼的农舍了)门前转悠。二爷摇摇头。饱经风霜的二爷不相信,村里人也没有谁相信。
只不过在梦中,我偶尔还看见它,听见它,并且看见兰姑得意洋洋地骑在它身上,“得儿得儿”的吆喝它,风驰电掣般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