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灰色的旅途
关东懦夫
1
大家还都在梦中,梁团长就挨个屋子边敲门边扯脖子喊:“起来,起来了,抓紧起床,马上出发了!”
我被这急促的不容拖延的叫喊声惊醒后,起身来到宾馆房间的窗台前向外望着。
外面刚有点儿蒙蒙亮,深邃微白的天空,还散布着几颗寒星,遥远的东方,曙色朦胧,晨曦初露,四处都笼罩在神秘的薄明中。一见这景象,我的心马上沉了下来。
这是梁团长在这次旅途中,第一次主动亲自叫大伙起床。
梁团长很知道自己的身份,这类事情他从来不去操心,更不能老早起床亲自去敲门叫人。
绥芬河市是我国最早苏醒的城市,在这样的城市,天还没放亮你就把人从睡梦中叫醒,真有点儿不尽情理。你想去黑河,别人是不是也都想去黑河?人家要是不想去黑河,你把人家和弄醒了,谁能高兴?
我们这次考察,原本就没有到黑河的打算,就到绥芬河拉倒。说句到家话,就是奔着绥芬河的边贸来的,边贸看完了就该打马回程了。可梁团长节外生枝,非要到黑河看看。他的这种念想儿,在出发时还没有,只是在半道儿上萌发,到绥芬河互市才坚定的。然而,周副团长表示要去也得通过在家的老总同意,否则就不能改变原来的计划。可梁团长既不想给在家的老总挂电话,又要坚持北上去黑河。两个人的意见一直没有统一。今天早晨,梁团长想打破这个僵局,让大伙稀里糊涂跟着上路,等到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什么都晚了,也就随帮唱影顺水推舟,不再想这事儿。
我到洗手间匆匆忙忙洗漱完毕,拎着旅行兜,来到了宾馆的院子里。
我们的尼桑轿车和丰田面包车都停在院门口了。院子里已经有了些人。梁团长穿着他的那套西装,扎着蓝色斜格领带,披着灰色的风雨衣,很有一副长官派头儿地站在院中央等着人们出来。
“我说你怎么安排起这么大的早啊?这回你少睡一会儿不觉得浑身哪儿都不舒服了?”周副团长也出来了,他来到梁团长的跟前,脸上现出一种嘲讽的微笑,用挖苦的语调揭梁团长的短。
那还是在我们考察团刚刚上路的时候,梁团长对起大早出发,表现出极大不满。
“小肖啊,怎么安排起这么大的早啊?”
“早晨趁凉快多走点路。”
“哎,忙什么啊,咱们出门,可不是拉练比武遭罪来了。我这冷不丁改变生活习惯,还真有点儿不适应,少睡一会儿觉,浑身哪儿都不舒服。”
此时,梁团长听出周副团长的话,是对自己当初说这话的一种报复和嘲讽。但他也不计较,只是一笑,“这些天,都让你把我折腾习惯了。”
“哼,习不习惯你也豁出去了,因为你着急回家。你怕回家晚了老伴让人家偷了。”周副团长板着面孔认真地取笑说。
其实,我和周副团长都知道,梁团长之所以有不同往常的举动,就是为了去黑河。而他心里明明知道梁团长打算往黑河奔还要装着糊涂。
梁团长的脸顿时变了色。他忙走到周副团长的面前:“老周,有个事情得跟你商量一下。下边县市的几个领导一致要求咱们继续往北走,奔黑河。他们还想过黑龙江,到对面的布拉戈维申斯克看看。这个事情应该昨天晚上就跟你沟通,可昨天我们回来得很晚,见你已经睡了就没叫你。”
“什么!还要到黑河?”周副团长故作惊讶地问。其实,周副团长已经知道,梁团长是铁了心要去黑河了。之所以要问自己,也只是为了走走过场。自己要是同意,那就和他共同承担这样做的责任,不同意,他也会一无反顾地奔黑河。“这个事情,昨天白天在互市不是都讨论过了吗,怎么又要去啊?”
面对周副团长不冷不热的质问,梁团长的脸变得越来越难看。我感到,两个人的矛盾激化到了极点,冲突就要爆发了。
2
梁团长和周副团长是两个思维模式截然不同,性格特征完全相反的人。把这样两个人同时安排在这样一次特殊的旅行,能不发生冲突吗。这一路,苦就苦了我这个冲锋陷阵的替罪羊,受苦遭罪的和事佬了。
这次旅行,我充当的是秘书长的角色。一提到秘书长,人们都会联想到厂长、经理的秘书、小秘,联想到才华横溢、外语呱呱叫的漂亮小姐和靓丽的小妞儿。可我是个五大三粗的五尺汉子,这就注定我将扮演一个吃苦遭罪、令人啼笑皆非的尴尬角色。对此,我不能说别的。
这是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三日,我们的旅行,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对外说是考察,其实真正目的我清楚。在中央三令五申禁止公款旅游的情况下,那些大权在握的领导干部外出旅游,出国观光见世面,不都是以名目繁多的考察达到这一目的的吗?我们这次考察,名誉上是考察机关工作,而实质就是一次变相的旅游。梁团长和周副团长就要退休了,组织上同意了梁团长想到绥芬河看边境贸易的要求,让他们出门散散心,好让他们心情舒畅地退休。当然,申请报告上写的是机关工作考察,这都是所有人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事。
梁团长是个闲不住的人。退休了,能在家呆着吗?在官场,他是个奔着前程的人,一辈子的努力,让他很风光,也有过辉煌的历史。可再风光也有老的时候,老了就得退休。可梁团长不服老。他回家也不想在家呆着,他离不开外面的世界,他要融化到外面的世界里。
早晨四点钟的时候,我就带着考察团乘坐的汽车——一辆尼桑豪华轿车和一辆丰田面包车——开出了机关大院。
天应该是放亮了,可整个街道被浓浓的灰蒙蒙的晨雾充塞得一片模糊。晨雾中,能听到笤帚清扫大街的刷刷声和环卫工人窃窃的笑语声。随着这些声音渐渐远去,大街上就变得异常的静谧。就在这时,我们的汽车打破沉寂,冲上了悄然无声的街路。几道强烈的光线,穿透浓重的雾幕,照亮静寂而空旷的大街,开始了我们北上的行程。
汽车挣脱雾纱,穿过空荡荡的大街,一直来到南都宾馆。住在那里的三名县(市)机关主任上了面包车后,汽车又向机关的家属区驶去。
这时,晨雾已经散尽,东方的朝霞泛红了整个天际。晨辉中副团长周秉正就站在机关家属区的大门外,两眼专注地向我们望着。周秉正为人低调,从不张扬,是个有尖不露的精明人。但做事细心,处事有原则,不怕吃苦,出门在外能让领导放心。就凭着这种作风,博得了周围人和上级领导的赏识,使他从一个农村的村支书,混到了市一级的副职,也算这一辈子没白活。此时,周秉正没戴帽子,黑白发相间的脑袋理着短茬儿小平头,一件藏青色夹克衫,紧紧地箍住他那又矮又胖的身躯,突出的小肚儿往前腆腆着。他就是这样个人,不露富,不显贵,总把自己包裹成一个平头老姓,让人看了,没有一点儿当官的样子。在机关上班的时候,周秉正也总穿这身夹克装。一见他这模样,我就不舒服,替他感到寒酸。在机关时,不用说你穿这夹克装,你就是穿中山装,大家也都认识你,知道你是市里的大领导,也都照样尊敬你。出门了,不像在家,怎么也该有个身份。人是衣服马是鞍,你就穿着这样皱皱巴巴又紧箍身体的夹克衫,有谁能看得起你?你这身打扮,不仅没给考察团增光添彩反倒丢脸抹黑,降低了考察团质量和层次。我心里这样想,表情上却一点儿也没流露。我在机关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周副团长主管办公室,对他怎么也得表现得十分的尊重。
“梁团长呢?”等车在周副团长的面前停下时,我打开车门问道。
“他还没来吗?”周副团长反问道,“估计也快出来了。”
我们在车里大约呆了十分钟,才见我们考察团团长梁振国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旅行包,从大院深处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
梁团长身材伟岸,一头花白的头发,规整地梳向后面,着一套质地上乘的银灰色西装,扎一条蓝色斜条高级领带,披着一件与西装颜色很协调的深灰色风雨衣,脚蹬一双褐色皮质凉鞋。他那规整地梳向后面的一头灰白头发,和鼻梁上架着的一副深色太阳镜,将他烘托得那样精明得体和有派头。
梁团长坐有坐像,站有站像,举手投足都能看出他不凡的气质。他是个非常讲究仪表的人。从头到脚的穿戴总是很体面。他不允许别人用鄙视的目光看他。你无论是跟他干工作,还是出门,总觉得丈义,他也从来不让你吃亏受气。
一见梁团长的这身装束,我就从心里高兴,他实在是给我们提气,给我们的考察团增加了气派,提高了档次。
见梁团长沉稳地不慌不忙地向汽车走来,我急忙下车迎了过去,将他手里的旅行包接了过来,并打开车门,让梁团长进去。之后,我又绕到车的另一侧进到车里,汽车起动了。
在车里,周副团长两眼愣愣地用奇异的目光望着梁团长,故作惊讶状:“哎!你可真青春啊!”我知道,周副团长看不惯梁团长的这身装束,总感觉梁团长轻浮。你都多大岁数了,这样精心打扮给谁看?
事实上,外面还真有个非常漂亮的做买卖的小寡妇贴上了梁团长,这一点梁团长并不避讳,人们早就知道。梁团长之所以要在退休前到边贸考察,一是总觉得自己那点儿工资不够花,打算退休后做买卖,再就是那个小寡妇想和他合伙搞边境贸易。
梁团长侧过头看了看周副团长,脸上微微露出轻蔑的笑意,嘲讽地说:“你说我青春?哼,我看你真农民。”
他们的调侃让我在心里好笑。
“小肖啊,怎么安排起这么大的早啊?” 梁团长说着,脱掉风雨衣递给我后,又将身子偎坐在靠椅上。
我顿时心慌了,感到没法回答。因为出发时间是周副团长让我这样安排的,我不能说是周副团长的意见,只好说:“早晨趁凉快多走点路。”
“哎,忙什么啊,咱们出门,可不是出来拉练比武遭罪来了。我这冷不丁改变生活习惯,还真有点儿不适应,少睡一会儿觉,浑身哪儿都不舒服。”
“那您就在车里再睡一会儿。”我自觉尴尬地找了下台阶的话说。
看样子周秉正不愿因为他的安排让我承受梁团长的指责,他还没等我说完就接过了话茬:“出发时间是我定的,我想出门在外,免不了吃辛苦,应该抓紧时间,在路上多搭一天时间,多遭一天的罪不算,还得多搭一天的食宿费用。”
“嗯,怕花钱。”梁团长象自言自语。之后,他翻了一下眼珠子,突然从座位上直起身子,红着脸恶狠狠地向周副团长质问:“是钱不够啊?还是有钱不想多花?”
周秉正认真地向梁团长解释说:“钱不够不对,有钱不想多花也不对。出来的时候,这一路的花销是有计划的,按计划花销就够,花冒了,可能就要少走一些地方。那就得打破原来的计划。”
“周团长一辈子节俭惯了,自己家过日子有计划,为公家做事也要有计划。你怎么忘了穷家富路这条古训?你是不是也想给公家省俩钱儿啊?哼,那些领导干部要是吝啬公家的钱,他们就不会出国旅行。你知道他们出一次国,要花公家多少钱吗?他们除了让财政拿出足够的经费,个人还要到下属单位以种种名目要钱,最后都让他们花掉了。比起他们来,我们花这点儿钱,算得了什么?”
“你跟他们比能行吗?”周副团长面带笑容地反驳说,“他们出国,他们有钱,就像你说的,他们能请下来钱,还能要上来钱。咱们是咋回事?咱们就是可丁可铆请下来那点经费,花多了就不够了,走时间长了也会不够花。不就得按计划花销吗?没有办法,就得辛苦点儿了。”
“不够用也不能用这种自我惩罚自我摧残来解决经费问题。”梁团长态度蛮横,语气生硬,对周副团长不依不饶。“我们出来是干啥来了,不是出来受苦遭罪来了。经费紧张,总该想点儿别的办法解决。”
周副团长犟不过梁团长,口气只好软了下来:“行啊,你有办法,你有办法你早说啊!早知道你有办法,我何必操这份闲心呢。”
周副团长说完,两人无语,不再争辩了。但是,车里顿时出现了少有的沉闷气氛。我坐在周副团长的身边,自觉很不是滋味,想找一句什么话调解一下气氛,可又无话可说。这时开车的王师傅打开了放送机,一阵清脆悦耳的音乐放送出来,车里死寂的气氛才算活泛起来。使我吊着的心刚才落了地。
3
其实,周副团长之所以主张起这么大的早,确实是为了缩短路上旅行时间。因为经费本来就紧张,时间都搭在路上,经费也就搭在路上了。这一点,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次考察经费的申请报告是我按照周副团长的意见起草和上报的,没有在报告上做什么手脚,是实事求是的。结果批下来时,财政部门又给少批了一万元钱。我感到经费不够用,就去找周副团长商量,正好梁团长也在那里。
“财政局批下来的考察经费比咱们申请的少一万元,按照咱们的打算,明显不够用。”我向他们说。
“咱们申请多少?”梁团长急切地问。
“五万。”我回答。
“谁打的报告?”梁团长面有怒色,不满地紧逼问道。
“我打的。”我马上回答。
“谁打的也没毛病。”周副团长抢上一句,语气理直气壮。
“怎么就没毛病呢?”梁团长的脸“唰”地一下红到脖子根儿。“什么事都要宽打窄用,现在你往财政部门打报告申请资金,实事求是行吗?他们不会按数批给你,更不能多给你,逼得你不得不弄虚作假撒谎尥屁。看看,吃亏了不是?”
“吃亏了也不是咱们的毛病。那是财政部门不实事求是。”周副团长坚持说。
“实事求是?你是市委书记,还是市长?你要是他们中的一个角儿,他们都会多批给你,那就是实事求是?就算是财政部门不实事求是,你又能把他们咋的,你能给他们治个什么罪吗?”
“那咋的,和他们辩论辩论也没啥了不起。”
梁团长很不耐烦,泄气地说:“行啊,我也犟不过你,你就去找吧,你找他们讲讲这个理,让他们再给你增加十万元的考察经费。”梁团长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突然,他又愤愤不平地吼了起来。这下他的脸不是红了,而是白得发青,说话时嘴唇都在颤抖,“就冲你说这话,我非跟你打个赌,你要是能向他们再要来一分钱考察经费,那你就是天下第一能人,我就佩服你,我就跪下给你磕头。不然,你就狗屁不是。”
梁团长开始骂人了。他语言粗俗,历来这样。在机关时,一激动语言就会带点酸臭味儿。
望着梁团长涨红的脸,我的心里产生无限的惆怅。人啊!怎么能这样啊!你是想以这样的气势压人吗?你是想用这样的态度显示你的魄力吗?都是要退休的人了,谁怕谁呀?在一起工作时,你见便宜就上,有好处就争,别人都爱面子,觉得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愿意看你那副德性,让份点儿就让了。现在都要回家了,你还能管得了谁?顶你几句你也得听着。
此时,屋子里的气氛顿时令人窒息。我在一旁看了一眼周副团长,见他的脸色像猪肝儿,样子像在运气。我担心周秉正不答应梁振国的过火语言,两人真的会干起来。如果真的干起来,不但眼前的局面没法收拾,要是两人结了火,对下一步的考察都会带来不利的影响。
就在我万分担心的时候,周副团长的态度缓和了下来。应该说,周副团长是个有涵养的人。他判断事物不是以人的态度为标准,而是考虑事物本身内在的客观性。甚至对在自己面前耍态度的人也不计较。“行啊,你说得对,现在的人,有几个能讲实事求是的。”
梁团长表现出宽容的姿态说:“行啦,别耽误时间了,还是自己梦自己圆吧。”他深思一会儿,接着说:“从咱机关办公经费中补充点儿行不行?”
“抽办公经费?”周副团长在机关主管办公室,对机关办公经费的紧张程度当然一清二楚。听了梁振国要动用办公经费,顿时两眼圆瞪,那样子显然是对梁团长不了解办公经费情况表示不满。“那可不行。办公经费是按人头来的,其实只是维持开工资,能把职工工资拿出来吗?”
梁团长不再说啥了。
“要不就少去几个人。”周副团长望着梁团长,用商量的口吻说,“再不,咱就不走那么远。不到绥芬河,就到长白山不行吗?”
“那几个人头费能解决啥问题?再说,咱这次出门不是要看边贸吗?不到绥芬河咱干啥去?”梁团长不赞成地说。“哎!有办法了。马上通知下边几个县,各来一个主任参加考察。他们向当地财政部门请点钱还是容易的,让他们每人多带点儿经费。”
“那样车又不够用了。”我在一旁插嘴说。
“那就只好从机关减几个人。”梁团长表态说。
经过商量,决定机关少去三个室主任,下边县市来三个主任,每人带三千元做为集中使用的经费。即使这样,经费还是很紧张的。但不能再让县市区的主任们多拿了,再让人家多拿,那就很明显说明让人家来是为了解决经费。
4
出发的那天早晨,由于起了大早,七点多钟,我们就到达了曲阜市。
曲阜是儒学鼻祖孔子的故乡,也是展示华夏古代文明的文化古城。它同耶路撒冷、麦加齐名,并为世界三大圣地之一。因为这里有建筑宏伟,规模宏大的孔府和孔庙,有埋葬孔子和孟子家族的孔林而名扬天下。由于我们这些人都曾到此游历过,所以不打算在此驻足。不过,此时正是早上班的高峰期,大街小巷,交通拥堵,要在这时穿过这个城市,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停车,在这儿吃早饭。”
于是,我们临时决定,趁这个机会停车吃点儿早餐,等到高峰过后再启程,免得在市区耽搁时间。
我们的车在一条拥挤的街路旁停下,车上的人都陆续下了车。伸伸臂,弯弯腰以此舒展一下疲劳难耐的筋骨。周副团长领着我和赵处长向着路旁的饭店走去。在几家挨着的饭店中,周副团长对其中的一家饭店产生了兴趣。
这家饭店和其他几家饭店没什么两样,简陋极了。一间黑洞洞的小屋里面放着几张桌子,但屋里根本没有人坐。在外面,主人在路旁搭了个灶,蒸着肉馅包子。不过没有稀粥下饭,只有用玉米面掺入些许白面搅的稀糊糊。一群人坐在条凳或很矮的圆凳上,围坐在几张条木矮桌旁吞着包子,稀溜稀溜地喝着稀糊糊。成群的苍蝇在身边转着,轰也轰不走,一见这情景,我就够了。
“就在这儿吃吧。”周副团长征求意见地望着我。
“这儿太脏了,这饭没法吃。”我说。
“这时间,到市中心你进不去,别处也不会有好饭食。”周副团长坚持说。
我没好意思与周副团长争辩,就说:“梁团长没过来,他能同意在这儿吃吗?”
“不在这儿吃,到哪儿吃去?出门在外,能像在家吗?能将就就将就吧。”说完,就去与饭店老板讲价并开口要了十二碗稀糊糊,五笼包子,还说吃着看。饭店老板应着声,将饭食端上了桌子。
我对周副团长的武断做法非常不满。但是,细一想,吃这饭又不是我一个人,其他人能吃我就能吃,我要是不愿意吃,我可以不吃,别人不满意能在心里搁着,我就不能?我这样想着,就招呼大伙来吃,大伙很快过来,围坐在桌旁吃上了。
梁团长最后一个过来的,他看看这里的环境和大家吃饭的表情,默默地走开了。我见梁团长走了,凑到周副团长跟前说:“梁团长像不想吃了。”
“他不吃他不饿,他是吃软食的新贵族,脱离了劳动人民,这饭他吃不下去。”
我无以作答,默默地吃了两个包子也离开了饭桌,回到了停车的地方。
“梁团长不想吃点儿?”我凑到梁团长跟前问。
“这饭我没法吃。周团长不愧是苦出身,什么饭都能吃得下。我看大伙吃坏肚子怎么办。”梁团长说完停了一下又质问我,“吃饭住宿不是由赵处长安排吗?他跟着掺和啥?信不着谁怎么的,信不着当初就不让他来,何必增加一个人头费呢。我可在这儿和你交待清楚,往后的路还长着呢,可不要把这次旅行搞得不愉快。你们俩把食宿给我安排好,队员要是在食宿方面出现什么意外我就找你们俩算账。”
我很赞成梁团长的这种看法,但对梁团长的要求不敢下这个保证,就急转话题问:“我让赵处长给你买点儿点心吃吧?”
“行了,不要买!下边的主任吃这种饭,我却一个人吃点心?咱不能那么办。”
我没敢为梁团长买什么。这时,有两个县市主任凑到了我们的跟前。“梁团长不吃点儿?”一个主任问。
“我不饿。上车前,我在家冲了点儿奶粉喝。”梁团长回答。
“你不吃行了,我们昨晚吃了一大堆面瓜,再也吃不下去饭了。可今天早晨没上车就饿得没魂儿了,不吃咋办?梁团长,跟你出门,可不能净让我们吃这玩意儿。”
梁团长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周团长不会总让你们吃这东西,这顿饭也是无奈,他是为了抢时间,也是为了节省经费。”
等大伙吃完陆续上车的时候,马路上的行人也见稀少了,我们的车才穿过市区直奔泰山的方向驶去。
泰山以其拔地通天,雄伟壮丽,享“五岳独尊”美誉,远远的我们就望见“齐鲁青未了”的气势了。但是,由于我们感到在泰山不是游山而是登山,并且,我们这些人都登过泰山,玩水这里又没什么水可玩儿。就不想在这里逗留,直穿泰安、淄博、经潍坊奔蓬莱。旅途中,我们吃了一顿使梁团长也有所满意的中午饭。到达蓬莱时,天色已晚,并且再也无路可走,便死心塌地的找到一家比较像样的水产宾馆下榻。
晚饭后,其他人都到街里逛夜市,梁团长、周副团长和我没出门,梁团长让我跟他们玩扑克,我说他们都出去了,人手不够。听此,梁团长没再勉强,我回房间洗漱之后,就躺在被窝写日记。
5
今天,我们不能起早上路了,原因是,从蓬莱到旅顺的船,最早一班也要到八点起航。
我在五点起床,洗漱完毕,来到宾馆的院子里,换一下新鲜空气。这时,赵处长从楼里出来了。我们俩到后楼结了宿费,又在宾馆餐厅安排了伙食,赵处长便回前楼叫人吃饭。
饭后,我们都整理好随身携带的物品,上车离开了这家旅馆。
宾馆紧靠大街,往北不远就是海滨,顺着海滨大道走了大约一公里,就到蓬莱客运码头了。我和赵处长在码头售票处办理了船票和小汽车托运手续,便和大家上船了。
两辆小车开进了轮船底舱,我们来到轮船的二等舱。乘船的旅客不很多,客舱里有不少闲座。人们上船后,多不在船舱里干呆着,而是到顶层甲板上看风景,看码头,看大海,只有对此不感兴趣的人,才呆在船舱的座席上睡觉,或是几人一伙打扑克。八点钟时,客船起航了。
我没有加入打扑克的行列,而是在甲板上眺望灰茫茫的大海,仰望碧蓝的天空,欣赏天空中海鸥怎样翱翔怎样俯冲和捉鱼,眺望海面上点点白帆像蝴蝶洁白的翅膀带着渔船劈波斩浪,观看渔网的漂子是怎样有规律的浮在海面上。时间长了,也就觉得腻烦,因为海面再无别的可看了,如此而已,我重新回到船舱。
船舱里一片喧闹。周副团长和几个县市区的主任打扑克,正因出牌问题而争吵。梁团长凭着感觉神经,知道是我来了,他睁开眼,漫不经心地问:“到上面看看?”
“没啥可看的,只是在上面比这里凉快些。”我回答。
“关于这次旅行的事,我昨天夜里睡不着琢磨了一下。”梁团长若有所思地说,“我同意周团长说的意见。咱们不是没带那么多钱吗?应该省吃俭用,这样可以将原定的绥芬河终点,延伸到黑河,还可以创造条件,过黑龙江,到对面的布拉戈维申斯克做一次旅行,也算出一次国,没枉来世间走一回。”
我有些兴奋。一种好奇心和新鲜感,使我对梁团长安排的路线感兴趣。但是我知道,我们的经费不足。不用说到布拉戈维申斯克,就是到绥芬河,经费都是不敢随意花费的。我不知道梁团长怎么达到自己的目的。“梁团长,你的这种打算我非常感兴趣,我表示赞成,但是,就是省吃俭用,怕咱的经费也不够用。”
“哎!我所说的省吃俭用,可不能像周团长说的那样,咱还得吃好睡好玩儿好。咱这一路,有咱们的友好市,有咱们的同行儿机关,有老朋友、老同学、老战友。这些关系都可以利用,就是什么关系都没有,咱们还可以建立关系,将来也都能互相有个来往吗。办法吗,到时候,随机应变就是了。能不能实现这个想法,还要看情况再说。”
梁团长不再说了,重新将身子仰到座席背上,开始闭目养神了。我望着梁团长胸有成竹的神态,心里有无法形容的激动,由衷地感到梁团长的办事能力和气魄。同时,对梁团长到底采取什么办法达到目的,产生无数的猜测,但最终还是没有琢磨出梁团长会有什么办法。
过了十一点半,船上开始售饭,我听到卖饭声后,就走到梁团长跟前,“梁团长,咱们也吃点儿便饭吧?”
不知道梁团长是睡着让我叫醒了,还是他根本就没睡,反正他歪在那里闭着的眼睛睁开了,并且欠起身子,慢条斯理地问:“几点了?”
“十一点半了。”
“几点能靠岸?”
“大约得两点钟。”
“嗯,还得两小时。”梁团长计算着时间,沉吟片刻又继续说,“上岸再吃不行吗?”
“上岸再吃行是行,就怕你们领导受不了饿,尤其是您,总是吃不饱饭。你们领导不怕饿,我们还有什么不行的。”
这时,周副团长他们的牌局也被售饭的叫卖声搅黄了。周副团长也来到梁团长的跟前,主张给大伙买盒饭让大伙吃。
“梁团长主张上岸再吃。”我向周副团长说。
“怎么,船上的饭不好吃?”周副团长话里藏针,不高兴地问。
“不是船上的饭不好吃,我的意思是上岸后,让A市机关招待咱们。”
“那怎么能行呢。”周副团长有些急躁地说,“我们的船靠岸得下午两点钟,咱们下船后再走一段路到A市机关,再找到他们的人,再由他们安排饭,这饭吃到嘴儿就得下午三点钟。这挨饿遭罪不说,吃完饭后我们还能走了吗?不走,这段时间白搭了,走,也没多少时间,走不了多远。”
“没多长时间走不了多远那就不走呗,为什么还非走不可呢?”梁团长冷冷地说。
“你不走,你到A 市机关有事吗?你没事到人家那里干什么?让人家看我们到他们那里只是为了乘这顿饭?为了这顿饭,宁可在船上挨饿,一饿饿两三个小时,多让人家笑话。”
我明白梁团长所谓的办法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梁团长像没话可说,站在那里许久地思忖着。我好像第一次看到梁团长做事说话这样的不仗义,这样的不痛快。他是被周副团长给说服了。过了一阵之后,梁团长摆出一副勉强的样子说:“那就让大伙吃吧!”
我起身去找赵处长,让他给大伙买饭去。
吃过午饭,大家都很沉闷地坐在船舱里,一路无话。
6
不到下午两点钟,客船靠了码头,我们都上了岸。待小车开上岸,我们就都上了车。但是,我见梁团长拿着手机,却站在码头不上车。他在那里东张西望,像有什么事情。
我下车来到他的身边,“梁团长有什么事吗?”
“我这儿没有B市机关的电话号码,你找个地方查一下电话号,给他们挂个电话,晚饭前我们到他们那里。”梁团长的话很干脆,毋庸置疑。
我四下里望了望,向着一处电话亭走去。在那里,我查了电话号码,给B市机关打了电话,说明了意图,就回到了汽车上。
我们的车离开码头,奔B市的方向进发。到达B市时,已是晚上七点多钟,我们的车先是找到B市机关办公大楼,见到他们后,他们便乘车领我们来到一家宾馆。
这个宾馆可能是全市一流的,条件不错。我们被让到二楼的歌舞餐厅,在一个两桌餐厅落座。餐厅的位置非常好,外面就是宽敞的舞厅。舞厅的墙壁上挂着欧洲古典风格的人物浮雕,天花板上,镶钳着五光十色的密密麻麻的各种吸顶灯。天花板的正中央,悬吊着一个旋转着的五彩球型灯。舞厅的最里边是舞台和乐池。舞台后面正中的墙壁上,激光彩灯一会出现红色的五角星,一会出现红色的环型图案,并把这些变幻旋转着的图案投到舞池的红色地毯上旋转。这些旋转的图案,加上天花板上那些旋转和不旋转的不同灯光,给人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这时,舞池中的人们,一对对一双双踩着优美的《红河谷》舞曲,迈着轻快的舞步蹁蹁起舞着。看来,B市机关把我们安排到这里就餐,也真是费了一番心思。
B市机关来了一位姓郑的大主任,另外还有一位姓陈的秘书长,他们分别坐在两个餐桌,以便陪我们吃好喝好。
酒桌上,在正式开席的时候,郑主任端起酒杯热情地说:“首先,让我代表B市机关和全市人民,对你们来我市考察工作表示热烈地欢迎。今天来到我市的外地考察团有六个,我们市机关除了两位副主任出门到西北、西南考察没在家外,其他各位主任都有接待任务。我今晚的任务,就是代表B市为你们的到来接风洗尘,陪着大家吃好喝好玩儿好,希望大家能配合我出色地完成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
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郑主任将酒杯高高举起:“来,为了我们的友谊,大家共同干了这杯酒!”
大家都站起来,将这杯酒喝了。酒席就这样开始了。
酒喝到高潮时,主人提议,让大家跳上一曲。这时,我们的梁团长也来了兴致。他来到我的跟前,嘱我以我们考察团的名誉,为B市机关的领导点两首舞曲,还要买两束鲜花,以便跳舞时献给歌手。我按照领导的意思,来到吧台前安排了这些事情。这时,舞厅的男女主持人站到了台前,用浑厚有力、清脆嘹亮的嗓音说:“今夜良宵,来到我们宾馆的有我们南国江湖市机关的领导。他们来到我市,受到我市领导的热烈欢迎,为了答谢我市机关的热情款待,他们特意点两首歌以表示由衷的感激之情。”
随着音乐响起,一位年轻的歌手以激昂振奋的歌喉唱起了《永远是朋友》。这时,B市机关的郑主任和我们的梁团长互推互让地下到了舞池。与此同时,我见到B市机关的陈秘书长正在拉扯着周副团长,旁边还站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那阵式我很清楚,就是陈秘书长找来了这位小姐让陪周副团长跳舞,周秉正正在拒绝。我知道,我们的周副团长从不跳舞,也从不学跳舞,他甚至也不赞成别人跳舞。他认为,跳舞是一种对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是一种挥霍浪费的行为,是一种浪费时间,不思进取的行为。陈秘书长和周副团长拉扯半天,周副团长总算把这事拒绝了。等陈秘书长和站在一旁的那位小姐手拉手下到舞池,周副团长才重新坐到了座位上。
我见周副团长自己坐在那里,显得那么孤独和可怜,于是,我不情愿地坐到了他的身旁,观看着梁团长他们跳舞。
梁团长跳舞是老手。他很得体地半揽着那位年轻漂亮的小姐,舞步沉稳地跳着。当他们二人旋转到歌台附近的时候,他将手中拿着的鲜花,让那位小姐送到正在唱歌的歌手的怀里。
我看着梁团长他们跳舞,从心里感到羡慕,也很嫉妒。大概周副团长看出了我的心思,催促我下去跳舞,我没有听他的话,仍是坚持到第一曲下来。
大家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这时,B市机关的陈秘书长站起来,满脸是那种滑稽的抑制不住的微笑。“本人虽是市里的秘书长,但是个粗人。”他说,“本人不才,却也有我的优点,就是为人诚实、好客。我的观点是,天下机关是一家。所以,我要说的一句粗话就是……”陈秘书长说到这里稍停一下,然后故意板着面孔一字一顿地继续说:“机关外出要考察,到哪哪块都是家,天下机关是一家,谁不招待我‘×’他妈。”他把那个“×”字确实说成了“叉”,因此,他吐那个“×”字时,说得很响亮,也说得很仗义,大家并没有觉得这话低俗得令人作呕,让人恶心。所以也博得了全场的掌声。掌声之后,陈秘书长继续说:“为了咱们的结识,为了我们的友谊和明天的来往,我提议,干了这一杯!”陈秘书长说完,首先爽快地喝了这杯酒。我看在座的其他人,也都喝了这杯酒。紧接着就是双方频频起杯。
就在大家喝得不敢再喝也不应该再喝的时候,餐厅进来几个端着酒杯的人,陈秘书长上前对来人一一作了介绍。原来,这几位都是B市机关的大主任,他们都在别的餐厅陪客,到这来是为了向大家敬酒。
几位主任没有急于敬酒,而是先入了座,之后是寒暄,寒暄之后,他们平心静气地问我们的梁团长和周副团长明天怎么安排,周副团长抢先说:“明天想起早吃饭,六点多钟就出发上路,继续北上。”
“那怎么能行呢?怎么也得在这儿玩儿一天哪。”
“有好玩儿的吗?”梁团长感兴趣地问。
“有,咱这不远是千山,也是全东北最好玩儿的旅游胜地呀,看几天都不过瘾。”
“玩儿是可以玩儿,不过这样下去,我们的经费就成问题了,恐怕连车都吃不饱,就更不用说人了。”梁团长故作犯难的样子。
“你们走时,我们给你们加满箱油。”陈秘书长很仗义地站起来说。“嘿!多大的事儿呀。”
“好,那我们就在这玩儿一天。到你们这来,难得你们这样盛情,本人表示万分感谢。”梁团长说话时面带微笑,那样子和赵紫阳在国庆招待会上答记者问的神态差不多。不过,梁团长说到感谢却惹出了麻烦。
“梁团长,你这是说的啥话?你说这话不是外道了吗。到我们这儿来,说这话就是违规。”郑主任板着面孔,两眼圆瞪,故作滑稽像批评梁团长,“天下机关是一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说这话罚一杯!”
郑主任的话顿时博得满堂喝彩,很多人表示赞成。梁团长无奈,只好自己配药自己吃,自己单喝了这杯酒。
晚餐就是这样推杯换盏边喝边舞地一直进行到深夜十点多钟才结束。回到住宿房间,梁团长已经醉成一摊烂泥,一头扎到床上,鼾声如雷地过阴去了。我和周副团长都一时没有睡意,坐在一起议论着B市机关的热情。
“B市机关对咱们真够意思,又供饭又供油的,再往下走,要是这样,咱们还真的不用愁经费不够用了。”我很欣慰地对周副团长说。
周副团长没喝多少酒,他的头脑还非常清醒。但他对B市机关的热情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喜幸。他在进行冷静地思考后,无所谓地说:“哼,这样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周秉正的话给我说糊涂了,“周团长,人家搭钱费神地供咱酒菜供咱油,怎么还会是坏事?”我用鄙视的目光望着周秉正,假装惊奇地问道。
“世界上的事,从来都是有得就有失。”说到这里,周副团长就不再说了,倒是把我搞得一头雾水,对这个事情看不清是非了。
7
初到B市的那天晚上,B市机关的那些大主任把我们的梁团长供得酩酊大醉,从第二天上千山开始,无论在什么地点,什么环境,什么情况下,梁团长再也不多喝酒,他把我推到前台,让我冲锋陷阵。我被逼无奈,只好自觉地替天行道,甘当替罪羊。自那日以后,我便每日饮酒过量,常常醉不能醒,特别是每天晚饭后,总是像一只病狗似的一头栽到床上。如果躺到床上一睡不醒就好了,可无论怎么困就是睡不着。有时呕吐,吐得胃里一点儿东西都没有还不算,绿绿的胆汁都吐出来了。有时还头疼,疼得翻身打滚。尽管如此,我仍然舍不得放弃这口食、这个口福,我无法摆脱我的这种差事儿,我只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因为我知道,我所充当的就是这个受苦遭罪的角色,我不遭罪谁遭罪?
当第二天头脑清醒的时候,我便在心里痛骂自己他妈的活得没劲。这次旅行纯粹是想让我上西天。我明知那是个火坑,也得往里跳,就像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趟旅行必须还清似的。不过,有的时候,我也有一种阿Q精神,明明是自己无奈的事情,还咬牙硬撑着。我对两位团长说,这酒我喝得心甘情愿。因为我喝的这酒,是人家献给咱的恭敬酒,是建立友谊的感情酒,是替领导承担的责任酒,是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酒幸福酒。问题是,这样好的酒,喝完了又都让我给吐出去了,可太白瞎了。不过,因喝酒所带来的效益还是巨大的。你看,喝这酒,我们不仅没花钱,反倒挣了不少的钱。从千山下来,我们一路游览了本溪水洞、沈阳故宫、集安洞沟古墓群等风景名胜。不仅吃喝住宿费少花了不少,有时甚至连观光的费用、旅途路上的油钱也少花了不少。
正在我为自己的功绩沾沾自喜的时候,我的这种成就感却被一个市的委婉行为当头泼了一头冷水。也给梁团长当头打了一闷棍。
那是在集安看过洞沟古墓群、好太王碑、将军坟之后,梁团长让我给C市打电话,说要到他们那里考察学习。C市的领导当时就让我们先赶到长白山下的双河镇友谊宾馆落脚,之后,他们会赶到那里接待我们。我们吃完午饭就驱车奔双河镇了。三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双河镇友谊宾馆。这家宾馆,就是C市机关自己在这里开设经营的。我们在这里登记并且住进房间后,就等着他们的人到来。一直等了一个小时,才见他们来了一位主任和一个秘书长。工作人员把我们约到宾馆的小会议室,由秘书长向我们介绍他们这里的机关工作经验。这位秘书长在介绍他们机关的其他事务性工作之外,特别介绍了他们是怎样做好外来考察人员接待工作的。介绍时他强调,他们学习了南方沿海省市的经验,在接待过程中,认真地介绍自己的经验,在招待客人时,只招待一次简单的工作餐,其余事项,均由客人自便。我看到梁团长听了这些话顿时就没了精神,身子也讪讪地萎靡下来。以往,听了人家的经验介绍,梁团长会虚伪地盛赞人家的工作做得怎么怎么好,一定把人家好的做法带回去,自己会怎么怎么做,说得冠冕堂皇。我看今天梁团长那漠然不振的样子,完全没有了那种兴致。经验交流只是主人介绍了一些经验,时间也就半个小时,之后就等着吃主人给安排的那顿便餐了。便餐是四道菜,一个汤,没有酒。晚餐之后,那位主任和秘书长就与我们告别,离开了宾馆。
梁团长原以为人家还会免费招待我们,还要领着我们看长白山天池,看瀑布,看锦江大峡谷。可人家不买我们的账,换句话说是不买梁团长的账。我们第一次碰壁受挫遭冷遇,这使梁团长心里特别不平衡,特别不是滋味,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因此,就在那位主任和秘书长走后,他骂不绝口。妈的,你他妈的找借口不欢迎我们,我们照样往北去。你当官就能这样的死性?你总当官呀?你他妈的就不往南边去呀,等我回家的,我要向周围的各市县宣传个痛快,他们到咱们那边去,谁也不中接待他们,谁要是接待他们,我就跟他没完,就不再跟他来往。梁团长骂累了,就锋芒毕露,问口问心地让我和周秉正回答他们为什么会是这样,他们这样应不应该。我听周副团长说,“是啊,他们怎么会是这样的死性?这一路,还真没有这样对待客人的。他们不应该,太不应该了。”
周副团长的话,让我感到奇怪,因为在B市时,人家对我们热情地招待,他还说这未必是什么好事,可在这里,人家不那么热情了,他也跟着梁团长起哄,说人家死性,说人家这样对待客人不应该。你周秉正到底是怎么看这些事情?你真的让我琢磨不透了。
当我看他的时候,我并没见他表现出愤怒,相反,他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笑意。这让我心里恍然大悟,你周秉正是个顺情说好话,心口不一的人。
想到这儿,我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心情坦然地,消消停停地等待着第二天登长白山。
8
老天真不作美,清晨起来,天空阴云密布,细雨霏霏,冷风嗖嗖,寒气袭人。这也许是长白山气候的特征吧。
然而,梁团长却不那么想,而是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开始背运了。这使梁团长一路不快,无心拉场地失去了往日的那种牛轰轰劲儿。因为没有人招待,他吃饭也没了情绪。那就更不能喝酒了。这样,我可倒幸灾乐祸了。因为我起码在今天不至于再遭饮酒之罪,我就心情舒畅地吃了一顿饱饭。周副团长原本就不奢望别人对我们的态度怎么好,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什么预感,对遇到这样的天气也不以为然。我们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出发了。
汽车冒着细雨,辗着泥泞,在昏暗而阴森森的森林走廊穿行。来到二道山门时,我们就得知,因天气异常,山顶下雪,上天池的路已封,这使我们都感到万分遗憾。是啊,上长白山不看天池,那登长白山还有什么劲?其实,梁团长、周副团长和我都曾来过长白山,也都看过天池。但是,我们谁也没看够。那真是一个无法形容的奇异世界。你到山顶,放眼四望,茫茫林海,一望无际。你的身边,乱云飞渡,冷风嗖嗖,令你倍感透骨奇寒。俯首下望,瓦蓝平静的长白山天池,幽深莫测,被周围银装素裹、粉妆玉琢的群山所映衬,真是让人感到如置仙境。我倒想借此机会,再见一眼长白山天池,可这个愿望是不能实现了。无奈,我们便死心塌地的驱车向瀑布的方向驶去。
汽车驶入一道深深的峡谷,天空变得更加昏暗。我们各个心中蒙着阴影,向着大山深处进发。我们在瀑布停车场下了车。这时,一团团紫灰色的浓雾,夹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气从瀑布方向的谷底滚滚袭来,世界在这里骤然迷茫混沌。我们眉挂水气,面带寒意,在茫茫苍苍之紫雾中游逸,几步开外,人影绰绰,含糊得如遥远之天际出现的游魂。与此同时,涛声如鼓 ,震聋发聩。周围窃窃笑语,被雷鼓般涛声所吞噬。见此情景,梁团长下车就骂:“妈的,这是他妈的什么天气,真晦气。”骂完,他就回到车里了。
我对在这样的天气看长白山,倒感觉另有一番情趣,便和其他几位小心翼翼地踩着被山洪冲下的山石,迎着滚滚而来的雨雾,向着神秘的瀑布方向走去。我们右侧是清澈的山水冲击着林立的怪石湍激而下,左侧是涓涓喷涌的地热温泉蒸腾着浓浓的水气向河水汇流。再沿山道前行,去往瀑布的路,护栏多被冲跨,钢筋铁骨一根根葬于巨石之下。去瀑布的路已被这一道道的石山阻断。为了不虚此行,我满有兴致地绕上山坡,在密密的带着湿漉漉的雨水的灌木丛中穿行。绕行很远一段路后,重新下到沟底。这时,眼前一座高不见顶,侧不见边的黑漆漆的大山向我们围拢而来。举目仰望,一股寒气袭遍全身,一条白色的模糊着边际的玉带从天而降,半空中瀑雨淅淅,飘飘洒洒,扑面而来。待那一泓泻水落入谷底,水声訇然大作,要比入山时所听到的响声大多少倍。这响声不似有着节奏的鼓声,恰似天雷轰顶,犹如无数架飞机同时发出雷霆般的马达声,让人听起来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置身于如此壮观的自然景象之中,我心想,梁团长,你不应该为赶上这样的天气来长白山而晦气,你应该为你遇到这样的天气而没见上长白山而懊悔。
9
按照原来的安排,我们在长白山的北坡看完天池和瀑布后,还想到西坡看看天池,看锦江大峡谷。可是,这里的机关不欢迎我们,只把我们当做过客,我们的梁团长就失去了心理平衡,我想,那纯粹是一个将结束政治生涯的官迷的失落心态所致,钟灵毓秀的长白山,在他眼里是满目凄凉。因此,他决定离开长白山,继续往北的行程。
下了长白山,梁团长激动的情绪仍没有缓和下来,甚至他见到周副团长总是笑吟吟的表情都好像在心里骂着:这个傻狍子,什么事都不气不恼,真是傻实心了。其实,梁团长没有摸透周副团长对此事的想法。
矛盾就是由周秉正想法的暴露而明朗的。
我们的汽车驶向镜泊湖,中途吃完午饭的时候,梁团长和周副团长站在这家饭店的门口商量下一站的驻留地址。
“下一站,咱们就别到镜泊湖的湖区去住了,湖区全是旅游区,什么都贵。干脆在镜泊湖以外的一个什么旅社住一宿算了。”周秉正以商量的口吻冲着梁振国说。
“在旅游区你还敢住?”梁振国说,“咱们干脆穿过旅游区,直捣H市。”
周秉正很赞成地说:“我看行。那样的话,咱们就不看镜泊湖了。其实,那镜泊湖也没啥好看的,就是有山有水,和别处没什么大的差别。人这玩意儿一处不看一处迷。去了,一看也没啥劲。”
“哎,湖还是要看的。到东北,你不看镜泊湖干啥来了?我们要是穿过镜泊湖而不看湖,那可就成了天下人的第一大笑料。”
“哎,那不是你说的穿过湖区,直捣H市吗?”
“我说的穿过旅游区直奔H市,并不是不回来了。我们还可以返回来看镜泊湖吗。我们到H市是让他们机关招待我们,然后,第二天再让他们领着我们看镜泊湖。这镜泊湖不是在他们辖区吗,他们领着咱们看镜泊湖啥费都免了,他们还得招待咱们。”
“不行,那可不行。那得多走一百来里地,再看镜泊湖,还得往返一个来回。多耗油不说,那又得耽误多长时间,多遭多少罪呀?你不是最怕遭罪吗?不行,那可不行。”周秉正坚决反对地说。
梁团长不满了,他的脸顿时红了起来:“你说这样不行,那你说怎么办吧。根据咱们的行程,到了镜泊湖,天就接近黑了,就得考虑住宿的问题。在湖区你不敢住,在湖区外围你能找到住的地方吗?湖区不住,外围没处住,不到H市你是能蹲露天地?还是能在车里呆一宿?”
“要不就在旅游区住一宿算了,别折腾了。我宁可在湖区住,也不愿往H市来回折腾。”
周副团长虽是这么说,但他的真正想法我是清楚的。他是不愿到H市给那里找麻烦,只不过他不明说。他在回避矛盾。
显然,梁团长不知道周秉正的心里活动。他仍然坚持说:“你在湖区住?那得多花多少钱啊?我就是怕花钱,才考虑到H市的。”
“你怕花钱?你到H市就能省钱?我看根本就省不下!暂时是省下了,可给机关留下了麻烦。”周副团长一激动,露出了他这一路跟梁团长唱对台戏的思想根源。
梁团长很敏感,一下子就明白了周副团长话里的意思。他在心里感叹自己的糊涂,这周副团长一路找各种理由反对扑奔机关,反对扑奔老朋友、老同学、老战友,原来他是怕将来招待人家!怪不得人家不招待他,他表现得不气不怒,反倒很坦然。他怕将来给自己找麻烦。梁团长分析着周秉正的话,脸渐渐地红了。他沉吟片刻之后,有些恼怒地说:“行了,你说上哪儿就上哪儿,我就跟着。你不就是怕花钱吗?不就是怕将来给你的办公室带来麻烦吗?我知道,你管办公室,这样会给你将来的工作造成不利。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出门的经费你又没给请到位,大家出来一趟又不容易,还想多走几个地方,怎么你就非得跟大伙计较将来的事情呢?你总管办公室啊,你总当官呀?”梁团长吵吵完了,愤愤地离开我们自己先上车了。周副团长站在那里也自觉尴尬。因为梁团长最后的那些话,全让下边市县的主任们听到了。他的脸青一阵紫一阵的就像变色龙的皮肤。他无地自容地在那里走了几个来回后,又走到我的身边,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你马上给H市机关打个电话,说咱们晚上七点钟到他们那里。”
我不知道周副团长为什么出现这种思想上的转折,是对梁团长的妥协,还是出于哪种考虑。这些,我都无法弄明白。我听了周秉正的话,顺从地找了个地方挂了电话。
电话挂通了,事情也办妥了,我带着不安的心情上了我们三个人坐的那辆车。我不知道那辆车里还会出现什么样的尴尬局面。
汽车开始向着H市进发。这一路,我的神经紧张得无法形容。我就怕他们再发生口角。周秉正有个好睡觉的习惯,坐在车里,你是放什么音乐,车怎么颠簸,都不会影响他睡觉。此时,我就盼望周秉正能够睡觉。可是不知是周秉正精神受了刺激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周秉正就是没了丝毫的睡意。我也盼望着王师傅此时放一放好听的小曲儿,可不知什么原因,王师傅不仅不放音乐,他连困都不困。好在这一路两位团长不仅没发生口角,就是说话都没说一句,就这样到达了H市。
在H市,我们照例受到了十分热情地款待。H市机关以胡主任为首的八位主任和马秘书长为我们的到来接风洗尘,排场搞得火爆热烈。梁团长和周副团长被这样的气氛搞得晕头转向,一切烦恼全抛九霄云外去了。在这里,梁团长没有少喝酒。从他在酒桌上的表现,我敢肯定他是喝多了。他是被赵处长扶着进下榻的房间的。因为这一天是不平凡的一天,所以,H市机关的这顿酒,我是没敢贪杯的。
10
早晨,H市机关的胡主任等几位领导早早就过来了。胡主任向周副团长说:“咱们的镜泊湖很大,好玩儿的地方也是很多的。今天你们进湖,要尽情地玩儿。在湖区,我给你们安排两天的时间。我们在湖区也开了个宾馆,这两天,你们就在咱们自己开的宾馆吃住,让你们尝尝咱们镜泊湖的新鲜鱼。在那里吃住,我们一分钱也不收你们的。进湖,我们几位就不去了,由我们的秘书长全权代表了。晚上我们几个再赶到宾馆,和大家一起共进晚餐。”
周副团长没有表什么态,梁团长非常高兴的欣然接受了。他故意拿着广东腔幽默地说:“谢谢胡老总的盛情啦——我们就不客气啦!”
说完,大家就到餐厅吃早餐。早餐后,我们就驱车上路了。
镜泊湖确实很大,好玩儿的地方也很多。来到镜泊山庄,顿时被这里的景色陶醉了。那黛色的湖水幽深宽广,阳光下的湖面平如明镜,湖两岸青山秀丽,翠绿如荫,连绵起伏,峰峦叠嶂,
色彩鲜艳的游船于湖面穿梭往返,游船过处,在平静的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我们乘游船上行七十余里,饱览湖光山色,领略了镜泊湖的迷人风光。
晚餐是在我们下榻的宾馆举行的。H市机关的各位领导也赶来陪我们。说是晚餐,其实是一顿名副其实的鱼宴。所用的鱼,是一色的镜泊湖鲜鱼。各样品种的鱼采用不同烹饪方法烹饪出的鱼宴,让人一饱口福。
晚餐后,H市的领导都回城里了。
梁团长又没少喝酒,他没吃饭,也没送H市的领导,就醉不可支地回到房间过阴去了。
我和周副团长送走H市的领导,披着西天灿烂的晚霞,踏着玫瑰色的甬路,到湖边观赏血色的山峦、血色的湖水。
“我看明天咱们起早走吧,干脆早饭也别吃了。”周秉正站住了,用征求意见的口吻对我说。
“梁团长不是答应明天还要在这里玩一天吗?”我说。
“哎,真是没办法,这样到一个地方就逗留,到一个地方就玩儿,那得拖一个月也不能返程。”周副团长叹息地说,“我听那个马秘书长说,胡主任过些日子要领着他老爹到咱们那里去。”
“这话你也当真了?”我说。
“那不是当真,是真事。这我听得出来。”
“哎,这类话,都是寒暄话,不必当真。咱们这一路所听这类话就多了,能都当真事吗?”
“听马秘书长说,胡主任他老爹不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到咱们那里去办,前些日子还愁去了没法安排呢,就在他为难的时候咱们来了。那意思是老人去了,他的吃饭住宿带坐车,希望咱们都能给予关照。这种事,咱们没角度处理,也没能力处理。这种事咱们得想法回避。”
我的心里一惊。你周副团长原来是这种人啊!不讲义气,别人有困难你就躲。这种人是不可交的。谁能结交这种人啊?交你这种人有什么意义?同时,我也怀疑他这人的属性,现在,所有人都利用各种机会和场合,结交各路人际关系为自己铺路,他为人处事怎么还这样的死性?他的脑筋也太不转弯了。赶上这个年代,梁团长能高升,可他,恐怕连提拔的机会都不会有。
“周团长,在B市时,他们对咱们招待得挺热情,你说未必是好事,在H市,人家对咱们也挺热情,你说咱得想法回避。”我疑惑地向周副团长问,“B市和H市这样款待咱们,咱们不仅玩儿得开心,还省不少钱啊!可我看你对这事,思想上还有些负担。你对这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看咱现在是吃喝玩乐又省钱,我看是一分也省不下。你想省下,他将来还想省下呢。”周副团长深有感触地说,“你说咱们到他们这儿,他们这样招待咱们,将来他们到咱们那里,咱们不也得像他们这样招待人家吗?就是胡主任老爹,也要到咱们那里去,让咱们招待,你说真的要是去了,咱办公室能不接待?哼,要我看,不但要接待,还应该好好接待。你说这样招待来招待去的,谁省下了?这次咱们省下了,将来他们省下了,是真的省下了吗?这要是真的省下了也倒好了,哼,根本就省不下。从表面上看,咱们这次旅行总共带的经费不到五万元,可这一趟,给将来机关所带来的隐形开支该有多大?这种开销,谁从个人腰包掏了?还不得向财政请款吗?财政给你拨款,你用这笔款干啥了?表面是招待客人,实质是你吃我,我吃你,大吃大喝了。这笔吃喝费,那可是纳税人的辛苦钱、血汗钱啊!拿劳动人民的血汗钱挥霍,我这人干不来。所以我主张,咱们有多少钱办多少事,不能一路上到处麻烦别人。”
“梁团长还有心思奔黑河,过黑龙江,到对岸的布拉戈维申斯克看看。”我望着周副团长说。
“他还想出国到俄罗斯?”周副团长惊讶地问,“你没问问他经费从哪儿来?现在咱们的经费已经花去三分之二了,我看能顺顺当当地回去就不瘦了,他还要出国。他明知道没有经费还要出国,那还不是采取变相拉饥荒的手段,一路拉饥荒,将来逼着办公室向财政请钱给他堵窟隆吗?我可告诉你,他要去黑河,你可不能跟他去。你要是陪他去,将来办公室的乱套局面你都没法收拾。他老了,要退休了,政治生涯马上结束了。所以,他不考虑政治上的前途,他想在退休回家之前,可劲儿挥霍一把,心理上找找平衡,或者在找退休后的出路,你跟他跑接不着好粪。”
“去不去黑河那是你们领导的事。你们要是张弄去黑河,过黑龙江到布拉戈维申斯克,我也跟着借个光出国潇洒一把,也算没白跟你们领导出一回门。”
“你看看,我看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你还年轻,你得考虑前途。不能光想一时的潇洒,”
“周副团长,这事怎么能和我的前途挂上勾呢?他要上黑河他就去,他能拉饥荒他就拉,拉了饥荒顶多将来多向财政请点儿款。请就请呗,财政的钱,又不是让你我掏腰包。”
“小肖啊,你可不能随大流啊!你还年轻,不能不思进取。你要是这样,没有一点儿立场,没有一点原则,组织上能给你发展的机会吗?你要想发展,你就得为人民负责,为组织着想。像梁团长这样,你也跟着随声附和随波逐流,也没个是非观念,人民是不会信着你的,组织上也不会培养你的。那不是毁了自己的前途了吗?”
这时,我才意识到周副团长的话的分量,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是错误的。同时,也感到了梁团长这人思想意识有问题,道德观念有了毛病。
“你说明天咱起早走,怎么能作通梁团长的工作呢?”我畏惧梁团长咄咄逼人的官气,有些犯难地问。
“那好办。一会儿把他叫醒,就说刚才H市机关来电话了,告诉咱们说,明天人家领导都出门,不能陪咱们了。”
“这不是撒谎吗?”我说。
“跟他你就得撒谎。”
“跟H市机关怎么交待?”
“你就说得抓紧时间赶路,五号之前到绥芬河参观商品交易会。一搪塞就完了,人家不一定非留你。也不会那么认真地刨根问底。”
我认真地思考后,又说:“就是这个谎撒明白了,我看梁团长也不一定走。”
“他不走,咱们再做他的工作,逼着他走。”
“只好这样办了。”我深思着说。
“这样,梁团长那儿由我向他说,H市那头,你跟他们打电话。”
“行,一会儿回去就挂电话。”我答应着。
“不用那么急,到十点多钟的时候,你就给马秘书长挂个电话,别人就不要惊动了。这个电话你挂早了,他有可能把这一情况向他的领导说。他们领导再给梁团长打电话,咱们就应付不了了。你十点多挂电话,他不会向他们的领导反映,等到第二天说了,咱们已经走了。”
商量了这件事之后,我们十点钟回到了宾馆。在吧台,我用电话与H市的马秘书长沟通了情况,拒绝了他们的挽留和送行的盛情。他表示理解地答应了。
11
今天早晨五点钟大家就都起床了。洗漱后就都收拾东西下了楼。
车已在楼下等着,我们都上了车,只等梁团长下楼,我们就出发。可是,梁团长是上厕所了还是干什么去了,他就是不下楼。周副团长催促我:“你抓紧去看一下,咱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我迅速下车跑到楼上,见到梁团长后,方知梁团长忘了穿他的风衣,又找服务员开门,才把风衣拿出来。我和梁团长刚走出楼门,就见一辆黑色的轿车飞驶进大院,车里的人见到我和梁团长就停在了梁团长的身边,从车上下来了H市机关的胡主任和马秘书长。我一见,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儿。昨天我和那位马秘书长说好的,不让他们来送行,他也是答应了的,他们怎么又来了?真是糟糕。我赶忙迎上前去,首先跟他们握手,抢白着说:“哎呀,你们还来干什么?我们这就要走了,你们一来,就耽误我们的行程了,你们就快请回吧,你们不回去,我们的车就离不开了。”
胡主任并没在意我的阻拦,径直迎向梁团长:“你梁团长怎么说话不算数啊?昨天答应好好的说再玩儿一天,回到住处就变卦,非要奔绥芬河。难道一次商品交易会能就办一两天吗?怎么非今天往那里赶?是我们招待不周啊,还是你们对我们这里不感兴趣?”
梁团长很是诧异,思忖片刻后,他没正面回答胡主任的问话,而是避开他的问话,向胡主任反问道:“你们今天出门想到哪儿去?”
胡主任也被问懵了,他愣怔半晌答不上话来。
这时,周副团长快步走到跟前:“你们还来送什么啊?不让你们送,你们还非要送。行了,你们快回吧,我们回来时,再到你们这里玩儿。”
“好,只要你们说话算数,我们就等你们回来陪你们玩儿,几天都行。”
“那就请你们回吧,我们这就走了。”周秉正急不可耐地催促着他们回去。
“上车吧,我们送你们到我们市的边界。”胡主任坚持说。
周副团长见再推让无济于事,痛快地答应了:“好吧,那咱就快上车。”
人们就又都上了车,H市的车在前,我们的车紧随其后,迅速地驶出宾馆的大院。
在车上,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担心着梁团长会问我和周副团长无法解释的话来。不过,梁团长一脸的阴沉,他什么话也没说,仰靠在座位上,像有些心事沉重地闭着眼睛。
汽车行驶到H市边界就都停了下来。人们都下了车,我们和H市的领导握手言别。我担心梁团长和H市的领导再说出产生不良影响的话来,就凑上前去,准备着出现万一时,在中间调和。
梁团长笑容可掬,谈笑大方,与H市的领导握手言别时,仍然很有礼貌。分别之后,各自就都上了车。我们的汽车就直奔绥芬河的方向驶去。
车里的气氛是沉闷的。看得出,我们三个人各自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此时,我盼着我们的王师傅能理解我的心情,最好放一支欢快的小曲儿,以此驱散各自心中的那种令人难耐的情绪。
就在我的盼望逐渐无望的时候,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出现了。
“小肖啊……”梁团长语气沉重地叫了我一声,然后郑重地继续说道,“我可跟你说,我这次出门,是组织上给我的待遇,因为我有资格出来走走。这次出来,也是经组织允许的,虽然不是让我出来拿公款旅游,但是,有些心照不宣的事情,你也是会明白的。我出来,不是什么考察。我老了,要退下来了,我考察什么?我他妈的考察工作上的事又有什么用?不过,我也不是出来拉练遭罪来的。我们走了几天了,这几天,光是坐车呼呼拉拉地跑了,简直是没有一刻舒服的时候。挨累遭罪,这可是我梁振国以前没经历过的,我的身体也受不了这般折腾。”梁团长开始说话时,还是语气温和舒缓。虽然是批评人的口吻,也令人觉得能够接受。可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语言越激烈,措辞越尖酸刻薄,表情也越来越显得怒不可遏。说到这里,他的屁股颠了起来,脸变得通红,胳膊也摇晃起来。我想,此时他是在车里,如果是在外面的什么地方坐着,他肯定一蹦八丈高,放开嗓门怒吼起来。我对他的这种想象可不是凭空设想,他在机关办公室就曾有过这样的表演。对于他的这种行为,过去我一直认为是有魄力,是怀着一种敬重的心理看这种事情。而现在,不知怎么的,对他的这种行为,我是非常的反感,原因就是我把他看透了。他这人非常的不值钱,见便宜就上,得不到便宜就不依不饶,他只考虑自己,什么国家、人民,什么同事、朋友,他一概不去考虑。你看他打扮得像个人似的,可灵魂骨子里却没让人尊敬的地方。那是个谁也躲不开,谁也惹不起的臭无赖。可就是在这个社会中,像他这种人还真的吃香。什么提拔,什么长工资,什么待遇一概少不了人家。即使要退下来了,人家照样是敢说敢作敢为,可是没人敢不听。你看,市委书记都得敬他三分。“小肖啊,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是快完了,这不马上就要退下来了吗?可我也知道,哪个人都有退休的时候,谁能总当官?我就说,谁能总活着吧?谁要总当官不退,总活着不死,我他妈的就算他能耐。对我你就着量着办。”他吵吵完,就蜷缩着身子,仰靠在座位上闭上了两眼。
很显然,梁团长已经知道我们撒谎的事。当然,我也知道,他的话不单单是给我听的,或者说,根本就不是给我听的,他是在指桑骂槐,在骂周副团长,在咒怨周副团长。所以,对他的指责,我连一个扁屁也没敢放。但是,面对梁团长的怒骂,我实在是哭笑不得,你说我,到底充当的什么角色?纯属三孙子的角儿。这节骨眼儿又在充当人家的煞气筒,谁有火不能直发,就转个弯儿通过我冒出去。当然,我的这个角色主要是给梁团长用的,而对周副团长不起作用。周副团长不敢拿我当煞气筒,这倒不是他怕我,他是怕梁团长,他不能拐弯说话,他拐弯儿说话梁团长就会劈头盖脑问他。当然,周秉正不太习惯拐我这么个弯儿跟梁团长说话。此时,我也特殊地感觉到,我们机关的一把儿既精明又高明,真是个老谋深算,老奸巨猾的老滑头。他搭配这样几个人一同出门,那真是处心积虑,费尽心机。你看,怎么不是呢?一个有老资格的机关第一副首长,摆着老资格要出外走走,既不能阻拦他实现他的愿望,也不能放纵他随便地在外胡作非为、独断专行,怎么办?那就让那个主管办公室的末把儿手跟着。你跟着了,这出门的性质就变了,就由一个他变成了他们。这下,请款你们自己请,花钱你们自己花,这出门的计划你们就自己着量办。
机关的一把儿高明还在于,他料到这两个团长会发生矛盾,他把我塞进来充当调节器。细想起来,我真感到悲哀,我现在这个和事佬当得真不轻松。你看这一路,我时刻在担心,总是害怕周副团长忍不住和梁团长顶起来,再不就怕梁团长觉得火还没发够,再发一通火。可有时也觉得犯不上,你说我这样担惊受怕的,何苦呢,这不纯粹是傻B吗?他们愿意吵就吵,愿意闹就闹,愿意打就打。打掉了脑袋少了谁家的儿女?可又一想,周副团长说话、办事是有些隐晦,令人不好琢磨,可本质上是个正直的人,他与梁团长发生口角,从大了讲是为了国家和老百姓,从小了讲,也是为了机关的办公室。办公室那不是我的工作吗?我怎么能不管不顾呢?这一路,我真的是在不安和恐惧中走过来的。可不知为什么,他们再没进行短兵相接的交锋。不过,我想到了梁团长在轮船上说的话,他不是还要创造条件,奔黑河,过黑龙江,到布拉戈维申斯克作一次旅行吗?我想,梁团长什么时候提出这个问题,那就是他们两人冲突的高潮。我担心着这种情况的发生。
眼前来到绥芬河了。
12
绥芬河不能算是山城,可也不是一个平坦的城市。原来做为一个边境小城,很少有人知晓。自从一九八七年十月开通了对苏贸易,绥芬河的名气可就大了。国务院批准绥芬河开通对苏贸易后,这里的边贸活动非常活跃,每天都有大批的独联体商人到这里做买卖,内地各省区的经商者也都涌入绥芬河。
这里最大的贸易场所就是青云互市商场,那是绥芬河最热闹的好去处。
在下榻的宾馆,我们安排了住宿后,早早地吃了晚饭,早早地休息了,准备着明天去看互市。
对看互市最积极最激动的就是梁团长了,他老早就和弄醒我们,三点多钟就把我们赶到大街上。这时,从俄罗斯远东开往绥芬河的火车正好到达终点。刚下火车的那些金发碧眼、嘴唇抹得血红的独联体商人,臂挎肩扛着沉重的包裹走出车站,和我们一起涌向青云互市商场。
青云互市商场是一处不大的开阔地,南面紧靠绥芬河,西面挨着公路。这里唯一的建筑就是绥芬河交易厅。但是,真正热闹的地方不在交易厅里,而在交易厅南侧的边贸大集。我们来到大集时,这里已是人山人海。我们挤进人群,见有一片长方形的平地,四周是摆满商品的摊床,摊床外围是中国的买卖人。俄罗斯的商人从西北角儿的一处豁口进入中央之后,肩搭手拎着少许商品,沿着摊床转圈儿,中国商贩见到自己相中的货,便用生硬的俄语喊:“欠千”(意思是交换)。双方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买卖往往成交。这种做买卖的方式,让我见了感到十分的新奇可笑,这也是我在内地从未见过的。更让人惊奇的,是外面的地摊儿,那里的商品品种非常多,有成匹的呢子,各式的呢子大衣、礼帽、银狐围脖、手表、照相机等无所不有,价格也都非常的便宜。梁团长看到这些,简直激动不已,眼睛就象不够用了,看了边贸大集,又去看绥芬河交易厅。他看什么都新鲜,见什么新鲜东西都打听。他打听的,不仅仅限于这东西本身,他要弄清楚这东西的来历,由此及彼,毫无止境,甚至连早饭都忘了吃了。大家都嚷嚷饿了,就跟周副团长说。周副团长不愿意跟他说话,就让我跟他说。
我到处找他,却怎么也找不着。没办法,我就让机关的几个人帮我一起找,终于在这里的地摊上找到了他。他手里拎着一个银狐围脖,乐不可支的向我炫耀这围脖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便宜,在内地怎么怎么买不到。我说大家都喊饿了。
“那就吃饭吧。”梁团长这样说着,转身向四周看了看。
互市商场这一带,除了有个绥芬河交易厅,再没有别的建筑,象样的饭店、酒店、歌舞餐厅就更是无从谈起。但是,你如果想吃饭,附近用塑料纺织布围搭的临时小吃多得很。
“我看咱们就在附近的小吃摊吃点儿算了。”梁团长说。
周副团长和大伙看了梁团长的表情,对他能这样随便地吃便餐表示不理解,可又没感到他的话带有什么情绪,便在附近选了个地方坐下了。
“老周,我看咱们这次来边贸没白来,有收获。”吃饭时,梁团长主动和周副团长搭讪,“你看看这里的形势,真是让人开眼界呀。咱们内地跟这儿没法比。这绥芬河是这样,我看那黑河就更有看头了,因为黑河挨着俄罗斯的布拉戈维申斯克,它们只隔一条黑龙江。我说老周,我看咱们干脆,明天就奔黑河。”梁团长终于提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了。我担心着周副团长会怎么回答梁团长。
“你还要到黑河?哼,我觉得没啥看头,和绥芬河大同小异,没啥大区别。咱们又不是研究什么市场,考察那么细有什么用?”我知道,周副团长早就下决心不会同意奔黑河,但是,周副团长并没有用生硬的态度和语言回绝梁团长,他的话还是那样委婉。但是,语气里透出了不可扭转的力量。
尽管周副团长的话很委婉,确也算很明朗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了。对于这一点,梁团长也是非常清楚的。不过,梁团长仍然用商量的口吻对周副团长说:“哎,你说那不对,到那儿看看,掌握掌握信息,还兴许搭个贸易伙伴呢。”梁团长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他看了看周副团长,又继续说道,“你我都要退休了,我是八月份就可以办退休手续,你顶多再干到年底。我看咱们退休后,就往这边找出路。要是小搞,到这儿倒动这些东西就能赚钱。要是贪大干,在中俄边境没有不能倒动的东西。你没听他们说,连飞机、大炮、坦克车都能从俄罗斯搞过来吗?”周副团长已经不愿意跟梁团长说话了,但他见县市的领导都在这里吃饭,他要是不理睬梁团长,那尴尬局面连他自己都忍受不了。“你有钱你搞,你搞到了你能卖,我就是搞到了也卖不出去。”
梁团长今天真是犯了毛病,周副团长不愿意理他,他也不恼不怒不在乎,那样子象有意识跟人家套近乎。对于这一点,我感到一点儿都不明白。梁团长好像不是那种能屈能伸的人,可此时他确实是这样做了,我看得出,他是在用心与周副团长进行沟通,用策略和周副团长讨论着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可他却用玩笑的语言来表达。显然,他是故意用这种办法来缓和交谈的气氛,减轻这个严肃问题的严肃性:“老周啊,我说你在市里呆这么多年了,大小也是市一级的官儿,要办这点儿事儿那还不是裤兜里头抓鸡巴手拿把掐?要说用钱,你找哪个行长都能给你贷,要说进来的东西,你还愁什么销路啊?你要是能搞到化肥,生产资料的王经理就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不是你有多少他要多少吗?”
“这种事我干不来,我也不想干。”
“行啊,你不想搞,就是你不想发财,那咱们谈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那就不说这个,咱就说你同不同意上黑河吧?”梁团长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他不想跟周副团长磨嘴皮子兜圈子了。
“咱们原定的终点是绥芬河,你想延伸到黑河,特别是想到海兰泡看看,那你就得打电话请示请示咱们老总儿。没有他的同意我就不去。”周副团长知道梁团长不会也不可能给家里的一把儿挂电话。他的脸再大,再不顾一切,也没这么干的。他这样说,就把不能去黑河的责任推到梁团长自己的身上了。
梁团长看了周副团长一眼,那眼神儿明显地表现出不高兴:“哎,古人还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呢,你我两人连这点儿事都做不了主儿?”
周副团长现出不屑的表情:“要是依我们两人的意见,我根本就不同意。”
梁团长沉默片刻,态度平和地说:“行啦,你也不要把话说得那么死,等回去时,跟下边的几个领导商量商量再说。”饭吃完了,他们两人也不再呛呛了。
13
我的心里很矛盾,很纠结,独自坐在那里发呆。我担心下一步梁团长还坚持往北走。如果周副团长同意并跟着那倒也罢了,可他要是不跟,我该怎么办,我到底是该跟谁走?我要是不跟梁团长走,那梁团长肯定得生我气。可我要是跟着他走,这次到北方新结识的这些领导,以后到我们那里时,找梁团长,他退休回家了,或者已经跑到北方搞边境贸易了,他们就会找到我的头上,到那时,我……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马上走出去,找到了周副团长,想让他给我出出主意。
“周团长,你说梁团长能不能放弃去黑河的打算?”在我找到周副团长后,我个别跟他谈了这个问题。
周副团长无所谓地说:“他放弃就放弃,不放弃他就往北走。”
“你估计,他到底会怎么做?”我刨根问底地向周副团长探寻梁团长的根底。周副团长微微笑了一下,很沉稳地说:“根据他的为人,我分析他会继续往北走。他现在是为将来退休做买卖发财打基础,铺路子。这样的考察对他来讲,又出了国,又考察了买卖,既不花自己的钱,又办了自己的事,还能吃喝玩儿乐。他是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的。你知道他那条银狐围脖是给谁买的吗?那是给他的情妇买的。这样的东西,他不会给他老婆买。我分析,他这次北上,有可能是带着他情妇交给的任务来的,下一步,他办完退休手续,肯定要领着他的情妇北上经商了”
“周团长,梁团长坚持去黑河,你能去吗?”
“我怎么会去呢?你说咱们要是真的往北走,经费不够用,这一路不得靠拉饥荒过日子吗?你说这样走一处拉一处,多掉价?你来了,人家没办法,不好撵出去,就得留你,可人家留你,你憨脸皮厚就要呆,那面子也能挂得住?我是觉得不光彩。我也不跟他丢这份人。再说,咱们这一路,都已经拉了不少的饥荒。下半年,咱们这次到过的地方的领导要是到南方去都得到咱们那里驻留。到那时,人一帮一帮的来,机关既面临经费压力,又面临繁重的接待任务,你说上上下下都忙于接待,把机关的事务搞得乱七八糟的,那不是惹万人怒吗?再说,咱们不为公家着想,也得为自己着想着想啊。我和梁团长还都是机关的人,就是退下来,不还要在机关开支吗?在位时给机关留下一堆罗乱,以后自己怎么见机关的同志?他不考虑这些事,我得考虑,我不能跟他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勾当。我是不能跟他再往北走了。”
“他如果不放弃北上,又非得让我跟去咋办?”
“他北上是用公家钱考察边贸市场,是为退休后领着情妇闯世界挣大钱铺路,你是为啥?你不能跟他去,去了就毁了你了。现在中央一再禁止公款出国、公款旅游、公款吃喝,一旦让谁给曝光了,组织要是查下来,受害的是你而不是他”
“你说我不能去,可我不同于你,你不去,你可以和他对抗,而我也没法和他对抗啊!”
周副团长沉吟片刻,自己默默地笑了,笑得很神秘,也很开心。
“周团长,你笑什么啊?”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地问道。
“我给你想了一个办法,不知你愿意不愿意照我说的去做?”
“周团长,你有什么办法,快说!”我有些激动,迫不及待地追问。
周副团长笑了笑,然后很认真地说:“哎!这真是逼人撒谎啊!我看你就得撒谎了。你往家里挂电话,让你媳妇找咱们单位,就说家里有事,要求单位打电话给梁团长,让你马上回去。”
我听了周副团长的话,顿时醒悟了。我有些激动:“周团长,我这就去挂电话。”说完,我就离开周副团长,找个地方开始拨家里的电话。
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正是我媳妇。
“你马上去找我们单位,就说我爹有病要死了,让单位找梁团长,打发我回家!” 我恶狠狠地对我媳妇说。
“你爹好好的,你就安心在外边呆着吧。”我媳妇在那头认真地说。
“你他妈怎么就愿意让我在外边呆着?回家咋的?回家耽误你和情人幽会啊?你真是个废物,我就是不愿意在外边呆了,才打电话跟你说这些。”我有些愤怒地吼起来。
那头没有动静了,我想,她昏过去了?怎么不吱声了?“喂……喂……你怎么不吱声了?”
“我……我……我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联系。”我听得出,我媳妇在那头着急,“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不要管我怎么了。你到我单位找他们,把谎撒明白就行了”
“那行吧。”我媳妇挂了电话。
我听得出,我媳妇说话底气不足,语气有些犹豫,不够坚定,像没撒过谎,对撒谎很为难。我在心里骂着:这个B娘们儿,什么他妈也不是。挂了电话,我便一身轻松地找到梁团长他们,心情舒畅地陪着梁团长和周副团长他们逛市场了。我想,我现在是什么也不怕了,你梁团长现在要求我什么都好使,我都答应。可过不了多久,梁团长就会接到单位打来的因为我父病危要我速回的电话。到那时,你梁振国对我的全部打算和计划都会落空。
可是,不知怎么的,这个电话却一直没有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梁团长那儿还没有什么动静。我的心慌了,蒙头转向地瞎猜了起来。是不是梁团长接到电话,从善意的想法暂时先不告诉我,或者怕我知道后着急回家,打乱了全团北上的计划,所以就有意瞒着我?吃完饭,梁团长领着县市的几个人走了,连周副团长都给抛开了。我猜测,他们这些人,肯定是呛呛北上黑河的事情去了。我因惦记着单位给梁团长挂的电话,有心跟他们一起去,可我凑到他们跟前的时候,人家并没有让我同去的意思,我怀疑他们怕我跟着说话不方便才没理我,所以就没好意思跟他们去。
14
我坐立不安地在宾馆的院子里等着梁团长他们回来,目的是希望在梁团长他们回来时,能听到家中打来的电话。可时间都快十点钟了,还不见他们回来,我就回到我的房间了。这时,周副团长倒背着手来到我的房间,问我打电话的事,我说电话是打过去了,就是没接到回话。不过,估计梁团长他们回来就能听到信儿。周副团长没说什么,倒背着手又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了。梁团长他们回来时,我正在卫生间洗漱。我听到他们上楼的动静,故意把房门大开,目的是让他们看到我没睡,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进来告诉我。
可我的希望破灭了,他们路过我的房间时,只往里看一眼,并没人进入我的房间,我感到失望地准备上床休息,死心塌地的在思想上做好了与梁团长他们北上的准备。就在我洗漱之后,正要脱衣服的时候,梁团长突然敲我的门,我开了房门之后,见梁团长手里拿着手机急切地说:“你家里的电话,你接一下。”
我一听,心里一阵高兴,想,这准是家里直接给我打来的电话,故意打到梁团长那里,让梁团长也听着。我接过电话,有意大声地喊:“喂……”
我将电话离我耳朵远点,以便让梁团长也能听到电话的内容。这时,电话里出现我妻子的声音:“喂,你是老肖吗?”
“是我,你有什么急事儿,怎么把电话打到这儿了?”我故意做吃惊和焦急状,渲染着电话里的内容的严重性。
“我有话要和你单独说。”妻子在那头神秘地说。
我有点发蒙了,不知道妻子说的是啥意思。我心慌地大声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你来电话让我办的事露馅了。”妻子语气萎靡地说。
我一听妻子说这话,顿时紧张起来。我看了梁团长一眼,觉得妻子这话,梁团长肯定都听到了。此时,我的脸发热,心跳也快了,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将电话死扣住耳朵,然后跑到走廊去与妻子通话。
“怎么回事?”我有些愠怒地向妻子问。
“你来电话后,我没等把家的事安排好,就到你单位说你爹病危,让你马上回来。我这么一说,你们单位的大领导小领导,都到咱家来了,意思是帮助抢救你爹的命,可他们到家一看,事情就露馅了,所以,你们单位根本就不能给梁团长挂电话了……”
“行了,没用的东西!”我气愤地“啪”地一下关了手机回到屋里,将手机还给了梁团长。
为了免除梁团长对我刚才不地道的举动的怀疑,我在向梁团长还手机的同时,摆出一副早有考虑的样子对他说:“梁团长,明天要起早出发,时间应该定一下。到时好有点儿准备。”
“五点钟左右走就行,早饭到半路上吃。”梁团长表情温和地说。那样子并没看出对我有什么想法。
我没问梁团长明天是往北走还是往回走。但根据我和周副团长的分析以及他说话的神态,我断定,梁团长说的肯定是往黑河去了。梁团长走后,我坐在床上思忖着。可梁团长要奔黑河,他和周副团长商量了吗?周副团长同意了吗?如果他们没有商量,或者周副团长根本就不同意,那么,明天早晨出发时,肯定会出现一场激烈的交锋啊。想到这些,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15
人们都像秋天的秫秸,直挺挺地挫在宾馆的院子里,等着梁团长和周副团长决定考察团的去向。
所有人都静静地立在那里,听着两个团长那话语不多,分量却重若千斤的对话,没有人肯站出来去说服哪个人。
“要不你现在就跟家里打个电话。”周副团长望着梁团长,心平气和地说,“咱们老总要是同意,我就跟你奔黑河去。”
梁团长的脸一下子红了。很显然,他的心里又不是滋味了。但是,他还是用极大的耐性跟周副团长商量:“老周,这个事我看我们俩可以做这个主。这也是下边几个县市领导的强烈要求啊!你怎么就不能为这事,也是为大伙做这个主呢?你是不是怕承担责任啊?你要是怕承担责任,你跟着就行,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梁团长能用这种态度和周副团长商量,能用这种语言和周副团长说话,看出他已用了最大的耐性,这足以说明,他要北上的决心。
“那不行,我跟你去了,那就是我同意了,我不能违心去做我心里不同意做的事?”
人们齐刷刷地站在院子里,眼睛盯着两位团长,听着他们僵持不下地争论下一步的去向。就在这种局面无法收场的时候,一位县机关的钱主任凑到周副团长的面前,乜斜着眼睛,用手轻轻地碰了周副团长一下,小声说:“周团长,梁团长要到黑河考察考察市场,我们几个县市区的领导,也想到黑河对面儿的‘兰泡子’看看。这节骨眼儿,一切责任由团长承担,你个副团长拦这事儿干啥?你也是要退休的人了,得罪那人犯不上。”
周副团长现出不满,大声地说:“钱主任,你说这话就不对,怎么是我阻拦呢?你说这话我不愿意听,你要是这么想,那我答应你们北上,可费用咋办?咱们这一路,已经花掉差不多全部的费用,再往北走,把返程的费用都花光了,那咱们回去怎么办?费用你们能拿吗?你们要是能把费用都包了,我和梁团长就能做这个主,陪你们过江!”
钱主任的脸唰地一下红得就像巴掌打,退到一边不吱声了,其他几位主任也没敢参与这里的争论。过了一阵,钱主任又凑到梁团长和周副团长跟前,满脸堆笑地说:“你们二位团长可听着,你们要是能领我们越过黑龙江,到那边的‘兰泡子’看看,我就敢说了算,我们县市的头儿就在那里给你们每人买一件超过千元的纪念品。”
钱主任说得很坚决,叫得很响,恐怕会使多数人动了心。
这时,梁团长接过话题,态度生硬地说:“如果单单差钱的话,钱的事由我负责。”
周副团长听了梁团长的话后,深思一下说:“你负责?你咋负责?”
“这个你不用管。”
“是不是还采取来时用的那种办法?”
“是又怎么样?”
“如果那样的话,我就坚决不去。”周副团长说这话时,他的脸也红了。我从没见过周副团长态度这么坚决,表明态度这样干脆。以往在机关也好,还是在这次北上的路上,周副团长说话、办事,从不这样锋芒毕露。
这时候,院子里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人们一个个站在那里就像一根根立着的烧火棍。
这种场面有点儿令人发悚。我这个和事佬不敢上前去说哪一方,所有的人也没有一个站出来劝劝哪个人。
还是周副团长的举动打破了这种死寂的气氛。他向站在院里的人扫了一遍,然后叫道:“王师傅,走。”说完,他自己先上车了。
王师傅走出人群,向他的尼桑走去。其他人仍然都呆立在那里,目光盯着梁团长,等待着梁团长的反映。
梁团长满脸晦气地走到我的跟前:“肖秘书长,”梁团长语气和缓地对我说。以前,他从不叫我什么秘书长而叫我小肖,“周团长不想去黑河,那就让他往回返吧。”梁团长说,“这样的话,就让老周坐尼桑回去,咱们坐面包往北走。考虑人都往北去车又挤,并且,老周一个人回去也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我想让张主任和赵处长都跟回去。这样,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就全由你一个人负责了。”听了梁团长的话,我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从心说,我不一定有周副团长的那种要退下来了,还能忧国忧民的精神头和精神境界,也没有他那种多年养成的处事原则,但是从机关的实际,从我本人的实际,我真的实实在在的不想跟着梁团长继续往北走,但是,我目前实在是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拒绝梁团长对我的信任和指派。我思虑良久,突然说道:“梁团长,您可以让张主任负责这些事。让他跟您去更好,回去后,还能搞出个考察报告,不然搞一次这么大规模的考察,连个考察报告都没有,对上对下等于没有个交待。”
“有什么可交待的,写个考察报告就交待上了?咱们到底考察了什么,这个你清楚,我清楚,大家都清楚。那都是形式。我不需要形式,我也不走那个过场。行了,就这样定了,张主任和赵处长,你们俩就上王师傅的车,剩下的人都上面包。”
我想了半天,就想出这么个理由,还让他给掐回去了,我再无别的理由与梁团长周旋,就无奈地走向面包车。
就在我感到茫然,心情沮丧的时候,我见周副团长从轿车上下来,倒背着手走到我的跟前:“你也跟着去黑河呀?”人们又都停住脚步,把目光投向我和周副团长。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无话可说,傻子一样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向着梁团长望着。
“你不能再跟着走了,这次考察,你本来就不应该出来,家里那一摊子谁能替你干?再拖几天那不耽误事吗?你抓紧跟我回去。”
我自觉无所适从,尴尬地站在那里,目光在梁团长和周副团长之间扫动。
梁团长走过来了。大家看着梁团长气囔囔的样子,个个精神都有些紧张,担心着可能发生的事。
“老周,你对我有什么意见直接跟我说,你跟他说,那不是难为他吗?”
梁团长不顾情面地冲着周副团长发起火来。
“是咱俩谁难为他?你说你带他往北走,走到哪儿吃喝到哪儿,拉了一路的饥荒,将来咋办?将来一帮一帮的考察团到咱们那里,你已经退休了你能接待吗?你不能接待了,还不得找他?你说他整天的又是找领导批经费,又是找领导陪酒的,那不毁了他的前程了吗?”周副团长也不顾人们在场,感情激动地回击梁团长。
梁团长的脸变得惨白。他在原地挪动了几下身子,愤愤地说:“行了,老周,我算服你了,你的思想境界高,我不和你辩论这些。”说到这里,他将目光转向下边县市的主任,冲着周副团长说:“下面县市的主任要到黑河,要用一下咱们的车,我也答应了,我也跟他们借个光,去黑河。你还有啥说儿?”
“下边的主任要上黑河,要上哪儿我也管不着。那辆车是你的,你有权使用。”周副团长坦然地说。
梁团长走向张主任,不知向他交待了什么。之后,他突然愤怒地吼了一声:“上车!”喊完,转过身第一个登上了尼桑轿车,随后,三个县市的主任也跟着上车了。
我见到尼桑轿车关上车门,迅速地起动,箭一般地开出了宾馆的大院。
院子剩下我们这些人了,周副团长走到赵处长跟前问:“总共还有多少钱?”
“总共就剩下三千元,刚才他要去了一半。”赵处长望着周副团长说。
周副团长深思了一下,冷冷地说:“这一千五百元,咱们返程连油钱都不够,可他们却还能走那么远。咳!这样的考察,给将来机关造成的麻烦咱先不说,就说考察期间给双方造成的挥霍,也真够让人痛心的了。这些开销,那不得用财政的钱去安排吗?最终不还是浪费了国家和人民的资财。这是对人民的一种犯罪。我看这种状况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这样的考察活动根本就不应该允许。国家应该有一部法律或者是法规限制这种浪费,搞什么考察?那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吗?你都要退下来了,你还考察,你考什么察?如果退一步说,觉得老同志要退下来了,应该安排他们出去走走,那就把这种活动写进有关规定,这样搞欺骗谁呢?那不是欺骗什么也不知道的老百姓纳税人吗?,就是允许老同志有这种待遇,也不能这样没有约束的乱整,要是都这样整那不是乱套了!那还有个头吗?咱们这次出来,依照我的安排,到哪儿就自己安排吃住,安排的条件适当就行,不搞那铺张浪费。出门在外,能过得去就行了,咱们不给别人找麻烦,也就避免了将来人家找咱们的麻烦。哎!现在的人,都讲享受,像我这样的人少了!咱们这一路,我和他呛呛一道儿,最终也没拗过他。”
周秉正的话,使我感到特别的震动。这要是我们刚出来时,我听到他这番话,我肯定会认为他在跟我打官腔,故意摆出很高的思想境界。但现在想起来,他跟我打这个官腔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什么高级领导,能决定他的仕途命运。就算我是什么高级领导,有权决定他的仕途命运,对他又有什么用呢?他一个形将退休的人了。想来想去,觉得他说的表面是大道理,细琢磨起来,也真的是这么回事。人是应该向人民负点儿责任,想一点儿问题,讲一点儿同情心。不然这人不成了狼心狗肺了吗?他之所以能这样的想问题,肯定与他的出身有一定的关系。他一小给地主放过猪,后来当公社的拖拉机手,再后来当了村支书,一直到现在,当上了市一级的领导干部。他说话办事,总是脱离不了他的出身。我这样想着,从心里产生了对他的无限敬佩之情。是呀,过去,我只是知道他是简朴认真,对自己要求严格,在机关也从不要尖贪便宜。今天看,他还真的有一股忧国忧民的热情呢。
周副团长向丰田面包车走去,我们也都跟着上了车。面包车起动了,缓缓驶出了宾馆的大院。
这时,东方的晨辉已经泛红整个天际,火红的朝霞,照亮了绥芬河市周围的群山,天地之间没有炊烟,也没有雾霭,空气是那样的透明,那样的清新,那样的沁人肺腑。我望着这满天的朝霞,及至这朝阳下那翠绿的山野,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快活。是啊,现在我是解脱了,也该轻松了,因为那些令我烦恼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心中唯一感到不安的,就是忧虑着梁团长他们还会走多少天,走多远,他们所到过的地方领导,是充当好客的主人,还是充当被欺骗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