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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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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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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殇(外一篇)


蒋九贞

 

二十年多前(现在说是三十多年前),我还没有移居这座城市,算是个乡下人。乡下人自有乡下人的乐趣,我在老宅里养了两只鸭子,一只是黧不拉几的大麻鸭,另一只也是黧不拉几的大麻鸭。我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鸭们哪儿去了,门前的小水坑的涯儿上是否有它们产下的青皮子的蛋。鸭蛋的一般吃法是把它们积攒起来,放在缸里,培上盐泥,腌咸了当菜,那切开了的蛋里常常流着红乎乎的油,看了就馋嘴。有时我也用它冲茶喝,加了糖和香油,但味道不美,腥气重,蛋穗子木木的,比不上鸡蛋。

这两只鸭子很讨人爱,且不说那每天一个两个的副产品,你若是仔细观看它们水中的游戏,也着实惹人。早晨的太阳红彤彤的一出来,水坑西边的墙上就有光影晃动。鸭们嘎嘎叫着冲出院子,支撒着似乎永远飞不起来的翅膀,哗啦哗啦扑进水里。一只一个猛子扎过去,大约就到了水的中央,然后浮出了水面,回头对它的同伴高兴的叫。另一只便也立即不见,只有几圈涟漪迅速扩大。两只鸭会在一起了,相互点了几点头,就朝某一个方向游去,同时又嘎嘎叫着,好像在呼唤其他的同类。初冬的黄昏,已经很冷,水面也明显有了麻麻的凌花。鸭子却在有了凌花的水里尽情的嬉戏,它们有的悠哉游哉,在小水坑里转着圈子;有的扑扑腾腾的打着水,或者伸长脖子将前半身露出水面;有的就要走上岸来,若有其事地拢着羽毛。而那两只大麻鸭往往还兴致正浓,忽而潜艇也似在浅水里穿梭,忽而快艇一般在水面游弋。待玩耍够了,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它们才余兴未尽似的一跩一跩的上岸,故意在我面前摇晃几下,然后嘎嘎叫着进了院子。我看着它们,同时也就驱除了一天工作中的烦恼和不快,忘却了所有高兴的和不高兴的事情,使灵魂得以净化。

某日,连云港一文友来访,家中无菜肴,我欲返回十几里外我上班的集镇上去买。文友便阻拦,说又不是外人,朋友之间何必那么客气。我愈发觉得不好意思,执意回去一趟。

“你是城里人,来俺家里也忒寒碜啦,不弄俩菜哪行?”妻也说。

文友挺机灵,转眼便发现那两只上岸的鸭子,说,“就杀一只鸭子吧。”

我和妻一下子楞住了,互相对视了好一会儿。

“杀一只就行,老朋友了,搞那么多菜干什么。”文友又说。

“我,我不,不会杀,也不敢杀。”妻眼里的神情很复杂,还蓄了汪汪的水。

文友接过去:“我来,我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说完还哈哈笑了起来,是一种完全的随意而融洽的笑,这语言和笑声当然相当准确地反映了我们之间交情的深度。我无奈的对妻点点头。

妻说:“你们兄弟俩摆弄吧,我去择菜。”就一头扎进厨房。

两只鸭子余兴未尽似的,嘎嘎叫着,屁股一扭一扭,“一二一”的往院子里来,时而还煽一下翅膀,紧跑两步,一股子高兴劲儿。

我心里却一秒比一秒紧张起来。啊,从不设防的大麻鸭啊,天真无邪的大麻鸭啊,无忧无虑的大麻鸭啊,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吗?你不要往前来了吧,不要,一定不要!你们还是回到水塘,回到水塘,回到可以躲过一劫的小水塘。可是,它们依然欢快的一往直前,根本意识不到厄运的来临。而我,只能在心里呐喊,无法溢于言表。有朋自远方来,我怎么可以舍不得一只鸭子呢!

文友特欢喜,看见鸭子们进了院子,他轻快地一拧身,绕了个弧形,操后把大门关了,然后叫我:“来,帮帮忙,逮住它!”他真的“喧宾夺主”了。

两只鸭子觉察到了危险,快速扭动屁股,跑起来。它们笨,跑不动,就煽起短翅,扑扑啦啦,似离地非离地的,围着院子转。

“功夫不负有心人”,文友终于逮住了其中的一只,他提着它,气喘吁吁,突然大笑了,上气不接下气,说:“挺肥的。”

另一只鸭子见同伴已就擒,便停住,惊惶着,眼巴巴的看它,看提着它的文友。

文友操起菜刀,却又放下了,叫我“拿一根大针来”,说:“杀鸭子是要用针钉它的脑袋的,不同杀鸡。”

杀这只大麻鸭的时候,另一只扑过来,大叫着,文友一脚把它踢出去。它翻了几个滚,用翅膀拄住了地,扭头仍盯着文友和他手中的鸭子,眼睛里分明噙满了泪,悲哀地呼叫着,呻吟着,愤恨却无奈。之后,我就被文友拉了帮助做饭,心里隐隐的痛着,努力模糊着它的悲愤和痛苦,也不知了它的去向。

这一顿饭吃得时间很长,我们还约来了我们共同的朋友——很有名气的青年作家王君,他们都是“酒篓子”,至次日凌晨四点多钟才结束,三个人竟喝了四斤酒。

待朝霞满天的时候,我从沙发上爬起,还没醒透,就听妻咋唬:“这鸭子咋的啦?咋的啦?啊——死了,咋就死了呢?好好的,本来是好好的,咋就死了呢?”

“吁,我说你小声点儿。”我朝她摆手示意。然而,文友已经惺忪地张着眼站在门边了,王君也接着醒来。

“好哇,”文友说,“该我们口福。”后来他还说了一句更肆意的玩笑话,“嫂子疼俺,这鸭子也真是……”

妻的眼泪分明已经掉下来了,连连说:“昨晚还好好的,咋就死了呢?昨晚……”转身回她的卧室,她的背影有些儿颤抖,肩膀一耸一耸的。

不用说,仍然是文友亲自下厨。

我肚子很胀,怎么也吃不下去。

我的两只黧不拉几的大麻鸭就这样转眼间打了我们的牙祭。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有点儿什么意义在里边,令我心头发颤,令我联想起太多太多似乎毫不沾边的东西,冒出些不是感慨的感慨。打那以后,无论什么场合,我是绝不吃鸭子肉的。

啊,我的那只被宰了吃的黧不拉几的大麻鸭,还有另外那只“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的“殉道”后仍被我们吃掉了的黧不拉几的大麻鸭!



 

坐在空调的房间里,看电视里的格斗,或者上网聊天,是不会知道这雨的分量的,——初冬的雨,冰一样晶亮,铅一样沉重,也有人以为它像一杯杯郁香的啤酒,让嗜酒如命的人醉倒,让不胜酒力的人怯场。

其实,这雨就只是雨,初冬的雨,不紧不慢,啪啪哒哒,点点入地。它没有春雨的缠绵,没有夏雨的潇洒,没有秋雨的惆怅,似乎也没有深冬的雨那么冷酷,或者时而夹带着几朵菱样的雪花。初冬的雨,在空寂的小街上慢悠悠的行进,当街的红绿招牌在它织成的帘中定格,雾化,既模糊又清晰。对面有一簇芙蓉菊,在这雨中却更加透剔,冰肌玉肤。

一位六旬翁带了他的孙子走在街上。“爷爷,快点,淋得太久了,会病的。”孙子回仰着头说。孙子有八九岁吧,稚嫩的声音如雏凤。爷爷看着他,从身上脱下已湿淋淋的外套,给孙子披上,连头带身子。孙子不要,但孙子最终还是给罩上了。爷爷的内衣很单薄,一件旧线衣已经过了温暖的年龄。孙子牵着他的手,冬雨中两个影子在移动,一个高大些,一个矮小些,一个萎靡些,一个活泼些。雨在他们的身上渗透,看得见爷爷时时颤抖的样子。

“爷爷,咱到哪儿去呢?”孙子终于发问了。

“到……咱就这样走吧,孩子,就到地方了。会好起来的,你一定要相信。”

这个小城里,谁也不认识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要去做什么。他们在雨中就这么一直朝前走,直到消失在郊外的田间小路上。

我看见了这一幕(我相信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我的心当时很苦。但是,我没有挽留他们,让他们到舍下避避那已经寒冷了的雨,请他们喝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我很后悔。

初冬的雨,什么都不是,我不诅咒它,更不赞美它,我写它只是觉得我欠那雨中爷孙俩点儿什么。

广袤的天地间,雨还在下。我忽然将一只茶杯摔在地上。

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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