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关东懦夫的头像

关东懦夫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6/18
分享

边岗

中篇小说

边 岗


一九七六年,我还是个刚刚毕业的学生,对未来的人生之旅还很陌生,还很彷徨,恍若于浓雾中迷离跋涉的探索者,只知道充满信心地向前走,丝毫不惧前方道路的坎坷。那天,我在那个叫边岗的地方下车以后,就像一个慌不择路的逃犯,沿着一条狭窄崎岖的土路,磕磕绊绊地向前走着。天空晴朗,烈日当头,一路上,丘陵起伏,沟壑纵横,无边的荒丘野地,没人高的树丛和蒿草苍郁繁茂,草丛里时而发出昆虫焦躁的吟唱,时而传来鸟兽凄惨的哀鸣。

这里是和敬县的最北部,是地广人稀,交通不便的蛮荒之地。在这遥远的边地,有一所非同寻常的学校,一九七五年成了全省赫赫有名的教育革命典型,并被冠以“边岗五﹒七中学”的名称。一九七六年七月,我从当地的一所师范毕业后,就被以“特殊需要”分配到了这所学校任教。说是任教,倒不如说是让我到那儿当一个刀笔文书,把那所学校的“教育革命经验”及时推广宣传出去。就是这个“特殊需要”,让我的心中充满了荣耀和自豪,我带着一种神圣的使命感,服从了这种特殊的分配。

走出校门,我拿着分配介绍信回到家里,父母都很高兴。晚上,天上没有云,地上没有风,西天晚霞,绚烂夺目,家乡的傍晚和黄昏,四野阒然,万籁俱寂。母亲将桌子搬到屋前的一棵杏树下,端上两道菜,我和爹就坐在矮凳上,身披着血红的霞光对饮起来。喝酒时,爹说,毕业了,吃红本儿了,这可是铁饭碗儿啊!不用再履着垄沟找豆包,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儿了。爹说着,高兴得合不拢嘴。但是,不愿让我再离开老家,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教书。

你向领导要求要求,回咱们这里的学校教书。爹望着我用恳切的语气说。

在我的心目中,我是因特殊需要而被特殊分配的,对此,我感受到了领导的关怀和培养。我说,爹,我要去的地方那可是省里的典型学校啊!我们的同学都报名要到那里去,县里就选我们几个思想好,能力强的学生,作为骨干派到了那所学校。我不能向领导要求回老家。

我的话说得那样直接,那样生硬,简直是对老人的怀疑和顶撞。

哎!在哪儿还不是为了一口饭吃,撇家舍业的到那里,也没个人照顾,吃苦遭罪的,哪有在家净心?你也不小了,也该成家立业了。在那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咋解决个人的问题?

我给爹宽心丸吃,现出一种很荣幸的样子说,爹,这所学校不同一般的学校,我能到那里去工作,也是领导对我的培养。再说,我已经是公家的人了,不能自己说了算,让我上哪儿我都得去。我们一起去四个人呢!我们的关系都很好,互相都能照顾,不用您惦记啊!

爹想想是这么回事,也就不再阻拦。爹说,你是为了出息,这很好。这些年,就是因为你奔着出息,你才能走出这一步,不然,咱大队那么多的青年人,咋就挑你一个人上学呢?

你们一起去四个同学?母亲站在一旁好象听出了什么门道,微笑着,带着一种希冀追问道,有女的吗?

有,有两个女同学。我认真地回答。

母亲念叨着,四个同学,有两个女同学……那就在她们当中挑一个合适的,抓紧把对象处了。

望着母亲那十分好笑的样子,我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爹喝多了点儿,站起身回屋时,跌跌撞撞的边走边笑,险些没撞到门框。母亲见了,也忍不住笑了。她说,你爹是高兴的,喝多了。

对于将去工作的这所中学,我早就有所了解。我在师范念书的最后几个月,学生都被安排到全县各个学校实习,体验学校的工作和生活,这个待遇我却没有享受到,我被教育局抽去帮忙。那时,我就到过这所中学,知道那里的一些情况。学生暑假一晃就要过去了。我必须在学生开学前到校报到。我背上铺盖卷,从家里出来,坐上公共汽车到县城,再从县城的汽车站乘车,行车三个多小时,在这个叫边岗的地方下车了。

时值七月末,正是三伏时节,天上无云,地上没风,烈日当头,天气炎热。我背着行李,汗流浃背,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向着学校艰难地走着,路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我走过一道岗又一道岗,一路荒草秣棵的,也见不到人家。走着走着,眼前来到一个很让人感觉差眼的地方。站在高岗向前望去,这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笤条林。笤条长得有一人多高,开着紫色的小花,无以计数的蜜蜂,在这花丛中飞舞,发出嗡嗡的响声。天空中时而有小鸟鸣叫着飞过,还有那擅长在地上奔跑的野鸡,发出破锣般的叫声,从笤条林里笨拙地飞起,飞不多远便落下了。穿过笤条林,又走进大片绿油油的玉米地。窜出红缨的玉米棒子,又粗又壮。还有豆地、谷子地,都是大片大片的,让人感觉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我知道,这里全都是这所学校的校田地。望着这一片片充满生机的大地,我惊叹这所学校的创造,也充满信心地展望它未来的发展。再往前走,远远的看见对面高坡上有一处绿茵,树丛中几幢红色的房舍若隐若现。近前时,见有两个门墩,上面有弧形的铁架子,铁架上等距离固定一些圆型铁板,铁板上写着“边岗五﹒七中学”的字样。我知道,我将工作的地方到了。

老实说,我虽然喜欢恬静,但太不适应这里冷冷清清的沉闷。

报到以后,学校的总务主任把我领向我们的宿舍。我们向宿舍走着,一路上也遇不到一个人。这让我感觉和走在校田地的心情是两样,这里不是学校,倒像一个身处僻境空旷寂寥的火葬场。

这是一栋砖瓦结构的红色起脊房。打开大门,顺着空荡荡的走廊走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只有一铺土炕,炕沿下,一个用红砖搭就的炉子,上面落满灰尘,炉钣和炕墙,都被烟熏火燎得黑黢黢的。

我把行李卷儿往炕上一放,就算在这里安家了。

分到这所学校的,除我之外,还有吴大川、周惠珍、丁桂花,他们都是我的校友。

在校时,吴大川是学生会的生活部长,高个子,宽肩膀,黝黑的脸膛,线条粗犷。宽阔的额头上,两道浓眉象两只黑蚕趴在眉骨之上,异常冷峻的双眼,给人一种意志坚强、无坚不摧的刚毅硬汉印象。他走到哪儿都要高人一等,总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头儿。一看他的表情,我就想到日本电影《追捕》里的杜丘。他的气质和那个日本检察官太相像了!有时看着他,一想到杜丘,我就想笑。有了他和我们在一起,我,乃至和我一起来的两个女同学,就有了主心骨。

我到时,吴大川还没到,不过,我还不是第一个到这里的。第一个是丁桂花。丁桂花和周惠珍被安排住在女学生的宿舍,她把自己的行李安顿好了后,就到我们宿舍来了。

丁桂花是我们学校的校花,长得美丽动人。她修长的身材,结实而丰满,清秀的脸庞,皮肤白里透红,弯眉下一双黑黑的眼睛,那么大,那么好看,精神得让人看一眼就不会忘记。丁桂花长得美,却不那么高傲,那么盛气凌人。她是笑面,总给人一种热情、爽朗、大方的感觉,让人感觉容易接近。然而,她并不是一个没有主意的姑娘,她的主意很正,在吴大川申请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工作后,她紧跟着也报了名。那种毫不犹豫,一无反顾的气势。让我对她的举动有些担心,甚至感觉她过于冒失。

听说你也到了,我就过来了。丁桂花来到我们宿舍,一进门就说。吴大川咋还不来呢?他能不能不来呀?

她这样关心吴大川,让我有些嫉妒。我想问她一句,吴大川来不来对你就那么重要吗?可我还是没有问,只是诚恳地说,怎么会呢?谁不来他也不会不来啊!

一直到了晚上,我们这四个同学都到齐了。晚饭后,我们来到校园的外面散步,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这里恍若世外桃园般宁静,周围没有汽车喇叭的鸣叫,更没有城里闹市的喧嚣,甚至连一声犬吠声都听不到。我们同学再次聚首,不免对这所学校评头品足,发一痛感慨。在唠到学校的环境时,周惠珍有些蔫了。她没想到这地方如此偏僻落后,学校周围几里没什么人烟,每天只有一趟公共汽车从县城开过来,在这个叫做边岗的站点儿停一下,就又向北边的什么地方开去了。学校的伙食非常简单,周惠珍已经打听过了,每天都是以玉米为主食。除了玉米面的大饼子,再就是玉米碴子饭,周惠珍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周惠珍个子不高,衣着朴实,为人低调,说话做事,总是悄无声息。她在我们学校,学习成绩突出,是个出了名的好学生。局里把她派到这里来,真是为了充实这里的师资力量。我看着周惠珍那沮丧的神态,心里就不是滋味。吓!你周惠珍怎么能这样?你在毕业时,不也是自愿报名到这里来的吗?刚到这里就动摇,这样下去岂不自找苦吃?

就在我们要毕业分配的时候,上级号召我们这些同学到农村去,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校园内到处都是宣传这类口号的标语。同学们都响应组织的号召,群情激奋,纷纷报名。他们在学校教学楼走廊的墙上贴上大字报,上面尽是决心书和申请书。在会议上,一些同学还发表誓言,响应党的号召,发誓听党的话,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做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那时,吴大川也想,我们这批学员,都是哪儿来回哪儿,回到自己老家,做一个平庸的教师,一辈子真没啥意思,莫不如到这个省里的典型学校,不管是吃苦还是受累,不管享福还是遭罪,轰轰烈烈的干一番事业,了却一生,也算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最终,我们四个人被分配到这里。

吴大川面对周惠珍的样子,用深沉的语气安慰说,周惠珍,你不能这样,刚来就上火,总这样还不得把小命儿搭到这里呀!

我的男朋友埋怨我,说我在外另有恋人,不愿和他结婚了,故意远离他。其实,我也不愿意到这儿来。别人都响应号召,都争先恐后报名,我也就报名了。我还以为,我就是报了名,也不一定让我到这儿来。哪承想,还真就把我派这儿来了。

你要知道,你是全校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要往这里充实师资力量,不派你来派谁来?吴大川很真诚地说。既然来了,我们就应该坚定信心,不能再犹豫。

丁桂花说,我不在乎这里艰苦,只要你们在这儿,我就在这儿。我什么都不怕。

大家这样唠着,脸上的表情就不再那么沮丧。

我们报到后,学校为我们举行了欢迎晚宴。可那是一次什么样的宴会呀!酒桌上搞得那么惊险、那么尴尬、那么令人沮丧,简直让人愤怒。

宴会是在学校的食堂举行的。这时,学生还都在放假,学校也没多少人,全校教职工都参加了。穆校长把我们四个同学让到他那张桌子。在这张桌子上,还有一个特殊的人物,大约三十二三岁。这人个子挺高,挺瘦,长脸,面肤蜡黄,体格孱弱,没有年轻人那种血气方刚的气色。此时,他正板着面孔在那儿沉默着。

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见到这个人,就有一种看不惯的感觉。他不像其他老师那样随和,一举一动给我的印象都很造作。我很不喜欢这种人。

你们四个,到今天已经来了三天了,我们就算熟悉了。穆校长站起来,指着那个年轻人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同志。他叫马兴光,是咱们北方大学政治系毕业的,很有政治头脑。他在毕业时,组织上把他分配到省里的机关工作,可他却选择到这里来了。他要在这里和工农划等号。

吴大川顿时对马兴光肃然起敬,站起身把手伸向马兴光。马兴光傲慢地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和吴大川握了握手。

向您学习呀!吴大川说。

我不知道吴大川说的话有几分真诚,不过,我和两个女同学可没有站起来,只是以审视的目光望着马兴光。

马兴光不是一般的人物,他的家庭出身是高干。穆校长继续说,他的父亲是东北军区出名的少将。他自己也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希望你们今后多交流,向他学习。

咱们互相学习。马兴光说着,脸上露出一种自得的表情。

借此机会,我也把学校的情况向你们介绍一下。穆校长说着,低了一下头,将面前的酒杯往前挪了挪,然后继续说,我们这所学校地处科尔沁草原的边缘,这里人烟稀少,交通闭塞,是我县最北部的蛮荒地带。这里的孩子,如果不能进城上学,那就得成为文盲,做一个老守田园的农民。我们学校的创始人,也就是老校长——柳成荫同志,为了让北部地区的孩子能有上学的机会,使他们将来成为有文化、有知识的有用人才,就在这儿创办了这所学校。学校经费不足,师生们就锹挖镐刨人拉犁,自己动手开荒地,在咱们这边岗开荒一千五百多亩,种了五百二十多亩的苕条林,一千多亩的庄稼。除此之外,还植树造林、修水库养鱼。为了改善当时的办学条件,使学校得到发展壮大,老校长组织师生自己动手,脱坯烧砖建校舍,把原有的茅棚草舍扒掉,建成今天这样美丽的校园。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这所学校被省里命名为“学朝农”的典型学校。受朝阳农学院办学经验的启示,我们把这里孩子的前途,定位在坚持乡村干社会主义上。为了培养学生吃大苦、耐大劳的精神,每期学生来校,都要在劳动中得到锻炼。去年冬天,我们带领学生奋战一个月,从岗下的河里跳来河淤土,把一百九十亩瘠薄的学农基地压上了一层肥沃的土壤。下一步,我们还要小马拉大车,办我们自己的大学,培养我们农村需要的人才。你们是新来的骨干力量,今后要为学校的发展添砖加瓦呀!来,为了你们的到来,为了我们学校今后的发展,干杯!

大家都随着穆校长站起身,穆校长喝了一大口,其他人也都跟着喝了一大口。两个女生看着大家都这样喝,也大胆地喝了一点。

大家吃了几口菜后,应该是副校长或者马兴光提议喝酒了,可还没等他们提议,吴大川就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各位领导,还有兴光兄,刚才听了穆校长对兴光兄的介绍,还有他对学校的介绍,我很振奋。我感到,我们这所学校是个大有作为前途无量的学校。我们几个同学选择来这所学校是来对了。我们来这里,是组织上把我们做为骨干力量派来的,也是组织对我们的关怀和培养。我们决不辜负上级组织的信任和希望,和在座的领导和同志一起,把咱们边岗五﹒七中学建设得更好!

吴大川说到这里,我和两位女同学就带头鼓掌。可是,在坐的其他人都没有鼓掌,场面顿时显得尴尬。

吴大川端起酒杯继续说,来,我代表我们几个老同学,给大家敬一杯。说着,将酒杯高高举了起来。

就在这时,马兴光铁青着脸,傲慢地冲着吴大川说,你是不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啊!你敢在这儿说大话?你知不知道你身在何处?你知不知道你在面对什么人说话?你一口一个上级组织的信任,一口一个上级组织的培养,还要在上级组织的关怀下,你把学校的领导放在什么位置了?

听了马兴光的话,我感到十分紧张,我不知吴大川哪句话说错了,还是哪句话捅了马兴光的肺管子。我是个搞文字的小文痞,细琢磨,我没感觉吴大川说了过头话,或者哪句话失礼。思来想去才想明白,这完全是马兴光目空一切的性格所至。在这种场合,他容不得别人超过于他,也想借这种场合,制造吴大川和校领导之间的隔阂,或者有意显示他是校领导权威的维护者。不然的话,吴大川就是说了过头话,也没你马兴光出面挑理的份啊!你是学校的领导吗?你是吴大川的领导吗?

吴大川的脸顿时像巴掌打了一样,红得发紫。很显然,吴大川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搞蒙了。整个餐厅里的人都把头转了过来,把目光投向这里。

此时,我最担心吴大川的脾气在这种场合暴发。我想,就凭吴大川的脾气,是不会容忍什么人用这样的态度和口气对他进行说三道四的。

就在这时,还是穆校长打破了这种尴尬局面。他站起身,微笑着冲着全场教职工说,这是我们学校新来的吴大川老师,代表他的同学给大家敬酒。来,大家都端起酒杯,为了咱们学校又多了骨干力量,为了这些年轻人的创新精神,干杯!

学校还没正式开学,领导跟我们说,正式开学前给你们两天假。开学后,学校要有一场大的战役,要建大学校舍。到时候,你们就一半会儿回不了家了。

大的战役?这该是很残酷的吧!嘿!残酷又能残酷到哪儿?我可是从一个普通社员上来的,当过生产队的打头的,后来当民兵排长、大队的干部。我在农村可是什么活儿都干过,也什么苦都吃过,没有我吃不了的苦,遭不了的罪。这方面,不光我,还有我们这批毕业的所有同学,他们上学之前,也都是吃苦耐劳的实干家。他们当中有党员、团员,还有各级组织的干部。他们大多都是没有门路的普通家庭子女。虽文化水平参差不齐,但在那个年代,还都是当地出类拔萃的人才。是当地政府的地方主义、本位主义,把这些没有门路、没有关系的青年留在了当地的师范,以期壮大本地的师资力量。

这天,正赶上发工资,我就带着平生第一个月的工资回家了。

回到家里,父母都很奇怪,为什么刚走没几天又回来了?我说我发工资了,我要亲手交给你们。随后,我就把那三十五元五角的工资交到了母亲的手里。

母亲接过那几张少得可怜的纸票儿,木木地站在那里,两片嘴唇微微地颤动着,两眼噙着泪水,好长时间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我知道,母亲不单单是看着这三十几块钱激动,她是感到她的儿子出息了,能独立了,能往家挣钱了。做为母亲,她是想到自己苦巴苦业将养的孩子,这下算是将养出头了。

父母向我打听学校的情况,我说,学校很好,是一所了不起的学校。那里有学生自己盖的校舍,有土地一千多亩,还有果园、鱼塘。这所学校培养的是农村自己的人才,将来毕业,就在农村出力。还要小马拉大车,办大学,让更多农村的孩子,不出公社就能上自己的大学,将来成为农村有用的人才,为农村服务。

父母不知道这样的学校啥样,给他们的印象是,我在那个学校工作,将来肯定能有大出息,同时也感到我到那里工作很苦。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说我明天就得回学校,因为学校建新校舍,还要秋收,下回就不知道啥时回来了。老人安慰说,你就在那儿好好干吧,不用惦记家里。

第二天我就返回学校了。

丁桂花没有回家,她就呆在学校。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说回家也没事,白搭路费。我没有深想,就信以为真了。

学生一到校,我们的工作就定了岗。吴大川被安排做初中一年一班的班主任,由于我需要随时完成上级交给的上报材料,并要及时报导这个典型学校的办学经验,学校就没安排我带班,只让我做科任,协助吴大川做好他们班的工作。丁桂花和周惠珍也不带班,都做一年级的科任老师。

开学后不久,学校就开始实施“小马拉大车”,上大学部的项目。所说的“小马拉大车”,就是要在我们这所中学,带大学班,建立自己的大学部。这个想法是马兴光提出来的。学校宣布,大学部主任,由马兴光担任。

要建的大学,马兴光已经有了想法,马兴光说,我们学校的校园地处高岗,大学部的位置,是在岗下,在一条大沟的边沿儿上,在那里要建两栋教学班。为了体现泥腿子大学的特点,要建的校舍不是砖瓦结构的,而是土坯房。

第一任边岗中学校长,曾带领师生自建校舍,可他已经走了,他为了偏远地区的教育事业,付出了全部生命。如今,他的继任者们要在这所中学的基础上,在这偏远的地方上大学部,马兴光不想给上级领导找麻烦,也不想在建成之前就让外界知道,他要一鸣惊人。为这事,马兴光可是费尽了心思,他搬动了在部队做首长的父亲,让他给解决大学部校舍所需的门窗和木料问题。老父亲一听,就大力支持,打电话给县城驻军部队的领导,让驻军就近帮助解决这个问题。

这样的校舍,不象城里的校舍那样复杂,也没有走廊,一个教室,就一个门,两个窗。一共十二个教室,让部队按照校舍设计的尺寸,做好了门窗,连同所需木料送到了学校大学部的工地。

要建土坯房,就得首先脱坯。这里的山旁沟沿,有的是草,打下来就可以做羊角。脱坯也是就近取土,把那里的表皮土连同蒿草一齐铲除,露出下面的破皮黄土,就是脱坯的好土了。

吴大川已经向学校表了态,一定要在大学部的校舍建设中做出贡献。他带领全班学生第一个杀进了工地。脱坯场上,男同学翻一层土,两个女同学就往翻起的土上扬一层羊角。女老师带着一些女同学,拿着脸盆,拎着水桶,到下面的河沟里取水,浇在翻起的干渴的黄土上。翻完土,吴大川就带几个男生,轮换着扒泥。将泥和好了之后,吴大川就让几个同学用铁锹清理一块空地,一些男生把麻袋的四角系上绳子,铺到地上装泥,然后,由两个人用抬杠抬到脱坯场。吴大川自己把着一个坯模子开始脱坯,他的后面一个错一个的跟着五个脱坯的男生,就象比赛似的。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着实让人振奋。

到了晚上,他们将最后一块坯脱完,一个个脏得像泥猴儿,累得直不起腰来。我向吴大川他们班的脱坯场望去,顿时让我吃了一惊:嘿!他们班脱的坯,数量上要比其他班多出近三分之一。吴大川真是干活的好手,他也真的豁出去了,那可是下实腰子干的活。

放学了,同学们都各自回家了,吴大川和我也都拖着瘫软的身子回到学校。我们四个同学在宿舍洗完之后,就向学校的食堂走去。

学校的食堂,外面有一个大厅,从大厅的里门向里边走,那是一个走廊。走廊的两侧,各有一个小单间,进到走廊往里走,才是食堂的厨房。我和吴大川从食堂的大厅顺着走廊向厨房走,想找到厨师打饭。就在我们通过走廊的时候,吴大川突然在走廊一侧的小单间门口停住了。这时,我听到小屋里传出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人的一生不用做更多的事,要做准了,就一件事,就像张铁生,一张白卷就把他成全了。这是马兴光的声音。就是他的这张白卷,改变了他的命运。他被铁岭农学院录取并破例发展为党员。还当选为第四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没有那张白卷,他能进大学吗?能当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吗?

这话说得对,张铁生也是个有胆略、有见地的人。说这话的是穆校长。你下到咱们边岗五﹒七中学,这第一步走得对,下一步,你还要做出一点有影响的成绩来。我看,你提出的“小马拉大车”,让咱中学成立大学部,这也是一个创举。你就把这事整成了,你就会得到上面的赏识,成为轰动人物了。

穆校长,我的事,就依靠你抬举了。

这没问题。你要是成了张铁生第二,我不也成了伯乐了吗?哈哈哈!来,喝!

听到这里,我感到特别震惊。我的心境全乱了。他们两个人的谈话,让我感受到一丝无以名状的沮丧。我当时当然无法看到他们说话时的样子,但是,从他们谈话的语气和那爽朗的肆无忌惮的笑声中,就体会到了他们那得意的、兴奋的忘我的表情。我看了看吴大川,我见他脸色铁青,不高兴地向厨房里走去。

整个一顿饭的时间,我和吴大川谁也没有说话。吃完饭,我们都默默地从食堂走了出来。一路上,丁桂花和周惠珍与我们闲唠,吴大川也不吱声。我见吴大川不愿意说话,我也就不去搭理她们俩。她们俩感觉奇怪,就一直跟着我们,进到了我们的宿舍。

你们俩怎么了?丁桂花忍不住,看了看吴大川,又看了看我,一脸疑惑地问

吴大川也不说什么,阴沉着脸,冷漠的表情让人感觉压抑。

我不愿让她们俩如堕五里雾中而心急火燎,就把刚才在食堂走廊听到的内容向她们俩讲了一遍。

那天喝酒时,他批评吴大川,我就看那小子不是个东西!丁桂花生气地大声说。大川说错了,也没有他批评的份儿啊!他算干啥吃的?

这么说,那个穆校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周惠珍压低声音说。周惠珍不好发表观点,不愿参与议论别人,这次,她也感到这里的问题很是复杂。他们这是在互相利用,同时,也在把我们做为炮灰使用。

这个事你们心里有数儿就得了,往后,你们要是发现什么不正常,就和我沟通。吴大川很郑重地说。我也看明白了,他们都在利用这所中学的招牌,要达到个人的目的。对他们,我们不可抱什么希望。

听了吴大川的话,我们几个心情都沉重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和吴大川睡得正香,一声闷雷把我们惊醒了。我们同时从炕上爬起来,凑到窗前一看,一道闪电横贯长空,整个天际,笼罩着沉重的乌云。我们都想到了脱坯场那些已经晒干并且被学生们码成垛的大坯。要是不把这些坯垛苫好,浇上大雨,这些大坯就会变成一滩泥巴,学生们这些天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就会付之东流。

过去把这些坯垛苫上吧!吴大川无奈而又果断地说。他边说边迅速地穿着衣服。

怎么苫,用什么苫?我没主意地问他。

走,拿着镰刀。吴大川边穿着鞋,边不住嘴地磨叨。这些领导,有前眼没后眼,码好的坯垛不苫,都没长心,就以为没什么大雨了。就是没有大雨也该苫上啊!不就是瞎几棵苞米吗?这些大坯要是让雨浇了,可就不能用了啊!咳!脱坯这活儿,可真不是人干的。

我也迅速穿上衣服下了地。我们俩每人拿上一把镰刀出门了。

外面,天阴得像水罐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闪电不时横贯长空,或由天空直插大地。雷声隆隆,如无数盘石磨在转动。星星的雨雾,随风扑面,雨还没下,却让人感受到山雨欲来的恐怖。

我和吴大川向天空看了看,就向着坯场的方向跑了起来。

我们宿舍距离脱坯场能有一里多地。我们跑着,还没跑多远,我就气喘吁吁,有些跟不上他了。再往前跑,前面就没了他的踪影,连他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当我跑到脱坯场,风刮起来了,豆大的雨滴随着狂风甩在脸上,就像鞭子抽的一样。由天空直插大地的闪电过后,清脆炸响的雷声震天动地。借着闪电的光亮,我见吴大川抱着大抱的玉米秸杆,向着坯垛苫着。来到坯垛跟前,我也冲到了玉米地里。我们都迅速割着玉米,然后抱近坯垛苫着。苫了玉米秸杆之后,吴大川又冲到坯场周边,收集前几日除掉的柴草,抱到坯垛跟前苫到坯垛的顶部。顶部的玉米桔支愣八翘的不平乎,他就将不平的秸杆撅折弄平,再将那些柴草苫到上面。

我们忙了近半个小时,终于把这些坯垛苫好了。这时,我们浑身都被汗水和着雨水湿透了。仰望天空,透过雨丝密集的雨幕,我看到满天黑压压的乌云,无情地罩住了无边的大地。雨越下越大了。

走吧!吴大川环顾了一下所有的坯垛,果断地说。说完,他就首先向学校的方向跑去。

回到宿舍,我们两个都浇成了落汤鸡。头发贴在脸上,雨水从头顶顺脸往下流淌,衣服也都贴在了身上,我们站着的地上,已被淌下的雨水润湿一大片。我们脱掉衣服,擦干了身子,坐在炕上听着外面的雨声。

第二天早晨,我和吴大川到食堂去吃饭,我不住地打喷嚏。

你这是怎么了?丁桂花和周惠珍吃惊地向我望着。

我向她们说了我们昨天夜里顶雨苫坯垛的事,跟在后面的马兴光听到后也感到很惊讶,你们两个顶雨苫坯垛?那么大的雨,那还不感冒!之后又不以为然地说,嗨!没必要顶雨去苫那东西。当时,我也知道下雨了,也想到了坯垛可能被雨浇成泥。可我想,浇就浇了吧,大不了让学生们再脱一遍。这也是学生锻炼的好机会吗?

有让学生这样锻炼的吗?吴大川不高兴了,张口顶了马兴光一句。这是让学生们做出无谓的牺牲,这是对学生的惩罚!

马兴光不再吱声,灰溜溜地走向食堂。

我太爱丁桂花了。她那么大胆,那么有主见。她处理事情直来直去,从不遮遮掩掩,我就喜欢她那爽朗的性格。看着她,我就在心里敬畏造物主的神奇,怎么把丁桂花打造得这样完美?美得让人惊叹,让人嫉妒。从她的五官到她的身材,从她的动作到她的气质,从她外在的表情到她内在的品行,方方面面都是那样的得体,那样的让我佩服,甚至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近于疯狂。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花一样的美人儿,却对我不屑一顾,从不用欣赏的眼光瞭我一眼。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我爱丁桂花,人家并不爱我。我承认,我只是个白面书生,远不如吴大川有男子汉精神,我各方面都不如吴大川,她和吴大川更为合适。虽然我承认这一点,可我在心里,还是万分的嫉妒。

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俩都应该有心灵的沟通,有行为上的默契。不过,我并没见过他们有蛛丝马迹的亲密接触,或毫无顾忌的情感交流。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的心里一直画着魂儿。

大学部的工地,有了现成的门窗和木料,工程很快就开工了。

这一天,一栋校舍的地基打完了,随后就开始站门框。我们把门框立起来后,我和吴大川扶着,等着丁桂花和周惠珍搬来支门框的架杆。我们扶着门框,却不见丁桂花和周惠珍抬过来架杆。我们向丁桂花望去,寻了半天,才见到她站在远处的土路上,正与一个妇女说着什么,那样子好象很激动。她们说着说着,丁桂花就离开了那个妇女。这时,我看见那个妇女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并大声哭嚎起来。

我和吴大川看了,都感到疑惑。我们把立起来的门框放下,向丁桂花走去。

怎么回事啊?在走到丁桂花跟前的时候,吴大川向她问。

丁桂花气得脸色惨白,站在那里也不说话。

那人是谁?吴大川追问道。

她是我的嫂子。丁桂花勉强回答。不要管她,她爱咋咋地。说完就不再吱声,一转身走了。

吴大川也不再追问丁桂花,他向那位妇女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来到那妇女跟前。那妇女四十左右岁,穿着一身既土气又艳丽的衣服,坐在地上用异样的目光向我们望着。

大嫂,快起来!吴大川上前去扶那妇女,并逗趣地说,咱们有事说事,哪能坐在地上放赖呢!你坐在地上,那不让别人笑话吗?

你是谁?那妇女直眼望着吴大川愣愣地问。

我是丁桂花的同学。吴大川脸上浮现滑稽的笑,用丈义的口气说,到底有什么委屈,你就当我说说,我肯定能帮你解决。

你就说说吧,世上哪有这段理,丁桂花的嫂子站起来,眼里含着泪,气呼呼地说,当初,丁桂花在家的时候,公社书记相中她了,非要娶她做儿媳妇。她说,要是能把她送去上大学,她就嫁给人家做儿媳妇。人家真就答应了她。谁知道,丁桂花这小养汉的学也上了,书也念完了,却不回老家了,躲着人家。我家你大哥当大队书记,丁桂花要是毁婚,你大哥这大队书记还能当消停吗?非被人家撸下来不可呀!

听到这里,我全都明白了,当初,丁桂花报名非要和我们一起到这遥远的边岗,到这个省里的典型学校工作是啥意思了。原来,丁桂花有过这样一段经历。那就是说,丁桂花还是个有茬的人。可是,她又看上了吴大川,她要摆脱那个公社书记的儿子,而和吴大川俩相处。

婚姻不能是偷偷摸摸的事情,男人和女人要是偷偷摸摸的那不是夫妻关系,那是破鞋关系。丁桂花在把这个茬儿抖落干净之前,她和吴大川的关系就不能公开的有所进展,甚至不能明火执仗地恋爱。

那你想咋办?吴大川面带笑意问丁桂花的嫂子。

我想咋的?我就想让她回老家,回去人家还能给她安排一个好工作,她要是不回去,那可就把我们家给坑了!我可说好了,她要是不仁,我也不义,我就和她没完,就不会让她在这儿呆消停。

你不让她在这儿呆消停?那你能把她咋的?吴大川反问了一句。这学校可是受保护的单位,你要是敢在这儿闹,公安部门会拘留了你。

你咋向着她说话,你和她是啥关系?你们俩是不是好上了?你要是和她好上了,你就赶紧把她放了,她要想另找人家,我是不会答应的。

你不答应能咋的?丁桂花不愿意和书记的儿子结婚,谁还能把人家绑去啊?那可是犯法啊!

这时,丁桂花从远处又走了回来,远远的就喊:你们不要理她,你们都回来!

吴大川看了一眼丁桂花的嫂子,向我说,走吧!

我们俩扭头回工地去了。

晚收工的时候,我们几个向宿舍走着。我对吴大川说,丁桂花的事情是不是挺麻烦啊?吴大川说,有啥麻烦的。丁桂花不愿意和那书记的儿子结婚,那个书记还不得考虑考虑呀!强拧的瓜不甜,过一段时间,他感到没趣儿,自己也就放弃了。

那丁桂花她哥的书记职务呢?还不得让人家给撸掉?我还是担心地问。

嗨!这事儿与她哥也没啥关系,他公社书记咋的?他因为这事就把人家大队书记给拿下,对他也没啥好处啊!

听了吴大川的话,我感觉这两个人真是沉着冷静,这肯定也是他们早就核计好了的。

秋天来了,正午的阳光早已失去往日的火辣。一早一晚总有晨露秋霜染地,并将野地里的植物打湿。田野里的高棵庄稼都已经收获了,只有矮棵的豆子还在大地上顶着秋风直挺挺地立着,不时晃动着豉豉的豆夹,发出悦耳的声响。早晨正是收割大豆的好时机,因为这个时候割豆子不扎手,如若到了中午,那些干得坚硬的豆夹,没有一点柔性,会把同学们的小手扎得血肉模糊。为此,学校把上课的时间挪到了下午,而利用上午的时间收割大豆。

几天过去了,学校这片有八垧的豆地,豆子已经割得差不多了。望着即将收获完毕的大地,同学们都心情激动,干劲十足。将近午饭时,同学们每人背一捆豆子回学校了。就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大家看到学校的方向浓烟滚滚,黑色的烟柱,升到半空,就被强劲的西南风吹得歪斜着,一直钻进校园的树林里消失了。

好象学校哪儿着火了!一个学生惊叫着,并将手指指向学校。

那是什么地方呢?吴大川向学校的方向望去,不容他多想,便一声令下,带着学生拼命往学校跑。跑到学校一看,原来是豆垛着了火。巨大的豆垛,不是垛得很高,而是平铺着一大片,着火的一面,还挨着谷垛。吴大川红了眼,直接向火场扑去。这时,熊熊燃烧的大火,火苗有一房子高。烈火中,燃烧着的豆秸连同火中的豆荚豆粒,发出哔哔剝剝爆豆般的响声。滚滚的黑烟裹挟着灰烬,随着秋风,拧着劲儿旋转着冲向天空,弥散在整个校园。那种浓浓的焦糊味和着烧熟的豆香味,充斥在空气里,让人感觉有说不出的味道。

吴大川靠近火场,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让他不自觉地向后撤了几步。

学校只有一口井,就在食堂的门口,距离火场能有一百多米。那口大井是学生们挖掘的,一米直径的井口,井深能有三十米,没有安装水泵,打水全靠辘轳往上绕着柳罐。从井下绕上一柳罐水,最快也得两三分钟。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就是这样一口井,那是唯一的水源,是救火的关键所在。

快!你们一部分人到食堂去,有水桶就用水桶,有水盆就用水盆,抓紧取水扑火。其他人,抓紧找铁锹,动用一切家伙取土往火上压土吴大川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同学们都行动起来了,有人取来水往火上浇,有人用衣服兜来泥土往火上掷,无论是浇上水,或是压上泥土,烟火都颤动一下,然后,火势不减,照样烟火冲天。就在这时,吴大川见挨着豆垛的谷垛极易被这高温烤着,就带头扑向谷垛。他想把挨着豆垛的谷捆挪走一些,让豆垛和谷垛之间空出一点空间,防止豆垛的火烤着了谷垛。就在他刚刚抱起一捆谷子离开谷垛的时候,那捆谷子突然着起了火。吴大川并没扔掉那捆谷子,他不顾一切,跑着奔向火场以外的空地。谷捆是被抛出去了,火却将他的衣服引燃。同学们一见,上前就扑打他身上的火苗。火很快被扑灭了,可是,他身上穿着的化纤衣服却粘在了身上。他右侧的眉毛和头发被烧焦了,面部也烧起了无数个水泡,他疼痛难忍,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不能再救火了。我跑近他,心疼地对他说,马上到医院就医,不然感染,会危及生命的。

把火扑灭再说,先不要管我!吴大川说着就冲出了人群,扑向火场。

人们陆续运来了水,倒向燃烧着的豆垛,一些同学脱下衣服,兜来了泥土,用力抛到火堆。火势渐渐地减弱了,二十多分钟的后,终于被彻底扑灭了。收获的大豆虽然损失了一些,但更多的大豆避免了损失。这时候,人们算是松了一口气。

穆校长走过来,大声地说,梁老师,你陪吴老师去医院,学校的事我来应对。

咱们走吧。我对吴大川说。

我也去。丁桂花望着我和吴大川说。

吴大川不再说啥,默默地跟着我们,向公路的方向走去。

这里离最近的城镇,也有三十多里,那是个叫作大城子的小镇。上到公路,我们截了一辆汽车,乘车半个多小时,就在医院要下班的时候,来到医院的急诊室。

大夫认真看了吴大川的伤势。他的脸部烧起了几个水泡,身上的衣服有的地方烧焦了,粘在了皮肤上。住院吧!大夫果断地说。随后,迅速地开出一些单子。丁桂花陪吴大川到住院部,我拿着那些单子奔向收款处,为他办理住院手续。

办完手续后,我也来到吴大川的病房。这时,吴大川并不在病房。护士说,他在处置室。

我又来到处置室。在处置室的门口,我见丁桂花正站在那里抹着眼泪。我问怎么了?丁桂花转过脸,她抽了一下鼻子,眼泪又涌了出来。她说,大夫用酒精润湿他的衣服,在揭掉衣服的时候,他的皮肤都被揭下来了,我见他额头都疼出汗来了,我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我进到处置室的屋里,这时,医生正给吴大川上药。包扎好了之后,我们就回到了病房。

丁桂花将吴大川安置好了之后,两眼乜斜着吴大川说,你这人,做什么都不管不顾。你这不是出虎事吗?学校的那些粮食加一块儿,有你自己的性命值钱啊?

嚇!就你感觉我的命值钱,在你的心目中,我比什么都值钱。其实,我哪有那么值钱。吴大川风趣地说。

你还笑呢!丁桂花瞪了一眼吴大川,也逗趣地说,你要是把小命儿搭上了,我可是白白扑奔你来了。你爹你妈也白养你这么大了。

你说的就不对,吴大川又郑重起来,他反驳丁桂花说,咳!我们这批学员,毕业时多数都是哪儿来回哪儿,我不就是不愿回自己老家,做一个平庸的教师吗?真要是回到老家,默默无闻的做一辈子教师,那才真的没啥意思呢!当初我坚持到这个省里的典型学校,在这儿不管是吃苦还是受累,不管享福还是遭罪,轰轰烈烈的干一番事业,也算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我们到这个地方,一就来了,那就得为这地方负起责任,不然还到这儿来干啥?回家干,不也一样吗?

丁桂花不吱声了。但她的表情,还是不服气。吴大川看了看丁桂花,让步地笑着说,嗨!我也没想到那捆谷子见风就着起了火啊!

吴大川需要在医院住几天,他的班就得由我先带着了。我把丁桂花留在医院照顾吴大川,就回到了学校。

来到这所学校,我有责任报导学校的办学经验和先进事迹。我曾向新闻单位投过不少文字稿件,他们也真的采用了一些。比如:《对学生进行热爱农业 坚持乡村干革命的思想教育》、《培养学生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小马拉大车,中学带大学,边岗五·七中学敢想敢干建立大学部》等,都放在了显著的位置报道。这次从医院回来,我也将吴大川在学校毕业时主动要求到偏远学校当老师和他来到边岗五·七中学后的表现,比如冒雨护坯,舍身救火这些事写成一篇人物通讯,叫《他用行动兑现自己的诺言》。写完之后,也没经穆校长过目,直接以书信形式投给了省报、市报和几家广播电台。

这天,吴大川和丁桂花从医院回来了。他们没到学校的教研室,而是直接来到我们的宿舍。一些老师听到后,都到我们宿舍来看望,穆校长也领着几个校领导来到我们的宿舍。正在大家谈笑风生的时候,一个老师冲进我们的宿舍,他的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兴奋得脸都红了。

快看,登了……登了,报纸上登了吴老师的事迹!那位老师说话的样子,就象得了头彩。

大家轮着看那张报纸,最后,那张报纸被送到了穆校长的手里。穆校长接过报纸认真地看了标题,然后草草地看了一眼内容,就把报纸递给了我。我还以为,他看了报纸上的内容,会夸赞吴大川的勇敢和牺牲精神,夸奖我为宣传学校的事迹认真的劳动精神,但他什么也没说,在递给我报纸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那不悦的眼神。他起身走了。

就在报纸登了这篇文章之后没几天,县教育局的一个领导来到了边岗五·七中学,到这里看了看学校的情况,然后点名要单独见见吴大川。

我不知道那位教育局的领导和吴大川说了些啥,但我看见吴大川从校长室出来,表情好象挺兴奋,由此,我感觉他和教育局的领导,谈得很舒心。

晚上放学以后,穆校长召集全体教职工开会。会议的主题是强调下一步的工作。可是,穆校长把上次布置的工作强调一遍之后,却说,今后,学校无论出现什么事情,都要听从学校领导的安排,没有学校领导的同意,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更不能耍个人英雄主义,特别对那些做事故意引起上边领导关注,出风头,内心世界怀有野心的人,我们是不支持的,其造成的后果,学校不予承担,也不能容忍这类人,损害学校的名声。

很明显,穆校长的话是有所指的,大家也都意识到他说的就是吴大川和我,这引起了全体教职工的震惊,刹那间,会场鸦雀无声,连一点杂音都没有,宁静得令人窒息,似乎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停止了呼吸,好像空气都凝固了!

吴大川感觉受到了极大的污辱,还没等穆校长说完,他就站起身。他的表情很宁静,目光盯在穆校长的脸上,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激动。他在等待穆校长把话说完。

穆校长不说了。他望着已经站起来的吴大川,在等着他说话。

吴大川用低沉的语气说:"穆校长,你批评我可以,但我不喜欢你这样含沙射影地攻击。我更喜欢直来直去,指名道姓的怒斥。难道我冒雨去苫大坯还要事先向领导请示吗?我救火还要事先向领导请示吗?不是我故意耍个人英雄主义,在那种情况下,我不冲上去,那火不得越烧越大吗?谁能眼看着师生一年辛苦的劳动成果,被这无情的大火毁于一旦?我做这些事,有的是出于好心,有的是出于本能。这事捅到媒体,也不是我让梁老师搞的,教育局知道这事,又不是我告诉人家的,我没有故意让谁知道,更没想以此出风头。如果穆校长硬说我耍个人英雄主义,内心世界怀有野心,我只能对你的这种说法表示遗憾!你不要把人都想得那么卑鄙。

吴大川说完,离开座位,移动他高大的身躯,走出过道,从穆校长的身后走过去,开门离开了会场。

随着吴大川的关门声响过,会场变得异常宁静。人们为没发生更大的冲突舒了一口气。

我感到,吴大川的话是真诚的,他没有撒谎。与此相反,我倒感觉穆校长心胸狭隘,并且还以小人之心,衡量吴大川的行为,未免过于偏狭。要是换个人,肯定会发生更大的冲突,倒是吴大川,没有选择爆发,而是选择默默地离去。

我从内心替吴大川感到委屈。此时,我必须站起来说话,我不说话,吴大川的话,就不会有人相信,他就真的承担穆校长所说的罪名了。

穆校长,这事都怪我。我站起来说,写这篇稿子,是我回到学校后写的,吴大川确实不知道。写完了,我应该让您看看,我没让您看,擅自投到媒体,这是我的不对。我写这篇稿子时,只顾宣传正面的东西,没想到这会给学校抹了黑。 我说完之后,穆校长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一句,散会!大家就陆续离开了会场。

回到宿舍,吴大川让我用宿舍的炉子弄两个菜,说要和我喝几杯。他说完就跑到后屯买酒去了。

菜弄好了,酒也买回来了,我们两个人就喝了起来。

吴大川心情不好,带着一种轻蔑说穆校长不该这样排斥他。我说咱们没有他想的那样龌龊,咱也不跟他计较。

吴大川不再说这事,端起酒杯就继续喝酒。他的情绪带着一种悲怆,喝了不少酒。他喝多了,抓住我的手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宇航,我能来到这里,也受到了来自家庭的阻力啊!我的父母全都不让我到这儿来。他们说,你到那个偏远的地方,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单位,能有多大的出息?远离家乡,远离父母,让父母惦记,这就是不孝。可我还是到这儿来了!我被这个偏远的地方吸引,被这里的孩子没处上学的环境吸引,被这所学校的朴素精神所吸引。我们年轻人,有点儿追求,有点儿志向有什么不好。可这个穆校长不理解,还说我有野心。跟这样的领导共事,让人心里憋屈。

我安慰吴大川,不要想得太多,上级让咱们在这儿,咱就在这儿,不让咱在这儿,咱就服从组织安排。就这地方,又没什么吸引人的,还值得他这样排挤咱们?他要是这样排挤咱们,咱们还有理由提出离开这里了呢!

吴大川听了我的话,就不再吱声了。

其实,我说这话,都是我的心里话。这个地方的环境多恶劣啊!不用说别的,连老鼠都到我们的宿舍来欺负我们了。

粮食上场之后,大地变得光秃秃的,老鼠也就失去了家园,加之天气渐冷,老鼠便寻找新的生活环境,它们开始向人类居住区进犯。

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没想过老鼠会与我有这么大的纠葛。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说明人们对老鼠的憎恨。可这种憎恨,对于我来讲,不知要超出常人多少倍。

小时候,我只把老鼠当做一种有趣的玩意儿,把捕鼠当做一种快乐一种消遣,对老鼠哪有憎恨之心?可是,在我刚刚进入社会,踏上人生旅途的今天,就被众多的老鼠困扰了。

天气刚刚渐冷,我就发现我们这间带有土炕,地面也没抹水泥的屋子有老鼠盗掘的鼠洞,后来又发现行李和衣物被鼠嗑咬,甚至我们做为饭桌和碗架子的学生课桌中也有老鼠出没。它们竟能顺着那四条光滑的桌腿爬进桌堂里偷吃我们剩下的食物。我们把它们掘出的浮土收拾干净,并将洞口用东西堵得结结实实,以为这样它们就不会再出来干扰我们的生活。可是,到了夜晚,我们这间屋子就差不多成了老鼠的天地,它们随处都可以盗掘出一个新的洞口进到我们的屋子,并钻我们的被窝,撕咬我们的衣物,打架奔跑掠吃我们的食物肆无忌惮,简直无视这间屋子主人的存在。搅得我们既无法工作,也不能安生休息,由此我产生了对老鼠的切齿仇恨。同时,对来此工作所具有的优越感和极大热情也冷却了下来,心中只有无限的惆怅和苦恼。面对如此处境,我只有默默地耐求,等待着领导或决策者重新考虑我们的去向。

吴大川面临困难从来都不灰心,他就像一把永不卷刃的钢刀,一切问题他都能用智慧和勇气面对。

一天晚上,我正要休息,他对我说,咱先别睡。我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说啥,到外面找来两根应手的短棒,并用前襟兜着无数个砖头,进屋后往地上一扔,说,你把地上和炕上所有的鼠洞都给我堵死。说完,他拿来一个脸盆,罩住地中间的一个老鼠洞。我将炕上和地上所有的老鼠洞口统统堵死了,只见他用一根木棍儿小心地将那脸盆支了起来,再拿一根细绳,将绳子一端拴在小棍儿上,另一端扯进他的被窝里。这些事情安排停当,我们就钻进被窝熄了灯。没等多大一会儿,屋地上便有了老鼠流窜的动静。

吴大川并没有着急行动,他支棱着耳朵,细听着屋地的动静,分辨着屋地老鼠的数量。等到更多的老鼠出洞的时候,他拉紧了绳子,使劲一拽,就听“嘭”的一声,脸盆扣下了。随着这一声响,我的心也激动得要跳出来。我迅速拉亮电灯,四下里一看,“哇”!满屋地无数只老鼠飞窜着。我们从被窝里一跃而起,跳到地上,拾起事先准备好的木棒抡了起来。我们从屋地打到炕上,又从炕上跳到屋地,直到将最后一只飞窜的大老鼠打死,我们才抹着满脸的汗水,面带惊喜地喘息着。之后,吴大川将这些大大小小的死鼠通通数了一遍,天哪,竟有三十六只。这时,面对这非凡的创举,吴大川嘿嘿地笑着,我也激动万分,两眼流出了酸酸泪水,啊!我们终于能够治服老鼠了。

自那以后,我们就用这种方法捕鼠,每天都有所收获。可是,我们的苦心并没有使老鼠在这间屋子灭绝消失,那些老鼠,前赴后继,不屈不挠地潜进我们设下的陷阱,成为我们在这里单身生活的牺牲品。时间长了,我们也腻歪了。我们只在老鼠多的时候,在老鼠肆虐嚣张的时候,才搞那么一两次演习,来一场突击作战,挫挫老鼠的锐气,杀杀老鼠的威风。可是,这样下去,多咱是个头啊!对这样的处境,我们从心灵深处感觉到恐怖。

一个星期天,吴大川和我从食堂吃完早饭回宿舍,刚走到宿舍那趟房跟前,就见一辆四轮拖拉机,停在我们宿舍西头那几间房的门口。我们没事,也信步凑了过去。我们站到门口向里一望,顿时就被里面的景象惊呆了。嚇!在我们这栋房子的紧西头,竟然是一个储存粮食的大仓库,那里茓粮食的茓子大窟窿小眼子,残破不全,多数被老鼠嗑坏了,里面的粮食,从茓子残缺的豁口和洞眼儿向外流淌,那茓子简直就是埋在粮堆里。几垛用麻袋装着的粮食,麻袋也都让老鼠嗑得兜不住粮食,成了没有包裹的粮食堆。各样品种的粮食堆得没了界限,成了大杂烩的土粮,无数只大大小小的老鼠,还在粮堆和茓子之间飞窜。这样的场景,使我感到掉进了寒冷的冰窖,我的浑身颤抖得筛了糠。我想,这里才真正是老鼠的天地啊!嗨!我们与这样一个老鼠窝比邻,我们那间屋子里的老鼠能灭绝消失吗?我们能断了与老鼠的来往吗?同时,我也在想,我们受害应该是次要的,这些粮食啊!可是学生们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换来的啊!

吴大川走进仓库,看着这些与老鼠掘出的黑土掺和在一起的粮食,脸色严肃起来。他哈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大豆。这把大豆,有的已经被老鼠嗑得残破,有的只剩下皮壳。还有其他粮食掺和在里面,有些粮食颗粒,被捂得长了毛,有的发绿,有的发黑。吴大川看着手上的粮食颗粒,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走到那两人的面前,十分惋惜地质问道,这仓库怎么都成了这样?这粮食是怎么保管的?!

那两个人不吱声。

这粮食,可是学生用血汗换来的啊!是我们用生命换来的啊!谁给你们的权力,让你们这样糟蹋粮食?吴大川愤怒得两眼圆瞪,用怒目盯着面前的两个人。

我们不是保管员,我们只是来拉粮食的。那两个人站在那里,木木地回答。

你们要往哪儿拉这粮食?吴大川又问。

学校的养殖场。猪饲料没了,让我们过来拉点粮食磨饲料。

学校还有养殖场?养多少猪?

每年要养五十头。一个人怯懦地回答。

这时我才想起来,学校每年要打好多粮食,这些粮食都消耗到哪儿去了呢?

养五十头?吴大川惊讶地问,养这么多头猪,怎么没见给学生吃肉?

学生能吃肉吗?他们说,学生得需要培养艰苦奋斗的精神,有肉也不能给他们吃。

这猪是在哪儿养的?吴大川追问道。

在学校的果园里。说到这里,那人向外面看了看,然后用神秘的表情望着吴大川,用小声说,这事我和你们说,你们可不要说我说的。学校每年都要养一些猪,养到过年时杀年猪,猪肉都送礼了。

我不是没有思想的蠢猪。听了这话,我想了很多,想到了学校的校田地,想到了果园和鱼塘,想到了这些项目所创造的财富。是啊!学校由师生辛勤劳动创造的成果都哪里去了呢?这些财富得到应有的管理,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了吗?从那一刻起,我开始对所谓的“朝农经验”产生了怀疑。

这时,我见吴大川站在那里像是呆了。逐渐地,他面目狰狞,两眼冒火,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着那两个人,一字一顿恨恨地说,我必须向上级反映这事!说完,就退出仓库,向宿舍走去。

第二天的上午,我正在教研室里看资料,突然有人走到我的跟前,哈腰对我说,穆校长让您过去一趟。那人说完就走了。

我起身,走出教研室,来到穆校长办公室的门前,谨慎地敲了两下,听到穆校长的声音,就推门走了进去。

梁老师,你和吴老师昨天到学校的仓库去了?穆校长盯着我问。

是啊!学校还有这么一个仓库,可不小啊!我没加可否地回答。那里可有不少老鼠,总往我们屋里跑,屋子里到处是洞。那些老鼠钻我们的碗架子,吃我们的饭菜,钻我们的被窝,害得我们好苦啊!我们怎么捕也捕不净。

是啊!那里肯定会招来老鼠。这些粮食,学校没保管好。哎!只不过是想用来喂猪,也没想精心管理。穆校长无所谓地说,我听说,吴大川还要把这事向上边反映?

我一听,马上知道穆校长找我的目的了。他是想找我证实这事。证实了,又要做什么打算呢?想到将要出现的后果,我就为吴大川担心起来。没有啊!我不承认地说。我们俩就是进到那仓库看了看。

穆校长笑了,继尔,宽容地说,我没别的意思。这里这么艰苦,谁愿意到这儿来啊?就是来了,有谁愿意在这儿呆下去?。比如你,你是一个有才华的青年,也是个有出息的青年,你就不能在这儿呆下去,咱这地方也养不了你,让你在这地方呆下去,那不是瞎了材料了吗?实不相瞒,我也和你们一样,就是想早点儿离开这个鬼地方。但,不能就这样的走了啊!咋的也得有个名份啊!吴大川能报名到我们这里来,也不是真的想长久在这儿呆下去,只不过是为了出出风头,想将来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你就作作吴大川的工作,咱们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事就不要让上面知道了,知道了对谁都不好。

我听出穆校长的话带有威胁的意思,我没再说啥,只是哼哈地答应着走了。

十一

我从穆校长那里回到宿舍,正见吴大川躺在行李卷上想着啥,见我进屋,他就坐了起来。

他找你干啥?吴大川直截了当地问。

有关学校仓库里粮食的事,你真有心往上反映吗?我反问道。

这事真的叫人气愤啊!吴大川感叹地说。学生辛辛苦苦换来的粮食,让他们给管的,都成啥样子了?另外,他们用这粮食喂猪,养的猪都弄哪儿去了,都送给谁了?拿公家的东西送人,送给普通百姓,那是济贫,送给当官儿的,这不是行贿吗?这不是变相贪污吗?我感觉,学校这么大的产业,每年应该有不小的进项。有这么多的进项,学生还要那么干,这给学校又省下多少钱啊!可是,学生们却得不到任何好处,连食堂的伙食都搞得不成样子。说是培养学生艰苦奋斗的精神,我看那都是借口,背后的真相,就是这些人中饱私囊,就是利用老校长打下的基础,为他们自己的前途铺路。对此,我真是咽不下这口气。但是,具体的事情,我们无法知道。

你往上反映,反映到哪儿?我担心地问,你知道他们把猪肉送给哪位官老爷,学校每年的这些收成,都哪些人受益了?弄不好告到人家头上,可就得罪了一大片人。得罪了他们,那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我不怕得罪他们。吴大川表情严肃的说。我一直认为这个学校有发展,我来这里,也是想为这所学校的发展做出一点儿贡献,可我看明白了,他们违背了老校长的初衷,他们不是为了学校,不是为这里的孩子,不是为了教育事业。他们把这里当做一个达到个人私欲的跳板和阶梯,当做实现他们个人目的的工具。

你说的完全是这么回事。我赞同地说。包括那个马兴光,我就感到他不是什么好玩儿意儿。他纯粹是个机会主义者。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什么不要脸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和平时期,这人能这样,如有外敌入侵,这种人肯定就是汉奸。对这种人,我们可要多加小心。

指他们是指不上了,他们这种人,早晚有一天得离开这里。吴大川心情沉重地说。他们走了,这所学校怎么办?学校可不能黄了,黄了,这里的孩子上学咋办。吴大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这所学校就是不黄,也不能让这样的人管理,让这种人管理,我还真不放心。哼!我也想好了,将来,我就不走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要好好爱护它。我这次算是豁出去了。这事我非得弄个明白,在这儿我反映不明白,那就往上反映,直到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

我们就不再说啥,躺到炕上,默默地想着什么。

庄稼入场之后,学校应该继续大学部校舍的建设,可是,那里的乱摊子被扔得皮儿片儿的也没人经管。这些天,马兴光也没了踪影,听说他回了沈阳老家,可临走也没顾得上把这里的一摊子做一下安排?怎么说走就走,一走了之啊!

没过几天,马兴光回来了。

“朝农经验”完了,我们学校的典型得垮了。你们都不要在这儿呆了,继续呆下去就是傻子。马兴光一见到我们就说。说这话时,他的口气有些沮丧,有些自嘲,同时,也带着几分轻蔑和炫耀。我这就走了,咱们以后再见!

我们都没说啥,只是一笑了之。对于他的告别,我们没有任何失落。

马兴光走了,没过多久,穆校长也走了。穆校长走那天,局里来了人,宣布了他被调离的决定,同时,也宣布了学校新任的校长。吴大川接任了穆校长,成了这所学校新的带头人。我被局里借调,于近期要到局里报到,周惠珍审请调到她爱人所在的城市——锦城,局里也下达了调令。

几天以后,我们在吃了一顿告别宴之后,就各奔东西了。临别那天,吴大川和丁桂花送我们到公路,就在我和周惠珍上车前,丁桂花哭了,她舍不得我们。吴大川没哭,他心情沉重地说,我和丁桂花在这儿,你们就放心,我一定要把这所学校办好。省里不是把这个典型撤了吗?这没关系。当初,老校长建这所学校,还没有什么朝农经验,那时他就带领师生这么干,在这遥远的边岗,建了这所令人瞩目的学校。这回这所学校,不当那个所谓的典型了,我还要沿着老校长开辟的道路走下去,一定把这所学校建设得更好。你们走了,要常来看看我和丁桂花,时常和我们有个联系,在电话里念叨念叨我们共同战斗的经历,回想一下我们共同生活的岁月。

我说,不但我要常来看你们,等我们的子孙长大了,我还要把这些往事讲给他们,让他们也知道我们共同战斗的岁月。让我们的后代子孙,都铭记着他们的祖辈,曾经在北方的边岗战斗过,生活过。让他们也到这地方看你们。

我和周惠珍上车了,我们站在车门口,透过车玻璃向外面望去,我见吴大川和丁桂花站在车后向我们摆手。我不是一个轻易流泪的人,就在那一刻,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别了,我的边岗中学!别了,我们亲密无间的朋友。我走到车后,再次向吴大川和丁桂花望去,向着他们摆手,直到他们在山路的拐弯处消失。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