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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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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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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盛夏夜

短篇小说

那年盛夏夜

关东懦夫

公社大礼堂灯火通明,容纳两千人的礼堂人声鼎沸。

我找到我们生产队的位置,在一个座位坐下时,范清云也挨着我坐了下来。开始,我还没感觉到什么,后来,她浑圆柔软的身体,就像一只肉感十足的虫子,动不动就挨我一下,让我心里不时产生幻觉。我不好说什么,又无法走开,心里痒痒着,勉强坚持到批判会结束。

公社的大礼堂,离我们生产队有五里地。生产队分前屯和后屯,范清云所在的集体户,紧挨着生产队,是在前屯,我家是在生产队的北面,被称之为后屯。人们从大礼堂出来了,聚在门外等着自己的同伴儿。我走出大礼堂,向队里的社员寒暄一下,就向回家的方向走去。这时,我听范清云也向同伴儿宣布:我跟张玉柱奔后屯走啦!她的话,让我心里一激凌。我回过头,见其他听到的人也都愣着。是啊!一个大姑娘,怎么能和一个小伙子单独走夜路呢?并且,我家是在后屯,集体户是在前屯,我到家了,你敢一个人回集体户吗?但是,所有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谁都没说啥。

我两眼愣怔地望着范青云,严肃的质问,你不跟他们走,为什么跟着我?范清云说,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你管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范青云是怎么回事儿,也没法深管,站在那里,眼看着范清云从自己面前走过去。

范清云沿着那条砂石公路走着,一直走到一个岔路口,才从主干道下来,钻进了那条黑洞洞的青草秣棵的羊肠小道。

我对范清云今天的举动感到困惑:开批判会的时候,她挨着我坐,这会儿,又跟着我走,她到底要干什么?黑灯瞎火的,自己和一个集体户的女知青走夜路,传出去可不是闹着玩儿呢!

在小路的路口,范清云站住了。我走到范清云的跟前,连招呼都没打,直接从她的面前走了过去。这条羊肠小道,只通我家所在的,仅有几户人家的屯子,不要说是黑天,就是大白天,也很少有车来人往。

盛夏的夜晚天空晴朗,蓝宝石一样的苍穹繁星密布,一颗一颗的星星在天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闪亮。大地一片模糊,朦朦胧胧的野地里,一切都失去了它的轮廓,茫茫的夜空下,对面辨不清人影。凉爽的空气中,充斥着青涩的植物味道和潮湿的泥土味道。周围一片死寂,除了昆虫无休止的鸣叫,什么动静都没有。狭窄的道路,长满没膝的蒿草,路的两旁,是清一色的长势旺盛的大苞米,一人多高的苞米秸棵,生出一攉多长的苞米棒子,棒子的尖部,已经窜出滑嫩的红色、绿色或粉色的玉米须,黑咕隆咚的大野地,令人毛骨悚然。

范清云跟在我的后面,可能被我落得远了点,就用颤抖的声音向我喊:等等我,我害怕。

我迟疑了一下,稍稍放慢了脚步。但是,和范清云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我们走进后屯了,来到家门口,我并没进自己的家,而是穿过屯子,继续向着前屯走。从后屯到前屯,是一条南北走向的狭窄毛道,我和范清云一前一后,在这条土道上匆匆走着。来到生产队的场院了,再往前,就是生产队的队部。我回过头,见范清云不走了。我想,生产队就挨着集体户,那段路,范清云自己走回去,不会出什么事,我就转身往回走。

这时,我见范清云站在那里仍没动地方。她的两手下垂着,呆板的姿式,像个被罚站的小学生。但是,她就站在路的中间,那霸道的样子,像是坚决不允许我从她眼前过去。当我走近她时,她突然向我扑来。

我没有慌恐,没有躲闪。我全身的神经紧绷着,最终,被范清云紧紧地抱住了。

张哥,今天晚上,我就是你的,你愿意怎样就怎样。范清云喃喃地说。她边说,边用有力的双臂搂着我,她的力气,是要把我们的肌肤融合到一起。

漆黑的夜,大地上没有风,周围也没什么动静,只有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注视着我们。

开始,我也在享受着范清云给予的温存,在范清云柔软的胸膛里,像被烈火点燃了一样,浑身有一种灼热的煎熬感。随着心脏激烈的跳动,浑身的血管一涨一涨的鼓涨着。

我感觉,有一股力量促使我不是紧紧地抱住范清云,便是摆脱范清云的搂抱,朝着回家的路夺命而逃。但是,还有一股力量钳制着我,使我既不能向前迈出一步,也不能退缩而逃。我口干舌燥,不断地咽着唾沫,恐惧、希冀、畏怯、奢望的意识,在我的心里搏斗着。不愿摆脱的幸运感和难以预料的灾祸感笼罩在我的心头,使我浑身无法抑制地颤抖。我咬紧牙关,控制着上下牙齿撞击作响。我的意识有点丧失,不知此时身处幻境,还是面对一个陷阱。潜意识里,我不想拒绝,不想挣脱,不想破坏这梦境般的际遇和这幻觉般的境界。我的整个身躯木木的站在那里,就像一段坚硬的木桩,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幽暗静谧的小路,两边漆黑的苞米地,把我们两个夹在中间,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一阵难以控制的冲动之后,我逐渐冷静下来。一种企图保护自己,同时也保护她的情愫,让我放弃了这种亲密地搂抱。我用平和的语气说,清云,别这样,你应该好好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将来好上大学,好到部队当兵,或者回城,回到你父母的身边。我不能做对不起你的事,你快回户里吧!看回去晚了,对你影响不好。

范清云哭了,哭得很伤心。她没有松开手,还是紧紧地抱着我,嘴里不停地说:张哥,我是真心想嫁给你。我不想上大学,也不想回城,你娶我吧!

你别这样,你这样,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我,我会因此成为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坏分子,成为社会的罪人。我边说,边用有力的手,掰开范清云的双臂,之后,迅速向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第二天早晨,社员们在北抹斜子地里打早垅,我没看到范清云,早饭后,在东长垅子铲地头,我也没看到范清云。耍耳音,知道她被大队领导找去谈话了,我的心里也就不踏实起来。九点多的时候,我刚从地里钻出来,队长就走到我的面前:张玉柱,王书记和郑大队长找你,让你马上去大队一趟。

想到大队领导找我的原因,我就不想多说,扛起锄头,直奔大队走去。

我知道,我和范清云昨晚的单独行动,被哪个嘴尖舌快,有点儿啥事好打小报告的人向领导汇报了。

路上,我庆幸自己理性战胜了冲动,没和范清云做出越格出轨的事。真要是做了,肯定不会有好的下场。

那个年代,有多少人,因为和女知青发生关系而被处分,甚至坐牢。在那种环境,要说发生什么事,也就是一念之差。因为范清云早就表白过喜欢我,而我对范清云也有好感。尽管如此,昨晚两人的夜路交集,自己还是没有放肆,真是万幸、万幸!

昨晚开完批判会,你和谁回家的?在向我了解情况的时候,郑永刚大队长措辞严谨,试探性的询问。而王书记则坐在一旁静听着。

和范清云。我很仗义的回答。那是她非要跟我走。

你们做什么事了吗?郑大队长望着我,直言问道。

什么都没做。我在前面走,她跟在我的后面。我担心她一个人回集体户,路上不安全,我到家了,并没进家门,一直把她送到生产队场院。我沉稳的回答。

听了我的话,郑大队长愣了一下,紧接着追问道:你们没发生男女关系?

没有。我干脆地回答。

郑永刚大队长表现出不耐烦,他的脸上现出轻蔑的表情,用嘲讽的语气说: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糊涂啊?人家范清云都承认了,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没有这事我们能找你吗?

我感到惊愕,思虑片刻,反驳说,她承认不行,我们确实没发生什么事情。

你就不要隐瞒了,发生关系就是发生关系了,人家范清云也没往你身上推责任,你还有什么可抵赖的呢?郑大队长语气平缓了些。

我不抵赖,我们确实没有发生关系。

王书记和郑大队长都愣住了。过了一会儿,王书记接过话茬问:那你们连句话都没说吗?

我往回走的时候,她突然抱住了我,让我娶她过日子。我说你应该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将来好上大学,或者回城,回到你父母的身边。她说她不想上大学,也不想回城,你娶我吧!

你咋说?郑大队长追问。

我说我不能娶你,你这样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我,我会因此成为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坏分子,成为社会的罪人。我再没顾及她说什么,掰开她的胳膊跑回家了。

王书记沉默地坐在那里,看了看郑大队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我的后面,伸手抚着我的后背说:张玉柱,你和范清云说法不一,我们还要核实。你先回去吧。

我站起身,看了看两位领导的表情,转身向房门走去。

在回生产队的路上,我感到非常困惑。昨天晚上,我和范清云一同回来,路上确实没发生什么事,可范清云为什么要说发生关系了呢?照实说,范清云不会向大队领导撒谎,不会有意陷害我。这肯定是大队领导用这种办法诱供。

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对范清云的印象一直很好。我第一次见到范清云,就喜欢上了这个美丽善良的姑娘。

那是范清云他们来到生产队的第二天晚上,文化室里灯火通明,一铺连二大炕坐满了人。十五名知识青年坐在土炕的炕头,社员们则坐在土炕的炕梢,两组人群泾渭分明,没有谁参和到对方的人堆里。社员们如看新鲜的风景,审视着知青中的每个人。那时,我就感到范清云很文静,对比那些脸上泛着无忧无虑,幼稚无知的笑意的其他知青,范清云更显得沉稳和淡定。

队长代表全体村民,表达了对下乡知青的欢迎之意,而那些阅历浅薄的知青,慷慨激昂的发言,表达着扎根农村,一辈子和工农划等号的决心。范清云什么也不说,让我感到她的深沉和谨慎。

范清云身材高挑,面目清秀,脸上总是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愁苦,让我看了,心生一丝无法名状的思绪。范清云不仅有着令人艳羡的外表,还勇于吃苦,生活俭朴。她从不像其他知青那样拈轻怕重,好逸恶劳。

夏锄时节,绿油油的小苗,让那些知青分辨不出哪种是庄稼,哪种是杂草。面对无从下手的农活,有的人不是泡病,就是请假回家而逃之夭夭。范清云不是这样,她对那些种地、铲地等农活,不懂就问,并且就愿意请教我这个当地的返乡青年。

有一次,范清云送给我一本书。那是苏联作家尼比留克夫的长篇小说《海鸥》。

我看出范清云对我挺好,可我对她从不敢有非分之想。我很快看完了那本《海鸥》,及时还给了范清云。

你还给我干啥,我是送给你的。范清云抿嘴微笑着说。

能借给我看,我就感激不尽了。还是你保管着吧!我要看再向你借。

范清云可能不知我是咋想的,疑惑地接过了那本书。

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我感到国家的知青政策有些奇怪,国家号召知青树立在农村“扎根一辈子”的思想,而使知识青年“扎根”在农村的有效手段,莫过于鼓励他们在农村结婚。但有关部门却把提倡晚婚作为知青工作的重点,同时还激励他们好好干,干好了还能回城,上大学,还能到部队当兵。有这些好处,谁还想扎根农村啦?更不会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农民。我暗恋着范清云,却从没暴露过自己心中的秘密。

一天早饭后,社员们扛着锄头来到生产队,正好邮递员来了。那些经常能收到信件的社员和知青,纷纷围拢过去。我看到那些收到信件的人欢呼雀跃着,很是羡慕。但我在外地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对邮递员的到来也就不感兴趣。

张玉柱,有你的信。就在我要走开的时候,有人大喊。我回头瞅了瞅,不相信地站住了。一个人高举手中的信,惊喜地招呼着我,我犹豫地走过去。

来到那人跟前,我边伸手接信,边微笑着说:还能有人给我写信?

我兴奋地接过那封信,首先看了一眼寄信人的地址,可上面的落款只写“内详”,这让我感觉疑惑,我走到一边儿,把信拆开了。

信只有一页,看看信的落款儿,“下次详”。我懵了,这也太神秘了,能是谁寄来的呢?

我迅速展开信纸,看着信里的内容:

尊敬的玉柱哥:

您好!

请允许我以一个妹妹的身份称呼你。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定想知道这是谁给你写的,而你看完了信的内容,还是无法知道谁给你写的这封信,因为我在信里,没透露自己的名字。我怕你当众拆了这封信,把我给你写信的秘密,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那样,我就会有被人出卖了的感觉,就会脸红心跳,无地自容。我之所以这样不愿让大伙知道你我之间的事,那是我担心你不肯接受我的原因。你如果真不接受我的感情,我就再无脸面对朝夕相处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

我在给您写这封信的时候,心里是那样的激动,因为能给您写信,我就感到非常的开心,您在我的心里,是高尚的,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您要知道,除了您,还有谁值得我学习呢?您不同于其他青年,您那么谦虚谨慎,那么勤奋好学,您的行为举止,真的打动了我,我对您是那么的崇拜,您是我学习的榜样。我决心好好的向您学习,也希望得到您的帮助。我们都是二十三岁的青年了,正是青春时期。值此黄金时代,不可虚度一刻时光,我们应该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如果能这样,我们就会走在别人的前面,早日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祝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

您最亲密的战友

1973年7月5日

我的心突突地跳着,拿在手里的信纸,随着哆嗦的手而微微颤动。一种甜蜜感,使我激动不已。我快速看完了信,赶忙把信叠好,重新装进信封,然后揣进衣袋里,默不作声地跟着社员下地了。在路上,以及在整个一上午的时间,我都神不守舍,我知道这信是范清云写的,由此,我开始回想范清云这个人。我感觉,范清云的各方面都是非常优秀的,她能给我写这样的信,无疑是向我表达爱意。可我又感到这封信的内容很模糊,字里行间尽是对我夸赞的语言,表达要向我学习,再就是希望得到我的帮助。但是,根本没有想和我恋爱的意思。也许人家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表达一种特殊的同志情意?此时,作为一个返乡知青,我不敢想象,一个城里的女知识青年,会和我这个地道的农民谈恋爱。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然而,昨天晚上,范清云却对自己表现得那么暧昧,甚至主动要和自己发生关系。是自己的理性战胜了冲动,两个人才没做出越轨的事。可是,范清云怎么会向领导说出没有的事埋汰自己?难道她还能因为我没有答应她的要求而起报复之心?范清云是那种小人吗?我对此怎么都想不通。我决定回到队里,找范清云问个清楚。

回到生产队,我打听到范清云没在地里干活,就直奔集体户去了。

来到集体户,我见范清云精神萎靡的侧躺在那铺大炕上,看我进来,便坐起身,向炕边挪了挪。我走向她,情绪激动地质问,范清云,我们昨晚从公社回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你为什么说我们发生了关系?

范清云低下了头,沉默了好久,才抬起头望着我,面无表情地说,张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对我的看法也挺好。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那么说。

啊!你还真的这样说了啊?我惊讶地看着她,感觉十分意外。有没有那回事,你我都清楚,可你却要向领导那样说,这不是侮辱我的人格吗?我在领导心目中成什么人了?

我没想侮辱你。范清云一脸愁苦,认真向我解释,我都和他们说了,责任在我。

责任在谁也没那回事啊!我就不明白了,没有的事,你为什么会无中生有,硬往我身上泼脏水?

范清云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低下头,认真地说:张哥,你不要怪我。我对他们这样说,就是想告诉他们,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是真心想嫁给你。

真心不真心,我也不能娶你。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娶我?范清云抬起头,情绪激动地质问我。是我不够优秀,还是我配不上你?

都不是。我说,是因为你们知青可以回城,可以当兵,要是干好了还可以上大学,你可是前途无量啊!我娶了你,就会毁了你的大好前程,我不能一时冲动,给你酿成后半生的悲剧,给自己背上沉重的包袱。

范清云哭了,就像要把满肚子的委屈都哭出来。谁能回城,我也回不了城。回城的事,对我遥不可及。说着,她控制不住感情,失声地大声抽泣起来。

我感觉莫名其妙,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我大声质问,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回不了城,为什么回城对你遥不可及?

看到我激动的样子,范清云向我讲述了她不为人知的往事。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我和同学一起,胸前戴着大红花,坐着解放牌大卡车,行程五十里,来到了辽河公社。又坐大马车,被拉到咱们生产队集体户,成了一名下乡知识青年。在集体户的第一年,我们这些知青无法适应一年四季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乏味生活,也不适应集体户吃没好吃,喝没好喝,住没好住的生活条件,悲伤的情绪,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我们抑郁了,就唱那些知青歌曲:

蓝蓝的天上,

白云在飞翔,

美丽的杨子江畔,

是可爱的南京古城,

我的家乡!

…………

还有:

从地角到天边,

路途多遥远。

离别了家乡,

告别了父母,

泪水就涌上心田。

我们唱着唱着,就勾起了想家的念头,然后就放声大哭。我也跟着唱,也跟着哭。唱完了,哭完了,大伙就开始张罗回家了。我不能回家,连过年过节也不能回家。

我家住和敬县县城,父母挣钱不多,却供养着六个儿女,一家八口人缺吃少烧,日子过得很辛苦。

那年月,平均每人每天只供八两粮,毛主席都让人们“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我家穷,口粮按人头发放,省了集体户的,回家抢家人的饭碗?我每次回家,都会遭到家人的群起攻击。

一九七三年的春节,全户的知识青年都回家过年了,户里就我一个人。这已经是我连续三年没回家过年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整个知青点儿一片漆黑,屋里也没有多少温暖。我感觉既孤独,又冷清,就早早钻进了被窝。屋里黑洞洞的,老鼠在屋地乱窜。窸窸窣窣的声音,诱惑我开灯看个究竟,可我又不敢开灯,我盼来人又怕来人。孤独、寂寞、恐怖和委屈,在我的心头萦绕,寒冷、无助、想家包围着我,使我感觉整个世界就剩我一个人了。星星点点的鞭炮声告诉我,这是过年了,偶尔听到几声狗叫,都让我感到欣慰。

这样的夜晚,我几乎没有睡意。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痛苦地、静静地思索着。我想象着,家人此时是在怎样的过年,也想象着那些同户的知青,在家里是怎样的过年。想到自己孤零零在这黑暗的屋里独处,就默默地流泪。一直到了天明,有了某种安全感,我才下意识地昏睡过去。可没睡多久,屯子里的骚动声,早饭前的鞭炮声,又把我惊醒。

大年初一这一天,是新的一年开始的日子,也是年味最浓的日子。村里人把年前准备的所有年嚼货都拿出来,煎炒烹炸、开始热热闹闹的过年。和屯子里的人家形成鲜明对比,集体户里冷清得令人心酸。我待在户里,哪儿也不能去。大过年的,谁能在这个时候串门呢?可也没人到户里来。我就一个人,没有一点儿过年气氛地烧炕、做饭,过着寂寞冷清的年。

晚上的时候,户里的院门被人打开了,一个人影闪了进来。这人高高的个子,长得魁梧、高大。我感觉奇怪,大过年的,谁还能到户里来呢?我迎了出去。

来到外面才看出来,是大队的民兵连长张保林,这人三十多岁,理着分头,脸上疙瘩瘤球的长满粉刺,我一看都觉着恶心。

我到各队查夜,顺便也到集体户看看。张保林微笑着,边走过来边说。

我站在房门口,一脸冷漠地看着张保林。

张保林没有不想进屋的意思。他从我的身边走过,直奔房门走去。他在前面走着,我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

进到屋里,张保林很随便地坐到炕沿上,用关切的语气说:听说就你一个人没回家?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唉!一个人在这儿呆着,可够孤单的。随后,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枚毛主席像章,很郑重地递向我,给,这是我特意送给你的。

我望着那枚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心中感到无限的温暖。我还从未体验过如此被尊重被呵护的感觉。可我也明白,这个已有家室的民兵连长,给我如此珍贵的礼物,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感到耻辱,也感到恐惧,我没去接那枚毛主席像章,坚决地说:我不要,你还是送给别人吧!

张保林的脸顿时像巴掌打了似的,一阵红,一阵白的,尴尬得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浅笑了一下,自我解脱地说:这么贵重的礼物,你让我送给别人?

不给别人你就自己留着,我不要。你赶快走吧!户里就我一个人在家,你在这呆着,让人看了好说不好听。我板着面孔,语气郑重干脆。

连长的脸马上阴沉了下来,随后,轻蔑地笑了一下,无奈地走了。

连长一出门,我迅速把房门关上,插好。从门玻璃处望见连长确实离去了,我转过身背靠房门,两手按着突突狂跳的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好长时间,我的情绪才从恐惧中慢慢稳定下来。这时,一种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感觉,让我悲伤。我回到屋里,扑到坑上,不顾一切的大哭起来。这一夜,她合衣躺在被窝里,没有一点儿睡意,痛苦、悲哀、焦虑和恐惧,笼罩着我。早晨,我无精打采的从炕上爬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一夜之间,我变得面容灰暗,憔悴不堪,两眼也失去了青春的光芒。我两眼呆滞的向外望了一下,无限的愁苦,让她潸然泪下。这一下,我在集体户不敢呆了,我洗了一把脸,简单地梳妆一下,没吃饭就离开了集体户。正月初二,公共汽车也停了,我就步行,走了五十多里,到天黑的时候,回到了家。

春节过去了,元宵节也过去了,打听到其他知识青年都回到了集体户,我才动身回了户里。刚从家里回来,同伴儿们都欢天喜地的,我的心中却压着一块无法解脱的大石头。一种如影随行的阴魂,总像跟在她的身后。果然,那个民兵连长还是时不时的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双眼睛射出的色迷迷火辣辣的光芒,让我不寒而栗,一种恐惧感时时刻刻伴随着我,使我惶惶不可终日。我每次见到那个民兵连长,心中就充满了仇恨和愤怒。我都想好了,自己要准备一把匕首,随身携带着,必要时,一刀把那个民兵连长捅死了,然后,自己服刑去。然而,我又感到委屈。自己年纪轻轻的,为了那个死不要脸的遭难,有些不值。后来,我又想,干脆早点把自己嫁了,免得捱着这种没家没业没人心疼,还要终日防范风险的日子。可我能嫁给谁呢?我把户里的那些男青年,按个数了数,心里就犯愁。知识青年在农村处对象或者成家,都会影响回城。那些男同学都奔着回城,哪个能肯和我处对象?并且,我在集体户里,是岁数最大的,有谁会娶比自己年纪大的女人做妻子?后来,

我想到了你这个返乡青年。我知道你爱看书,就淘弄来一本苏联作家尼比留克夫的小说《海鸥》送给你。可是,没过几天,你就把那本书还给了我。后来,我又给你写了信,也没得到你的回应,这让我感到纠结。就在我无限焦虑的时候,大队通知晚上参加公社的批判会,此时,我看到了与你相遇的机会。可是,昨天夜里,我做了认真的努力,满以为,自己的这种表达方式,能让你接受。那样,我们俩就会真正的走到了一起,永远不会分开。可是,事情并没有发生,自己想象的结果也没有出现。这一下,我的心,可就全凉了。我感觉,心中一盆猛烈燃烧的火焰,被你无情地扑灭了。由此,我感到羞臊,感到无地自容。

你离开我后,我脚步沉重,趔趔趄趄地穿过生产队的院子,奔回集体户。一路上,我的心堵得没缝儿了。我不知道出现这种情况的根源在哪里。是自己不够优秀,没有让你动心,还是你信不着我。同时,我也想到了以后的日子,那是怎样的日子呀?我就感到自己要崩溃了。我茫然地走着,心中有一种绝望感,就像在茫茫的大海中,看不到海岸,甚至连一个小岛都看不见。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还要怎样活下去。

听到这里,我才明白范清云的苦衷,也才知道眼前的这个姑娘,说想嫁给自己,是真心的。不过,这种真心也是无奈的,是客观环境给逼的。我从心里感激范清云,能在这种时候想到我。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乘人之危,占人家的便宜。而应该帮助她走出危机。

那个民兵连长是不是欺负你了?我压住心中的怒火,语气强硬的问。

范清云忍住哭泣,抹了一下眼泪,有气无力地说:他现在还没有把我怎样。

没把你怎样?我不信,他肯定强暴了你!我的头发树了起来,上前拉住范清云的手,大声地说:走!咱们到公社找特派员报案去。

范清云的身子往后挣着,生气地说:张哥,你不要这样,你听我说。

我停了下来,愣怔地看着范清云,等着她的下话。

他现在真的没把我怎么样。范清云接着说,可我要是不早早嫁了,早晚会让他给毁了。到那时,我还会因为怕丢人而不愿声张,我越是怕声张,越助长他的邪气,我将陷入他的魔掌,越陷越深,最终处于无法摆脱的地步。张哥,你说我走到那种地步,到哪儿都不是人了,还回城呢,能活下去都是命大。

我恶狠狠地说,出现这种情况,你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吗?他这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告发他?

范清云说:我告他什么?我们也没发生什么事情,他就是骚扰我,我又没有什么证据。就是这种情况,我告了,又能把他怎样?不能把他怎样,还会引起他对我的报复,我在这儿还能活消停吗?如果咱俩结了婚,成了家,他就不敢欺负我了。

不,你不应该这样想,你有才华,应该为以后的前途着想,不能因此误了前程。

范清云忍不住大声地哭起来。

我十分愤怒,用手指点着范清云,大声地说:光哭有什么用!这种情况,不能再任其发展下去了,必须采取措施!你告他。你不敢告,我去!我找王书记去。

说完,我一转身出了集体户,直奔大队的方向走去。

我再次来到大队的时候,王书记和郑大队长都愣住了。你怎么又回来了?王书记问。

我向两位领导反映个问题。我站到两位领导跟前,开口就说。之后停顿一下,看看两位领导的表情和反应。见他们都在等待我的下话,就继续说,你们知道范清云为什么说我和她发生了不正当关系?她又为啥想嫁给我?她是被逼的!

她是被逼的?被谁逼的?王书记和郑大队长感到意外,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你快坐下说。

我边坐下来,边继续说,咱们大队的民兵连长对范清云有邪念,总骚扰她。她感到,在集体户没有安全感,对自己的前途也失去了信心,就想离开集体户,和我成家。我感到,范清云有很好的自身条件,应该有上大学和回城的机会。只是那个民兵连长对她构成了威胁,使她感到没了希望,就放弃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只要没了民兵连长的威胁,范清云就能回到她的正常生活,她就会重新燃起对美好生活的愿望和追求。我希望两位领导掌握这个情况,妥善处理这个问题。拯救一个有才华,有梦想,有追求的青年,给范清云一个应有的生存空间。

王家林和郑永刚静静地听着我的讲述。等我说完了,他们互相瞅了瞅,王书记站起身,走到我的身边,亲切的对我说,张玉柱,在你和范清云的事情上,你做的很好,你反映的情况,我们也一定重视,我们会很快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真相,并妥善处理。你就先回去吧!

我用感激的目光,深情地望着两位领导,缓缓从坐位上站了起来。

从大队出来,我沿着林带一侧的土路回家,远远的,就看见范清云站在林带头等着我。范清云见到我,兴奋地举起双臂,向我迎了过来。

等我们走到一起,范清云扑向我,亲昵地拥抱着我。

我将范清云推开,说:我把情况反映给了王书记和郑大队长,两位领导对这事挺重视,说一定好好处理这事,让我们在家听信儿。

范清云的两眼涌出了泪水:张哥,我谢谢你!说着,挽起我的胳膊,和我并肩向生产队走去。

事情过了三天,范清云接到了大队的通知,让她到大队去。原来,大队领导把她的事了解清楚了,并向公社党委打了报告。公社党委研究认为,范清云是个好青年,应该有个好的成长环境,认为我也是个有上进心的青年,应该有个好的前途。同时,为了挽救大队民兵连长,不让他掉进泥潭,越陷越深,经公社党委与县知青办协调,把范清云调到青山公社放牛沟大队集体户,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青山公社放牛沟大队集体户,是县知青工作的先进典型。范清云听到这个决定,默默地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这天早晨,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家家户户的烟囱,冒着灰色的烟,像一根根柱子,向着天空升腾。大地上弥散着灰色的烟雾,空气中掺和着秋板柴的味道。

早饭后,集体户的门前停着一辆大马车。同学们往大车上搬着东西。东西装好后,大车启动了。

就要离开这里了,此时,范清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在社员和同学们的护送下,跟着大车向村外走着。

在村口,范清云把大家拦住了:大家就不要送了,以后,我会回来看大家。她和大家一一握手。在走到我的跟前时,她回到车上,从一个提包里取出一本书,走到我的跟前,很郑重地递到我的手里。之后,和我紧紧地握了一下手,转身回到了车上。她两眼闪着泪花,深情的向大家挥手。送行的人们也向她挥着手。

大车加快了速度,颠簸着,在拐弯处消失了。

在回村的路上,人们表情凝重,慢慢的向生产队走着。

我一个人单独走在后面,拿起范清云给的那本书看着。我熟悉那本书,书皮还是我为范清云包好的。那是一本苏联作家尼比留克夫的小说——《海鸥》。我记得,这是范清云曾经给我的书,现在给我,那就是留给我作为纪念。这时,我发现书里还夹着一封信,厚厚的。我停下脚步,打开书信看了起来:

亲爱的玉柱哥哥:

今天,我就要到新的集体户报道了,值此和你分别之际,我感到无比的痛苦。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泪水一直伴随着我。是你这个好人,为了保护我而苦心帮助我,是你使我还能勇敢地生活下去,让我对自己的前途树立信心。我得感激你一辈子。想到就要离开你,我就有一种失落感,我非常不愿离开你,不愿离开你这个令我无比尊敬和思念的人。但是,组织上安排我到新的集体户去,我就得服从组织的安排,这也是你所愿意看到的。我知道,来到新的集体户,一定会有很多的困难,那里的知识青年和老乡,肯定会把我看成犯过错误的人,不会用好眼光看我。但是,我相信自己,我是个好人,我会给当地大队的领导和公社领导写信,表示我的决心,好好干,努力扭转人们对自己的误解。我相信,我一定会得到他们的理解和尊重。我要在新的环境里,努力劳动和学习,将来成为一个群众和组织都认可的好青年,向你交上一份合格的答卷。

值此和你告别之际,我也希望你,在今后的日子里,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努力锻炼自己。现在,我们国家对所有青年都能一律对待,同样关怀返乡青年的成长。我相信,你这个方方面面都很优秀的青年,一定会被重视,被好好的培养,将来同样能够被推荐上大学。我在新的集体户里,衷心的祝福你,

爱你的妹妹:范清云

1973年九月十八日

我看完了信,心里产生一种无法名状的失落感。我喜欢范清云,可她走了,到一个她不熟悉的集体户去了。同时,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有一种充实感,我虽对她恋恋不舍,但她毕竟在我的帮助下,走上了新的人生道路,我在心中为她祝福,祝愿她在新的环境里,展现她的才华,追求她的梦想,祝愿她有一个好的前程。同时我的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看到她在信里说,现在,国家对所有青年都能一律看待,同样关怀返乡青年的成长。我决心好好学习,好好工作,争取将来被推荐上大学。想到这些,我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也感到,美好的明天正在向我招手。

这时,太阳已经高高的升起,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我将那封信重新叠好,放进书页里夹好,迈着大步,向村子走去。

(2022-10-4-12244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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