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生香的“珠宝颗粒”,乡亲们像过年一般,自骨头深处升腾的喜悦,从簸箕搓起的那时起,就进入精心再精心的挑选时刻。
散发着柳木香的簸箕抬高至胸口,经双手抓牢反复摇摆,踅簸,让麦颗中的稗子、燕麦、胖官腿等杂草籽,以及麦秸碎屑聚集成簇,再被挑选捡拾出去。自此,麦颗儿即将进入吹风车了。
竹席上,麦颗儿被阳光照晒,也被阳光盛情相拥。随着木搅耙在麦颗中来回翻搅,其推拉过的莎莎序章声如同诗词歌赋,简约,凝练,饱满,馨香。历经数十遍如此翻晒的麦颗,衬着一天骄阳,羞赧,情深,如同处子。
忙碌了一夏的镰刀,草帽,扁担,木杈,莲枷,牛皮绳,犁铧,此时皆裹带些许倦意在树荫歇息。它们呼出的气息滋润,顺畅,就像瓜架下的芹韭峦簇,充盈着莹莹清香。
也许它们天生就和勤苦有缘,父母的聊天或梦话,总会有它们的摸样出现。那时候,再忙的人都会放下手中活儿,将它们整理得干净,体面之后,抱着放在不淋雨少风寒的柴房南窗下,让它们与蓝天鸽哨遥相呼应中得到一身放松,合伙渡过较长时间的静养和歇息。
父亲说,每当看见这些和他一起淌过汗的伙伴们那无声无息的顺从摸样,他就看见,它们和他在一起淌汗劳作的日日夜夜……
因此,每当父亲看到竹席上那些闪烁着金光银光的麦颗儿,被阳光簇拥得满眼微醉的欢喜相时,父亲攥紧的那一根搅晒木耙,插入麦颗的姿势,也就显得格外谨慎而有序;那沿竹席边推拉的气势,也显出格外的平缓而合顺。这晾晒麦颗粒的喜之又喜,这挑拣杂乱碎屑的细之又细,被父亲和他的黄土朋友,操作得仿佛杖犁出直线,插秧定方块一般:眼到,手到,手到,心到。
父亲蹲在竹席边,抓一把麦颗衬着骄阳让其哗哗落下,随即又抓起一把让其哗哗落下,如此反复多次后,又抓一把摊在掌心一颗一颗翻阅,挑拣。当看到每一颗麦粒的状态与他此时的心情差不多都处于昂奋状态时,父亲仰头长叹一声,两行热泪夺框而出……
他知道,他带领我们常年不停的付出,今日终于有了眼前这实实在在的麦堆耸立,这生香悠悠的麦颗,让他看到了生活的奔头,也看到报答土地的充实和知足。
阳光依旧朗照,草丛里蚂蚱叫,瓜架上蝴蝶飞,门外的田野起伏着种谷——种谷——的鸣叫,父亲站在热浪翻滚的麦场上,沿着竹席缓缓推拉木搅耙。
争执因为麦子,议题皆源于麦颗粒挑选。最后集中于如何让麦颗中的杂质和水分彻底祛除干净,从而做到精挑细选,达到国粮验收标准。
竹席边,母亲头戴着草帽一眼喜悦端起簸箕,一左一右,一右一左来回踅簸,尽其力气让麦颗在她的簸箕里不停跳跃,碰撞,促使其中那些杂质快速聚集而被挑拣。剩下的那些麦颗,干干净净一身香,接受国标心不慌。
父亲抽着旱烟,望着南秦岭峰顶的蓝天白云,母亲把踅簸好的麦颗倒在竹拢里,说,你来再看看……父亲只顾望着。
母亲说,聋了?将一簸箕麦颗倒在竹席上。父亲依然望着。
那好。你不看,我也不踅簸了。说着,将麦颗随便踅簸几下放在竹席上。
看见是未经踅簸挑捡的麦颗粒,父亲赶忙用簸箕搓了一簸箕麦颗,放在母亲身边,说,你不簸,我来簸!
母亲憋住笑,起身坐在一边喝水,一边看着父亲怎样踅簸。父亲搓一簸箕麦颗端着坐在凳子上,一左一右摇摆几下,开始踅簸。
父亲充满激情的踅簸,发出歘——歘——的爽朗碰撞声。可没摇几下,麦颗儿就被搧落在竹席上。父亲一看,满眼焦急,便再次摇摆簸箕,但跌落的麦颗就更多。那些不吭一声的黑稗子颗、野燕麦颗以及麦秆碎屑也越发显眼地杵立在麦颗中。父亲有些紧迫,他擦一把汗,再一次端起簸箕踅簸,但那些黑色杂质依旧不听指挥,也不向一块儿聚集。母亲坐在一边看着微笑不语。
大概是感到自己踅簸的技艺不佳,父亲放下簸箕对母亲,说,快来簸?母亲不答,只是抿嘴笑。父亲说,你真想让军民他们当先进?
母亲说,哪你还不赶紧踅簸……父亲说,少耍嘴皮子,快簸!母亲笑着,说,就这,你还和我执气?
哎呀,你这号人……父亲说,我是想,看咱今年咋样做才能争到这先进嘛。说着把凳子让给母亲,又从席上搓一簸箕麦子端给母亲,说,赶紧踅簸,完了,给你们娘儿两买吃冰棍。
母亲端起簸箕笑着,说,这还差不多……
风车吹筛时,父亲负责倒麦颗儿,母亲和我负责摇风车。风车在我和母亲手中轰隆轰隆响起,筛净的麦颗儿溪流一般跌落在竹席上。
云南叔拿着粮本来了。他看着我家席上那麦堆,啧啧声不断,说,石娃啊,你们把麦颗挑拣得这么干净,莫非也要争先进?
父亲笑着说,你猜对了,今年我就要争先进。
云南叔说,敢保证?父亲提高嗓门,喊道,哎呀,咱赌二块豆腐?
云南叔哈哈一乐,说,村北头,刘云豆腐店?
父亲笑着点点头,给云南叔递一根烟过去,点了,说,兄弟,再加一块豆腐咋样?云南叔说,谁怕谁,交完粮,咱就去吃?
父亲说,谁不去,谁是小狗……
说得我和母亲在一边哈哈直乐,他俩便开始往麻袋装筛净的麦颗儿。
帮父亲把架子车上捆绑好,云南叔把他家的粮本打开给父亲看,说,石娃哥,咱开干部会时,东支书不是说今年公粮要增加嘛,我咋看没有?你知道,我赵云南可是咱村三年的交粮先进啊!
父亲拿出我家的交粮本给云南叔打开,说,兄弟你看,我也没加呀。说中间,母亲已下好手擀面,给云南叔盛一碗递在手里。云南叔也不推让接过碗,坐在树下和我们一起夹着土豆丝吃起来。
樱桃婶爬在她家后窗上笑着,喊道,你在石娃哥家吃了,也不喊一声?我包的饺子谁吃?正说笑着,樱桃婶端着一碗饺子进来,放在饭桌上,说,咱们得赶紧些,九组周文回来说,交粮队都排到粮站大门外的公路上了。
暮色中,我们两家交粮的架子车,一前一后缓缓驶出张家村上了国道,汇入其它组的交粮车队中。爬在交粮车顶的我,听着车队中此起彼伏各种独唱,清唱和说笑声,便给拉车的父母喊道,爸,妈,你儿子的作文有题目了——
云南叔在车后喊道,刚蛋,你小子行啊,写好了,让我和你婶子拿回去,让我们牛娃回来学习,学习?
我大声回答,云南叔,行,一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