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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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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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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河渡

中篇小说

辽河渡

八月节还没到,位于和敬县境内的东辽河就失去了往日的气势,湛蓝而清澈的河水平静悠缓地流淌,变得老实而温顺。它从南边流淌过来,向北一直流到双辽,和发端于西拉木伦河的西辽河汇合成辽河,掉头向南直奔大海。

这里的人们把这条河就叫做辽河,没人管它叫什么东辽河,也很少有人知道在几百里外的西边还有一条西辽河。更没人去想,辽河那是东西辽河汇合后的名字。东辽河就像绿色翡翠缀着的玉带,长长地卧在广袤的东北平原上。顺着河道望去,能望到视线的尽头。这样笔直的河道,除了人造运河,恐怕天底下不会有第二条。

在和敬县境内的东辽河上有无数个渡口,仅辽河村就有三个。最北面有高家船口,上游有个温家船口,温家船口的上游还有个杨家船口。这些渡口给河两岸人民的交通出行,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在高家船口的东岸有个村子叫河沿子村,高家船口的船匠高天福就住在这个村子的紧西头,那是离辽河最近的一户人家。高天福家三间大红瓦房,水刷石的墙面,铝合金钢窗,是全河沿子村有名的富户。

上午的时候,河西沿儿河信村的一群大姑娘小媳妇,从高家船口过河一上岸,就叽叽嘎嘎地走进了高天福的家。她们是进城路过这里,顺便到高天福家看看她们的老乡鲍兰英。

鲍兰英娘家住辽河西岸的河信村,来到河东嫁给高天福,正是高天福家日子最为红火的时候。那时刚刚改革开放,国家的各项事业都在蓬勃发展,人们都开始走出家门,到外面打拼创业,辽河渡口也跟着火了起来。高天福高中刚毕业,他的父亲高远就让他接他的班儿。高天福一上船,河东水西就有眼虚的人家托媒给高天福介绍对象。鲍兰英的老家河信村的邻居,姑奶子叫崔荣芳,绰号叫崔荣子,嫁给了高天福家的邻居,她看好了高家的产业,出面为鲍兰英做媒,使鲍兰英成了高天福的媳妇。

河西的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进屋后,有的没来过鲍兰英家,看了鲍兰英家的房子既宽绰又明亮,就夸鲍兰英家的房子好,有的看到鲍兰英家里的摆设,就夸鲍兰英家日子过得好,还夸鲍兰英的命好。说日子过得好,说命好,都归结到高家的船口给他们创造了财富。

唠到这儿的时候,有一个妇女说,“这个船口可能要站不住了。”

“你说这话是啥意思?这个船口怎么站不住了?”鲍兰英顿时警觉地追问。

“我听咱村儿的胡中财说,他正帮助冷延冰张弄在辽河上建一座大桥。现在正忙着跑手续呢。”那妇女认真地说。

“可不是咋的,家里养的二十头牛他都不顾了,全交给他老伴儿经管了。”另一位妇女气不恭地说。“他老伴儿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子,累得直发急歪,都要摔笆子不干了,嘴里还浑骂溜丢,不住闲儿地骂胡中财是个吃里扒外的傻瓜,自个儿家都不顾了,就知道帮助别人。”

“她说的才不对呢,那胡中财是那种没长心眼儿的人吗?胡中财无利不起早!他呀——哼,势利眼都势利到家了,谁有用交谁。他帮冷延冰张弄建桥咋的,他是看准冷延冰有钱,要不他才不会帮冷延冰呢。”

“我可知道那胡中财是咋回事。”有一个俊俏的姑娘神秘地说,“这建桥的事,就是胡中财起头给冷延冰出的主意。他为啥给冷延冰出这个主意?又为啥主动帮冷延冰张弄这事?他不光是想要冷延冰给的那点儿工资,等那桥建成后,冷延冰不还得让他给看管着,那胡中财不就有了一份可靠的工作了吗?,哼!谁能鬼过他呀!”

“你说他要在辽河上建桥,他能建起来吗?要是在温家船口建,那温阎王他能惹起了?”鲍兰英插嘴问道。

“咳!他惹不起温阎王就不惹他呗,那就在杨家船口建,或者在你们高家船口建。”一个妇女说。

“你说的才不对呢,那胡中财都安排好了。那温阎王不是不好惹吗?哎!那就先把温阎王摩挲好了,就在温家船口建!有了温阎王的支持,别人谁也不敢起屁鼓包。”

鲍兰英听着老乡的这些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原本想跟着这些姐妹进城,可今天,她再也没有这个心情了。

等到这些姐妹走了后,她就犯了寻思。这个船口,那可是高家祖祖辈辈的家业啊!依靠这份家业,高家人的生活就高出了旁人一等,自己也是看好高天福有这个船口,跟着他能过上舒心的日子,才嫁给高天福的。现在,咱要烧香,佛就倒腚,轮到高天福这一代,这船口还要毁了。那冷延冰真要是把大桥修上,自己所依赖的船口,还真的指不上了。将近中午的时候,鲍兰英就开始做饭了。她要抓紧做好饭,尽早给高天福送去,好在送饭的时候,把这个让她闹心的事情告诉高天福。鲍兰英三下五除二,很痛快地把饭做完了。她找出饭盒,把饭菜装好,拎着饭盒就从家里走了出来。

鲍兰英生性活泼,走路也总是脚步轻快,有时还连走带唱。她给高天福送饭,也总是连走带唱,从家里一直唱到船口。那歌声总是让那些过河的人听着心醉,让在渡口摆渡的高天福听了心里美滋滋,甜蜜蜜的。可今天她是没有这个雅性了。她手里拎着那个带梁的饭盒,心情沉重地蹬上河堤,然后快步奔向辽河的渡口。

鲍兰英从河堤上向船口望去,远远的就见自家的渡船处在河心,高天福斜着身子站在船头,用力拽着縆绳,渡船轻快地从对岸驶了过来。

鲍兰英来到河边儿时,高天福也正好把船靠了岸。鲍兰英一个箭步窜到船上,把饭盒递给高天福后,就坐到船帮上,面对高天福说:“天福,咱家的船口可能要保不住了。”

“保不住了?”高天福打开饭盒,拿起筷子正要吃饭,听鲍兰英说出这话,就举着筷子愣住了,“啥意思?”

“听河西的人说,有人要在辽河上建桥。”鲍兰英沮丧地说。

“有人要建桥?”高天福听了鲍兰英的话,愣了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瞪大眼睛向鲍兰英追问:“谁要建?”

“我们屯子有个冷延冰,是个大包工头子,有钱,就想在这河上建一座大桥。”

“在哪儿建?”高天福挺冲地问道。还没等鲍兰英回答,他又不服气地说:“在我这儿建我不让他建!”

“你让人家建,人家还不想在你这儿建呢。” 鲍兰英望着高天福,认真地说,“听说建桥的事,净是胡中财给冷延冰张罗的,胡中财根本不怕你,他真正害怕的是温阎王,他给了温阎王好处,要在温家船口建桥。”

“妈的,真让人心里生堵,不吃了!”高天福一下子把饭盒蹾在船头的铁板上,“咣啷”一声响,把鲍兰英吓了一跳。随后他又把筷子也摔了下去, “妈的,我不可能让他建成这桥的!”说完,抬起身就跳下了船。

“你这是要干啥去?”鲍兰英后悔自己的嘴没有把门的,着急把这事告诉了他,让他连饭都吃不消停,还生一肚子气。

高天福并没有回答鲍兰英的话,头也不回,倔强地登上辽河大堤,顺着大堤上的土路快步向南走着。他放眼辽河河道,心中竟有说不出的滋味。

高天福的父亲就是这个渡口的老船匠。高天福打小就跟在父亲屁股后儿,玩儿耍在辽河渡口上。平时,有渡河的人或车,父亲就为他们渡河,没人时,父亲就会陪着高天福在河里洗澡、游泳或者抓鱼。那时的辽河,还真有几斤重的大鱼哎!有时在树洞里还能抓到十几斤重的大鲶鱼。夏日黄昏,高天福还会跟在父亲的后面,顶着明晃晃的大膘月亮,来到辽河浅滩钓王八。长长的鱼线拴满了钓钩,鱼线一头拴上一块马蹄铁,另一头绑在一根木棒上,先把马蹄铁连同钓钩甩进河里,再将那根木棒插进水边沙滩,留一个记号就回家了。第二天早晨,高天福跑在父亲前面奔向沙滩,拔出插在水边儿的木棒,拽出长长的鱼线,这时就会有一只或几只王八被拽上来。秋天,沙滩上那碧绿的芦苇逐渐变黄,成片的芦花,好比冬日里的雪野,给萧条的河滩增加几分凄凉。冬天来了,河水结成了冰,渡口也萧条了,辽河变得非常的沉寂。然而,河滩的柳林里,仍然充满生机,黄鼠狼、跳猫子会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每当夜幕降临,父亲就会领着高天福,悄悄地溜进河柳林,将踩夹和木猫下在这些生灵经常出没的地方,第二天就会看到令人激动的场面。

这条古老的辽河,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不少快乐和幸福,却也曾让这里的人们流过不少辛酸的眼泪。一九七五年之前,辽河河道,弯弯曲曲,到处都是深崴浅滩,到处都有浊浪激流。河道的崴子,水深莫测,河岸陡峭,在崴子的对面,注定是一片浅滩,这些大大小小的浅滩上,浩木繁林,水草丰茂,成片的河枊和茂密的芦苇混合地生长着。一九七五年冬天,上万劳动力开进百里辽河,给辽河裁弯取直。改造后的辽河,没有了深水崴子,没有了浅滩,河床中的杂草树木也没有了。鱼虾鳖蟹没有了生存空间,再也见不到这些生灵。裁弯取直,占用了大量平坦肥沃的土地资源,原有的河道深崴,由于人们无法将其填平成为耕地,而成了废弃的荒沟废坑。时至今日,无论你是打开地图还是亲临现场目睹,辽河两岸星罗棋布无以计数的水塘、荒沟还在那里,成了辽河沿岸人民心中永远的疮疤。

从古至今,这一带河上没有桥,人们往返辽河,都要到附近的船口坐船过河。早年的渡船是用船木做成的,现在都是用铁板焊接而成,没有动力装置,也不靠人划浆、撑篙行船,而是依靠撸縆。縆是一种很粗的绳子,自从有了铁线,就以它取代了縆绳。一条长长的铁线,将两头分别固定在河两岸,就起到了縆绳的作用。一条两端带有铁环的铁链,一头连着船头,另一头就套进縆绳,渡船就随着人的意志往返于辽河两岸。那些年,高天福家凭借这个船口,也真过了一段好时光。一到秋天,生产队开始打场送粮,高天福的父亲便胳肢窝夹着一条长长的口袋出门了,高天福跟在父亲后面,下到船口周围的南北二屯、十里八村儿,来到生产队的场院,说要高粱社员就给他们灌高粱,说要稻子社员就给他们灌稻子,辽河两岸,谁不拿船匠当回事啊!后来,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都包到了农户。没有了生产队,父亲无处齐粮,就采取过河收钱的办法。最初,一个人只收两角,后来,一个人往返一次收一块钱,一辆摩托车一个往返收五块钱,一辆小车往返一次收十块钱。等到高天福接过父亲的班,他也延续父亲的做法,但是,他却不是那么认真,有的人过河他不收钱,有的人有特殊情况他还帮人家钱。尽管这样,有的人对他还不满意,连五毛钱坐船费也不愿意给,甚至你挣的钱擗给他一半,他心里才平衡。夏日里的一天,一场大雨下了一夜,天一放亮儿,高天福就到渡口去了。他登上河堤一望,整个河床,白亮亮一片,滔滔河水,汹涌激流。他跑近码头发现渡船不见了踪影,只见縆绳上吊着一咕噜儿铁链,铁链最下边的铁环已经断裂,并出现很大间隙。很显然,这是有人故意破坏,把他的船放溜了。高天福二话没说,撒丫子就往下游跑,跑啊跑,跑了能有五、六里地,累得他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也没见到船的踪影。这长长的河道,没有崴子,没有浅滩,也没有桥梁和树木,一点挡迎都没有,那船不得一直顺流而下吗!下了一夜雨,你也不知道那人是啥时把船放溜的,那船到底跑了有多远,你能一直追到辽河的入海口吗?高天福泄气了,气喘吁吁地蹲在河岸,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滔滔河水,放声大哭起来。回到家里,他再也想不出办法,心情沮丧地趴到炕上抹着泪。

“人家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个大老爷们儿,遇到事情就没辄,还哭天抹泪的,咋就这样没囊器!”鲍兰英见了高天福愁苦的样子,急头白脸地撸损他。“走!咱们还得到下游找去。”鲍兰英命令似的吆喝着,用拳头怼着高天福。

“我都撵那么远了,都没看见踪影,再找多远不也是白搭工吗?”高天福执拗辩解说。

“你说的就不对!治理辽河,那是本省的事,外省根本就没有对辽河裁弯取直,那里的河道还有浅滩河岔,河上还有树木和码头,那船兴许漂到哪个犄角旮旯被刮住。”

高天福不情愿地起身,和鲍兰英向下游找去,终于在几百里外的一个河岔里找到了他的船。船找到了,这让高天福乐得不知怎么是好。他将鲍兰英抱在怀里,亲昵地说,“你真是我的好媳妇。”从那以后,高天福决心创造更好的条件,让他喜爱的鲍兰英跟自己过上好日子。就在他为自己的目标努力奋斗的时候,确听到冷延冰要在辽河上建桥的消息。

这个船口,可是自己祖辈传下来的家业呀,难道就这样在自己的手里葬送了吗?要是没了这个船口,自己还怎么给心爱的女人幸福?还拿什么兑现给鲍兰英的承诺?现在的高天福,对冷延冰和胡中财都恨死了,甚至杀他们的心都有。你冷延冰有什么了不起!你原来不也就是个庄稼汉吗?当了包工头子,挣俩钱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在哪儿都要显摆显摆。你那钱到哪儿花不好,怎么非在辽河上建桥呢!你要建桥,可把我坑得不浅啊!对于胡中财,高天福早就听鲍兰英说过,那是个啥人?是个见钱眼开的人。他见冷延冰在外面发财,就犯了红眼儿病,恨不得一夜暴富。无奈他没有手艺,想干啥也不会干,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在家养牛。养牛返本太慢,有时市场波动还要让他赔了本钱。那胡中财有时也感叹,唉!养牛这种生意,去年挣了点儿,今年又赔进点儿,苦巴苦业地,一天到晚磨磨叽叽守牛圈,整天闻着牛粪味儿,这哪是人干的活啊!可劲儿挣又能挣到哪儿去?整天和老牛打交道,咋说也没摆脱农民的土腥味儿。就在他养牛养够了的时候,说不好是什么原因,让他想起帮助冷延冰建桥的事来。

高天福听鲍兰英说冷延冰要在辽河上建桥后,第一反映就是怎么能阻止建桥。可这事还真没什么好办法。有胡中财在这里窜缀,你能说服冷延冰不建桥吗?那胡中财是什么人,想钱都要想疯了,可下抓住了这根稻草,你让他放弃,他能听你的?想来想去,高天福想明白了,要阻止在辽河上建桥,只能联合这几家船匠,找各种理由阻止冷延冰建桥。高天福想,温阎王是辽河两岸出名的嘎二拉,政府官员也好,地痞流氓也好,谁都拿他没办法。要是把他说通了,再联合杨船口的赵小鬼,共同出面给冷延冰出难题,这事兴许还有翻盘可能。高天福带着几分信心,向着温家船口奔去。

温家船口在高家船口上游三里多地。船匠温彦堂,外号温阎王,有三十七、八岁年纪,在温家船口一带,是个有名的人物。小时候,温彦堂家里很穷,供不起他念书,他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整天东走西逛。逛来逛去逛到城里,就和城里的小混混混到了一起,干一些偷鸡摸狗盗窃抢劫的勾当。一九七一年,国家发出 “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召,大批城里的闲散游民都下到农村了。温彦堂那些小伙伴下到了农村,他在城里没有了落脚地方,也就回了老家。温彦堂回家也是闲人一个,他不会干农活,也不肯出力,给他半拉子工分他还不愿意,社员没人得意他。他自觉没趣儿,也就不再理会,拿着钓竿到辽河钓鱼去了。他在船口闲逛的时候,发现摆船这事好玩儿,挣钱自己花,没人管,也选了一个地方,焊了一条船,拉一条緪绳,就设了一个船口。

温彦堂的船口开通不几年就赶上了改革开放,来往过河的人也多了,他的收入也多了。温彦堂为人苛刻,谁要过河,必须交钱,不分情况,不讲情面。不仅如此,谁要是看不上他,到别的船口过河,他就会找人家的茬儿,和人家过不去,有时还到别人的船口搅人家的生意。他这样胡搅蛮缠,谁又都拿他没办法,他是个谁也惹不起的滚刀肉、嘎二拉。由此,当地人都不叫他温彦堂,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温阎王。

高天福离开鲍兰英,向着温家河口走着,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温家船口。这时候,正是晌午时候,温阎王的渡船静静地靠在岸边,渡口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高天福从大堤上下来,一直来到渡船跟前儿,才看见温阎王仰躺在船头,嘴里嚼着一根草棍,悠闲自在地闭着眼睛。听到岸上有人走来,他先是睁开眼睛向四外看了看,然后坐起来,木然地向着高天福望着。他知道高天福不过河,就带理不理地坐在那里等着高天福上船。

温阎王个子不高,人长得瘦,衣服穿在他身上,没一点儿应人样儿,就像一个死人幌子。脸上的皮肤松弛着,象抽大烟人的脸没有一点儿光泽。

“哎!老弟,怎么样,这船匠当得还顺心吗?”高天福有意将话茬往船口的事儿上拉。

“嘿!这事你还问我,咱们彼此彼此,顺不顺心你还不知道吗?”温彦堂从嘴里拔出草棍儿,顺手扔到水里,乜斜高天福一眼轻蔑地说。

“顺心也好不顺心也好,你我的生意可就要做到头儿了。”高天福将心中所有愤懑都隐藏起来,试探着向温彦堂说。高天福说完,两眼偷偷地盯着温彦堂,看看他有什么反映。温彦堂并没什么反映,就象辽河上要建桥的事他早就听说过,也象这事与他没有关系,这让高天福感觉很吃惊。你个温阎王,这种事情,你能容忍?你为什么会容忍?

“做到头儿就做到头儿呗,有什么了不起,干这行也发不了大财,没啥可留恋的。”温彦堂无所谓地说。

高天福谋不着他的话是真是假。在这船口,挣不挣钱自己还不清楚吗?现在改革开放的形势越来越好,船口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想当土豪当不了,可要过个丰衣足食的日子,还是轻松的。怎么能说没啥可留恋呢?这船口就真是没啥可留恋的,你温彦堂也不是让人的主,你自己不干行,别人不让你干,不好使!谁要占你的地方,或是抢你生意建什么大桥,你不作黄天才怪。高天福感觉,温阎王是得到好处了,才肯说这话。

“胡中财肯定给了你好处,不然你能让他在你这儿建桥?”高天福直接向温彦堂问。

“给我好处?他凭啥给我好处?我又不是他爹。”温阎王就像吃了枪药,杵倔横丧地说。

“他不给你好处你能让他在你这儿建桥?”高天福怀疑地问道。

“你他妈说的就不对,这辽河是我的啊?我有什么理由不让人家在这儿建桥?我有什么能耐阻止人家在这儿建桥?”温彦堂激动起来,脸红了,言语中又带出他的脏词儿,“人家有好处给上边儿的人,上边儿的人一句话就好使,给我有他妈屌毛用?哎!我问你,你到底啥意思?”

高天福感觉晦气。你温阎王是啥人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息得这么懂事儿。看来,和他也唠不出啥正经嗑儿,想和他联手共同维护自己权益也是不可能了。高天福连寒暄都没寒暄一句,抬起身就走了。

高天福走了二里多路到了赵家船口。在接近船口的时候,他看见赵小鬼的渡船缓缓地从河西岸往东岸移动,赵小鬼站在船头撸緪,有几个人坐在船上向岸上张望。渡船靠岸后,船上的人都下船走了,高天福也从大堤上下来走近码头。

“喂!大哥,好忙啊!”高天福边向码头走,边大声地与赵小鬼打着招呼。

“忙倒没啥忙的。”赵小鬼早就看到了高天福从大堤上走过来,等高天福上到船上,他就比划着让高天福坐下,叹口气继续说,“哎!忙也好闲也好,总之,这船匠是要当到头了。”

“这话怎讲?”高天福坐下来,抬脸向赵小鬼问。

“怎么讲你心里还没数儿吗?”赵小鬼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然后慢慢地坐在了船头,边往出拿烟,边继续说,“咳!这年头,谁都说不好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你说我这消消停停地当我的船匠,我招谁惹谁了?可就是有人不让你消停,不让你得好儿。你看,咱们不都是这个命吗,好好的船口,这眼瞅着说黄就要黄了。你说这船口真要是黄了,我这船咋整,我没了这笔收入,我这日子咋过?”

“你不好不让它黄了?”高天福一脸的严肃,郑重地向赵小鬼说。

“我不让它黄?我有多大能水儿不让它黄?”赵小鬼边把一支烟递向高天福,边现出无奈的表情说。

“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也不能忍着受窝扁。”高天福横了一下赵小鬼,接过赵小鬼递过来的烟,继续说,“别的你就别说了,我来就是要和你合计合计,咱们得想法儿保住咱的船口,说啥也不能让它就这样黄了啊!”

“你这话说的,纯粹是废话。”赵小鬼打着打火机,先给高天福的烟点着,然后又点着自己叼着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烟后继续说,“我能愿意让它黄了吗?船口没了,你还可以干别的,可我是什么也干不了,我能不想保住这船口吗?可怎么能保住啊?”赵小鬼两手一摊,很无奈地说。

“怎么能保住?”高天福吸了口烟说,“他要是张弄建桥,咱们就出面儿挡,坚决不让他施工,他们说建桥就建桥,连声招呼都不和咱们打,这也太欺负人了。”

“这事我想了好久,也是受不了这种窝扁。”赵小鬼垂头丧气地说,“不瞒你说,我到县里上访,这不昨天才回来。”

“他们怎么答复你?”高天福急切地问。

“信访办的人问我,你的船口是经过哪个部门审批的?我说没人审批,这是我祖辈儿传下来的。他们说,你这也没有主管部门,你让我找谁给你解决?当初这个船口是你自己设的,你这也不是保护对象啊!人家建桥,那可是经过辽河管理部门同意的啊!你不让人家建,那是没道理啊!我听人家说得也对,我就回来了。”

“那你下一步还有什么打算?这事儿总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吧?”

“不能不了了之你还能咋的?”赵小鬼瞪着眼睛说,“我这肉眼凡胎是没辄了,你有招儿你就说。”

“在这建桥,就涉及咱们三家,咱三家利益受到损害,就不能联合起来,抵制胡中财他们建桥?温阎王要是能出来横着,谁也拿他没辄。”

“你想跟温阎王联合?那不是扯大栏吗!温阎王早就让胡中财给摩挲好了。他不但不会和你联合,连说话都得替胡中财买好儿。”

高天福有些蔫了,好半天也不说话。过了一阵儿,他才抬起头,用商量的口吻说:“要不咱也学胡中财,把温阎王安排好?”

“你想安排温阎王?”赵小鬼对高天福横了一下眼珠子,轻蔑地说,“你知道那温阎王狮子口有多大?你知道胡中财给了温阎王多大好处?你要是不比胡中财给的多,那温阎王能买你的账?咳!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干啥还不吃碗饭?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我是不跟他们扯了。”

“那……咱搬不动温阎王就找有关部门,一定保住咱们的船口!就是保不住这船口,咱也不能在家装老猫肉,总该讨个说法吧!”

“人家建桥要在温家船口建,是抢了你的生意,可这辽河不是你的,人家建桥也没在你的船口建,你要告人家也告不出啊!这就是个无头案,就是打到八衙门这官司也赢不了。”

赵小鬼的话说得高天福浑身拔凉。他沉默好一阵,才恶狠狠地说:“都是胡中财那个王八蛋!我让他前钻后跳的,你就等着瞧!”高天福说完站起身,拍打拍打屁股,和赵小鬼告辞走了。

鲍兰英望着高天福远去的背影,发现他顺着大堤向南走,她猜想,他是找其它船匠商量事去了。她决定自己先在这船口顶着,以免耽误来往的行人过河。

鲍兰英坐在船头,看着高天福匆匆行走的样子,感受到了他心中的焦虑。哎!他是觉得自己的船口要被这大桥取代了,自己的好日子要过到头了,他要想办法阻止在这里建桥。咳!在这里真要是建成一座桥,对当地的经济,对辽河两岸的老百姓有多大好处啊!自古以来,修桥补路就是积德行善的事,这种事,有谁能不支持?咱可不能挡啊!

鲍兰英守在船口,一直到了日头侧西,也不见高天福回来。这时,她见村子上空炊烟缭绕,才想到高天福连中午饭都没吃。她把饭盒拎起来跳上河岸,回身把船固定在码头就回家了。

回到家里,鲍兰英换了一下衣服,扎上围巾就来到厨房。她不想闷饭,也不想炒菜,她要为高天福烙几张他最愿意吃的千层油饼。

鲍兰英是个干活挲愣、干净利索的女人。她先把面和好放在炕头醒着,然后做了盆紫菜蛋花汤。等把汤盛出来,面也醒好了,就开始烙饼。鲍兰英边烙饼,脑海里翻江倒海地边想着辽河上建桥的事。冷延冰和胡中财两个人都是她的老乡,她也了解这两个人。在她的心目中,能出资建桥的冷延冰,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全河信村的骄傲。早在生产队大帮哄的时候,冷延冰还仅仅是个小木匠。当初他学木匠,只是不想和其它社员一样下地出力,不至于象别人那样顶风冒雪,不管酷暑严寒地在外面遭罪。可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却让他的手艺派上了用场。他先是组织几个人进城干木匠活,后来就承包工程,一点儿点儿地搞大了,现在成了一个大包工头子。钱挣多了,他也没忘老家,时常参加家乡的一些公益活动,不是向学校捐款,就是为贫困学生助学,还每年向敬老院送大米、白面、猪肉粉条子。就在去年,他还无偿为家乡修了一条乡村公路。这样一个人,那是得到了乡亲们赞誉的。至于胡中财,鲍兰英确实对他没有好看法。他这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会把别人的利益放在脑后,确实是个招人恨的自私小人。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不管咋说,冷延冰建桥,是为了挣钱,可对大伙也有好处啊!这个年代,是竞争的年代,冷延冰和胡中财的行为是合乎情理的,没有冷延冰,还会出现温延冰,没有胡中财,可能还会有胡大财。反正在这一带建桥是早晚的事,怪不得任何人。现在,人家要建桥,那是改革开放的政策给人家的机会,给人家的权利呀!你能不让人家建吗?你高天福恨有什么用,骂又有什么用?真要是惹得冷延冰放弃在这里建桥,那河东水西的百姓还不得吐唾沫把你淹死?说人家冷延冰要在辽河上建桥,硬让高天福给搅黄了,那可成了千人唾骂的坏人了。

鲍兰英刚烙出一张饼,就见高天福脖子往前伸伸着,蔫头耷脑地走进了院子。鲍兰英赶忙打开房门,放高天福进了屋里。鲍兰英跟在高天福的后面,随手将靠边站拎到里屋放到炕边,回身将碗筷、汤盆和烙好的筋饼都拾掇到饭桌子上。

“别折腾了,我没心思吃饭。”高天福神态有点儿发苶,并没往桌子前凑。

“你中午就没吃饭,不吃那不饿吗?遇事儿解决事儿,不能和身体过不去。快吃吧,我再烙去。”鲍兰英望着高天福沮丧的表情,疼爱地说着,转身又奔厨房去了。

高天福什么话也没说,将身子用两只胳膊撑起,向炕里挪了挪,然后也不脱鞋,脑袋顶着炕墙躺到了炕上,萎糜不振地闭上了眼睛。高天福虽然一毕业就上船当了船匠,没有认真地当过农民,没在土地上认真地劳作过,但他生活在农村,整天和农民打交道,农民的苦处他是知道的,知道在这里当个农民意味着什么,但他自己从来都没有当农民的精神准备!而今天,他却要面对这个现实,由此,他恨透了冷延冰,恨透了胡中财,是他们抢了自己的饭碗,是他们破坏了自己的美好生活。他恨不能拿刀剁了胡中财这个兔崽子。此刻,他两眼微闭,两行泪水簌簌地顺脸流了下来,两行清鼻涕也淌到了嘴边。他忍着悲痛,用一只胳膊掩着脸面,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控制无法抑制地抽搐。

鲍兰英在外屋忙忙活活地烙着饼,不时向屋子里看一眼高天福,见他躺在炕上也不起来吃饭,就知道船口的事办得不顺利。不过,她并没再理他,只是抓紧把所有的面都烙完了,才收拾了一下东西,端着装饼的盘子进了屋。 

“快起来吃吧。”鲍兰英把饼放到桌子上,坐到了炕檐边儿,用勺盛了两碗汤,又夹了两张饼分别放在两个碗里,用温和的语气向躺在那里的高天福说:“天大的事,也没身体重要,再说,解决事情不能用不吃饭做代价。”

鲍兰英说话的语气虽然不重,可给高天福的感觉却象是在命令。以往,高天福对鲍兰英的话从不违拗。这次,他可没那么痛快。他的身子沉重得像灌了铅,一条胳膊慢慢地支撑起身子,肉筋筋地委蹭到炕边。

“该吃饭吃饭,这事先不要往心里去。”鲍兰英以为他是过来吃饭的,看了一眼高天福,规劝地说。

高天福并没上饭桌,向鲍兰英翻了一下眼珠子,沮丧地说:“我的船口没了,我能吃下这饭!”高天福摇晃着脑袋说,“这事我绝不能就这样拉倒。”

“是,咱不能拉倒。那就得先吃饭,人要是饿倒了你不拉倒又能怎样?难道你难过我就不难过吗?这事,咱能解决就想办法解决,解决不了,也得想开点儿,不能钻死牛犄角。”鲍兰英耐心地劝着高天福。

“想开什么?不钻死牛犄角是啥意思?让我放弃这个船口吗?告诉你,这是我祖辈传下来的。靠着这个船口,咱高家人祖辈过着令人羡慕的日子。到了我这辈儿,我就把这份祖业给丢了?就得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农民?”

“做农民咋了?现在的农民,种地都实行机械化了,用不着顶风冒雪,日晒雨淋了,也用不着吃苦流汗了,种地不但不交税钱,国家还给补助。这年头,只要人勤谨,怎么都能生活。咱不能总想过去那种比别人更好的日子,而不满足现在的生活。人家建桥怎么了?这不是让大家都好吗?人不能太自私。有人能出来建桥,咱们也应该和其它人一样感到高兴。”

“事倒是这么回事儿,可我就是别不过这个弯儿来。当初许诺让你跟我享福,我就是依仗这个船口说话,现在没了这个船口,我还拿什么兑现我的承诺?”

“要我说,天无绝人之路,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不让当船匠,咱就干别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这条路堵死了,咱人不是死的,另谋出路,照样过好日子。”

“兰英,我啥也不会干,没了船匠的活,我还能干啥?干别的,让你吃苦,我……我……我受不了……”高天福说着说着,竟忍不住哭出声来。

“一个大男人,眼窝子那么浅,说哭就哭。”鲍兰英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高天福听到鲍兰英说话的哽咽声,转过脸来看了鲍兰英一眼,这一眼,顿时让高天福受不了。他见鲍兰英的眼睛红了,虽没哭出声来,可那眼泪,就象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流了下来。高天福顿时疯了,窜到地上就向外屋冲去。鲍兰英一见,知道高天福要动粗鲁,扔下碗筷追了上去,从后面一把将他抱住了:“天福,我不能没有你,这个家不能没有你啊!没有船口,我们照样能过好日子。你要是惹出事情来,我们还有好日子过吗?”

高天福站住了,他站在那里好一阵,转过身和鲍兰英搂抱在了一起,两个人都痛彻心肺地呜咽起来。

时间一晃就入冬了,大地上被第一场大雪覆盖,白茫茫的雪野,一望无际。辽河的水也少了许多,清凌凌的河水,清澈透明,让人一看,就能见到水底。这清澈的河水撞击着河边的石头,发出哗哗的响声。在河床背阴处,河水边缘,冻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冰碴。这个季节,河水冰冷透骨,河东水西的人们,过河还是要渡船,不能下水。每天早晨,高天福照例来到渡口,为来往的人们摆渡。可是,在这里摆渡,不同于以往了。以往,他是心情舒畅,无忧无虑,一心干着摆渡的活。可今天,他在为人们摆渡的同时,总想这个渡口还能维持多久。每当他举目远望,也总能看到辽河上游建桥的工地。一见到那工地,心里就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就好象自己的船口就要消失了,一种舍不得的心情,让他时常落泪。面对自己如此糟糕的心情,他想不干了,就想把那緪绳卸下,把渡船拉回家去,可这样他又不忍心。真要是把这船拉回家了,那些过河的人们该怎么办?这么多年,自己与河东水西的人们,不能不说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自己不能为情绪所左右,忘了他们的感受。再说,自己真要把船拉回家里,这对鲍兰英也是一种无声的折磨,那样,自己就更对不起她了。

大雪节气一到,辽河就彻底封冻了。船口不能摆船,来往过河的人们可以跑冰,而那些摩托车和小车,勉强在浅水中涉水过河。

这天下午,天上没有云彩,地上没有风,温暖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发出耀眼的光芒。高天福和鲍兰英核计,该把船拉回家,鲍兰英同意了。

这船拉回来放在哪儿?高天福犯起愁来。船是没用场了,来年开春儿,河开了,河上的大桥也建好了,人们就可以在桥上通行。鲍兰英也在想,这船要是拉回家,高天福出来进去总能见到。一见到它,心里就会触电一样一激灵。

“这船肯定是没用了,干脆,拉回来就放在院外,谁要买,贱不喽嗖地卖了算了。”鲍兰英想了想才说。

高天福无话可说,拿了需用的工具,就在前面走出了家门。鲍兰英跟在高天福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向着辽河渡口走去。

他们俩来到渡口,先把船拖上岸,然后,两个人溜冰到对岸,去解对岸的緪绳。

来到系緪绳的水泥桩前,高天福从兜里掏出钳子,伸手就将那颗八号铁线钳住了。

“天福,你不要这样往下剪。”高天福那样将緪绳剪断,缠在水泥桩上的铁线,就要扔掉好长一段,鲍兰英感觉有点可惜,上前阻止说,“你还是一点儿点儿把它绕下来吧。”

高天福听了鲍兰英的话,反倒拼命地剪起来:“绕下来干啥?绕下来留着还做縆绳啊?”高天福激激歪歪地说着,鼻涕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

鲍兰英知道高天福心里不好受。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船口,如今就要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她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高天福拼命地剪着,终于把那根铁线剪断了,那根铁线唰的一下从河西岸弹向东岸,一直顺着冰面弹到河心。他们回到东岸,将那根緪绳全剪下来,一点一点地盘好放在了船里。这条船长有八米,用什么车都不好装,他们就按照老一辈的办法,将三根两米长的圆木等距离铺在地上,再将船弄上圆木,高天福拉着船头的铁链,鲍兰英将圆木从船的后面往前面倒,体积庞大的船体,在这三根滚动的圆木上,一点点的向前移动。只用一个小时的功夫,他们就把这条船弄到家里,把船底朝天扣在了院障外面。

这天夜里,高天福和鲍兰英差不多一宿没有合眼。

“这船口没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高天福犯起愁来,很懊恼地说。

“怎么还不能过。”鲍兰英接过话说,“你放心吧,没有船口,我们就干别的。咱不是还有八亩地吗,就把地收回来。别人把农活都包给农机户,我们不包,我们自己干。咱就用土办法自己种。虽然要比经营船口累点儿,可这一年怎么也不能比船口少收入。你不会种地我会,你也边干边学。干啥没有三年力巴,干两年就好了。”

“事儿倒是那么回事,可净你干,我也怕你承受不了。”

“哎呀!没事啊!干点儿活算啥啊!我又不是娇生惯养来到你家的,倒是来到你家把我娇惯得不能吃苦了。”鲍兰英胸有成竹地说。

高天福没再说啥。他在想,就是种地,那还得来年开春呢,现在才叉河,这一冬就在家干呆着?那是过日子吗?”

可是,在农村,冬天真就没啥可干的。高天福呆得牙干口臭,一点儿都不开心。好在猫冬的不光他自己,一入冬,全村男男女女就耍钱喝酒扯大栏,这让他心里还坦然了点儿。

过年的时候,鲍兰英就和包地户打了透光儿,说今年要收回土地经营权自己种。等到过完年,鲍兰英就开始张弄种地的事,备足了种子、化肥,还到村里牧业小区,给城里来的养殖户俩钱儿,买下人家的牛粪和猪粪,然后就和高天福一起,把粪肥送到了地里。天暖的时候,鲍兰英拉着捞耙,把地里的杂草柴禾都搂到一起烧掉了。收拾完的地里,特别干净,太阳一晒,地温就升上来了。他家的地,是第一户开始打垄的,也是第一户开犁播种的。

鲍兰英对农活真是行家里手,干点儿活儿一点儿都不费劲儿。在地里干完活儿回到家,高天福就累得成了一摊泥,可鲍兰英还照样做饭、洗衣服,喂猪打狗的忙得不着消停。

大田播种结束了,鲍兰英仍有做不完的事,而高天福却没事儿可做,整天河东水西的溜达。辽河大桥早就建好了,一直是试运营。无论车还是人,过桥一律不收费。直到五·一节,大桥才举行正式通车典礼。

这天中午,鲍兰英把饭菜做好,拾掇到桌子上,可就是等不回来高天福。鲍兰英就纳闷儿,大桥举行通车典礼,那是八点钟开始的,典礼早举行完了,他还在那儿干啥?桥东家招待大伙吃饭,他也在那儿蹭一顿酒喝?鲍兰英觉得,高天福不会那么没长心,人家建桥,抢了他的饭碗,他还上前给人家捧场。别说是什么庆典酒,就是摆御宴让他吃他也不会上那饭桌儿。吃那种饭,喝那种酒,那心该有多大了?可都过饭时了,他还不回来,这人能到哪儿去呢?连回家吃饭都不知道了?

鲍兰英在家一直等到了过晌儿,才见高天福满脸兴奋的样子回来。

“这下胡中财可粘包儿了。”高天福进到屋里,脸颊潮红,两眼放光,两条腿快速地在屋地来回倒动着,“我让他胡中财裤兜鸡巴乱支,这下把冷延冰支黄瓜地去了吧!”

鲍兰英看着高天福那兴奋劲儿,知道是辽河大桥上发生了什么情况,可却听不出高天福说的是什么事情,她也摸不着头脑,“你这人说话怎么着头不着尾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胡中财他们正在桥上举行通车剪彩,来十多个人,说胡中财建桥建在他们的河道上了,硬是把胡中财他们撵走了。”

“还有这种事儿?”鲍兰英有点儿不大相信,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高天福。

“可不是咋的!哼!这事肯定是温阎王干的。是他伙同城里的流氓做的扣儿。”高天福就像在和谁辩论一样,比比划划地在地中央大声地说着,“我说温阎王当初怎么那么痛快答应胡中财在他那个位置建桥,原来他早就盘算好了,等桥建完了就霸占过去。胡中财说这船口是温阎王的,那伙人说,是他们给温阎王拿钱造的船,建的船口。一问温阎王,温阎王还说是。你看看,这不是温阎王他们做的鬼儿?哼!你胡中财还是没斗过温阎王,血招儿没有,这桥就等于白给人家建的。这回我看他胡中财咋向冷延冰交代?”

“有什么不好交代的?谁的东西就是谁的东西,城里的流氓还能大过国法啊?人家冷延冰在外闯荡这么多年,什么阵势没见过,要是那么好欺负,能混到今天?”鲍兰英看着高天福那兴奋劲儿,感到高天福做了病了。恨胡中财恨到这种程度。

“什么阵势都见过,今天这阵势也照样捏铁。想在那儿收费?还收个屁老丫子啊!人家撵他们走,他蔫古隆地就走了,连个扁屁都没敢放。”

鲍兰英想,人家建的桥,你说霸占就霸占过去了?天底下哪有那种事?可鲍兰英没再吱声,她要再和高天福分辩,他肯定会气急了。

从此,高天福就像得了魔怔病似的,经常以这事为话题,出外一趟回来,就向鲍兰英报告大桥上发生的事。说这大桥上,过的车可海了,整天拧成辫儿似的,一天能过几百辆。一辆轿车要十元,一辆翻斗车要二十元,一辆长挂车要三十元,这一天他们得收多少钱啊!冷延冰啊冷延冰,你把桥建好了,却拱手让给了别人,你也能咽下这口气?哼!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高天福的兴奋劲儿,一直持续三个多月,到冷延冰和胡中财找了律师打赢官司,收回了大桥的经营权,高天福的兴奋劲儿才消失了。有关大桥的事,也就不再提了。

高天福不知什么时候成了闲不住的人。他呆不住,却不和屯邻凑在一起闲扯淡,而是单独行动,除了到河西鲍兰英娘家做事外,其余时间就蹲在辽河大堤上向着大桥蹽高,有时数着大桥来往的车辆整天不回家。这天晚上,高天福从外面回到家里,显得心思沉重,让鲍兰英看着心里画魂儿。

“辽河大桥一天能过几百辆车,这胡中财得为冷延冰挣多少钱啊?他没给冷延冰少挣,那冷延冰能亏了他胡中财吗?妈的,他胡中财可有了稳定的事儿做了,我呢?活活让他坑得整天没事儿。我真不能饶恕这个王八蛋。”高天福恶狠狠地说。

“人啊!不要结怨,也不能冤冤相报。仇恨越结越深,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啊!”鲍兰英开导高天福说。

“跟他这样的人还能讲慈悲?你跟他讲仁慈,他就拿你二虎,骑你脖颈拉屎。我非让他知道知道坏人坏已这个道理。”

“你想干啥?”鲍兰英用警惕的两眼盯着高天福,就像有些不认识高天福了。

“你不说胡中财养不少牛吗?我就偷他的牛,解解我心头之恨。”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够了,偷人家牛,那是犯罪,你不知道吗?要是犯了事,我们的好日子就过到头了。”

“哼!根本就不会犯事儿。”高天福十分自信地说,“胡中财晚上在大桥值班,白天回家睡大觉,我就夜里下手,不会犯事。”

“不犯事也不能偷,不道德,也不光彩,我们不干。”鲍兰英急头白脸地说,“过日子要走正道,不能走歪门斜道。胡中财是我娘家那边的人,犯了事,我娘家人还咋在屯子里呆?你做这事,能对得起我父母吗?你不要脸了,我还要名誉呢!咱不能败坏自己的名誉。再说了,你要是犯了事,你不得蹲笆篱子吗?到那时,你让我和孩子咋过?你让孩子咋在学校呆?”

“就你脸皮儿薄。胡中财在你们屯里臭不可闻,人家不照样活得滋润?”

“胡中财不要脸,咱不能不要脸。那种缺德事也不是咱们干的。”鲍兰英愤愤地说。

“我也不是干那种事情的人,不是胡中财把我逼的吗?我要是不报复报复他,那也太熊了,我不成了谁都瞧不起的囔囔踹了吗?”

“那你就去偷。你要真的去偷牛,我们先把家分了,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我可跟你丢不起娘家人。”鲍兰英说完一扭身儿走了,再也没理睬高天福。高天福也蔫蔫的没再吱声。

突然有一天,高天福提出到内蒙通辽去贩牛。

“你要去贩牛?!”鲍兰英感到意外,直目愣眼地望着高天福,“怎么想起要贩牛啊?”

“不就是在家呆腻歪了吗。”高天福认真地回答。

“你是外行,搞不好会赔的。”鲍兰英反对地说。

“我想到那儿看看,要是看出门道,感觉挣钱就买,感觉没把握就当熟悉熟悉路子了。”

听高天福这样说,鲍兰英有些理解了,他是在家呆得不耐烦了,“你想带多少钱?多了咱家可没有啊!”

“家里有多少就带多少,要是看着可买,能买几头就买几头。”

鲍兰英没再说啥,默默地为高天福准备了该准备的东西。出门那天,她还叮嘱高天福注意安全,不要犯法,不要上坏女人的当。之后,高高兴兴地送高天福上路了。

高天福离家并没奔内蒙,而是绕回辽河老河套,隐蔽在一个僻静处的树毛子里。他这次出门,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偷胡中财家的牛,出出憋在心里的那口恶气。他认为,自己偷胡中财的牛,那不是小偷,而是为了报复,这性质可不能和小偷相提并论。这是胡中财先得罪了我,逼得我走投无路而对他进行的一种惩罚,就是犯事儿也不会有人笑话自己,更不会给住在河信村的岳父岳母丢脸。他也想好了,把胡中财家的牛偷了,也不往家赶,牵到南边里狼洞沟的表叔吴二奎家,然后自己再去内蒙买牛。到了通辽,再用那里的电话和鲍兰英联系一下,消除她对自己的疑虑。等把牛买回来,连同胡中财家的牛一起拉到远处的宰牛点儿,在那里,用不上半天的时间就杀了,谁还能找到蛛丝马迹?

天黑的时候,高天福谨慎地出现在辽河岸边。他找了一处河面宽阔,河水最浅的地方,脱掉衣服,下到了河里。河水不深,将顶屁股,却是扎骨甚凉,一接触皮肤,就让人感觉刀刮了一样,从脚下凉到头顶。高天福浑身冷得直打牙帮骨,越往河心走,就越感到两腿发木,简直就不是自己的腿了。他迅速涉过河,蹬上岸,麻利地穿上了衣服,顿时感到了温暖。

高天福整理一下衣服,来到河西岸的大堤上,掏出烟点燃,蹲在一棵树下向着河信村瞭望。静静的村子里,家家户户还都亮着灯。偶尔有人打开房门,一道强烈的灯光就从房门射出来,照向很远的夜空,给这宁静的村子增添几分生气。

十点多的时候,他悄悄地潜入村子。他担心进到村子里,一旦惊扰了人或惊动了狗,肯定是一件麻烦的事,要没个应手家什,说不好会让自己很狼狈。他在村头特意找了根木棒。这根木棒有一庹来长,有了它,就不怕突然出现的变故。要是没出现什么情况,他还会把它派上另外的用场。

辽河的沿岸,多是水田区,这个时候正是插秧的季节,劳累一天的稻农老早就休息了。悄无声息的村子里,就象一片平静的港湾,死一样的沉寂。高天福按照这些天掌握的情况,首先隐藏在一处视野开阔的暗处,静静地蹲在那里,听着村子里的动静。半夜的时候,村子里不会出现异常了,他站起身,向胡中财家走去。

胡中财家差不多在村子中央的位置,这也是胡中财能放心地守着辽河大桥的原因。

高天福走在屯中的土路上,高抬脚,轻落地,生怕一不小心弄出动静儿。真的弄出动静儿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村子里好多家都养着狗,并且多数都是散养的,一旦弄出动静儿来,这些散养的家狗就会一齐冲出院子向你扑来,没完没了的狗叫声,必定惊醒熟睡的人们,你的目的就无法实现了。

高天福边走边听着周围的动静,小心翼翼地绕到胡中财家的后院,扶着后墙潜到房山角,细细地向着胡中财家的院子里观察着。高天福对胡中财家的牛栏掌握得很清楚:他家的牛圈好大,就在房前的院子里。牛圈周围每隔三米埋一根碗口粗的立柱,再用八号铁线将一些松杆儿横绑在立柱上。在临街的一面儿,留着一个豁口,固定着一个粗木杆儿钉成的木门。打开这个门进到牛圈,解开牛缰绳就能把牛牵走了。可是,难就难在胡中财家也养两条狗。这两条狗不是散松着,而是拴在两个狗窝跟前。这就让高天福心里有了底,他不再担心这两条狗一齐上来把他扑倒。只要那两条狗不扑上来,他就能迅速地跑掉。赤手空拳地逮他,他会让那些追上来的人,连个踪影都看不到,想要认出他的人来,更没那么容易。不过,真要是弄出一点儿动静,引起那两条狗的狂吠,他就无法下手,想要办的事情也就落空了。高天福早就做了应有的准备。几天前,他到一个收狗户家,买了些麻狗丸儿,把这药塞进几个大饼子里,打算这个时候用。在看准那两个狗窝后,高天福从衣兜里掏出这几个大饼子,分两次准确地照着狗窝扔去。

高天福把大饼子扔过去并没引起狗的警觉,它们只是好奇地看那滚到跟前的东西。而高天福已经迅速地回转身,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山头,悄悄地从房后绕向前院。

高天福来到胡中财家的前面,在牛圈的大门处蹲了一会儿,觉得那两条狗肯定吃了大饼子,并且那麻醉丸也起了作用,就去开牛栏的大门。

高天福以为牛栏的大门一定会用铁链锁着,特意从家里带了两根钢锯条,准备锯断固定门扇的铁线,可到了跟前一看,那门只是用铁链缠着,并没挂锁。他解开铁链,将沉重的架子门挪开一道较大的缝隙,就进到牛栏里。牛圈里横躺竖卧的老牛,能有二十几头。这些牛都拴在地上埋着的木头桩子上。高天福来到木桩跟前,连续解开两头牛的缰绳,牵着这两头牛溜出了牛圈。

村子里还是那样的静,除了两头老牛嚓嚓的走路声,再也听不到其它声音。

高天福牵着那两头牛,步伐越来越快,也越走越大胆。就在他走出村子的那一刻,他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很久以来他内心报复的欲火,如今炽热地燃烧起来了,那种执拗的非要让胡中财损失不可的欲望得到了些许满足。当然,让胡中财只损失两头牛,还远远不能解除他对胡中财的怨恨。假如要是他牛圈里的那些牛全都损失了,那可让他的心里彻底平衡了。不过,高天福不会铤而走险,去干那些最蠢的事。真要是那样做了,引起官方的重视,倒霉的就只能是自己。高天福也知道,胡中财损失是胡中财的损失,他损失再多,也不能挽回自己的损失啊。但是不知为什么却使他特别开心,特别快活,说到底,就是一种报复心理在作祟。

高天福牵着这两头牛脱离村子之后,就向着南边走去。往南走,他就不必在刚才的位置过河了。刚才过河的地方水深,他有些恐惧那刺骨的河水。他知道,再往上游走,河上有一处迭水坝。从那里过河,人不遭罪,牛也好经管。可是,他还没走出多远,就见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不能再走了,光天化日之下,一时撞见熟人,后果就不堪设想。不过,怎么也不能在河的西岸呆着啊!高天福这样想着,就抡起手里那根木棒,狠命地打着那两头老牛,并追赶着老牛向着那道迭水坝冲去。他是想在天放亮之前,到达他要隐蔽的地方。

终于来到那道迭水坝了。眼前的辽河,河面变宽了,河床里,大块大块的石头裸露在河面上。迭水坝的上游,河水缓缓地涌来,通过迭水坝的时候,河水撞击着石块,发出哗哗的响声,迅急地冲向迭水坝的下面。

高天福跑得累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他疲惫不堪地赶着老牛,谨慎地通过迭水坝后,把两头牛牵到一条废弃的辽河老河道,拴在一棵大柳树上,自己则隐蔽在岸边一簇浓密的树毛子里。他的眼前,就是那条曾经让他荣耀,给过他信心的辽河。在这条河的下游,曾经有他祖辈传下来的让他振奋而如今却让他辛酸的船口。现在,那个船口已经没有人了,那横跨河面的緪绳连同那条用铁板焊成的渡船也早让自己弄回家里。

夏日里的太阳,一出来就给人以温暖。到了中午,在火热的阳光下,河面缓缓地流动着温暖的气流,让人感觉十分的惬意。到了这个时候,高天福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甚至连口水都没喝着,一种饥渴的感觉顿时让他无法忍受。他原想忍着,可那种孤独的,寂寞的气氛,使他对饥渴失去了抵抗力。他向四处望了望,远处和近处都空无一人,他又向荒废的老河道看了看,那两头老牛静静地卧在树下,一点儿也没有让他不放心的情况。于是,他就站起身,向着一里地以外的村子快步走去。

这时,正是人们午睡的时候,整个村子静悄悄的。高天福走进村子,找到一家小卖店,在那里买了烟酒和食物,就拎着这些东西,回到了先前隐蔽的地方。

当远处的田地里开始有人劳动的时候,高天福吃饱了,也喝足了。在他的面前还放着一个大高粱白酒瓶,里面还有半瓶白酒。酒瓶的跟前有被撕碎的香肠外皮和面包的外包装,一盒紫盒的长白参牌香烟已经被打开。高天福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将面包的外包装扔到地上,顺手又从地上拾起那盒长白参香烟,抽出一支刁在嘴上,掏出打火机点着,便有滋有味儿地吮吸着。吸完这支烟,他就感觉困得不行。是啊,昨天一夜没曾合眼,现在又被酒精麻醉,能不困吗?他躺下身子,仰面闭上了眼睛。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侧西,成群结队的蠓虫儿围在他的周围,时刻都对他构成威胁。他只能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以此驱赶蠓虫的袭击。

落日失去了它的光茫,逐渐变得昏黄暗淡,在接近地平线的时候,就像一块烧红了的铁饼子,慢慢地沉了下去。夜幕开始降临,周围变得昏暗,辽河堤坝上的树木以及面前的蒿草也都模糊起来。河床里,河水悠悠而流,没有水流声,没有蛙鼓声,只有虫鸣声此起彼伏。除此之外,这空旷的辽河套便寂静无声了。

当夜幕四合的时候,他就感到自己可下熬出头儿了。他喜欢昏暗,喜欢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黑头。他站起身,拾起地上那盒烟,来到那棵大枊树下,解开拴在树上的牛缰绳,牵着那两头老牛,沿着辽河大坝顶部平坦的土路向南边里狼洞沟的表叔家走去。

 八

早晨,鲍兰英起来并没着忙下地,而是坐在炕上两眼直勾勾地向外望着。她掐指一算,高天福去内蒙贩牛已经走八天了。走后第三天,他曾在住店的地方打来一次电话,以后就再没联系。高天福出门就带家里那点儿钱,能买五头牛是顶多的了,去了这些天还不回来,能是怎么回事呢?鲍兰英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分析,高天福是个犟种,本来就没带多少钱,去一趟那么远的地方,该把那点儿钱用在刀刃上。要是到牧区买,同样是那些钱,兴许能多买一头牛。他是下到牧区去了?这样想,她又开始担心高天福和外地人打交道吃亏。

就在鲍兰英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她以为是高天福打来的电话,匆忙下地,趿拉着鞋冲到电话机旁。

“喂!你回来了吗?”鲍兰英激动得抓起电话就问。

“你是兰英吗?”电话的另一端并没回答鲍兰英的话,却反问道。语气明显是老人的声音,“我是你大叔。”

“啊!是大叔啊!”鲍兰英听出这是高天福的表叔吴二奎的声音,“天福去通辽买牛了,我还以为是他打来的电话呢。”

“啊!他去通辽买牛还没回来?”吴二奎有些吃惊。

“是啊!您也知道他去通辽?”鲍兰英不解地问,“大叔,您找他有事吧?”

“前几天,他在我们这儿买了两头牛,牵到我家让我给经管,说去通辽回来就牵走。这都好几天了,怎么还没回来呢?我们这儿水田都插秧了,我家也有几亩水田需要插秧。你说家人都下地了,这两头牛拴在这儿,我也不放心啊!这山里总有人偷鸡摸狗的,我怕一眼照顾不到,牛被谁牵走了。这两头牛值不少钱呢!”

鲍兰英听了吴二奎的话,心里顿时绞闹起来。她分析,高天福说去通辽的那天,他根本就没启程去内蒙,而是去胡中财家把人家的牛偷出来,放到南边里他表叔家了。现在,人家感觉这两头牛不是好道儿来的,怕犯事受牵连,催着高天福弄走。鲍兰英想,高天福啊高天福,你到底没听我的话,还是把你要办的事办了。你这人,报复心怎么这样强烈?触犯你的利益,你就不分情理不依不饶呢?就你这种行为,伤害的不光是胡中财,还有你自己、你的家人,一旦犯事,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鲍兰英心乱如麻,憎恨高天福恨得牙根直。可现在能说什么呢?抓紧把牛牵回来,在不露马脚的情况下,给人家胡中财送回去吧。想到这儿,鲍兰英就果断地对吴二奎说:“大叔,我马上就过去把牛牵回来。”

鲍兰英撂下电话,决定即刻去南边里狼洞沟,可她想了想又犹豫起来。高天福放在吴二奎家的那两头牛,如果是胡中财家的,自己偷偷地给人家送去就行了,可要不是胡中财家的呢?要真是高天福在南边里买的呢?可是,鲍兰英最终还是否定了这种猜测。她觉得,高天福兜儿里就那俩钱儿,要是在南边里买了牛,还能剩多少钱?剩那点儿钱还值得去通辽吗?高天福真要是花钱买了牛,放在别人家里他放心吗?再说,他明明要去内蒙买牛,为什么还会跑到南边里买一趟牛呢?这样分析,高天福放在他大叔家那两头牛,一定是偷胡中财家的牛,然后送到那里,等从内蒙买牛回来,再把这两头牛拉走。鲍兰英这样想着,决定立即去吴二奎家,并且要在高天福回来之前,把这两头牛偷偷地送到胡中财家里。鲍兰英担心,那牛没等牵回来,高天福就回来了,他拗不过高天福,就很难把这牛送回去了。

鲍兰英迅速穿好衣服出门了。来到院门处,她探头探脑,左顾右盼,然后挤出院门,畏首畏尾地疾步走上辽河大堤。她回过头向村子里望一眼,宁静的村子里,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她放心地回转身,沿着大堤匆匆地向南边里的方向走去。

南边里狼洞沟的吴二奎家在大黑山的边缘。距离高天福家有三十多里。鲍兰英走有三个多小时,终于来到吴二奎家了。鲍兰英担心高天福此时也赶过来,和吴二奎没说几句话就要把牛牵走,吴二奎留她吃午饭她都不吃。吴二奎无奈,就领她来到房后的一个山豁子里,把两头牛牵走了。

这是两头成龄大牛,一头黄的是牤子,另一头黑白花儿的是乳牛。那头乳牛,大大的肚子,像是怀着身孕。鲍兰英牵着这两头牛,沿着来时的土路走着。这个时节,大田都已播种完毕,野地里也没有春播的农民。越接近辽河,水田越多起来,逐渐的路两侧都是水田了。一些农民,有的往地里灌水泡田,有的赶着耕牛在田里耙地,也有的已经开始插秧了。

鲍兰英把牛牵到这里,如果放开牛缰绳,让那两头牛自由离去,对她来说,既省事,也免除一些风险。但是,鲍兰英没有这样做,她不忍心让胡中财背负两头牛的损失。那样做,自己虽没有风险,但那两头牛不一定回胡中财的家,说不定会让哪个有心人牵了去,或者是卖掉,或者是杀掉。胡中财的牛要是回去了,他就不会再恨哪个人,要是彻底丢了,他就会琢磨是谁冒犯了他,鲍兰英就是害怕胡中财怀疑到高天福。

鲍兰英慢慢悠悠地走在这条僻静的土路上,没有惊慌,没有担心,一直把牛牵上了辽河大堤。

落日在西天变得有些昏黄,慢慢地接近地平线。古老的辽河河道,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像是远离人烟的荒漠。鲍兰英没在辽河大堤上走,她越过大堤,沿着河岸,走在不规整的路上。这条路,是那些拉砂车轧出的。尽管也是土路,拉砂车甩下的砂子覆盖在路上,就使这条路很象砂石路,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

鲍兰英牵着两头老牛,慢慢地往前走着,前面的景物逐渐地模糊起来。天幕上点点星光闪烁,照耀在悠悠流淌着的河水,就象无数跳跃着的火花。鲍兰英生长在辽河沿岸,又和丈夫在辽河上摸爬滚打,对辽河的水情有了一定的了解。尽管这样,她也早就想好了,不能在陌生的水域下水,她打算回到自家船口去渡河。那里的水虽深了点儿,但是河底干净,没有岩石和杂物,也没有淤泥隐坑。自己了解那里的水情,过河心里踏实。

经过近半个小时的行走,前面就到辽河大桥了。一想到那座大桥,鲍兰英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滋味。就是这座大桥,抢去了自己赖以生存的生意,让高天福产生了报复胡中财的举动,甚至怎么报复胡中财都不解恨。可不管怎么说,这座桥毕竟是建了,抢了自己的生意,把他们挤到了生存的最小空间。

此时,远处的大桥上还亮着灯火,可自己却不能从桥上过河。看桥人就是这两头牛的主人,或者是主人的熟人。要是从桥上经过,那就等于自投罗网,自己的一片好心也就成了罪过。

鲍兰英牵着牛离开河岸,从大地里绕过大桥,然后顺着大堤上宽阔的土路,一直来到自家的老船口。站在河边,鲍兰英不自觉地想到和高天福在这里度过的美好岁月,想到两人为辽河两岸百姓渡船的一些往事……

鲍兰英向着缓慢流淌着的河水望了一阵,就先将鞋子脱了下来,然后又一件一件地脱掉衣服,连个裤衩都没留下。她将鞋子裹在衣服里,再用裤带绑起来,挂在那头母牛的犄角上了。她没有马上下水,而是站在水边,撩起水,往身上浇了浇。开始撩水,感觉浑身针扎火燎似的,这水凉得使她受不了,浇在身上的水让她浑身一激灵,撩了几次,她就适应了。她牵着牛的缰绳,开始侧着身子试探地下到水里。两头牛都很听话,它们不怕水,鲍兰英牵着它们下水,它们就顺从地跟了进来。最初下到水里,鲍兰英还是感觉水特别的凉。她不会游泳,可她不怕水。这里原来是她家的船口,她对这一带的水情了如指掌。为了行船顺畅,高天福多次对这里的河底进行过清理,清理后的河底,很是干净。鲍兰英试探着行走在河水中,水没过了她的胯胯轴子,悠悠的河水,缓缓地流淌,就象高天福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肌肤,那样的温柔,那样的体贴,她也没有胆怯的感觉。

鲍兰英牵着牛,终于渡过了河。她上了河岸,把牛拴在那个系緪绳的水泥桩上,重新穿上了衣服。这时,她才感觉身上暖了许多。不过,她有一天没吃饭了,肚子里空落落的,饿得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她支撑着身子,重新来到水泥桩前,解开牛缰绳,牵着老牛向着河岸的村子走去。登上河岸的大堤,她向面前的河信村望去,村里一片漆黑。黑漆漆的夜空,透着一丝青魆魆的黑蓝,无边的夜幕,笼罩着这死寂村庄。在这个村子里,有自己的娘家,也有自己熟悉的乡亲。夜空下,分辨不出哪座房子是自己娘家的房子,哪儿是崔荣子娘家的房子,模模糊糊的房舍和高大的树木,只能让人看出它们的轮廓。鲍兰英牵着牛走下大堤,一直来到村子的边缘。这时她才发现,有一家的灯光,从浓密的绿树缝隙中透了出来,那一点儿微弱的光亮,到底是谁家呢?这么晚了,为什么还没有入睡?隐约之中,她辨认出,这亮着灯光的正是崔荣子的娘家。这么晚了,她家怎么还不睡觉,亮着灯光,想必是有什么事了。

鲍兰英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会惊动村子里那些野性十足的家狗,它们会冲出来围着她狂吠,还会惊动那些精神十足的村民,他们会出来看情况。真的被他们堵到屯子里,那可就麻烦了。鲍兰英决定不再往村子里走了,她在村边找了一棵树,将两头牛拴在树上,返身迅速地向着河套走去。她感到自己这个做法很妥帖,也是万无一失的。现在,夜深人静,没人知道这里还有两头牛,不会有人把它们牵走。等到天亮了,人们都起来了,定有人会发现这两头牛,就会有人辨认出这是胡中财家的牛,这牛就会顺利地回到主人的家里。

鲍兰英手里没了牛的牵扯,心里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就象完成了一项值得庆幸的事情长吁一口气,随后,脚底生风,迅速地向着船口走去。

辽河的河套里,还是那样的静,还是那样的黑,只有上游大桥的灯光,在黑暗中毫无生气地闪烁。鲍兰英来到河岸,快速地脱掉衣服,将鞋包在衣服里用腰带捆好,拿着衣捆来到河边。这次她没再往身上撩水,而是毫不犹豫地直接下到水里。

她一进到水里,才感觉有些不对。她觉得这水怎么比来的时候深了?刚才过河的时候,河水没过她的胯胯轴子,现在却到了她的腹部,这是怎么了?鲍兰英边向前走边这样想。她知道,这里的河底是平的,没有深也没有浅,就连河边的码头,也和河中间的深度一样。就在她思考的时候,水位已经没了她的心口窝儿了,并且还在上涨。是辽河的上游下大雨了吗?不,今天是响晴的天气,也没看到哪边有下雨的迹象啊。对了——这是上游的水库放水了。鲍兰英常在辽河边儿呆着,最了解辽河的习性了。如今的辽河,管理得非常到位,上游的水库,一到汛期都要搞泄洪排水、生态放水工作。除此之外,每年农民插秧的季节,水利部门还要配合插秧从水库放水。鲍兰英想,现在水位上涨,肯定是水库放水了。每年这时放水,总是水位深,水流急。虽不象汛期发水那样洪水滔滔,可这时的水,也是无法抗拒的。这时能往回返吗?鲍兰英回头往身后的岸上望了一眼,离开河岸已经有十几米了,再往前看,离对岸还有二十多米。往回走也是走,往前走也是走。不过,往前走那可是往家走啊!她从早晨就没吃东西,真的饿坏了,回到家里还能吃到饭呢。

鲍兰英一只手举着她的衣服,一只手有意无意地划动着河水。

水越来越急了,湍急的水流,就象春天强劲的大风,无形地向她扑来。她的身子向前倾着,却感觉有些站立不稳,巨大的推力,让她在往对岸移动的同时,也在一点一点地向着下游移动。周围的水,无声地流着,鲍兰英感觉就象一只不露齿的狗,对她的生命默默地够成威胁,她的心里产生了恐惧。水位还在上涨,已经涨到她的胳肢窝了。沉重的水压,挤得她有些胸闷,呼吸困难得用力才能吸进空气。与此同时,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她抬起的那只脚向下游拽着,不把她拽倒决不罢休,鲍兰英有点儿惶恐了。就在这时,她捆好的衣服不知为什么开了捆,举起的衣服突然散落下来。她本能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抓掉到水里的衣服。就在这一瞬间,她抓住了掉到水里的衣服,可是,一只无形的魔爪也像抓住了那件儿衣服,并且和她拼命地争夺着,将她的身子闪了一个趔趄。就是这一个趔趄,使她一下子扑到了水里。她呛了一口水,这口水,不是喝到肚子里,而是呛进了肺子里。她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身躯被水冲走了。鲍兰英在湍急的水里漫无目的的挣扎着,两只胳膊在水里扑登着,嘴里就喊出一声:“救……命……”之后,就再也没喊出声音来。

河面上漂着她的衣服,可鲍兰英再也没有浮出水面。无情的河水,仍在无声地悠悠而流,向着下游,向着大海,向着更加遥远的地方……

高天福坐在拉牛车副驾驶的位置,指挥司机开车向南边里进发。他是打算天黑前赶到吴二奎家,把那两头牛装上车,连同车上的牛一起拉到远处卖了,然后再回家。

“什么,她把牛牵走了?!”高天福听了吴二奎说鲍兰英已将那两头牛牵走后,下意识地露出惊恐的表情。在得到进一步确认后,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之后,他又摆出无所谓的样子,假装埋怨鲍兰英说,“这个虎老娘们儿,让我大老远扑了个空!”

高天福虽表面轻松,可他的内心却在翻江倒海地琢磨,鲍兰英会把这两头牛牵到哪儿去呢?要是牵回家去,难免让屯邻看见,只要是有人看见,那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得让胡中财知道了。不过,高天福也想,鲍兰英不会那么傻,这个聪明的娘们儿,肯定能猜到这两头牛的来路。她当初虽然不让自己偷胡中财家的牛,发狠,自己要是想偷,两个人就分家,可自己真的偷了,她就会顾及家人的名声,谨慎处理这事,决不会冒冒失失地把牛牵回家去。那么,她到底会把那两头牛弄到哪儿去呢?高天福一时也想不清楚。无奈之下,他在吴二奎家赶忙往家里打电话。电话是打过去了,就是没人接。高天福一连打了几次,也不见有人接,他的心就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能到哪儿去呢?高天福上了车,离开南边里往家赶。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颠簸,高天福回到了家里。他一下车就见院子里一片漆黑。他打开大门和房门进到屋里,开灯一看,屋子里空荡荡,一点儿生命的气息都没有。高天福庆幸自己对鲍兰英没有估计错,她是没有把牛牵回家。可她到底能把那两头牛牵到哪儿去呢?她现在又在哪儿呢?

高天福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头脑里一片空白,他对鲍兰英的去向根本无从想象。他茫然若失,就象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最后,漫无目的地走出屋子。这时,一道强烈的光线划破夜空,照亮整个河沿子村的上空,紧接着,一阵汽车的马达声由远而近。高天福心中一阵喜悦,快步冲出大门,情不自禁地盯着那汽车发出的光亮。他猜想,说不定这辆车里拉的就是鲍兰英呢。也许是她将那两头牛处理之后,连夜赶回家。果然,那辆汽车在他家门前的岔路口转了个弯,灯光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后直奔高天福射来。高天福让到路旁,小车疾驶到高天福的身边,一个急煞车停了下来。

车门开了,可是,从车上下来的不是鲍兰英,而是崔荣子的丈夫。

原来,昨天是崔荣子父亲去逝三周年。在农村,老人去逝三周年是最后一个大的祭日,远亲近邻都来参加祭礼,崔荣子和她丈夫也去河西跟着忙活一天。晚上,一些远道来的亲戚走不了,家里安排住宿成了困难,一些邻居家也都安排了这些亲戚住宿。崔荣子和她的丈夫不能在那儿住,两个人就拿着手电筒,顶着夜黑头往家赶。他们从大桥上过了河,沿着河东沿儿的河边往北走,想在老船口的地方奔自己的家。当她们走到老船口的时候,鲍兰英在河里最后呼喊和挣扎的声音,让崔荣子和她丈夫听到了。崔荣子循着声音将手电筒照过去,正看到一个人在接近东岸的河里挣扎。

“不好,这里有人淹着了!”崔荣子用手电筒的光亮指着水里的鲍兰英,放开破锣似的嗓子大喊。

辽河两岸长大的男人,多数水性很好,多大水都不怕。崔荣子的丈夫向河里看了看,二话没说,纵身跳进河里,将鲍兰英拖上了岸。崔荣子和丈夫把鲍兰英弄到岸上一看,这不是鲍兰英吗?怎么能一丝不挂地掉进河里?两个人迅速采取了一些措施,然后,崔荣子给鲍兰英穿上自己的衣服,她丈夫叫来一辆屯子里的出租车,两个人就把鲍兰英送进了城里的医院。

在医院,大夫对鲍兰英采取了必要的抢救措施,等鲍兰英完全清醒,就把她安排到了病房。一切安顿妥当后,崔荣子就让她丈夫坐车回家了。

崔荣子的丈夫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全当高天福说了一遍,高天福听了,一切都明白了。他顿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焦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顾不上自己的拉牛车,催着让出租车司机把他拉到医院。

“兰英没事了,医院那儿有荣子照顾她,你不用着急了。”崔荣子的丈夫很沉稳地说,“咱们先把这车牛安顿好了,把人家拉牛车打发走了,你再坐车去医院。”

高天福焦急地从兜里取出钱,把拉牛的运费付给大车司机,然后把拉牛的车交待给崔荣子丈夫,自己就坐着这辆出租车,向着城里奔去。

出租车向县城飞速地行驶着,强烈的灯光,照着空旷的公路,公路两旁的村庄、树木,飞快地向车后隐退。高天福向前探着头,两眼死盯着前面的路,感觉走上了一条没有尽头的无头路。

在出租车里,高天福仿佛又听到了鲍兰英对他说的话。“现在的农民,生活多好,种地不但不交税钱,国家还给补助,老百姓怎么都能生活。这年头,只要人勤谨,就能过上好日子。咱不能总想过去那种比别人更好的生活,而不满足现在的日子。人家建桥怎么了?这不是让大家都好吗?人不能太自私,有人能出来建桥,咱们也应该和其它人一样感到高兴。”

高天福想着鲍兰英的话,就在心里痛恨自己。他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低着头忍泣着。他后悔自己不该不按妻子的意见去做,更不该出于报复的心里,做那些不该做的事。坐在车里,他似看到了汹涌的辽河水,怒吼着吞没了鲍兰英,鲍兰英无力地在河水里挣扎着。也像听到鲍兰英的呼喊声,那凄惨的呼救声,在河谷里回荡,也在他的心中产生震撼。回想着鲍兰英的话,高天福便陷入痛苦的忏悔之中。他第一次在内心深处悔恨自己的不正当行为,这种不正当行为,是由于自己自私和心胸狭隘促成的,他也第一次领略到这种狭隘的自私心胸,会把自己引导到什么境地。她也明白了自己的罪恶是多么的深重。

出租车驶进城里,直接开到了县医院。汽车刚停下,高天福就打开车门下了车。他跑步登上医院门前的台阶,快速地冲进楼里,奔跑的声音,在深夜里空旷而寂静的医院走廊里回荡。

高天福打听到了鲍兰英所住的病房。在门口,高天福悄悄地推开房门,从门缝儿向病房里望着。他见鲍兰英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崔荣子就坐在她的床边,他轻轻地推开门悄悄地走进去。

鲍兰英听到动静就睁开了眼,深情地向高天福望着。

崔荣子搬来一个小凳,让高天福坐到鲍兰英的床前。

鲍兰英望着高天福,表情很泰然,没有显露出对高天福的任何态度。

高天福深情地望着鲍兰英,用自己的双手抓住鲍兰英的右臂,愧疚地说:“兰英,是我害了你。”高天福说着,不觉眼泪流了出来。他将自己的脸,贴到鲍兰英的脸上,泪水顺着眼角滴落到鲍兰英的脸上,与此同时,从他的内心深处发出一句最为深情的话:“兰英,往后,我就听你的,什么坏事也不去做了。”

鲍兰英看着高天福,眼泪也流了出来。但,她的脸上却露出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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