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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建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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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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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梁

父亲说,你把锄和锨肩上,柴和谷杆,我来挑。

我说,还疼吗?父亲说,歇一会就好了,你先回?

我下山在柿树下歇息等候,父亲挑着山一般的梢子柴,踏着弯弯山道,从树林里缓缓走了出来。到我跟前,他说,你还不赶紧回?不知道你妈一人在家忙吗?说着,父亲换一个肩,跨过水渠,闪着步子,向村庄走去。

天果然像父亲说的那样,不一会儿就从蓝天变为灰云晕染。湿漉漉的微风,沿着丹江河吹进村庄巷巷道道。歇息后,父亲给牛纳上草料,饮了温水,点一锅旱烟坐在一旁抽着。还不时用拳头不停击打他的腰和脊背。一道闪电划过,雨来了。

每逢天气变化,父亲的腰脊就会在阴雨来临时隐隐疼痛。和众多百姓一样,常年劳动,给他们身上留下的伤痛无处不有。一旦风雨来临,这些伤痕,就会趁势和阴冷撕扯在一起返疼,返痛。

天地对老动者的回应,用了一种独特方式,来加深劳动者对黄土的眷恋与牵绊。日积月累,这种来自大地的独特提醒,就会逐渐渗透进劳动者的血脉和全身每一根神经。

随着心灵的逐渐安静,随着每一根脊骨的扭动、矫正,直到方向的始终不变,直到以不惧生死的倔强,坚持一生。

父亲将结满碱花的上衣卷到头顶,背朝我,裸露一副泥土色的男人脊背,对我说,给我打!

像捶打洗衣板一样,我反复捶打着。脊梁弓起的父亲,眼含期待,一会儿给你转过脊梁这一面,一会儿给你递过来那一边,轮换着让我捶打。雷雨声由远及近,我的砰砰捶打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

我看见,从父亲的脖子到肩膀再到整个脊梁,隐约交织着一缕缕,一道道青灰色瘀痕——我知道,这些伤痕,有的是在山上被树枝划伤;有的是被老牛犁地时挤伤;有的是在丹江河抗洪时,被浪涛中的荆棘刺伤;有的是在割麦时被麦茬扎伤……

此时,有的像一绺黑线在皮层下蠕动,有的像一队蚂蚁翻山越岭,有的像一眼迷茫的麻钱,有的像仲夏跌落的柳叶,有的像一根书签,折翅在篆字的沟壑之间……这些大小、长短、宽窄不一的伤痕,正在趁势发威,生发阵阵疼痛。

当我捶打到某一缕或某一道伤痕时,父亲就猛地一个颤抖,我用拳密集时,父亲就猛地一个前挫。就这样,我捶打,他颤抖,他颤抖,我捶打。如此不停地捶打,颤抖,再颤抖,再捶打,直到他一脸冷汗往下落。

这是一副憨厚清苦的男人脊梁,尽管伤痕纵横,但却从未作声,只一个劲儿撑着风雨将我们全家扛着,跟风霜雨雪做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较真后,倔强为一面独当,默然承受各种天气变化带来的阴冷和阵痛。

面对阵阵疼痛,父亲从未躲闪,也从未顾及和胆怯。那阵阵钻心的疼痛,一旦发作,就像一件可身衣服,紧紧黏贴在他脊梁上。

有一次,父亲挑一担麦捆下山,因山路湿滑,一个趔趄,他像老牛倒下一样,摔倒在山道上。扁担两头一人高的麦捆死死压着扁担,让扁担下的父亲无法动弹。我急得哇哇大叫,附近的几位乡亲赶来,才把父亲从扁担下拽出来。一身泥水的父亲坐在泥地上,谢过乡亲,擦干膝盖和脊背的血迹,重新挑起麦捆,颤抖着下山。

就是这样一副脊梁,它那每一根脊骨的颤抖着坚持,带动着整个脊梁坚持向前。就像割麦,犁地,插秧时听从爷爷叮咛那样,毕恭毕敬,全神贯注。

这时候,父亲不会躺着,也不会歇着。脊梁淤伤的隐痛稍有减缓,就会顶着阳光开始劳作。对土地的报恩让他至死认定:勤奋劳作,是他一生对土地的孝敬和报恩。哪怕身体再困倦,脊骨再疼痛,他都会强忍疼痛振作起来,挑一肩责任和担当。

如同《诗经》中那些先辈:“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成为与生俱来的缩命和操守。

秋风中,这副脊梁,肩扛扁担收谷收豆;春雨中,这副脊梁,肩扛老镢或铁锄,将土地深挖或深耕;霜雪里,这副脊梁,站在房阶或牛棚,击打腰脊疼痛处,再进牛圈出肥或朔笤除打草鞋;酷暑中,这副脊梁,扛起扁担,趟过州河,不是割柴割草,就是送肥耙地。父亲明白:作为一个男人,这是他进入劳作前的必备技巧之一。

在我和母亲的轮番捶打下,父亲脊梁上的缕缕淤痕处,隐隐泛红;油亮处,微微泛亮;一脸冷汗的父亲说,……不疼啦,不疼啦!活动一阵胳膊腿后,父亲提起铁铡刀和母亲在木棚下给老牛轧草拌料。天雨依然歘歘下着。父亲说,这可是老天给咱的金元宝啊!

父亲把一地雨水,看作他一生都没有见到的金元宝。仔细想想,对于他痴爱的大地来说,任何一场雨水,不就是天地带给他的金银财宝吗!

雨住天晴,父亲给厨房打满一瓮井水,自己点燃一锅旱烟,坐在房阶看老牛咀嚼,看萤火来回飞舞,看银河在头顶哗哗流过。随后,哼着花鼓,回到上房拾起线拐子,靠柱子坐着,帮母亲拐线。

父亲唱着,拐着,拐着,唱着,一阵鼾声缓缓响起。停下纺车的母亲,拿起棉袄轻轻盖在父亲身上,再和我点燃一撮艾草,驱赶蚊蝇。

听着父亲顺畅的鼾声,我回到方桌前,拨亮油灯,轻轻打开课本,一课一课逐题做作业。不时扬起线捻的母亲,笑着给我鼓劲。我知道,只有我不断地学着父母的勤奋模样,不断刻苦用功,我的将来,才能对得起父母的抚养和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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