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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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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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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远山的山里红》

关东懦夫

天,灰蒙蒙的。西北风卷着雪面,不时向石香玉的脸扑来。她喘着粗气,步履艰难地走在山坡上。

这山坡是一片未曾开垦,杂草丛生的茅地,大雪覆盖着厚厚的草棵子。积雪的上面稀疏地露出几棵蒿草,干枯的枝干,在疾风中不停地摇曳着。

石香玉的双脚踏着积雪,一直踏到积雪下面那松软的有着弹性的枯草,她的鞋子里灌进了冰雪和草秣,裤腿上也刺满了棘针。她每迈几步,都要停一会儿,平平气,再继续行走。她时常让那些被风刮倒的高高的茅草绊得扑倒在雪地上。她头上围着围巾,露出的面部和前额,沁出了湿漉漉的汗水。她的行色那样的悲伤,并且不抬头地走着,像似在盲目地行进。

但是,如果看她行走的路线,你就会明白,她是在有目标地行进。她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是一条没有多大弧度的直线。她一直走到那条干沽的被积雪覆盖着的山沟边沿,在沟帮上长着一棵歪歪扭扭的疙瘩老榆树下停住了,她望了望那棵树,又看了看树下面的雪地。这块雪地看上去明显的与周围不同。积雪的上面,没有枯黄的茅草藤蒿,那是一片没有污染也没有杂物的空地。

她迈进一步,蹲下身子,用手一层一层地把地面上的积雪扒开去,露出雪下面残留的灰迹,她把这块地盘又扩大了一些,然后,捧起一捧灰。那灰中还有没燃烬的骸骨和木炭。她将这些东西一并收起,举到眼前看着。逐渐的,她的两眼模糊起来,泪水涌出眼窝,顺着脸颊滴落下来,滴落到手中的灰上。接着,她用沙哑的声音,凄楚地令人毛骨悚然地呼叫一声:“儿呀!妈……看你来了……”

随着这一声充满悲哀的呼唤,她抽泣了,又发出轻微的令人浑身震颤的呜咽。这咽声,那样的凄惨,那样的令人心碎。

刺骨的西北风舞弄着雪花,像一群脱缰的野马,在这山坡上奔腾咆哮着,无忌地横行着。经过这疾风折磨蹂躏几乎变得光秃的蒿草,直挺挺地立在雪地上,不时猛烈地摇曳着,一阵阵发出尖利刺耳的嘶鸣。这一切,加上她那压抑的低低的呜咽,都给人一种凄凉悲苦的感觉,让人在心底里产生无限的忧伤,那么沉痛,那么揪心,那么令人心碎。

大清早,太阳刚从云苫雾罩的东山顶爬向天空,石香玉就领着小福子和宗爱菊上山了。

湛蓝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天地间也没有一丝烟尘,只有被太阳照射而蒸腾起来的水气,如透明的轻纱,在温馨的空气中颤动。远处那连绵起伏的群山,青魆魆的,正和高远的蓝天形成对比。眼前这座山的顶峰,有一片浓密的杂树林,生长着高大的松树、橡子树、山梨树和不怎么高大的山里红树,其间夹杂着矮棵的榛子树和繁茂的杂草荆棘。

小福子最爱这座山了,一年四季,他要有好多时间长在山上。春天,漫山遍野盛开着各种颜色的野花,小福子就会和小爱菊上山。他最难忘的,还是前几年的事。那时,哥哥夏洪刚还在高中念书。星期天,他总是带着粘网,领着他和小爱菊到山上捕鸟,摘野花,到山谷的洼地采蕨菜;初夏,当窝瓜花开放的时候,山上,蝈蝈的鸣叫声四起,小福子又该和小爱菊漫山遍野地奔跑,捕捉这鸣叫声悦耳的小生灵;秋天来了,山上的景色是那样的令人陶醉,墨绿色的植物,被霜染成了红色、黄色。这时候,小福子就会拉着小爱菊的手跟着哥哥到山上采集成熟的山果。冬天,大雪简直将这山封死了,白皑皑的雪,覆盖着这座沉睡的野山。小福子没有忘记,那年,在大学读书的哥哥寒假归来,领着他到山猫子出没的山道下踩夹。可是,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哥哥已经大学毕业了,他离开了哺育他的大河西,离开这长脖子老等①出没的辽河岸,抛下了母亲和自己,住到大城市里去了。他好像把他都忘了,只是在他一年几次的来信中提到他,鼓励他好好学习。他是多么想哥哥啊!多么想看看哥哥所生活的大城市?

每到这个季节,妈妈总是领着小福子到山上采摘成熟的山果,为的是给那些不在山里住的亲朋好友送点儿去。昨天,妈妈对福子说,过两天,她要带他去省城,去哥哥家住几天,福子听了高兴得不得了,立刻跑到小爱菊家,把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告诉她,并约定明天星期日一起到山上采果子。他还让妈妈和他们一起去采蘑菇,妈说采榛蘑得在雨后,小福子说,没有榛蘑,可以采白蘑和松树伞。妈妈拗不过,只好答应了。

这时,小福子背着背兜,拉着小爱菊的手,在妈妈的前面飞跑着,那轻盈劲儿,就像两只矫健的小山鹰。他们跑累了,坐在那高大的山梨树下的土包上,拣食树上掉下的,让人能酸倒牙的山梨吃。在对面那座山的半山腰,绿树掩映着一座庙宇,小福子边吃着山梨边向远处望。他看见了那座庙,碰了一下小爱菊说:“爱菊,你看,那是龙泉庵,搁远处看,龙泉庵怎么这么美?”

“是啊!那地方是挺美的。”小爱菊认真地说,“将来我长大了,也到那地方去住。”

“你不能去,到那地方住就成尼姑了。”小福子又碰了一下小爱菊说,“你当尼姑,咱们就不能结婚了。”

“能结!”

“不能结,你不信,问问我妈。”

这时,石香玉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小福子和小爱菊站起身,迎上前去。

“妈,你说当尼姑还能结婚吗?”小福子抬脸抢先向石香玉问。

石香玉满脸堆着笑,认真地回答:“傻孩子,净说傻话,尼姑怎么能结婚呢?”

小福子告状似的向石香玉说:“爱菊说龙泉庵那地方好,将来长大了,她要到那地方去住。”

“天下好地方多的是,怎么非得要到那地方去住?”石香玉憋不住笑了,笑得小爱菊有点儿不好意思。

石香玉停止了笑,小福子又问:“妈,你说我哥住的地方有龙泉庵好吗?”

“傻孩子,你哥住的是现代化的大城市,龙泉庵咋能比得上啊?”

“妈,我嫂子能不能喜欢我?”

“她喜欢你哥,也就一定会喜欢你。”

小福子听了妈妈的话,又转身拉着爱菊的手,向着山坡上跑去。

眼前来到杂树林了,这里,松树、山梨树、山里红树,遮住了头顶的蓝天,榛子树、紫穗槐和那些与之抗争的蒿草荆棘拥挤在一起,那么稠密,简直让人无法行走。四周是那样的寂静,只有在天空中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和身边不远处,时而传来山鹰和野鸡的鸣叫声。

小福子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石香玉和小爱菊。福子在这儿踹倒粗壮的蒿草,在那儿折断几根树枝,不顾一切地往前开着路。他的额头湿漉漉的,汗水沥沥地往下淌。

“福子,停一下!”石香玉在后面叫喊起来。

小福子停下来,和小爱菊站在那里,等着妈妈慢慢地走过来。

“不要再往前走了,就在这儿采吧!”石香说。

“不,妈,我知道一个地方,那儿可多呢。过几天我跟您去省城,我要带好多好多的山里红,在这地方得啥时候能采够啊?”

石香玉又跟着福子磕磕绊绊地向更深处走去。走了一程之后,他们停住了。

眼前,那稠密的树丛中,有几棵高大的山里红树,树上结着密密的火红火红的山里红,远远望去,犹如一团一团的火焰。

“哎呀!这地方可真好。”小爱菊惊喜地四处望着,赞叹着。

“这地方没有人来,是那年我和哥哥发现的。”小福子激动地说。

“采吧。小心别摔着。”石香玉强调说。之后,转身采蘑菇去了。

小福子将面袋递给小爱菊,自己斜挎好背兜,爬上一棵粗壮的山里红树,大把大把地摘起果子来。他摘满了一兜,下了树,将山里红灌进小爱菊撑着的口袋里,然后又上树了。他爬了一棵树又一棵树,摘了一兜又一兜,一直将那面袋灌得满满的。

他扎好面袋,决定再摘一背兜,不能让背兜空着背回去。

他来到一棵果大,树干粗壮的山里红树前,吃力地爬上去,他看着红艳艳的果子,后悔没有最先发现它。他心里美滋滋的想象着,好像不是在这棵树上,而是坐在了火车上,向着省城,向着哥哥居住的大城市进发。

省城到了,那人来人往,车流滚滚的大街,让小福子目不暇接,他举头仰望大街两侧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心中充满无限的荣耀。在这样的城市里,他也有亲人,那不是别人,那是自己的哥哥。他想象着,他背着沉重的一面袋子山里红,妈妈挎着满满的一笤条腰筐蘑菇,一直来到哥哥所住的那幢高楼。他看见满面红光的哥哥迎了出来,他看见漂亮的嫂子迎了出来,哥哥接过他肩上扛着的面袋,领着他登上楼梯,嫂子接过妈妈挎着的腰筐,挽着妈妈的臂,跟在哥哥的后面,走向楼梯。嫂子为他们准备了那么多又香又美的饭菜。他吃饱了,嫂子还要给他盛饭,上前来夺他的饭碗。小福子握着碗不撒手,哥哥说:“小福子,让你嫂子盛,多吃点儿,吃完饭,咱们都出去上公园。”小福子撒手了,他撒手了……

小福子没想到他松开的是他所攀附的树枝。当他松开手后,知道自己是在树上,他惊叫一声,从那树干的高处掉了下来。

母亲和小爱菊在离小福子不远处采蘑菇,树枝的折断声和小福子令人震颤的惨叫声,让石香玉和小爱菊震惊了,她们闻声奔了过来。当她们跑到小福子跟前,只见小福子躺在树下,一棵折断了的树枝,还连着树干,在他的头上悬吊着悠荡着。

石香玉惊恐万状,一下子扑到小福子的跟前,大声地呼唤着:“福子……福子……”

小爱菊跪在石香玉的对面,也在大声地呼唤着,两眼还涌出了泪花。

小福子睁开眼睛,慢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望了一眼小爱菊和母亲,轻声叫道:“妈!”

母亲抚摸着福子的胳膊和腿问:”福子,哪儿疼?”

福子没有回答。

“福子,你哪儿疼?”石香玉见福子不回答,便抬起他的腿,这一下,石香玉的脸色变得苍白,她恐怖的用令人颤栗的声音喊道:”福子啊!你这是咋的啦?”接着,她就哭了起来。

“大娘,我回去找我爸。”小爱菊也不哭了。她说完,站起身,转身离开了石香玉,向着山下跑去。

在石香玉家的大门口,停着一辆大马车,车上躺着小福子。他要进城里看病去了,乡亲们都在说些送别的话。小爱菊站在大车的跟前,向着福子认真地说:“福子哥,你好好治病,明天上学我给你请假。”

“嗯。”福子答应着,“爱菊,我那笼子里的鸟,就送给你了。”

“不,”小爱菊说,“我给你养着,你回来,我再还给你。”

“不用,我回来还能再捉呢。”小福子说。

这时,大车起动了,福子躺在车笸箩里望着送行的乡亲。石香玉坐在车后耳板上向乡亲们摆着手,宗保跟在车的后面,柱子赶着这辆三匹马拉着的大车,缓缓的向村外走去。

来到县城火车站,天已经大黑了。柱子将他们三人送上开往省城的火车,独自赶车回山里了。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一切都是那么平静。石香玉他们坐了一夜的火车,当曙色朦胧的时候,到了省城火车站。小福子被宗保背进候车室放在长凳上。石香玉离开候车室去找夏洪刚。

石香玉走出不久,就领着夏洪刚来了。他们在站前租一辆出租车,几个人便来到了一座大医院。

那真是一所前所未见的大医院啊!那宏伟别致的住院处建筑自不必说,就连高大的门诊部,也使石香玉感到吃惊。她心里坦然地想,这么大的医院,这么好的医院,治好小福子的病是没有疑问的。

小福子被抬进诊室了,保子和石香玉被撵了出来,只留夏洪刚在里面。

过了好一阵,夏洪刚从诊室出来了,石香玉迎了上来,“看完了?”

“看完了,得马上入院治疗。”夏洪刚脸色阴沉着回答,“初步检查是腰椎关节错位,中枢神经损伤,造成下肢截瘫,就是经过治疗,痊愈的可能性也不大。”夏洪刚的语气很沉重。

石香玉的脑子就像被什么敲击了一下,瘫软地坐到了长凳上,捂着脸抽泣起来。

“妈,你不要哭了。”夏洪刚劝慰着说。

“我的心里憋屈。”说着,石香玉向外面走去。

门诊楼的外面,是一个好大的院子,门庭左右,是花坛,花坛中稀疏的几株花已经凋谢,仍有绿叶的枝干在瑟瑟的凄风中不住地摇曳着。院子的外面是大街,汽车、电车时而传来刺耳的,令人烦躁的鸣叫声。

石香玉捂着脸,抽咽着,跌跌撞撞地来到楼前的花坛跟前,在花坛的水泥台上坐了下来。她一直坚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到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了。她大声地哭着,放任地哭,就像这大院是一处乱尸岗,周围是无数的坟冢,没有人干预她也没有什么影响她,任凭她思想感情放纵地发泄。此时,她想了很多,想到过去那辛酸痛苦的岁月,想到将来的命运,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哭声也就越发的悲怆。

过去,那艰难的过去,是多么使她伤神!在她和丈夫无忧无虑生活的时候,他突然死去了,死得那么惨,惨得叫人不敢再去回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一想到那惨不忍睹的场面,便使她怀念中伴着恐惧。他是叫那罪恶的采石场坑壁上掉下来的巨石砸死的,砸得粉身碎骨。那么壮的身子就成了肉泥,抛下两个天真的孩子,到那边安息去了。

在那以后,石香玉是怎样的劳作培养着这两个孩子啊!不管怎么说,总算过来了。夏洪刚上了大学,在城里安了家,有了可心的工作;小福子也正在念他的书。那么听话,那么懂事,可却出现了这样的不幸。她的命怎么这样的苦啊!是啊!她的命运可真够苦的了。然而,她并不是考虑自己,她感到,她已经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一旦有那么一天离开了人世,一生就了却了。但是,小福子怎么办?他的岁数还小啊,他得怎么生活呢?谁来照顾他呢?到那时,他唯一的亲人就是夏洪刚了,夏洪刚能行吗?夏洪刚行,儿媳妇行吗?石香玉想到,去年的五月节,夏洪刚突然领家一个姑娘,她叫艾薇,细高的个儿,很瘦,白脸,梳着披肩长发,戴着太阳镜,眉毛不知是用线绞的还是用刀刮的,只剩下窄窄的一小条条。上身穿的是一件有些透明的黄衬衫,那样的瘦小。可更瘦的还是她的裤子,白色的裤子紧紧地箍在她的两条细长腿上,并且裤脚就顶到她膝盖的下面,露在下面的两条呲楞腿,就和她的脸一样,没有一点儿血色。本来她的个儿够高的了,还穿了一双高跟鞋。

石香玉被她的形象惊呆了,就她这样子,一丝风都能把她吹倒了。她这样想着,精神都有些不集中了,烧水的时候,火燎到灶坑门外面她都没觉得。艾薇从里屋出来,像脚踩到长虫似的惊叫着跑出屋,石香玉这才醒悟,用烧火棍把燎到灶门外的柴禾填了进去。石香玉趁艾薇出屋,便冲进里屋,将儿子拉到一边,小声地说:“洪刚啊,我的傻孩子,你咋领家这么个妖精哎!你看她打扮得还有一点儿人样吗?简直像个鬼,我瞅她都有点儿害怕。”

“妈,你懂什么啊?现在城里人不是都这样打扮吗?”夏洪刚不以为然地回答。

“行啊!我不懂……我不懂。”石香玉不满意了,边说边往出走,可刚走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又冲夏洪刚说,“你看她那身板儿,多囊巴呀!一点儿都不抗磕打,生的孩子也不能壮实。我告诉你……”说着,贴到夏洪刚的耳边继续说,“像她这样的姑娘,生个孩子,身子骨就垮了!”

夏洪刚笑了,“妈,你说什么呀!我们现在还只是处朋友。”

石香玉正想再说点儿什么,身后突然有了动静。石香玉回头看时,见艾薇就在她眼前,脸色阴沉着。“夏洪刚,我得走了。”

“怎么,我们不是打算在这儿呆几天吗?”夏洪刚惊愕地望着艾薇。

“这是你的家,愿意呆你呆,我这就回去了。”艾薇说着就拿起背兜儿往外走。

夏洪刚知道艾薇为什么要这样,但又来不及解释,只好不愉快地陪着艾薇离开了这偏远的小山村。

可是,不知那个妖精怎么把夏洪刚迷住了,他们终究还是结婚了。结婚时,夏洪刚的亲属无一人出席,也不知道此事,只是在他们婚后,在夏洪刚的一次回信中告诉家人,说婚礼是在那个有权有势的岳父家举行的,并说婚后也不回家串门儿了。那时,石香玉上火,一连多少天心情都不痛快。后来,山里人进省城,有的到夏洪刚那里,回来时竟传出令石香玉更加窝火的事情来,艾薇向去串门的山里人宣称,往后她要断绝与婆婆的来往,石香玉也别指望进她的家。事情是真是假,反正石香玉是当了一回事儿,闹得害了一场病,算是对她的报应。

想到这些,石香玉认定,自己死了,福子是没人照顾了。天哪!福子这孩子,命怎么这么苦啊!

夏洪刚从楼里出来,走近石香玉:“妈,您就别哭了,看哭坏了身子。走吧,大夫让把福子抬病房去。”

夏洪刚扶着石香玉向着门诊大楼走去。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着,转眼间,十几个冬天又过去了。

冬天,北方那令人烦恼的冬天,除了那些马尾松外,山上所有植物都换了模样。树木变得光秃秃的,蒿草也都枯黄了,漫山遍野都被大雪覆盖了,道路上铺着一层冰,天空就像涂了一层铅粉,那样的阴暗。西北风微微地吹着,确是那么硬,那么刺骨,给人一种难以忍受的感觉。一直到了中午,太阳才在南山顶上发出微弱的光芒。小福子摇着轮椅,从院子里出来,慢慢地向村外走去,车轮在积雪上发出吱吱的响声。

此时的小福子,已进入青春的年龄。他脸色苍白,面容憔悴,明显地现出病态。

小福子的轮椅,在村头处停下了。他面向野山,向着伴随他整个童年的野山凝神望着,神情那么的呆滞。在他失神的眸子里,出现了他童年的情景。在那片翠绿的野山中,他和小爱菊忘情的漫山遍野地奔跑着,不知什么时候,惊怒了一群野蜂,它们围追着他和小爱菊。和这些野蜂搏斗是徒劳的,它们前赴后继,不屈不挠。你只有奔跑,将它们甩开,才能摆脱它们的攻击。小福子脱掉外衣,蒙在小爱菊的头上,牵着她的手,两人便挣命似的奔跑。他们翻越沟谷,一直跑到对面的山坡上,这才甩掉那群穷追不舍的蜂群。在摆脱了野蜂的追赶后,他们站在脚下的小土丘上笑着,笑得那样开心,小爱菊简直笑出了眼泪。她站在福子的面前,忘情地将双手搭在福子的右肩上,下颌也抵在他的肩头,急促地喘着粗气,这使他们都有一种十分亲近的感觉。这是小福子记忆中最难忘的一幕。每当小福子回忆起这一幕,总是那么的甜蜜。然而,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那美好的日子再也不会出现,他从心底里感到自己的不幸。哎!每个人都有自己幸福的时光,而我幸福的时光,却被命运中的不幸给淹没了。他感到那么懊丧,他木然地望着远方。远方,在那高高的山岗,在那蓝蓝的天上,有一朵孤独的白云,悠悠的飘浮着。他感到自己就是那孤独的白云,不知命运之风,要把他吹到何方。他伤心,他哭泣,泪水慢慢地流淌下来。突然,一声悦耳的呼唤,使他从遥远的回忆中惊醒过来。

“福子!”

是宗爱菊来了,他忙用手擦去脸上的泪花。他转过头来,见宗爱菊慢慢地跑过来。宗爱菊宗高中毕业没有考大学,她就在乡敬老院上班,她已经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白净的脸上露出愉快和喜悦。她一直跑到福子的跟前,两眼闪动着兴奋的光芒,羞怯地向福子望着:“福子,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我哪儿也不去。”福子说,“你怎么没去敬老院?”

“今天我休班,我是要到你家场院去。你家的粮食也都打完了,我去和保子哥将那些粮食都灌起来。”

“走,我也跟你到场院去看看。”

“走吧,”宗爱菊推着福子的轮椅,他们向远处的山坡走去。

“你哥哥咋这么长时间没来看你?”宗爱菊问。

“他们都上班,没有时间回家。”福子回答,“不过,前天,我哥让快递给我送来一台笔记本电脑,里面还放了一封信。”福子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信封,很高兴地递给了宗爱菊。

宗爱菊停下车子,接过信封,掏出信纸,展开细看着。

亲爱的弟弟:

哥哥给你买了这台电脑,随机还有几本有关电脑使用的书籍,希

望你能认真学习。有了这台电脑,你就会通过互联网,学到更多的知

识,知晓天下大事,就不会寂寞了。听妈妈说,咱乡民政给你买了一

辆轮椅,哥哥为你感到高兴。这一点,哥哥没有想到,很对不起你。

你要感谢党和政府对你的关怀,你要好好地生活,坚强地活下去。等

打完场,家里没啥牵挂的时候,我要亲自回老家,将你和妈接来,让

妈过一个幸福的晚年,让你也愉愉快快地生活。

哥哥:夏洪刚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十日

宗爱菊认真地看完信,兴奋得眉飞色舞:“这可太好了,你这下是要到省城去了。”

福子见到爱菊兴奋的样子也很高兴。不过,福子并不是想往省城的生活,而是感觉自己算是有个着落了。这么多年一直牵累母亲,也给乡亲们找了不少的麻烦,对此他很内疚,但又无法表达,也无法报答。走了,就免除了给乡亲们造成的麻烦,同时,也消除了母亲对自己的后顾之忧。福子微露笑意地说:“我哥要是把我们接去,就不会再麻烦乡亲了,特别是你和保子哥,什么活都帮我们干。”

“那算什么呀,你要是不到省城去,乡政府就会让你到我们敬老院。我们敬老院不光有老年人,也有社会扶助对象。国家会照顾你一辈子。不过,你要是到你哥那里去,那可是个好事,省城谁不想去呀!我只去过一次,就是那年你在省城医院住院,和我妈去看你。那地方可真好,你要是去了,可别忘了乡亲,更不要把我忘了。”宗爱菊兴奋地说着,当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不能忘。如果有一天,你到省城去,我一定把你留在我家,我陪你玩儿个够。”

宗爱菊满意地看了一眼福子,笑着推起福子的轮椅,向着山坡走去。

今天早晨,石香玉起来得特别早。吃过饭,就背着个袋子上山了。

隆冬时节,空气那样的透明、清澈,天空是那样的高远、博大。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青魆魆的,山上的树,叶子早被严霜打了,变得光秃秃的。天气非常的冷,大地和远山不知被老天蒙上几场雪,厚厚的积雪,又硬又脆。这条被车走人行碾压出的通向自家场院的小道儿,既坚硬又光滑,石香玉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步履艰难而缓慢。

从晚秋开始,这条小道儿,不知让她走了多少个来回,那小小的场院,就是她寄予希望的地方。她常常守在场院,从吃完早饭,一直到做晚饭的时候。她知道,一到打场的季节,乡亲们首先得打自家的场,等自家的场院收拾干净了,就会来帮助她。她在耐心地等待着,有什么等不得的?她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度着时光,耐心地等待别人过来帮她打场。

自从打完玉米,石香玉就很少到这场院了。她要到别人家的场院,帮助别人家打场。人家都不愿意让她过来帮忙,可她还是不听人家的话,总是忙前跑后的。直到前几天,宗保将自家的场打完了,粮也卖了,该收拾的也都收拾利索了,就过来给她家打场。

经过几天的忙活,在昨天下午,将所有的大豆、高粱和谷子都打完了,并且连同那堆脱了粒的玉米,全都扬净了。他们将需要留下的口粮都灌到了袋子里,拉回家里储存起来,剩下的就打算卖到粮库了。

昨天晚上收工时,宗保就和石香玉约好,让她今天多拿一些袋子,他要找几个小伙子,将她家多余的粮食都灌好,装车拉到粮库卖了。

此时,石香玉背着一袋子塑料编织袋,又沿着这条小道走着,积雪在她的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天地间没有一点杂音,她的有节奏的脚踏积雪声,一直传向远方,传向山间的谷地。

石香玉来到场院,扔下袋子就操起笤帚,开始打扫场院表面的轻雪。雪扫完了,宗保和几个小伙子也赶着大马车过来了。来到场院跟前,宗保跳下车,伸手将那些袋子展开看了看,风趣地向石香玉说:“你老太太,怎么舍不得拿袋子呢?你是不愿意把剩余的粮食卖掉啊,还是怕留下的口粮不够用啊?看你就拿这么几条袋子,这能够用吗?弄不好你还得跑一趟腿儿!”

还有个小伙子跟石香玉逗趣儿,“你老太太这下可发了,打这么多粮食,干灌不没,你看,去了口粮,还剩这么多呢。你就拿那么几条袋子肯定不够用!”

“你们净唬我这糊涂的老太太。我拿那么多袋子,还不够用?”石香玉心里高兴着,脸上却现出生气的样子。

保子说:“先灌着看吧,不够用再去取。”

大伙儿开始干起活来。

快中午的时候,爱菊推着轮椅,和福子来到这里了。爱菊把福子安顿好,来到宗保的跟前,接过宗保手中的袋子,撑着袋口,让宗保往里灌着粮食。

爱菊边撑着袋子边对石香玉说:“大娘,福子把我刚哥的来信给我看了,我刚哥说要把你们娘俩接去,你们啥时走啊?”

“哎!去不去还两说着呢!我就不愿到那儿找麻烦,儿子行,儿媳妇不知行不行,小福子要是没病,好模好样的,过几年就出去了,可这样子,有一天我不行了,就得留给人家,哎!多咱是个头。眼下,我们能维持就先在这儿维持吧,到哪河,脱哪鞋,走一步看一步,到我不行那天再说吧。”

今天早晨,石香玉起来得特别早。吃过饭,就背着个袋子上山了。

隆冬时节,空气那样的透明、清澈,天空是那样的高远、博大。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青魆魆的,山上的树,叶子早被严霜打了,变得光秃秃的。天气非常的冷,大地和远山不知被老天蒙上几场雪,厚厚的积雪,又硬又脆。石香玉小心翼翼地走在这积雪的上面,积雪的下面,是她踩出的通向自家场院的小毛道儿。

从晚秋开始,这条羊肠小道儿,不知让她走了多少个来回,那小小的场院,就是她寄予希望的地方。她常常守在场院,从吃完早饭,一直到做晚饭的时候。她知道,一到打场的季节,乡亲们首先得打自家的场,等自家的场院收拾干净了,就会来帮助她。她在耐心地等待着,有什么等不得的?她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度着时光,耐心地等待别人过来帮她打场。

自从打完玉米,石香玉就很少到这场院了。她要到别人家的场院,帮助别人家打场。人家都不愿意让她过来帮忙,可她还是不听人家的话,总是忙前跑后的。直到前几天,宗保将自家的场打完了,粮也卖了,该收拾的也都收拾利索了,就过来给她家打场。

经过几天的忙活,在昨天下午,将所有的大豆、高粱和谷子都打完了,并且连同那堆脱了粒的玉米,全都扬净了。他们将需要留下的口粮都灌到了袋子里,拉回家里储存起来,剩下的就打算卖到粮库了。

昨天晚上收工时,宗保就和石香玉约好,让她今天多拿一些袋子,他要找几个小伙子,将她家多余的粮食都灌好,装车拉到粮库卖了。

此时,石香玉背着一袋子塑料编织袋,又沿着她踩出的,如今已看不见的毛道走着,积雪在她的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天地间没有一点杂音,她的有节奏的脚踏积雪声,一直传向远方,传向山间的谷地。

石香玉来到场院,扔下袋子就操起笤帚,开始打扫场院表面的轻雪。雪扫完了,宗保和几个小伙子也赶着大马车过来了。来到场院跟前,宗保跳下车,伸手将那些袋子展开看了看,风趣地向石香玉说:”你老太太,怎么舍不得拿袋子呢?你是不愿意把剩余的粮食卖掉啊,还是怕留下的口粮不够用啊?看你就拿这么几条袋子,这能够用吗?弄不好你还得跑一趟腿儿!”

还有个小伙子跟石香玉逗趣儿,”你老太太这下可发了,打这么多粮食,干灌不没,你看,去了口粮,还剩这么多呢。你就拿那么几条袋子肯定不够用!”

“你们净唬我这糊涂的老太太。我拿那么多袋子,还不够用?”石香玉心里高兴着,脸上却现出生气的样子。

保子说,先灌着看吧,不够用再去取。

大伙儿开始干起活来。

快中午的时候,爱菊推着轮椅,和福子来到这里了。爱菊把福子安顿好,来到宗保的跟前,接过宗保手中的袋子,撑着袋口,让宗保往里灌着粮食。

爱菊边撑着袋子边对石香玉说:”大娘,福子把我刚哥的来信给我看了,我刚哥说要把你们娘俩接去,你们啥时走啊?”

“哎!去不去还两说着呢!我就不愿到那儿找麻烦,儿子行,儿媳妇不知行不行,小福子要是没病,好模好样的,过几年就出去了,可这样子,有一天我不行了,就得留给人家,哎!多咱是个头。眼下,我们能维持就先在这儿维持吧,到哪河,脱哪鞋,走一步看一步,到我不行那天再说吧。”

“大娘,你要是不愿意去我刚哥那儿,就到我们敬老院去得了。到我们那儿,我什么活都不让你干,你们能乐呵呵地生活就行。”爱菊笑着说。

“哎!暂时我哪儿也不想去。我们娘俩现在还能自食其力,等不能维持那天再说吧!”听着石香玉的话,爱菊就不再吱声了。

几个年轻人迅速灌着粮食,约觉着袋子不够用的时候,石香玉又回家取了几条,把所剩下的粮食灌完,大伙就将灌满粮食的袋子往车上装。装完车后,宗保和几个年轻人赶着大车离去了,剩下石香玉和爱菊留在场院收拾着东西,小福子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一直把场院收拾利索了,他们才离开场院。

太阳快要落山了,小爱菊推着轮椅,慢慢地在前面走,石香玉跟在轮椅的后面,顺着这条雪路蹒跚地往家走着。晚风中,石香玉走得那样迟缓,那样谨慎。顺着这山旁的斜坡向下,是平坦静谧的山坳,十几户山民的房舍,不规则地散落在这里。她们来到村口,顺着满是大小石子的村路,迎着村里飘来的秋板柴的烟味,向着村中走去。

这天,夏洪刚从省城出发,坐了火车坐汽车,下了汽车又步行五里路回了山里老家。傍太阳要落山的时候,远远的,他望见了那山间的小村落。那低矮的房舍,那散发秋板柴气味的炊烟,对他来说,无一不感到亲切。

这个季节,山里人卖完收获的粮食,就再无事可做。大帮哄的时候,人们就猫冬儿了。而这年头,年轻点儿的男女,可以到城里找事做,最无聊的就是那些上了岁数的人。他们没事,就只能凑到一起侃大山。

宗大叔吃完晚饭,正要到谁家去闲聊,走在村中那条铺满砂石的乡道上,他见到了从远处走来的夏洪刚,就站在路上等他。夏洪刚也看见了老宗大叔,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的跟前:“老宗大叔!吃过晚饭了?”他主动地打着招呼。

“吃过了。”宗大叔回答后停了一下又问道,“洪刚啊,我听说了,等打完场,你要把他们娘儿俩接走,你这次回来,就是接他们的吧?”

夏洪刚听到这话,心里一阵酸楚,不知咋回答是好。慌乱中,他想到打场的事,就说:“不是,我是回来看看家里是不是打完场了。”

“场是打完了,口粮也都拉回家了,剩下的粮食,半个月前就送粮库卖了。今天,保子上街里取粮款去了,现在还没回来。”说到这儿,老宗大叔又钦佩地说,“洪刚是个好孩子呀,在城里工作不忘老母亲,还惦记家里打场的事。哎!是没白出息呀。你还要把他们娘儿俩接去,应该呀!你母亲活这么大岁数,净操心遭罪了,可劲儿活还能活几天儿?接到你那儿,还能享几天儿福。把他们接去,你也净心了。要不然,你在城里工作,还得牵到这儿一股肠子,都去了,就省着往这儿跑了。”

夏洪刚听了,脸上现出苦笑,随便地应和着。

夏洪刚无意和老宗大叔多唠,两人客套几句就分手了。

夏洪刚进屋不久,宗保来了。他像事先知道夏洪刚回来,进屋后两眼四处撒目着,见到夏洪刚,顿时惊喜地叫起来:“哎呀!这城里的大知识分子啥时候回来的?”

“我也刚进屋。”夏洪刚回答。

宗保高兴地冲着石香玉逗趣说:“你这老太太有福啊,今天是双喜临门:粮钱到手了,儿子又来接进城,享福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钱,乐滋滋地数着,然后往石香玉面前一摔,“给,这是整整八千二百块。另外,乡民政助理告诉我,乡里给小福子补助一千二百元已经转到咱们村,让取去。”

石香玉边听边数出一打钱,拿到宗保的面前:“保子,大娘给你这几个钱儿,你不要嫌少,到街里给你媳妇买身像样的衣服,算是你没白为大娘操一回心。”

宗保慌了:“那可不行,帮你干活,也是我应该的。”

石香玉将钱塞进宗保衣袋里,宗保掏出钱扔到炕上,转身跑出了房门。来到院子,扒在窗子上大声地说:“洪刚哥,明天咱再唠。”说完跑出了院子。

石香玉望着保子的背影,眼里涌出了泪水。

按说,夏洪刚坐了一天的车,又步行这么远的路,够累了,他躺下后应该很快就入睡。然而,回乡前后的一系列事情,使他心潮起伏无法合眼,他失眠了。他躺在炕上辗转反侧,一种难以形容的憋闷心情向他袭来,他躺不住了。他掀开被子,坐起身,凑到窗前,点燃一只烟,在窗台前慢慢地吸着。窗外,村南山上黑漆漆的一片。远远的,那山、那林,连同其间的所有生命,好像都隐睡在这寂静的夜里了,山村里模糊的房舍,连同它的主人,也都进入了沉睡的梦乡。这山村的夜,如此的静。屋里,母亲入睡了,小福子可能在做着甜美的梦,常常笑出声来。他梦中这笑声,多么像他小时在山里的笑声啊!也许他梦见我和他在山上玩了吧?每当自己带着他上山,在稠密的树林中奔跑,小福子在后面追赶不上,他就是这样的笑。他们在山上捉获了兔子或鸟,他就是这样的笑,“嘻嘻……嘻嘻……”这声音是多么的熟悉,多么的甜美。可是,自从那次摔伤,就绝少听到他发出这样声音了。

夏洪刚坐在那里,听着小福子的笑声,开始也觉得好笑,可当他细细地品味这令他回忆,令他思考的笑声时,他心里却产生了一种酸溜溜的感觉。哎!小福子,我的小弟弟,你的好时候过去了,你的美丽、天真的童年过去了。而今,你落得这等艰难的境地,哥哥是理解你的。等到有一天,哥哥一定和你生活在一起,尽到哥哥的义务。夏洪刚这样想着,两眼默默地涌出了泪水。

这时,石香玉在昏睡中翻了一下身,夏洪刚在寂静中专注地望着。

“洪刚啊,”母亲在梦中呼唤着,声音有些凄凉。呼唤之后,竟发出抽泣,这使夏洪刚感到十分的震惊,甚至有些战栗。他的双眼模糊了,屋内什么也看不清了。他使劲吸了两口烟,然后用手擦了擦泪眼。不知是屋子黑,还是眼泪在作怪,他拼力去望母亲的表情,然而,眼前一片模糊。朦胧中似见到母亲满头白发,散乱地遮挡住面肤松垂的脸和失神的如含泪水的双眼,他的心中痛苦极了。母亲什么时候能摆脱这种生活的劳苦,什么时候能像别的老人那样享受到幸福的晚年呢?夏洪刚这样的想着,却又不想想下去了,因为他感到母亲无望,因为在她的身边有个小福子,有个瘫痪的、生活无法自理的儿子,还因为……还因为她……

想到她,夏洪刚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对艾薇的愤懑。当他细追其根,反问自己为什么要对艾薇不满时,他又说不清楚了。是她对婆婆不好吗?夏洪刚没有忘记,当初,艾薇也曾表现过一些对婆婆的疼爱,尽管这种疼爱是一种需要,她毕竟也曾和社会上的其他女人一样疼爱过婆婆,俗话说,姑娘疼妈实心实意,媳妇疼妈虚心假意,她也许是虚心假意的那种吧。难道这是她的过错吗?社会上的女人不都是这样处理婆媳关系吗?可对夏洪刚本人,艾薇那可是真心疼爱的。他感到艾薇很爱他,爱他那秀气的容貌和他健壮的体魄,爱他有理想,有追求的精神和他出众的才华。她支持他的事业。她为了得到夏洪刚的爱,曾伤透了脑筋,他们的恋爱经过是多么的艰难和曲折?她知道,他是很多女人的追求者。然而,她胜利了,她以自己优于别人的家庭环境,以自己身居高位的王牌战胜了那么多漂亮的女人。

那日,她高高兴兴地陪着他来到他的家——他贫穷与凄凉揉和着的家。然而,使她不高兴的是他的母亲对她的不满意。为了母亲的那些话,她险些被他抛弃。她害怕,她憎恨,最后,她逃走了,逃离了这块古老的有着传统意识的不祥之地,再也不想回来。

现在,母亲老了,不行了,夏洪刚何不想将母亲接到自己的家过过城市生活,过过安宁的晚年。他感到,母亲在自己的身上付出的太多了,自己却没有对母亲付出什么。除了自己的条件有些不具备外,还因为母亲身边有个小福子。艾薇是不同意母亲进城的,她害怕与母亲处不来,害怕母亲看不惯她,怕她在他们中间起什么不利的作用。不过,还有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她感到母亲是个负担,是个累赘。并且,母亲身边还有个需要人照顾的小福子。就是这个原因,促使她以那次回乡时的事做借口,强调与母亲合不来,强调小福子的身份。夏洪刚最难忘记近日来与艾薇之间发生的令人心碎的冲突。

…………

在夏洪刚家的厨房里,夏洪刚正在做饭。艾薇也回来了,一进屋见夏洪刚满脸汗水的样子,又高兴又生气:“你怎么又下厨房了?”艾薇赶紧放下挎包,换了衣服来到厨房,“来,给我,你还是钻心搞你的去吧!”

“别的了,我不能耽误你。家务都推给你,不是将你毁了吗?”

“只要你搞出个样子,我可以豁出去。到时候,别看我来气,少给我点儿气受就行啊!”艾薇抿嘴笑着说。

“那哪能呢。其实说真的,你比我更有潜力。家务活,咱俩暂时承担一段时间,等过些日子咱妈来了,你我的家务活就没那么重了。千万不能因为家务毁了你。”夏洪刚抛出一句试探的话,看看艾薇能否热心母亲来这里。

艾薇也很敏感,马上知道了夏洪刚说这话的来意,于是,也递过去一句不软不硬的话,委婉地拒绝了夏洪刚暗示给他的要求:“哎!就这点儿家务,我自己完全可以承担,用不着你,更用不着咱妈。”

夏洪刚从艾薇的话里,已经感觉到了艾薇反对接母亲进城,他像碰了钉子似的怏怏不乐。

艾薇看出了夏洪刚被自己刺痛后的表情,她见到夏洪刚沮丧地离开厨房,于是,她自己在厨房里炒了一盘山野菜,端到了桌子上,为了缓和两人心里的冲突,艾薇满脸微笑着冲夏洪刚说:“嘿!别以为我对家务那么心怯,今儿个就向你亮亮手艺,给你炒盘儿山野菜,你看好不好吃?”

夏洪刚也明白艾薇为什么这样,什么亮手艺?分明是告诉我,她不想用别人减轻家务负担。夏洪刚心想,你不愿意我提及母亲,我偏提:“哎,炒山野菜,最拿手的是咱妈了,等她来了,她总会让你吃着现成可口的饭菜。”

艾薇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她把菜盘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到了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向着夏洪刚郑重地说:“夏洪刚,你有话直说,别这么拐弯抹角的。”

“其实,这个事用不着我说,你心里早就应该明白,”夏洪刚索性敞开了话匣子,直奔主题,“母亲岁数大了,福子的身体又那样,他们现在已无法在山里生活了。过几天,等农村打完场,我想回老家一趟,把母亲和小福子接这儿来。”

艾薇细心地听着夏洪刚说出的每句话,待夏洪刚说完,就郑重地说:“接你妈我同意,不过,小福子不能来,因为你我对他都没有抚养义务。”艾薇的话说得很坚决,很生硬。

“放屁!母亲和小福子是统一体,福子不来,母亲怎么能来?”夏洪刚一改往日的懦弱发起怒来,“那小福子不是采山里红摔坏的吗?他采山里红可是要给咱们送的啊!”

“那我不管,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艾薇毫不示弱地说。“再说,你可以把小福子交给政府吗,政府有现成的饭让他吃。你妈不愿意来也可以,我们每月给你妈拿钱。”

夏洪刚气得发怒了,他摔了手中的筷子,两眼挥着泪,大声地吼着:“你拿钱,谁为她花去?她老了,老了!她需要儿子,需要母子情,她不需要你的钱,她有钱,她不是在向你乞讨。福子也不缺钱,国家给他钱,他需要的是温暖,需要感情!你……你……你是个没有感情的畜牲,是个狼心狗肺的刁妇、泼妇!”

艾薇铁青着脸,胸脯一鼓一鼓地喘着粗气,有些欲哭的样子,她屏住自己的感情,厉声地质问着夏洪刚:“夏洪刚,今天你得给我说清楚,我怎么是没有感情的刁妇、泼妇?不养你弟弟就是刁妇、泼妇?天底下哪有这段理,咱们到法院评评这个理!”艾薇说着上前牵夏洪刚的衣袖。

“你去吧,你自己去吧!”夏洪刚大声地吼着,照着眼前的艾薇狠狠地抽了一耳光,接着又踢了一脚,然后打开房门,用力往外推艾薇,嘴里还吼着:“去吧,你自己去吧!”

艾薇用惊愕的目光望着夏洪刚,但是又经不起夏洪刚的拼力推搡,只好放赖地坐到门旁哭起来。

夏洪刚没有理睬艾薇,穿好衣服走出了家门。

…………

夏洪刚回想着这些,又望了一下母亲,母亲那凄切的呼唤,仍在揪他的心。母亲那苍老憔悴的脸,使他想起村里人的话:“这老太太有福啊!今天是双喜临门,粮钱到手了,儿子又来接进城,享福了。”“洪刚是个好孩子,要把他们娘俩接去,好哇!你母亲活这么大岁数,净操心遭罪了,可劲儿活还能活几天儿?接到你那儿,还能享几天儿福……”

夏洪刚又望了一下母亲,眼泪“唰”地涌了下来。擦也擦不净。

石香玉从昏睡中醒来,翻了个身,发现夏洪刚坐在窗台前吸烟,她抬一下身子,仔细看了一眼,然后问道:“你怎么还没躺下?”

“我睡不着。”

“洪刚,你心里有事,是不是惦记家呀?再不就是单位有事。明天你回去吧!”

“不,我请了一周的假,想回来呆几天。”

“这场也打完了,粮也卖了,再也没啥事了。既是有,乡亲都会帮忙的,你就回去吧。”石香玉毫不惋惜夏洪刚长时间才回来一次,却认真地撵他回去。

夏洪刚理解母亲的意思。前些年,为了让自己念好书,连自己放假都不让干活,现在又怕自己耽误工作,多么好的母亲啊!可是,自己能走吗?怎么走呢?一想到走,想到自己走后母亲的处境,他的心里更是难受。这些年,自己读书,母亲承担着全部家务,可毕业了,有工作了,有家了,就把老人抛弃了,他的心中有说不出的痛苦,因为这不是他情愿的,他抑制不住感情,鼻子一酸,竟抽咽起来:“妈,我对不起你们。”

石香玉吃了一惊,她听得出这里的勾当,她猜想:夏洪刚一定是和艾薇闹叽叽了才回来的。她掀去被子,坐起来问:“洪刚,你是不是和你媳妇闹不痛快了?”

夏洪刚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地抽泣。过了几秒钟,他才屏住抽泣,用手帕擦了擦眼泪,然后用平和的语气说道:“妈,我们的日子过不了了,她这个人太不理解人,太自私,心太狠。”

石香玉有些不理解地问:“怎么心狠了?你是不是和艾薇说要把我和小福子接去了?”

“她只同意接您,不同意接小福子,她说我们没有扶养小福子的义务。”夏洪刚说到这儿,抽泣得更加厉害。他停了一下,又断断续续地说:“妈,我……我对不起您,都……都怪我那年没……没听您的话,一心奔着找个有权有势的老丈人,将来毕业好……好留城里,没通过您就和她结婚了……”

石香玉坐在那里木然了。

屋子里一阵出奇的静。过了一分钟的时间,母亲也抽泣起来,但是,她最终还是忍住了哭泣。

夏洪刚见母亲在抽泣,急忙上前安慰:“妈,您别上火,我总会安排好你们的生活的。”

石香玉抽泣着没有说什么。这时,屋里突然出现小福子的哭声。

石香玉和夏洪刚都镇静起来,石香玉打开电灯,和夏洪刚扒到小福子的跟前:“福子……福子,你怎么了?”

小福子不答话,只是凄惨的低泣着。

石香玉掫起小福子,小福子一下子扑到她的怀里:“妈!”抽泣声更加凄婉。过了一会儿,小福子屏住抽泣,断断续续地说:“妈妈……咱家……要是没有我,你就可以到我哥那里去……去享福了。”

石香玉被小福子的话说得有些担心,她急忙说:“福子,你别这么说,妈在这不也挺好吗?”

“好什么呀,为了我你整天遭罪挨累。”

“妈不是为了你,妈是过不惯城里的生活,妈不去你哥那儿,妈和你在这山里生活,有乐趣。”

福子不再说什么了,然而他的哭声,却越发的悲切。他知道,妈说的有真情,也有假意。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自己的拖累,妈怎么也能好得多。可是,这样的日子多咱能出头呢?

石香玉推开小福子,又继续说:“福子,你不要担心,你哥哥对你不是挺好吗?”

小福子没有回答,仍是抽泣,那哭声中好像隐藏着什么秘密,这使夏洪刚心里一阵剧痛,咬着嘴唇,两眼窜出一股怒火。他手扶着小福子的肩,语气坚定地说:“福子,哥想好了,将来和她离婚,咱哥俩生活在一起。”夏洪刚的话说得这样直,这样的坚定,简直都不像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整个屋子原来的那种悲痛气氛,被夏洪刚的这句话给控制住了。

石香玉不再抽泣,她擦了擦眼泪认真地说:“行了,不要说那些过激的话了,现在的社会,婆媳关系都处不好,不光是你,哪家不是这种状况?明天,你该回去回去,不要再和艾薇吵架,也不要再惦记家里的事,我们在这先过着,等我们不行那天,你们谁也不能看笑话,到那时再说吧。”石香玉老于世故,说起话来还是有点份量的。说完,她闭了电灯。

窗外,黑洞洞的,那山、那林,连同这间小小屋子里,又恢复到原来的黑暗和宁静。

几天时间一晃过去了,明天就是夏洪刚回省城的日子。

早饭后,夏洪刚将房前屋后收拾干净,然后将那些无用的木头拣到院心,抡起大镐劈起来。

夏洪刚越是急着干活,福子越是感到一种心理的恐慌,就像有一种东西压迫着他,使他越来越透不过气来。这种情绪闷得他再不能憋在屋里了,他坐上轮椅,出门来到了大门外。

“福子哥,你到哪里去?”一声清脆的呼唤,宗爱菊跑了过来。

“哪儿也不去。”福子回答。

“我陪你上山啊?”

“走吧!”

宗爱菊推着福子的轮椅,他们出了村,沿着一条铺了砂石的大路,向山上走着。

眼前是一条从山上采石场延伸下来的,通往山下白灰厂的小铁道,每天都有轱辘码子车在此往返。这种车从山上下来不用机动车牵引,是利用采石场到白灰厂的落差,依靠自身的惯性,将采石场的石头运送到白灰厂的。车上往往有人操控车的速度,遇到紧急情况,能制动煞车。

爱菊和福子正要穿过小铁道,这时,一辆满载石头的轱辘码子车风驰电掣般从山上冲了下来,他俩只好暂时停在小铁道前,等待轱辘码子车通过。福子望着小铁道和那辆野兽般冲下来的轱辘码子车,沉思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对爱菊说:“爱菊,有一天,我突然离开人世,你要劝我母亲,不要让她老人家伤心。”

爱菊惊愕地望着福子,疑惑地问:“怎么会突然离开人世?”

福子有些惆怅的表情,叹息着:“哎!像我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用?我母亲活这么大的岁数,净遭罪了,年轻时盼我们长大,我们长大了,不但对母亲没尽什么义务,反倒拖累了她。如果没有我,我母亲可以上哥哥那里去。可现在,母亲就得跟我继续遭罪了。我早一天没了,我母亲就早一天解脱了。”

爱菊有些不解:“你哥不是来接你和你妈吗?”

“我妈去可以,我嫂子不同意我去。我不去,我妈又不能去。我活着,她又想哥哥,又惦记着我,我没了,我妈就该去了。”

“你怎么能这么想?”爱菊有些恐慌地望着福子,“如果你们都不走,就到我们敬老院去,既使不到敬老院去,有乡亲们的帮助,会让你们生活好的。”

“那是一定的。”福子肯定地说,“不过,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就是给别人找麻烦。”

爱菊有些痛心,她生气了,“找什么麻烦啊!今后你不要这样想了,要听我话。”

福子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那辆轱辘码子车飞也似的由他们面前驶了过去。爱菊推着福子穿过小铁道,爬上一个小土丘,他们停在上面向四处望着。

“我们上龙泉庵啊?”爱菊问福子。

福子向龙泉庵的方向望了望,他的思绪却飞到了当年上山采果时和爱菊谈话的情景。那声音是多么的清脆,童声童气的。

“龙泉庵,那地方可真好,将来我长大了,也到那地方去住。”小爱菊的话,又在福子的耳畔回响了。

“你不能去,到那地方住,就成尼姑了,你当尼姑,咱们就不能结婚了。”福子回答说。

“能结。”小爱菊反驳说。

“不能!”

“能吗!”

…………

福子想到这儿,不能再往下想了,因为这些往事和他自己现在的处境对不上号,他感到一种体内的痛楚,他鼻子有些酸,甚至经受不住这种酸溜溜的情感袭击,两眼差一点涌出泪来。因为站在他身边的就是她,就是与他青梅竹马的她。他不敢去看她,他坚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但是,此时,对往事的追忆,已经将他上龙泉庵游玩的兴致全部的破坏了。

“去吗?”她追问了一句。

他仍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她一眼,脸上露出一种十分痛苦的表情。

“我不想去了。我们回去吧!”他这样地回答。他甚至连身子也没有动一下。

“你怎么了?”爱菊停下车子,疑惑地看着福子有些异样的表情。

“我有些不舒服,我们回去吧。”

爱菊沉吟了一下,然后又深情地望着他,微笑了一下。她笑得那样的自然。她想用这种温柔的笑,驱散福子心中的不愉快:“那么,我们到前面的林子玩儿好吗?”

福子仍没有看爱菊一眼,他只是转动一下头,两眼看着雪白的地面,用近似于发脾气的口吻说:“不去,我哪儿也不想去,我只想回家。”

爱菊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他这脾气不是无缘无故发出的。但,绝不是对自己发的。他可能是想到了什么,怕是想到自己的病,想到自己的不幸命运吧。她一下子觉得浑身都无力了,她站在那里低下头,沉默了许久。当福子抬起头望她的时候,见她的两眼装满了泪水,他自觉刚才的语气有些过激,他后悔了。于是,他又轻轻的语气柔和地说:“爱菊,走吧,我们回去吧!”

爱菊用衣袖擦了擦泪眼,一句话没说,将福子的车子调转头,重新推上小铁道,顺着原路回村了。

夏洪刚在家呆的这几天,简直无法说清楚是怎样的苦闷。

自从那日与艾薇闹翻回到这偏远的山村老家,痛苦总在无形地令他难以忍受地袭扰着他。那心情,像失恋的苦痛,如受人欺压的哀愁,凄凉感,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本来,他难得回老家一次,应该各家各户走走,以此表示亲近和感激。但是,他不能去,甚至连往日处得极好的宗大叔家,他也不想去。他觉得自己没脸见乡亲,没法谈家常,一时谈到最使自己难心的事情,自己无法回答。然而,他的心中确有很多话无处诉说,这就使他感到无比的苦闷,就像火山深处滚动的岩浆,总想爆发,然而又无法爆发,又好像找不到出口的流水,终日在有限的范围内悲哀地激荡。每当昏黄的落日被遥远的群山吞没,每当刺骨的晚风带着令人凄凉的感觉袭来,他就悄悄地走到村外,像幽灵般融化在黑暗里,他在冷风中伫立,在昏暗中徘徊。他不怕寒风侵袭,不怕黑暗吞没,他心中燃烧着的火焰,好像只有在这冷风和昏暗之中,在这野山的怀抱里,才能得以宣泄。白日里,不能死朽在屋里,他就到院子里干活,拼命地干活,想以此排忧解闷。

此时,他高高地举起沉重的洋镐,死命地劈将下来,将那些尚未干透的杂木劈得七零八落,朽木横飞。他干得满头大汗,浑身散发着的热气,连同他嘴里喷出的在寒冷的空气里变成雾状的气体,在他的身边萦绕。

刚才,村里的赵支书陪同乡民政助理来访小福子,听说夏洪刚从省城回来了,就想听听夏洪刚对小福子生活的想法和意见。夏洪刚对此很茫然,就说自己还没想好,搪塞了几句,就出门隔着障子向西院宗大叔家叫着母亲,这时,宗爱菊正进了她家的院子,向着房门走去,他想叫住她,发现福子扳动轮椅来到自己的身边。

“福子,咱家来人了,你到西院把咱妈叫回来。”夏洪刚吩咐说。

福子没说什么,调过车头,出了院子。

宗爱菊的心情十分不好,她从外面回到家里,那不痛快的情绪一直没有平静,她见母亲和福子妈在唠着家常,见到石香玉忧伤的表情,更加激起了她对石香玉和福子的同情。她想起福子在山上说的话,不禁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一下子涌出了她的双眼。

“大娘,刚才我和小福子到山上去,走到小铁道的时候,他对我说:‘爱菊,有一天,我突然离开人世,你要劝我母亲,不要让她老人家伤心’,我问他,‘怎么会突然离开人世?’他说‘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母亲抚养我长这么大,我对她没尽什么义务,反倒拖累了她。’他还说,‘如果没有我,母亲可以上哥哥那儿去,可现在,母亲就得继续跟我遭罪了。’我问他,‘你哥不是来接你们吗?’他说‘我妈去可以,我嫂子不同意我去,说对我没有抚养义务。我不去,我妈又不能去,我要是没了,我妈就能去了……”

爱菊流着泪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石香玉已哭出声来,宗大婶也控制不住感情,两只眼睛红了,涌出了泪水,三个人一齐哭着。

这时福子扳动轮椅,来到宗家的院子里,他想在窗前叫母亲回家。一阵沉闷的哭声从屋子里传来,使福子停住了。他辨别出这是母亲的哭声,他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一种酸楚的感觉使他眼里涌出了泪。他停在窗前,影在墙垛处。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母亲凄楚的说道:“你说可咋办啊!他大婶,昨天晚上,洪刚说的这些话,都让福子听到了。这孩子又聪明又伶俐的,怎么是这样的命啊……”

母亲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又在抽泣、呜咽,那声音简直就像无数把尖刀捅进福子的胸膛。就在这一刹那,他想到了自己的过去,也想到了自己的将来,然而却想不出个头绪来,这使他心中涌起更大的波澜,他简直忍受不住这痛苦。他坚忍着,终究没有哭出声来。过了一会儿,福子又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语气是那样的坚定,声音又是那样的沉重:“他大婶,我倒好说,我已是土埋半截的人了,硬活能有几年活头儿。我考虑的是小福子呀!……他可咋办啊!要不就这样吧,趁洪刚还没走,我自个儿想个法儿死了,你就跟洪刚说我是为福子死的,让他就当我没死,用照顾我的责任,照顾……照……顾……小福子吧……”石香玉说到这里,又发出沉痛的呜咽。

福子听不下去了。也不知是什么力量的驱使,他调转过车头,拼命地扳动轮椅的双轮,车子飞快地驶出宗家的院子。来到院外,他又继续向前驱车,一直驶到村外。在那里,他的身子一下子瘫软了。他的双手慢慢地离开了轮椅的双轮,任凭轮椅在坎坷不平的路上慢慢的向前冲下去,直到它被前面的东西阻挡而停了下来。

他坐在轮椅上,默默地坐着。此时,他已经没有眼泪,他的两眼凝视着远方——那是雪山,白皑皑的,是养育了他,给予他童年欢乐的野山啊!然而,那是过去。想到未来,福子感到自己像大海里的一叶白帆,孤零零的,永远也驶不到光明的彼岸。因为自己一个人活着,又给多少人带来麻烦?闹得哥哥和嫂子不和,母亲还要寻死。不过,母亲死了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希冀?不是还要给人找麻烦,给别人带来不幸吗?此时,死神就在他的眼前,在向他招手,在向他逼近。他的眼前一百多米的地方就是那条小铁道,那里有载满石头的轱辘码子车通过,卧到那上面,很快就会进入美好的世界。然而,那是多么的残酷啊!那样会使母亲想死,会使哥哥想疯,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死后,他们会慢慢地好起来的。想到这里,他拼命扳动轮椅,向着村外那条罪恶的小铁道冲去。

夏洪刚回到家里,与乡民政助理和赵支书唠了一阵,还不见母亲回来,他有些生气了。他来到宗家的窗前,向屋里探身望着,见母亲泪眼模糊地和宗大婶说着什么,炕沿上坐着爱菊,却不见福子。怎么,福子没来叫母亲?那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转身进到屋里。

“妈,咱家来人了,你回去吧。福子没来叫你吗?”夏洪刚担心地问,他有些神情紧张。

石香玉擦一下眼泪,愣怔地望着夏洪刚,惊悚地问道:“福子没回家吗?”

“我让他叫你来啦,我眼见他进这院里了。”

屋里的几个人都愕然了。

“福子能不能出事啊?”宗大婶说。

石香玉紧张地皱了下眉头,脑子里不知道出现了什么念头,像被尖刀捅了一下,突然从炕上跳到地下。

在地中间站着的夏洪刚此时也慌乱了,他动作敏捷地首先冲出了屋门,紧接着,宗大婶和爱菊也冲出了屋。这时,石香玉的耳朵里嗡嗡地叫,心脏像停止了跳动,浑身的血液也像凝固了。她的两脚刚着地,腿就有些瘫软,她强支撑着身子,踉踉跄跄地跟着他们,呼喊着出了屋门。她来到院子,见夏洪刚站在大门外四处望着,就大声呼喊着:“小铁道……小铁道……”

此时,在村外那条通往山下的小铁道旁,小福子的那辆轮椅安静地停在那里,小福子趴在地上,将手伸向前方,抓住前面的蒿草,正从路基下向上爬着。他不能用脚蹬,只能凭他的双臂支撑着向前移动。他的额头和脸上都布满了汗水,汗水沥沥地往下淌着,他边向上爬,边顺着小铁道向着远处看着。

这时,在树林的边缘,远远的从小铁道的甩弯处,冲下来一辆轱辘码子车。

小福子见到那辆轱辘码子车,浑身的血液沸腾得像要冲出体外。他要拼尽最后的力气,在那辆车赶到之前,趴到铁轨上。然而,他的下身不为他做主,那该死的腿,就像在拼力地拉着他,阻止着他向上爬。他极力告诫自己,不能泄气。他极力压住心中的一切杂念,使自己不再考虑什么,只是拼力地爬着——爬着。他的手已经抓到了小铁道的枕木了,他重新向着那辆车望了一眼,他看清了,那车上坐着两个人,好像在喊着什么。然而,那车飞也似地来到了他的眼前,一百米……五十米……,小福子双手扳住小铁道,将整个身子向前最后拖了一步,然后,闭上双眼,将身子死死压到铁轨上。他清楚地听到那辆满载石头的车刹闸时发出的刺耳的响声和车上的人歇斯底里的呼喊,他也清楚地感觉到那颤抖的小铁道在他的身下跳荡。他不管这些,他死死地将头埋在两条铁轨中间,等待那最后一刻的到来。朦胧中,他听到车上的人仍在拼命地呼喊,与此同时,也听到了由村子方向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和由远而近的急促的脚步声。

…………

在石香玉家的院子中央,放着福子的尸体,他安静地躺在临时做的木架上,他的身上盖着一床棉被,白色的被里朝着外面。他的身边,站着夏洪刚,夏洪刚在低低地抽泣。在房山的一个角落里,宗爱菊在那里低声的呜咽。

屋子里站满了人,个个表情阴沉。赵支书和乡里的民政助理,在劝慰着石香玉。

此时的石香玉坐在炕上,头发散乱,目光呆滞。毕竟是个刚强的女人,她抬起头,用有些红肿的双眼望了一下屋里的人,用沉着坚定的语气说:“按照我们山里人的习惯,没有结过婚的人都用火炼,你们就把他抬到山沟里炼了吧。”说完,又仰靠在墙上,不动声色了。

人们都出了门来到院子里,由赵支书指挥,几个人抬着福子的尸体,一些人抱着夏洪刚劈好的木头,走出了院子。

人们走后,屋里又传出石香玉撕心裂肺的哭声。

宗爱菊没有上山,她进到屋里,强忍着哭泣,抚着石香玉的胳膊,耐心地劝慰着。

过了一阵,石香玉要下地,爱菊就扶着她下了地。又搀着她来到院子,来到大门外。她们站在那里,向着野山上望着。

半山处,在那棵多年的歪脖子榆树下面,火舌舔舔,烟灰飞腾,浓烟弥漫了整个山野。

石香玉远远的望着这情景,越发哭得悲切,直到支撑不住身子,被宗爱菊踉踉跄跄地拖进了屋里。

…………

此时,石香玉蹲在那里,哭声仍是那样的沉痛,仍然是那样的悲凉。她就是这样的哭了很久很久,当号啸的西北风将她手中的残灰吹光,当雪沫埋没了她的双脚,她动了动身子,从心底里又发出凄惨的呼唤:“儿呀!妈……就要走了,妈把你自己……抛下,把你……抛到这山坡上,妈实在是……实在是不忍心啊!妈老了,不走……不行了,你……你……就自己……在这……安息吧!以后……妈……还来……看你……”

说到这里,她又放声地大哭起来。哭完了,她站了起来,在雪地上晃了两下身子,抬起双臂,用手掫起蒙在她额头的、挡着她视线的围巾向上望着。之后,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离开了这棵老榆树。

就在这时,一声呼唤,将她从无边的思绪中带回眼前的现实,她转过头来,见夏洪刚站在她的身旁。

“妈,回去吧。”夏洪刚说着,上前搀扶住石香玉的右臂。

石香玉屏住抽泣,顺从地转过身子,两个人踏着积雪,迎着疾风,慢慢地向着山下那风雪迷蒙的山坳走去。

尾声

石香玉回到家里,开始默默地拾掇东西。夏洪刚见母亲情绪已经缓和,上前说:“妈,这回你也没啥牵挂了,艾薇也没啥可说的了,你就上我那儿去吧,咱们明天就起程。”

“我老了,和现在的年轻人处不来,和你们城里人也处不来,我过不惯城里的生活。爱菊在敬老院里工作,她早就让我上那里去。现在,我也同意了。昨天我已经跟她说好,一会儿她就开车来接我。我看你也该回去了,回去后要安心工作,要好好和你媳妇过日子。”

夏洪刚有些惊愕,半晌没说出话来。过了一阵,他的两眼流着泪,有些哽咽地说:“妈,我不能让你上敬老院,你一定要到我那儿去,艾薇她不敢慢待你,她要是慢待你,我就跟她离婚。”

“孩子,不要说傻话了,妈不图喜城里生活,妈就愿意呆在这山里。这我已经打定主意了,你也不要难过。”

“不行,你不能去,我不让你去。”夏洪刚阻拦着石香玉拾掇东西。

这时,爱菊领着敬老院的人进屋,一起帮着石香玉收拾东西。夏洪刚上前阻拦,石香玉索性坐在了炕上:“洪刚,你不要想不通,妈到敬老院也能享福,以后,你要是想我,就回来看看。”

夏洪刚趴在炕上痛哭起来。

爱菊他们将需要的东西整理好,抱到了外面。

外面,天还是那样昏暗,阴冷阴冷的,扬着轻轻的雪花。大门外,停着敬老院那辆红色的宝马车,爱菊他们将东西放进车里,便等着石香玉出来。

好一阵,石香玉两眼红肿地走来,来到车前,慢慢地爬进车里。

这时,村里不少人都来送行,与石香玉打着招呼。

夏洪刚没有出来,他仍在屋里哭泣。

在夏洪刚痛苦的哭声中,宝马车启动了。

石香玉眼睛流着泪,向着乡亲们招手。乡亲们也在向着石香玉摆着手。

小车慢慢地驶向村头,雪地上压出一道清晰的辙印。

西北风还在轻轻地吹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弥漫着整个山村,风雪中,那辆宝马车渐渐远去,最后消逝在蒙蒙的风雪之中。

注1长脖子老等:长腿大型水鸟的统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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