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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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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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滃圈湖往事


滃圈湖往事

关东懦夫

一 平原上的母亲

五六十年代,在东北平原生活过的乡下人,哪个没经历过缺少烧柴的窘境?哪个没为解决烧柴问题付出过辛苦?很小的时候,我就领略了家乡缺少烧柴的烦恼了。那时候,我妈做饭总是看着锅底,挑着灶坑里的柴禾烧火,让灶里的柴禾尽量燃烧充分。那年月,不光是我家,整个屯子的人,都把能不能节约烧柴,当作会不会过日子的标准来衡量,谁家的媳妇儿大把大把的往灶坑里添柴,都会被老爷们儿拿到人堆里讲究。

人们不光是在节省烧柴上下功夫,在往家里划拉烧柴方面,也都暗地里摽着劲儿。

秋天,白露节气一过,大地上的庄稼就开始泛黄了。在东北平原上,所有庄稼都不是落叶的,唯独豆科植物不同。几场秋霜之后,豆枝上的梗叶就会变黄,没过几天,叶子和叶柄就脱落了下来,豆枝变得光秃秃的,干爽的豆叶和叶柄,铺满整个垄沟。一到这个时候,我妈就会留心生产队拉地的动态,哪片豆地开拉了,我妈就准备好了筢子和绳子,等到这片地快拉完,她就奔到地头,等待着向地里冲锋。豆子不拉完,是不允许别人进地的,谁要是进地,就会遭到队长的一顿臭骂。这时候,最壮观的场面出现了,这片地的四周站满了人,多数是老人和孩子。等到最后一车豆子装完,刚一离开豆地,这些男女老幼就冲进地里。我妈也会带着小跑,迅速占据一块地盘儿,然后就开始用筢子搂起豆叶。到了晚收工的时候,地里的人就更多了,那些收工回家的社员,顾不上吃晚饭,都会拿起筢子和绳子,加入到搂豆叶的队伍。整片地里,就像巨大的坟场,一堆一堆的豆叶,就像一座座坟墓,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豆地。人们风风火火的干着,有的搂豆叶,有的往家背着,这种场面一直持续到很晚,多咱把豆叶运没了,地里才算消停了。

深秋的夜晚,我妈把我从被窝里叫起来。那时,我也就六七岁,还是刚有记忆的孩子。我们来到外面,先听听四周的动静,四下里俱寂无声,便悄悄地溜出了村子。天上挂着大膘月亮,大地一片朦胧,这样的夜晚,不会让我们感到恐惧。我妈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两个人不声不响地来到离我家最近的高粱地里。这时的高粱地,高粱都已经被割倒,高粱穗也被掐掉拉进场院,剩下的秫秸,都被码放成垛,说不好哪天就被拉走,分到农户了。趁着还没被拉走的节骨眼儿,我妈就想多占点儿便宜。她来到一铺秫秸跟前,铺好事先准备的绳子,将秫秸一捆一捆的放到绳子上。捆好后,再用另一根绳子,捆上一捆秫秸,放到我的肩上,然后回身将地上的那捆秫秸背起。她走在前面,我拖拖捞捞地背着那一捆秫秸,笨拙地跟在她的后面,匆匆忙忙地往家走着。我们每晚都背两趟,直到这片地的秫秸被拉走。如果近处还有高粱地,我妈就继续领我背,直到附近的秫秸都被拉光了才能罢休。这样的情况,不光是我家,屯子里大多数人家都是这样的。有时,我和我妈就能碰到和我们一样的人。碰到了,谁也不管谁,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大家就是这样为了烧柴费尽心思的操劳着。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妈为啥要领着我,等我长大了才理解,她不是图我多背一捆秫秸,而是为了让我给她壮胆。到了冬天,大地铺上厚厚的积雪,人们无法捡拾烧柴,就老老实实的在家里猫冬。开春了,几场春风,让大地上的积雪融化了,地面露出了白花花的高粱茬子。一到夜晚,黑咕隆咚的野地里,就会有我们或者别人打茬管儿。打茬管儿就是趁着地面的积雪已经融化,土地还没解冻,生产队还没组织社员刨茬子的时候,到地里将地皮以上的茬桩打下来。漆黑的夜里,只听嚓嚓嚓的声音。第二天看吧,整片的高粱地,就像秃头的人,头上长了癞疮,一片一片的高粱茬子不见了。等大地化了半尺深,可以刨茬子的时候,队长就该骂那些打茬管子的人。这样打,茬子都没法刨了,剩下的根须,刨下来没法磕土,不刨扔了又可惜,让人既恨又无奈。

要说在我们老家,缺少烧柴能缺到这种程度,谁信呢?

我的老家在幅员辽阔的东北大平原,那里千里沃野,一望无际。发源于长白山的东辽河,穿山越岭,抵达我们家乡的地界后,就再也见不到山岭了。东北平原,一马平川,良田万顷,广袤的原野,没有一块闲置的土地。你看那肥沃的土地上,满目的苞米、谷子、大豆和高粱,粮食打下来,剩下的秸秆,不都是烧柴吗,人们怎么还能过着缺少烧柴的日子呢?我妈说,在东北平原,庄稼上场后,粮食打下来了,剩下的秸秆,也都各有个的用项。豆秆是老牛最好的饲料,谷草,那是牛马驴骡们最好的饲草,那些高粱秸秆,可以用来做房薄,编炕席等。仅剩的苞米秆子,去了夾障子圈院套的,就所剩无几了,这是农户们仅有的一点烧柴。就这点儿烧柴,怎么能够一大年用呢?一个冬天,仅仅是做饭取暖,就要烧去柴垛的一大半。春天勉强还能熬过去,一到夏天,所有烧柴就都烧没了,到了这时,农村人就开始为没有柴烧而发愁。大地上的树趟子,湖边河沿儿的空地上,所有还没长成的杂草,早就被人给割光了。树木,你是不能动的,你割了一支树条,让人发现了就要被罚款。什么都没有了,你拿什么烧火做饭?你总不能吃生米吧?总不能烧人的大腿吧?城里有煤,也有烧柴,可哪有你农村人的份儿,城里人自己还不够烧呢。那时,城里也是住地房的多,也不供暖气,做饭、取暖,全靠供应的那点烧的。买煤要凭煤本,连引柴还要凭柈子本。供应的煤不仅少,煤质还不好,只能供应他们无烟煤、舒兰煤、古元煤、杉松岗煤。劣质的块煤不抗炼,面子煤也不爱起火。就是这样的煤,农村人还买不到呢。

年复一年缺烧的日子,让农村人怕了。开始,他们就把眼光盯在分给他们的那点儿烧柴上,秋天,每到分柴的时候,他们会为分到的多少,每捆的大小而分争。春天,到了分茬子的时候,他们也会为分到的多少,眼盯着会计手中的量尺。尽管如此,烧柴还是不够用,也不知他们怎么对付着挨到了秋天。

一直到了七十年代,老百姓缺烧的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

六十年代末,我从学校毕业,参加了农业生产。一九七零年,我当上了生产队的团小组长,民兵排长和生产队打头的。这时,我不再允许我妈偷生产队的东西,我妈说,那咱家烧柴不够,我搁啥做饭?你得给我解决烧柴问题。我说,现在还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我妈说,要不你们就到北滃圈挖筏子吧!那里的筏子挺好烧,挖出来,分给大伙,这样就解决了烧柴不足的问题。我一听,感到惊喜,嘿!这还真是个办法。不然,这样任凭大伙偷烧柴,既不公平,也有无形的浪费。我决定,去找队长商量此事。

二 母亲的故乡

我妈说的北滃圈,是公主岭市北五十里的滃圈湖。那里有我母亲的故乡,也是我熟悉的地方。夕阳西下的傍晚,西天云霞明灭,暮色苍茫,我站在滃圈沿儿高高的陡岸,举目向西凝望,整个滃圈湖在我眼底铺展,一首古老的歌谣,在我的心中吟唱:

南飞的大雁啊,

你可知道美丽的滃圈,

白云笼罩宁静的湖面,

芳草环绕湖水的周边。

北飞的大雁啊!

你可知道神奇的滃圈?

气势吞吐东辽河水,

草海碧绿浩荡无边。

黄昏笼罩的滃圈,

升腾起袅袅炊烟,

村落里有你的故事,

古老的民谣到处流传。

相传在多少万年以前,这里还是广袤无边的草原。平坦辽阔的蛮荒之地,没有村落,没有人烟,一野碧绿的草海,永无休止地翻滚着绿浪。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天空电闪雷鸣,大地风呼雨啸。突然间,一个亮点出现在遥远的天际,亮点越来越大,越来越耀眼,瞬间照亮整个天宇,使天空和大地亮如白昼。紧接着,一道更加耀眼的白光闪过,一声雷霆般的巨响,震撼着整个世界。之后,随着大地剧烈的颤抖,天空和大地变得黑暗,整个世界,也安静了下来。从此,这里出现了一座巨大的湖泊。在这座湖泊的西面,东辽河水从这里流过,并将湖岸冲开一道豁口,在带走湖水的同时,也向湖里注入了大量的泥沙,使湖区成了一片湿地。多少年之后,在这座湖的西侧开始有了村落。这里的人们把这座湖称之为滃圈。

滃圈的名字不知出自哪位高手,只要你站在高处向这里瞭望,你就会感到这个名字非常贴切。滃的意思是水盛,滃圈这里就水盛。它的水不是来自哪条河流,而是来自湖里无以计数的泉眼。整个滃圈,南、东、北三方有高高的陡岸,中间连同它的西面,是平坦而低洼的川地。就像一个巨大的簸箕,静静的呈现在人们的面前,期间的泉眼,喷涌着清凌凌的泉水,一片片大大小小的水泡子,波光粼粼,水源不断,永不枯竭,殷勤的滋养着这片肥田沃土,繁育着茂盛的芦苇和臭蒲。

滃圈离我们家能有十多里,姥姥家就住在这里。小时候,就是这片土地吸引着我,使我对姥姥家难舍难离。春天来了,这里冰融雪化,大地复苏,百花齐放,百鸟争鸣,一派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景象。夏日,繁茂的芦苇和碧绿的蒲草,使这里成了绿色的海洋。纵横交错的芦苇丛中,绿水碧波,如迷宫仙境。风吹草浪,如波涛汹涌。滃圈的水,真是清洁透明,站在岸边,能清楚地见得成群的鱼儿在水中嬉戏,也能清楚地见得那些小伙伴儿赤身裸体在水中暢游。秋冬季节,洁白的芦花,连着漫天飞雪,使这里成了银色的世界。

滃圈的西面,紧临东辽河。泉眼涌出的水,在滃圈里形成无数个水泡子,过盛的水源,就顺着大大小小的沟渠,向东辽河流淌。

在东辽河的岸边有个小村子,那便是姥姥家了。我的家在朝阳坡东仅二里地,可我却不愿回自己的家,每每放学,总是步行到朝阳坡北八里远的姥姥家。夏季里,滃圈里大水泱泱,一片汪洋。一到姥姥家,姥姥就说,钓鱼去。我就进到里屋,到墙角处抓起钓竿,从柜盖上拔一枝爬满绿豆虫的柳枝,出门向着滃圈里的水泡子跑去。滃圈湖里,湖水平静而清澈,成群的白鲢鱼,在水里逍遥地游着。钓钩上的鱼饵,在水中轻轻蠕动,鱼儿见了,争先恐后地前去争夺,便被残酷地挂到钓钩上不能挣脱。我每次钓鱼,都会有一定的收获。带着这些收获,返回姥姥家,心中不知有多么惬意。

为了防止东辽河泛滥成灾,人们沿着东辽河的河岸,修筑了一道大堤。把东辽河与滃圈湖隔离开来,滃圈湖水,在流向东辽河的时候,被大堤阻挡了去路。为了能让滃圈湖里过盛的水释放进辽河,人们在大堤下修了一些涵洞。我姥姥家那个村子,有人将一根很长的粗木,掏空树心,埋进大堤,滃圈湖水就通过这根空心圆木,流进辽河里了。不知哪个村民,在大堤里侧放上一只柳条编的粮囤,上游淌过来的水,穿过空心圆木流过大堤,正好射进粮囤里,水从缝隙流出粮囤,而进了粮囤里的鱼就再也出不去了。

一天傍晚,夜幕四合,万籁俱寂,我的表弟领我来到了这里。我在岸上打眼儿,他下到沟底,从粮囤里捞出几条鱼回到我身边。正在窃喜的时候,一声炸喊,吓得我俩望风而逃。表弟在前,我紧跟其后,两个人沿着辽河大堤没命似的奔跑。跑了一阵,又顺着一条毛道往回家的路跑。我俩嘻嘻的笑声,还有奔跑时发出的脚步声,在秋日里静悄悄的庄稼地上空回荡。

“往哪儿跑!”在我们的前面,又一声炸喊,使我们惊恐万状。原来,那人抄近又堵住了我们的去路。我的表弟在前面突然转身往回跑,我收不住脚步,正好和他撞个满怀,两个人的头也撞到了一起。这一下,我们都撞得苦不堪言,再也没了笑意,不顾一切地向远处逃窜。回到家里,我们在煤油灯下查看各自的伤痕,表弟的额头撞出一个好大的疱,我的一只眼眶,也被撞得青紫。疼痛是免不了的,互相望着,却又忍不住发出一阵啼笑。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五月节放假,我再次来到姥姥家。这一天,滃圈周边,南北二屯,十里八村的人们,顶着骄阳,纷纷涌进了滃圈湖。他们有的用砍罩罩鱼,有的用抬网捞鱼,还有的用端网端鱼,没有网的就用手摸鱼。整个滃圈湖里,成了人的海洋。成百上千的人们,将一潭又一潭的清水,搅成了混水,鱼儿在水里迷失了方向,纷纷成了网中之鱼。那一日,人们在滃圈湖里,能捕捞出上万斤的鱼。第二天,我邀了几个同学逃学,再次跑到了滃圈湖捞鱼。天空晴朗,烈日当头,我们几个同学下到水里,希望能有昨日里的收获。可是,湖水清澈,水里的鱼儿见到我们,老远就逃之夭夭,我们上哪儿能抓到一条鱼啊!为了不空手而归,我们就捞蛤蜊。摸蛤蜊不必将身子全部钻进水里,我们就找水浅的地方,手能够着水底,而头能露在外面,以便自由呼吸。这样一来,头露在外面的同时,整个背部也就露在外面了。在似火的骄阳下,我们一个个背部红润,奇痒难忍。第二天,整个背部出了一层豆粒大的水泡,用手一搔,水泡就破了。几天以后,背部就脱了一层皮。

小学毕业后,我上了中学,之后,参加了农业生产,就少有机会到滃圈去了。在此缺少烧柴的日子,母亲提出到北滃圈挖筏子,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找队长,队长听了我的话,两眼放出喜悦的光芒,赞同地说,去!今年冬天就去。

三 严冬里的滃圈湖

一场大雪,下得满世界一片洁白。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就问队长,啥时候去北滃圈?大伙可急了。

队长说,哼!你们急,你们就以为我不急啊?你看看我家的柴禾垛!我说,是啊,你家的柴禾是不多了,全屯子最属你家的柴禾少。

唉!为了烧柴的事,你嫂子整天不给我好脸看,你说我能不急吗?

队长说这话我信,因为我们都知道,从秋天到春天,谁家不偷生产队的烧柴?就队长家不能偷,他家要是也偷生产队的烧柴,那队长还怎么当?

队长收敛了笑容,继续说,我也想趁着冬天筏子好挖,早一天挖回来。早烧一天筏子,多留点烧柴,好在伏天用。要不然,把烧柴都烧了,挖回来的筏子,夏天一泛潮,再好的筏子也不好烧了。不过,还得过几天,要等到冬至的节气才能去。挖筏子是在冻土底下作业,一旦冻土层还没冻实,在下面作业会有生命危险。听了队长的话,我们也就消停了。

又过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我们盼望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进入了冬至的节气,天气出奇的冷,早晨起来走出房门,就被冬日里严寒的天气给震慑了。放眼望去,阳光照在无边的雪野,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眼前的树木,枝干上挂着严霜,路面覆盖着冰雪,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屯子里低矮的房屋屋顶,炊烟缭绕,缓缓蒸腾,慢慢的在天空中弥散,充满秋板柴烟味的空气,嘎巴嘎巴的哑巴冷。人们走在村路上,个个抱着膀儿,抄着袖,嘴里喷吐着白色的哈气,走起路来小心翼翼,脚踏积雪声传到很远的地方。要是在外面呆的时间长了,这该死的天气冻得人清鼻涕直淌,嘴唇和腮帮子都不灵活,手脚也都麻木了。

这个时候,队长孙耀东找到我,说,我已经跟大队书记说了,他同意我们的想法,还和滃圈大队的书记说了,滃圈大队的书记,也和滃圈沿儿四队队长说了,他们都会支持咱们的事儿。明天咱俩带个熟悉情况的人,先到那里打个前站,踏查一下。安排好了后,再组织大伙过去。

第二天,我和队长,带着闻军,坐着爬犁,沿着060县道,向北滃圈进发。厚厚的积雪罩着路面,马爬犁在雪地上行走非常轻松。我们穿过朝阳坡的街道,再向北八里地,就到滃圈沿儿四队了。

闻军的姑父家,住在滃圈沿儿的四队,离滃圈湖最近。有了这层关系,我们就会少走不少弯路。到了滃圈沿儿的四队,我们把闻军的姑夫拉着,就进入了滃圈湖。

冬天的滃圈湖,寂静、冷漠,高高的芦苇和繁茂的蒲草,早已被人割得精光,整个湖面,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平展展的铺在你的面前。天高云低,小北风吹着雪面,在雪地上如一条条银蛇乱舞。

闻军的姑父领着我们走向湖的纵深处,他边走边说:冬天的滃圈湖,表面看上去很平静,是因为积雪盖着。可在积雪的下面,有的是草地,有的是湖水,有的是死水,湖水上面有厚厚的冰层;有的是活水,表面只冻着薄薄的冰层,下面是深深的泉水。进来的人,要是不知道这些,往往就会出事。

我们来到一片草尖儿露出雪面的空地,闻军的姑父告诉我们,这一带,下面就有筏子。但是,要挖到一米五以上才能见到不冻土。你们要挖筏子,要先挖一个上下竖井,竖井面积不能过大,只要一个人能上能下,方便往地面倒筏子就行。面积大了就费工。你们采筏子的地方,也不能离湖水太近,湖里的水一般不冻,一旦发生透水,在下面采筏子的人就会有生命危险。站在这片空地上,我们看了一会儿,就反身往回走。

回到四队生产队,我们和他们队长商定了一些事情,就坐上爬犁,离开了滃圈。

第二天,两辆大马车,从生产队的院子里出来,向着滃圈沿儿四队进发。车上除了坐着我们十二个年轻人,还拉着我们的行李,起火用的家什和挖筏子用的工具。两挂马车把我们送到地方,扔下我们,老板子就赶着马车回走了。滃圈沿儿四队队长对我们非常热情,安排我们九个人住在生产队的连二大炕,另外三个人被安排到了社员家。

很显然,这里是不缺烧柴的。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垛着小山似的柴垛,我们的人看了,羡慕得不得了。都说靠山吃山,近水吃水,在这里,我是知道了靠山近水的优势了,这就是滃圈沿儿的优势。他们这里,除了有生产队分得的烧柴,还可以到滃圈湖里割蒿草,他们不需要到湖里挖筏子。他们的马牛羊,无论冬夏,都可以散放到滃圈湖里。这就减少了牲畜与人争夺柴草。我们为滃圈沿儿的人们,能有这样得天独厚的环境而高兴。

为我们安排好了住处后,队长还为我们安排了起火和取暖用的烧柴。厨师见到烧柴,就兴奋了起来,乐呵呵的开始张弄做饭。

第二天早饭后,我们出发了,前面由闻军扛着一面红旗,其他人扛着铁锹和洋镐跟在后面,十一个人,排成一列纵队,向着滃圈湖进发。

走出屯子,来到滃圈沿儿上,放眼滃圈湖,整个湖区,白茫茫一片,也分不出高低起伏。再往前走,就是一段下坡路。这是一条土路,东连060县道,向西横穿滃圈湖,直通东辽河上的郑家船口。我们从湖岸走到坡底,便进入了滃圈湖。这时的滃圈湖,平展展的,没有高低,颜色也是一抹的白色,厚厚的积雪,掩没了高地,抹平了深深的水泡子。肉眼辨不出积雪下是陆地还是水泡子。更不知下面的水泡子是结了冰,还是没有结冰。

我们遵循闻军姑夫的意见,踏着积雪,来到我们踏查过的地方,以此为原点,以五十米为半径,向四周放射性勘查,确定区域内没有水泡子,就将那面红旗插在了雪地上。我们四下里望去,坦阔无垠的大地,四面八方空旷无物,只有我们几个人,在这雪白雪白的世界里晃动。我们的身边,一面鲜艳的红旗,映衬在雪地上,就像一只火把在那里燃烧。

挖竖井是个很麻烦的事。我们用铁锹清除一块地盘儿,就开始用洋镐刨土,用铁锹敛土。这个季节,大地的冻土层深达一米七八,再好用的尖镐,刨到地上,只能刨出一个核桃大的坑。由于坑内空间狭窄,里面只能进去一个人作业,其余的人站在四周围观,实在是浪费人力。我安排出六个人,另外开辟一个井口,两边同时开工。

掘井口,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点一点的往深挖。一个人刨一会儿,再换人。挖坑的同时,同志们想出了一个办法,让闲着的人,用铁锹铲雪下的蒿草。到了晚收工的时候,两个井坑只挖进大锅一样的深度。我们点燃一把柴草,扔进坑里,之后,再把井坑边儿堆着的柴草推进坑里,上人踩实,才离开现场。

第二天,我们来到工地,见那些柴草都已化为灰烬。我们将坑里的灰敛出来,再将融化的松土挖出来,一直挖到冻层。化好的土层,只有两锹深,再往下,那土还是冻得坚硬,我们就只好再用镐刨。大伙轮班刨土,不刨的人,就到周围的雪地里铲雪下的柴草。到了晚上,我们如法炮制,将那些柴草点燃后离开。这样弄了三天,两个坑口都挖到了松土层。这让我们倍受鼓舞,一鼓作气继续向下挖着。可是,始终没见到我们要找的筏子,却挖出了黄色的,干净的砂子。两个井眼都是如此。我们再继续往四处扩散,往深里挖,却始终没见到筏子。收工后,我们再次找到闻军的姑夫,向他讲了今天的情况,他说,这两眼井,你们是白挖了,估计在多少年前,这里是一条老河道。你们不能再往下挖了,马上换个地方吧!我们心里暗暗叫苦,这几天,苦没少吃,罪没少遭,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是倒霉到家了。

第二天,我们不得不重新选址。在一个周围五十米半径内没有水泡子的地方,确定了两个井眼。我们仍把人员分成两组,安排人员轮流刨坑,其余的人,还要到周围的雪地里铲草。到了晚收工,再把那些柴草放进坑里点燃。我们就这样,又折腾三天,两个坑眼都挖过了冻土层。这时,我们信心满满的,迅速向下挖着。忽然,李明在下面惊呼,好像有筏子了。我在井沿儿上问,怎么知道?李明在下面喊,挖到了又硬又有弹性的土层。接着,李明将一块物体扔到了井沿儿上。我们拿起来一看,这东西颜色发黄,比较轻,也不像土块那样容易散。这不就是筏子吗?看得出,里面还有芦苇、树枝形状的东西。大家顿时惊叹起来。我让大家轮流下到井里,两个井眼一起向下挖。结果,出筏子的井眼,真的有筏子了,而另一个井眼,怎么挖也不见有筏子出现。

晚收工的时候,我们拿了一块筏子,去找闻军姑夫,并将那块筏子拿出来给他看。这时,那块筏子已经变成了黑色。闻军的姑父手拿筏块掂着,又将筏块掰开仔细看着,笑着说,好筏子,好筏子呀!这样的筏子,连我们都很少碰到呢!

我们问,那另一个井眼咋就挖不出筏子呢?闻军的姑夫说,那可能是一口被人挖过的筏坑,里面的筏子,让人家给挖走了,你们就不能继续在那儿挖了。我们都叹息的点着头,不知如何是好。他又说,这没什么为难的。要我说,你们十二个人,去了一个做饭的,就剩下十一个人,井下的空间狭窄,暂时容不下几个人,往四处扩扩就好了。到那时,你们在井下逐渐向四面八方开拓,人手就逐渐得到利用了。下面用四个人向深处掘进,挖出的筏子,由三个人运到井口,由上面的两个人向井上提拽,再由两个人将这些筏块运走码好。这样,就不用另外开辟井口了。我们听着,感觉有道理,就同意地说,明天就这样干了。

四 暴风雪过后

半夜的时候,外面起了风,也有雪花击打窗户的动静。早晨起来,打开房门一看,嚯!天地间一片混沌,西北风呼啸轰鸣,天空中雪屑横飞,空气能见度不足五百米。

生产队的院子里,无数的雪蛇满地狂舞,在窝风的地方,厚厚的积雪埋没了道路、壕沟。这样的天气,我们不得不躲在屋子里猫冬,一躲就是一天。到了第二天,风停了,雪也停了,一轮朝阳从东边升起,照在无边的雪野,发出耀眼的光芒。我们老早吃完早饭,高举红旗,扛着工具,从生产队出发,向着滃圈湖进发。村里的道路,有的地方和往日没啥区别,可有的地方,却是一道一道隆起的雪檩子。路上没有车辆来往,也就没有道眼儿。遇到雪滃,我们就奋力地蹚过去。

滃圈沿儿上,有一道沿湖岸栽植的防风林带,积雪沿防风林带,堆起一道一人多高的雪脉。从这道雪脉豁口向下,是一条横穿滃圈湖,通往东辽河渡口的土路。这段陡峭的下坡路,也被积雪埋没了,不知道积雪到底有多深。积雪的上部,有一层厚厚的硬层,很瓷实,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上去,想通过这段雪路,进入湖底。可是,当我们走了几步,以为没事的时候,却从上面漏了下去,直陷到胯下才停了下来。我们在这雪窝子里一步步艰难的跋涉,直到踏上土路,才向我们的筏坑走去。天虽然晴了,暴风雪也过去了,可冬天特有的寒风,还在无休无止地刮着。多亏暴风雪来临之前,我们从筏坑里挖出了一些土,尽管这些土被积雪覆盖,可远远的,我们还是望见了那个略高于周围雪地的雪包。来到雪包跟前,我们先将红旗插在雪地上,然后,手拿家伙,向着筏坑的大致方向,边走边探着。那筏坑,被雪填得满满的,表面看上去没有一丝异样,

风不大,却非常的硬。太阳虽然明亮,却没有多少温暖,寒冷的天气,冻得人浑身瑟缩着,腮帮子就像被刀片刮着,火辣辣的生疼,说起话来也笨拙得可笑。我们不停地铲雪,终于找到筏坑了。我们将筏坑周围的积雪清理干净,又一点点的将里面的雪清理出来。

筏坑里的空间狭窄,里面的人不得施展,只能一点点的向四周扩展。冻土层和筏层中间,还有半米厚的不冻土,要挖出干净的筏子,必须先把这些不冻土清理出去。我们用两根绳子,系住一条麻袋的四角,然后再将麻袋铺展在地上,把那些黏土铲到麻袋上,拽到井口处,再由井上的人拽到地面。把这些土清理出去,就开始挖筏子了。我们先向下挖着,一直挖到筏层下面的土层。我们发现,这筏层有一米多厚。搬着一块块又大又轻的筏块,我们都特别兴奋,心想,我们的家人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也一定会高兴。这回,我们也不用犯愁了,缺少烧柴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挖筏子也和采煤差不多。只不过,采完煤的空间要打顶板,我们的筏层不像煤层那么厚,采完了不能打顶板。所以,我们在挖筏子的时候,不能大面积的采挖,面积大了,空间没有支撑的物体,上面的冻土就会塌陷,里面的人就会有危险。我们将坑里的空间扩大后,逐渐能容纳更多的人。

筏坑的空间越来越大,我们的人,逐渐的各就各位,四个人四面出击,一个人把着一个方向,向纵深掘进,三个人将挖下的筏子用麻袋片运到井口,再由上面的人拽到地面,并在空地上整齐码放。天气很冷,上面的人就以紧张的劳动,消除身体的寒气。有时浑身冻得像筛糠,手脚冻得像猫咬,就在雪地里铲些柴草,点着了,烘烘身子。井下的人虽然冻不着,却有另一番滋味。井下空间狭小,潮湿闷热,加之活动量大,我们都汗流浃背。为了方便施展,也为了防止弄湿了棉衣,我们都把棉衣服脱掉,只穿单衣干活,这样可方便多了。但是,越是往深处掘进,里面就越是黑暗。我们不得不买些蜡烛,让里面有一点亮光。这样,我们就不必摸黑干活了。在向纵深掘进的时候,我们每挖进一段距离,就分出一条巷道,留下支撑上面土层的筏子,这样就避免了塌陷的发生。

由于冬天天短,我们吃两顿饭,早晨吃完早饭,我们就来到滃圈湖,中间饿了也不回饭点儿吃饭,一直挺到晚收工的时候。这就是一天的劳动。暴风雪后的第一天,到了晚收工的时候,我们就挖了两车筏子。几天之后,井下空间大了,井下的人干活就有了效率,每天都挖三四车筏子。我想,照这样下去,我们这十一个人,总共二十天,就能完成任务。到那时,我们全队的农户,每家就能分得一车筏子,这也是我们当初预定的目标。看到这几天的劳动成果,我的心里就有底了。

暴风雪过后的第三天,队长来了。他一看这里的情况,就感到为难。因为上坎儿进湖的那段路,积雪太深进不来车,厚厚的雪滃一直没人清理,队长一看就走了。这就让我为难了,我们挖出的这些筏子,不拉走不行啊!我们十一个人,一天要挖出三四车筏子。井眼的周围都已经堆满了,再不拉走,就严重影响我们的工作进程。我们不能将筏子从井口搬到更远处码垛,也不能将筏块举得更高,码到原来的筏垛上。可这滃圈,周围都是高高的陡岸,走其他路,要绕行很远。就这么一条近路,还让厚厚的雪滃埋没了。家里不来车拉筏子,这让我们心里特别着急。

就在我们感到非常无奈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这天,我们收工回住处,正见一辆从060县道开过来的解放牌汽车,深深的陷到雪滃里了。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弄的,第二天,那辆车没影儿了,雪滃里出现了一道雪沟,最深处的雪墙有一人深。见到此景,我赶紧打发人给家里送信。下午的时候,两挂大马车来了,直接赶到筏坑跟前。车上的人解开傻绳,安好砂厢板,再用傻绳绑好,就开始装筏子了。按照队长的意思,全队社员,不分家庭人口数量,每家一车筏子。两挂马车停在筏坑两侧,车老板子和掌包的,都小心的往车上搬着筏子,认真的摆放着。他们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筏子,原因就是很重视这筏子的作用,他们把解决缺少烧柴问题的希望,都寄托到这小小的筏块上了。

在以后的十天里,他们不管是风天还是雪天,只要路上能行车,都能过来拉筏子。而我们,更是不受风雪天的影响,每天都在从筏坑里往出运送筏子。只是,由于筏坑里的巷道越挖越深,向外输送的距离也就越来越长,原来一天能挖出四车筏子,现在一天只能挖出三车了。不过,我们只多挖了两天,就完成了这次的任务。

五 滃圈湖最后的晚餐

最后一天,我们老早来到湖里。两辆大车来了之后,我们一起把所有筏子都装上了车。

大车走了,我们也收拾家伙,扛着那面在雪地里飘扬了二十天的红旗,向着住处走去。

回到住处,我们就开始收拾东西,东西收拾停当,两辆大车又返回来了。这次,我们的队长孙耀东也坐着大车过来了。两辆大车在院子里一停下,孙队长就跳下车,在地上边跳脚边哈手,嘴里叫嚷着,快把车上的东西拿屋去。说着自己先向屋里跑去。

我们把车上的东西拿到屋里,一看,两只土篮里都垫着报纸,上面堆着酸菜,大豆腐,还有猪肉和粉条子。大伙都乐了,知道这是要吃一顿散伙饭,都夸队长理解大家的辛苦,为大家准备这么丰盛的美食。孙队长说,给你们准备的?哼!美的你们吧,我这是想招待滃圈大队的书记和滃圈沿儿四队的队长,也让咱们大队书记过来捧场,你们只是借了这个光。可滃圈的书记不来,咱大队的书记也就不来了。原来还想弄点儿酒,酒也不好弄,他们不来,我就没心思弄了。大家感到惋惜的直吧嗒嘴。不过,大家也很十足,都为有这样一顿美餐而兴奋,一个个都七手八脚帮厨师的忙。

大伙都忙碌的时候,孙队长领着我和闻军,一起到四队队长家和闻军姑父家,把这两个人请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这两个人没怎么推让,都高兴的来了。

回到生产队,饭菜都做好了。两样菜,一个干炖大豆腐,一个猪肉酸菜炖粉条子。主食是高粱米饭。

在生产队的文化室,放了两张桌子,厨师傅为大家忙里忙外,其他人分坐两张桌子。

开饭之前,四队的队长发现饭桌上没酒,就跑回家取来了一瓶散装白酒,乐呵呵地说,这么好的菜,没酒太可惜了。孙队长说,这瓶酒,你自己没舍得喝,可能珍藏好长时间了吧!四队队长说,这玩儿意不能总藏着啊!现在这猪肉也不好买,好不容易有这下酒菜,这酒哪能还藏着啊!来,大伙都尝尝,说着,就要往我的碗里倒酒,我忙端起自己的碗,扭过身子,用另一只手捂着碗口说,别人都不喝酒,还是你们三个人喝吧。我说的三个人,指的是两个队长,和闻军的姑父。孙队长也说,他们不喝就不喝吧!可四队的队长还要给其它人倒,大伙都谦让着躲避着,他就只倒了四只碗,其中一碗是留给厨师的。

面对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孙队长简单的说了几句。他说,这是我们这次挖筏子最后的晚餐,但不是最后一次。来年,后年,也就是说,未来的无数年,我们都要来这里挖筏子。这次挖筏子,给滃圈沿儿的社员,特别是咱们的队长和闻军的姑父,带来不少麻烦,我代表我们队的父老乡亲,对你们表示感谢!孙队长说到这里,又叫过来厨师,说,来吧,你也上桌吧,大家该吃吃该喝喝。

这一下,饭局开始热闹起来。只有他们四个人喝酒,其他人都只顾吃饭。

大家吃饱喝得了,也已经天黑了,我们就把东西装上车,顶着夜黑头,踏上了回家的路。

其实,滃圈湖的这段往事,已经过去五十年了。那一次,为了解决大伙烧柴问题,我们确实付出了辛劳和汗水。不过,我们就遭那一次罪,那一年之后,我们没再去滃圈湖挖筏子。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一些农户,家里没有炉子,在灶坑里烧,筏子不起火,有的农户还嫌烧筏子费事,好不容易把筏子引着了,对做饭和取暖也起不到理想的作用,他们宁可挨冷受冻,也不愿费事烧筏子。所以,人们对筏子也就失去了兴趣。烧筏子的兴趣没有了,烧柴的问题就再次摆在了人们面前。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户将土地承包后,仅种大包米,其他作物都不种了。同时,种地也不用牲畜了,一色的机械化,再没有牲畜与人争夺秸秆的情况。种玉米产生的秸秆,除了用于做饭取暖,再没有别的用项。除此之外,市场放开,老百姓随便买煤,买煤气,有的地方还用上了天然气,再也不为烧柴问题发愁了,我们在滃圈湖采筏子的事,也就成了难以忘怀的往事。

2023-2-25-----12434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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