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快亮天了,杨丽云还没合上眼睛睡一会儿。这不是她有事不能睡,也不是她根本不想睡,而是因为失眠睡不着。她从十天前就开始失眠,并且一天比一天严重,到现在已经彻底做了病。为了稳定自己的神经,她吃安眠药。可是药劲一过,她就再也睡不着了。越是睡不着,越是要去想那些令她烦恼的往事,想她眼前所面临的现实…
杨丽云过去和自己的亲人相处一直很好。她感到自己的条件比起他们来,确实是优越了一些,所以自己从不找亲人的麻烦,而亲人中哪个有了麻烦事,她就主动地去帮助解决。在她亲人面前,她总是作出让步,总是要付出牺牲。她对此并不感到是什么坏事,相反,她每帮助他们解决一件事,心里就感到充实。可是,事情到了今天,她的让步,牺牲不但没使她感到快慰,反倒使她陷入了无边的窘境,那种沮丧、后悔、憎恨的情绪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她感到过去对父亲、对自己的姐姐和弟弟的一片心血全都白费了,以致使她常常在半夜里流下伤心的泪,甚至想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些亲人,离开这座城市,到偏僻的或者遥远的什么地方去……
二
杨丽云的这种想法还仅仅是在秋天才开始产生的。那是一个凄风苦雨的傍晚,天气昏暗阴冷,杨丽云住在乡下的父亲突然来到了她的家里。那时,父亲的脸色蜡黄,面容憔悴,走起路来都要支撑不住了。杨丽云见了鼻子一阵酸楚,差点儿没哭出来。杨丽云赶忙问父亲怎么了,老人说他迷昏,不知是得了什么病。杨丽云问了一些老人的病状后,埋怨老人不该等到现在才来看病,以致把身体糟踏到这种程度。老人说,以为吃点药就能好,没曾想越来越重了。
杨丽云的父亲叫杨儒智。虽说是旧社会过来的人,确也有些文化,是国民高等学校毕业。一生三个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大女儿在农村时嫁给了一个当兵的,大姑爷在部队当个小干部,转业时留在城里,大女儿也就随迁到了城里;二女儿杨丽云接老人的班后,在城里找了个教师;唯一的一个儿子杨飞,由于全家都吃了商品粮,户口也被杨丽云给迁到了城里。就在那次进城时,老人本应该随着儿子进城,可是,由于某些说不清楚的原因,他早在杨飞他们进城之前就和他们分家另过了,他放弃了陪伴自己大半生的房子,净身出户,在另处买了座房子,娶家个老眼昏花的老伴,过着苦巴苦业的日子。现在,他和后办的老伴仍然住在远离交通、远离文明的遥远的河西老家相依为命,他们一直都很顺利,怎么会突然得病了呢?
第二天,天还下着细雨,空气潮湿而阴冷。杨丽云领着父亲踏着泥泞的马路,来到医院看病。那是一家省一级的医院,虽然医疗技术不算高,可医
院离家很近,看病、护理都很方便。
经过医生的全面检查,确诊老人得的是胃癌。医生告诉杨丽云,说她父亲的病已经接近晚期应该手术。杨丽云听了之后哭了,强忍着不哭出声来。稍顷,她擦干了眼泪,向医生问了一些有关治病的问题。最后,她要求医生给开一张假诊断。医生理解杨丽云的意思,马上又开了一张假诊断交给了杨丽云。杨丽云将真实诊断揣好,手里拿着假诊断出来见父亲。
“确诊了?”杨懦智向女儿关切地问道。两眼狐疑地凝视着杨丽云的表情。
杨丽云对父亲当然很了解。他办啥事有些简单、粗暴,不顺心就憋气、上火、发脾气,直至有病。可他对自己的病却十分的关心,总是把自己的病想得十分的重,总好把自己的病同死联系在一起。因为他识字,又不好隐瞒,为了这一点,杨丽云才开了张假诊断。但是,现在的时刻,对父亲即不能实病实说,还不能将他的病说得轻了。实说了,他会不配合治疗。说轻了以后治疗时,他会产生疑心:我的病不是很轻吗?为什么为我的病下这样大的功夫,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他们在瞒着我。
“确诊了,你自己看看吧。"杨丽云拉着长声假装生气地将那张假诊断递给了杨儒智。
“胃溃疡?”杨儒智似问非问地望着女儿。"是胃溃疡。可你的胃,溃疡到不能再严重的程度了,你要是再晚来几天,胃就穿孔了。爹呀,你怎么就不知道注意自己的身体呢?你再早来几天,能达到这程度吗?”杨丽云强忍着内心的悲伤,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批评父亲的不对。
杨儒智对女儿的态度并不生气,相反的倒高兴了,他感到女儿的话一是说明自己的病虽然很重,但不是绝症,二是女儿生自己的气,是为了关心自己,是对自己的负责。他面对女儿气昂昂的表情,满脸笑意:“是晚了点,是晚了点儿。”边说边将诊断递给了杨丽云。
杨丽云望着父亲的表情,看出他已对这个诊断确信无疑,心里虽有些酸溜溜的感觉,但在这个问题上确是有些放心了。他扶着父亲离开这家医院,慢慢向家走去。
三
秋天的雨,不大不小地下起没完,雨滴细密冰
冷,比夏天的伏雨让人压抑,比冬天的寒冷让人难熬。杨丽云领着父亲在这雨中行走,心里充满无限的凄凉和苦痛。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高翔还没有回来。杨丽云将父亲安顿好后,就匆匆忙忙到厨房去做饭。她感到,她现在必须做饭,尽管自己的心情不好,丝毫没有干活的情绪,尽管自己脑子里积满了愁苦,已无暇顾及其他事情,但饭一定要做。这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父亲,而多半是为了高翔。因为这样就不会使高翔感到家中来了病人影响到了家中正常的生活秩序。但是,饭做得要朴素,要随便,要和平常一样。做复杂了高翔会感到是为了父亲而做的,如果他因雨不能回来吃中饭,到晚上回来看到这些饭菜,他会产生被抛弃的感觉,好象自己为了父亲而背着他在吃好的。
杨丽云之所以想得这样的细,是她感到对高翔有欠。因为高翔就厌烦别人给他或他的家庭增添哪怕是一丝的烦恼,而高翔的老人就不给他们找这样的麻烦。
饭菜都做好了,杨丽云将桌子、碗、筷安排好,坐在那里边等高翔回来,边愁苦地思索着什么。
其实,杨丽云分析,高翔多半是不会回来的。因为根据杨丽云的了解,凡是自己家的亲戚来,他都很冷漠,亲属有什么事,他都不关心。其表现是,对来人进行回避,对事情不闻不问,他对父亲的到来也会回避的,特别是天还下着雨,他有理由回避。
杨丽云正在这样想着,突然房门开了,高翔手里拿着雨衣走了进来。杨丽云表现出高兴的样子,脸上带着笑意迎上前,从高翔的手里接过雨衣,顺手挂在外屋的衣服挂上,开始收拾菜饭。
“病看得怎么样?”高翔边向前挪着椅子边向。"看完了,也确诊了,是胃炎?”杨儒智边说边向杨丽云征询地问。
"是胃炎,可大夫说都要穿孔了。”杨丽云补充着说。
这番谈话之后,屋子里就开始沉默了,只听到了咀嚼的声音和碗筷碰击的声音。
吃完午饭,杨儒智到床上去休息,杨丽云端起碗盘往厨房里收拾,高翔跟了过去。
"老爷子的病都确诊了,是回老家治,还是住在杨飞这儿治呀?”高翔向杨丽云向。
杨丽云回过头来,见到的是一张冷漠、难看的脸子。杨丽云从高翔的表情完全明白了他这问话的意思,这不是平常的问话,而是关心中带有一种恐惧,带着一种驱赶,意思是老人如果不能回老家治病,就应该到杨飞那里去住。杨丽云听了高翔的话,心中顿时感到一阵酸楚。按照杨丽云的看法,老人治病,当然是应该在自己的家,因为老人一来就扑奔自己来的,已经在自己家住了一宿,并且老人也没有提出到杨飞那去住,杨飞也没有接老人到他家去住,怎么能够让老人到那里去住呢?
杨丽云完全明白,按照常理,老人得病了,同样是儿女,应该住在儿子家,而不是住在闺女家。但是杨丽云了解,老人和杨飞的媳妇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就是合不来,搞得冰火不同炉。杨丽云心里明白,老人甚至连一顿饭都不愿到杨飞那里去吃,这种局面不知从什么时间出现的,而杨丽云仅仅是在去年冬天的一天才了解的。一次,杨飞过来叫老人去吃饺子,那时老人就不愿过去,硬是杨飞连拉带扯把老人让过去了。可马翠英一见老爷子过来了,故意将饺子包得特别少。大家都埋头吃,没曾想饺子吃没了,马翠英端上来的是一锅煮得很硬的高梁米粥。老人吃完就胃疼,跑到杨丽云家,将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从这一点看,老人是不会同意到杨飞那里去的,杨丽云也了解这一情况,她也不愿让老人到杨飞那里去,可高翔却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杨丽云感到心里很难过,鼻子一酸,眼泪竟涌了出来。她用沙哑的声音说:“跟你说吧,我爹得的不是胃炎,而是胃癌,都接近晚期了,需要住院治疗。上医院之前,我不能让他到杨飞那儿住。咱们先克服几天,等将住院费凑齐了,就送他到医院去。
高翔听了这话,自觉理亏,自觉有些太不尽人情,没再说什么,默默地离开厨房。他伸向雨衣的手突然又停住了,沉思片刻,又来到杨丽云跟前问:“住院费你准备怎么凑?”
“他不是有儿女吗?就暂让他的儿女出,等病好了,他还有工资,让他自己攒钱还饥荒.医药费公家还能报销。
"哼,他有儿女"。高翔用轻蔑的口气说,嘴角露出浅浅的冷笑。
高翔的一声“哼”,使杨丽云心里感到特别的难受。杨丽云完全理解高翔的意思。在杨丽云看来,家庭关系由于多年积怨,互相之间的矛盾也深得不能再深了。而在高翔看来,这种局面的产生,不是错综复杂的矛盾逐渐演化加深的结果,而是这些人原本就自私,个人都为了个人的利益造成的。他怀疑这些做儿女的会为父亲这样的病出钱,会为父亲的被称之为绝症的病给予治疗。
"他有儿女,你去向他们要钱去呀?”高翔有些尖刻地继续向杨丽云说,"你们家。论排行,你是老二,上边有姐,论家庭结构,有传宗接代的,你是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儿,为什么总得你头头张罗呢?”
高翔说的是一点不假,杨丽云确实是个能张罗的人,谁有事都好参与,好帮忙,而高翔和她是截然两样,高翔遇事不激动,对什么人,什么事都冷漠,他看不惯杨丽云那种对谁的事都说三道四,好为人师的表现,也看不惯杨丽云家那面的农村亲戚,称之为穷亲戚,在高翔看来,那些人净让你办些个无聊的事情,不给办不满意,一件事办不成就结上了大仇疙瘩。高翔根本与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可是他们却缠着你和他们唠些个毫无意义的喀,表现一些不必要的关心,搅得你不得休息,这些都使高翔十分的反感,而杨丽云却乐于此道,总是表现得那么的热心,这就招来不少的人,使得家中来客不断。高翔觉得这种局面都是杨丽云好管闲事的性格找来的麻烦。
现在,杨丽云对高翔的指责只当没听见。她已经想开了,谁让自己摊上这种事了,得病的是自己的老人,不管又看不下去,人家说几句就说几句吧。
高翔见杨丽云对自己的话没在意,便直言一句:“告诉你,我姓高的可没钱给你们老杨家垫。”说完就走了。
到现在,杨丽云算是完全明白了高翔顶雨回家的全部意义。很显然,高翔回来,就是看看老人的病到底怎样,如果需要在这儿治病,他要告诉杨丽云,老人应到杨飞家去住,并且,怕老人治病花了自己的钱。对此,杨丽云感到很伤心。哎,自己正在为父亲的病着急上火,他却在为自己的得失打算盘,生怕自己吃了亏。但是,杨丽云没有更多地去想这些事情,等高翔走了之后,她马上奔到杨飞的家,将老人的病情和今后的打算当面告诉了杨飞,要求杨飞凑齐两千块钱,之后就匆匆火火地离开杨飞的家。
四
杨飞的家可不是个太平的家,杨飞因为一些小事,特别是涉及到经济问题,常常与妻子马翠英吵架。这次,当杨飞将姐姐杨丽云的意见说出来,马翠英顿时脸色一沉,尖刻地说:“好事找不着你,糟糕的事却不落你,这家人家不是什么好事都让给姑娘,小子不是不吃香吗?这种事咱也不管,钱我不能拿。”
杨飞知道马翠英说的好事是什么事。那还是他们都在农村住的时候,那时,杨飞和马翠英还没有结婚,杨儒智还在乡里的一家供销社上班,岁数已接近退休的年龄。马翠英的父母也很识时务,看到杨家只有杨飞一个小子,将来杨儒智退休,定会让杨飞去接班的,就托人将马翠英介绍给了杨飞。那时,马翠英才十八岁,长得漂亮,是南北二屯属一属二的美人,身体苗条秀气,面肤白净细腻,性格开朗活泼。去年八月份的那一天,天空一片晴朗,蔚蓝色的天空,挂着一轮金色的太阳,大地一片葱绿,鲜花散发着芳香,马翠英梳着一头披肩长发,穿着一双高跟凉鞋,一双长筒肉色丝袜,白色西服衫,一件豆绿色的西服裙,随着母亲来到位于辽河岸边的杨儒智家。这一天,就是马翠英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相亲的日子,马翠英一出现在杨家,杨家男女老少无不为马翠英迷人的光彩所动心,当时就把这门亲事定了下来。
自定亲后,马翠英就常上杨家,干这干那也从不怯手,马翠英一来,杨飞就欢喜得不得了,和马翠英形影不离。在一个夏天的正午,马翠英和杨飞来到辽河岸边,阳光火一样地照射下来,辽河水慢悠悠地流着。河两岸高大的钻天杨树与河堤边上茂密的河柳静静地俯瞰着宽阔的河水。杨飞和马翠英在河柳丛中一块干净的沙地上,面对着河水坐着,不远处鱼尾打漂的声音不时的传过来,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
“我们下河洗洗澡,你愿意吗?"杨飞望着马翠英的脸问道。
"我怕水,你自己洗吧。”马翠英答道。杨飞笑了笑:"不要怕,有我呢。"
杨飞首先脱了衣服,纵身跳到水里,他在附近的水城走了一趟,然后又爬上岸来,拉起了马翠英。"来吧,这里不会有人看见。”
马翠英半推半就地站起身来,似问非问地迟疑着:“水凉吗?”
"不凉。”杨飞答道。
马翠英慢慢地脱下了衣服,只穿着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裤,由杨飞挽着她下水,马翠英活到这般年纪,这是第一次到这么宽阔的河里,由一个男人陪着洗澡,不知是她失了脚,还是脚下的石头把她硌得受不了,她一下子要摔下来,杨飞就势将她抱在怀里,马翠英也不反抗,杨飞就这样将她抱了很久,直到马翠英感到不好意思的时候,才将杨飞推开。
水是温和的,天气没有风,水没有浪,只有河水轻轻抚摸着她的肌肤,缓缓地向着下游流着。马翠英尽情地在水里玩着,然而,她的感觉,远远的超出了第一次玩水的意义。杨飞过来教她游泳,扳她的胳膊,托她的腹,她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消除了往日的那种难以说清的障碍。
他们在水里嬉了一阵后,两人重新爬上岸,来到那片柳丛中的沙地。
沙地很热,杨飞躺倒在沙地上,马翠英就坐在他的身旁。
不知什么时候,杨飞的两眼盯住了马翠英白皙的大腿,一种欲火使他重新坐了起来,凑到马翠英的身边,将马翠英搂在怀里,马翠英也陶醉地将杨飞的脖子搂住。杨飞见马翠英也很动情,顺势将她放倒到温暖的沙地上。
那时,马翠英虽然没有对杨飞的举动作出反应,但她很理智,她已不在乎杨飞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她已死心踏地地准备嫁给杨飞,甚至担心杨飞有一天接了他父亲的班会将她给甩了,她要抢先夺取杨飞,并且不能让杨飞从自己的身边离去。
然而,就在那个令人回忆起来不能不感到幸福的辽河岸边的夏日之后,一种被人愚弄的痛苦,使马翠英痛心疾首,等到杨懦智办理退休手续的时候,马翠英已怀了身孕,她怎么也没想到,杨飞竟因为不够接班条件而将这个班交给了杨飞的二姐杨丽云,对此,马翠英感到特别沮丧,她恨透了杨家人,恨透了杨儒智,恨透了杨飞的二姐杨丽云,她认为杨飞没有接上班,这完全是杨家精心制造的一个大骗局,而不是什么杨飞不够条件,原因是杨飞已因此而把媳妇骗到了家,而杨丽云已成了差不多是老大姑娘了,还没有找到婆家,杨家要给姑娘创造个条件,以解决这个杨家最熬头的事,所以才找借口不让杨飞接班。哼,这个该死的杨飞,怎么能将这个关系到后半生命运的问题这样简单的处理呢!面对这种情况,马翠英哭了,哭得也很伤心。她后悔当初轻易地让杨飞占有了她。哎,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自己怀了身孕,不嫁给杨飞,自己的名声已经不好了,再嫁另人,也难找到可心的。就认命吧。结婚那天,马翠英当着亲人的面,委屈地哭了,就是过门好长一段时间,马翠英那副令人倾倒的笑脸,也是一直阴沉着,天长日久,马翠英的情绪才慢慢地缓过来。但是,有关接班的事,马翠英却一直记在心里,每当两个人因为某种事情拌嘴的时候,马翠英就会以此当作随便可以使用的武器来咒骂老杨家骗了她,特别是涉及到与老人有关的事情,马翠英更是毫不客气地以此当作攻击的利剑反驳杨飞的指责,揭杨家的老底。开始,杨飞总是耐心地向马翠英解释,可马翠英根本就不信杨飞那一套,就是这一点,使杨飞常常气得浑身颤抖,常常为此感到窝火和苦闷,也常常因为马翠英动不动就提及此事而火冒三丈。当杨飞被气得实在没话说的时候,就会故意去气马翠英:"老杨家这么不好,你当初为什么还要嫁给姓杨的,为什么?你看老杨家不好你可以不嫁呀。”马翠英心里有苦说不出,常常因此痛哭或者大骂发泄心中的苦闷。
这次,杨丽云与杨飞谈了老人病,让杨飞凑钱的时候,杨飞也想到了马翠英会采取的态度,但他想到这不是一般的事情,是涉及老人生死存亡的大事,也许马翠英会理解他的苦衷,会让步的。他没有想到当他说出老人的病情和应该采取的态度时,马翠英仍不开情面,仍然采取过去的那一套,这使杨飞气得两眼圆瞪,颤抖着身子,冲马翠英吼了起来:“你这人太冷酷,太无情了,谁家没有老人?谁家儿女不养老人!你能让我咋办,我能看着老人就这样的死去吗?”
“别人的老人都值得尊敬,就你家老人不值得尊敬,他不是指望姑娘养老吗,那就让姑娘安排好了,与我有什么关系。”
杨飞没有再解释过去的那件事的真象,因为在平时那种耐心的解释都无济于事,在这种情况下进行解释,就更不顶用,倒显得虚假和无能。杨飞此时根本就不想去做什么解释。他心中的火气早已把他憋得透不过气来,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上前抓住马翠英的胳膊,厉声地喝道:“你把钥匙交给我!”
"我就不交,我看你能把我怎么着!”马翠英挣脱着。
杨飞并没有胆怯,上前去掏马翠英的衣袋,他将手伸进衣袋,马翠英一躲,只听“嗤”一声,衣袋被撕开了。
马翠英一看衣服被拽坏了,顿时大哭起来:"哎呀,这日子没个过了。”哭着喊着趴到炕上了。那哭声使杨飞感到震心。对此,杨飞并不加理睬,拣起掉在地上的钥匙,将所有的箱箱柜柜全翻到了,也没找到钱的影子。最后,将钥匙扔到马翠英的跟前,愤愤地离开了屋子。
五
外面还下着细雨,细密的雨丝不紧不慢地飘洒着,给这昏暗的夜的小城笼罩了一层凄凉悲苦的面纱。杨丽云从家里出来,顶着这蒙蒙的细雨,借着雨幕中昏暗微弱的街灯灯光,骑车奔城西的大姐家。这要顺着东西贯通的公主大街向西走。公主大街和关东大街相交处,是这座小城的繁华区,也是这座城市的中心。这里有个公主广场,广场四周是公主大楼和关东大厦等高大的建筑。广场中间,青松翠柏之中立着一座象征这个城市的城雕公主像,那是一个美丽的蒙古族少女,身穿蒙袍,腰撼弓箭,英姿飒爽地骑在一匹白色的骏马上。
每当杨丽云来到这里,总是从心底里油然产生一种优越感,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全身。
前年夏日,一个晴朗的日子,天空瓦蓝瓦蓝。杨丽云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来到这个广场,她感到自己进入另一个世界,因为那时她已正式成为这座城市的一个成员。在这之前,她还是个在穷乡僻壤辛勤耕作的农村姑娘,一夜之间,她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怎么能不使她兴奋。
杨丽云从小生活就很艰苦。六〇年的时候,她才十来岁。那是三年自然灾害展示狰狞的面孔拼命折磨人的年代,那时,她们全家人都吃商品粮,生产队不分给他们粮食和烧柴,别人家都在为没有粮食吃而苦恼,而他家不仅为缺粮犯愁,还要为没有柴烧而劳累。
杨丽云的老家北边有一片好大的洼地,当地
人把它叫做“滃圈”。方圆十几里都是沼泽,里面长着繁茂的蒿草和芦苇。为了解决缺柴问题,杨丽云和姐姐步行二、三里路到那里打柴,开始打点就往家背点,后来感到打完就往家扛,蒿草太湿,太重,于是就打完先晾,干后捆好垛好,待有条件时求车拉回。不料一场大雨,将这“滃圈”变成一片汪洋,杨丽云和姐姐趟水过去看时,见一个个小柴垛浮在水面,上面爬满了避难的老鼠,杨丽云姐俩根本不敢近前。多少天辛辛苦苦打好的柴草,眼瞅着被水泡成粪肥,姐俩互相抱着哭了起来。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杨丽云的父亲因解放前在日本人统治的学校念过书,会几句日语,“文革”前当过几年小学校长,就被当作走资派、日本特务进行批斗,由于这一家庭灾难,使杨丽云也背上了黑五类子女的包袱。六八年,杨丽云初中毕业了,她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离开了学校,和同村的同伴们一起返乡参加了农业生产。时隔不久,社会上开始推荐青年上大学。能推荐上学的尽是些有权有势家庭子女,论学识,论长相,杨丽云比他们都强百套,可是杨丽云就是沾不上这个边,这使杨丽云的精神受到很大的打击。她原来是个很稳重、很文静的姑娘,可从此变得什么事都不那么认真,对什么样的指责都满不在乎,有时甚至还有意戏弄别人开心。一次她为了戏弄生产队长(因为他将不起眼的妹妹推荐到北京上大学,并为达到此目的百般贬低杨丽云),在铲地时,她故意和队长的姐姐垅挨垅铲地,铲到地头时,队长来查边了.队长的姐姐不在乎地到一边去了,而杨丽云故意站在队长姐姐铲的那条垅的地头。终于,队长发现了铲得最埋汰的那条垅,同时也看见杨丽云就站在那条垅的地头,便开始破口大骂起来:“这条垅是他妈谁铲的?他爹也没给他做手啊,查垅!查出来罚分。都过来。”
杨丽云站在那里没有动。
人们一个一个地排过来了,等排到那条埋汰垅的时候,正好排到队长的姐姐,队长的姐姐一见是她的垅,顿时脸红了,哭丧着脸离开了人群回家了。而杨丽云看着其他社员的表情,脸上流露出得意的微笑。
到了“文革”后期,父亲落实了政策,全家人除马翠英,都恢复了吃商品粮,家里的状况也开始有所好转,就在这时,母亲生了一场大病,在一个寒冷的季节,抛下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告别了丈夫,离开了她依恋的世界。
由于母亲的去世,姐姐的出嫁,家中的活计就全落到了杨丽云的身上。为了照顾父亲和弟弟,外人给杨丽云提了几次婚事,她都推掉了,后来也就没人再给她介绍对象。眼看着杨丽云岁数越来越大,全家人为她的婚事犯了愁。杨儒智为了让杨丽云能一心一意地找对象,决定让杨飞订婚,并老早就向外人宣扬将来把自己的班交给杨飞。由于这一点,杨飞很快就和马翠英订婚了。
九月份,无边的田野一片金黄,明丽的阳光暖烘烘地照耀着大地。杨儒智的心中带着一种酸涩和激动绞和的感情回到家里,说上面下来了文件,单位让他办理提前退休手续,以后不再采用接班政策了。杨儒智和杨飞收拾一下东西,两人就到县城体检去了。
那天晚上,杨丽云正在家里做饭,有人来说县里来电话,让杨丽云带着三张照片马上到县城。原来,杨飞因某种原因不够接班的条件。在这种情况下,杨儒智怎么也不能让这个班瞎了哇。焦急中他想到了杨丽云,杨丽云在第二天起早,带着三张照片匆匆赶到了县城。由于各方面条件都合格,就办理了接班手续。杨丽云庆幸自己的命运,老天爷没有把她忘记,没有把她遗弃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她没有要自己当年的口粮,除了一套行李外,没带其他任何东西,并把自己腰中仅有的几十元钱扔给父亲,就来到这座美丽的令人羡慕的城市工作,她要靠自己挣的二十二元工资维持生活。对于生活上的这种改变。杨丽云先前想都没敢想过。对此,她感激父亲。不管怎么说,老一辈为后人还是创造了一定的好的条件,她下决心,不辜负老人的希望,要竭尽全力对父亲的生活给予最大的照顾。可是,还没等杨丽云生活环境好转,父亲却得了这么个令她痛心疾首的病。她在经过一段痛苦的感情折磨之后,决定要不遗余力和姐弟们共同将父亲的病治好,争取给老人创造一个安渡晚年
的机会。
六
杨丽云穿过市中心的公主广场向东走三里地,再顺着一条胡同走十几米,便到大姐的家了。
大姐家院墙高筑,黑漆铁门。打开铁门就见一个挺宽绰的院子。正面是新式红砖青瓦结构的房屋,屋前是一排果实累累的葡萄树,树前是一个小园,里面是精心侍弄的菜畦。
杨丽云很钦佩姐姐的治家之道,感到姐姐确确实实是个精心过日子的能手,唯一感到难过的是姐姐的处事哲学。因为姐姐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表现得冷漠无情。当前,她们姐妹相处得还是很和谐的。
杨丽云进屋时,杨丽芳和姐夫周玉轩正准备出门,两个人都身着整洁的服装,显得很讲究。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杨丽芳对杨丽云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以往那种兴奋和热情,只是不惜外地说:“你还来了,我们正要出门呢。”
杨丽云没有顾及姐姐的话,也没有去想姐姐他们要出门有什么事。她想到她来姐姐家要办的事情,想到父亲的病,一见到姐姐,鼻子一酸,两眼顿时红了起来,眼泪竟涌出了眼窝子:“姐姐,咱爸得了重病了。”
杨丽芳听了妹妹的话,心里震动了一下,象似受到了一下刺激,无力地瘫坐到沙发上。她镇静一下之后,难过地问:“什么重病?”
“胃癌,上午在医院确的诊。”杨丽云抹了一把泪,平静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说:“医生说,如果及早手术,还可能康复。”
杨丽芳坐在那里低头沉默着,几秒钟后,她站了起来,用沉重的语气说:“丽云,你先在家等一会儿,我和你姐夫先出去一趟,办完事马上回来。”
“你们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这个时候出门?我来了,不是闲串门,你们走了,让我在这干等着?父亲有这样重的病,我在这能坐住吗?”杨丽云有些气愤地说。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有些沉闷。
杨丽芳自觉有些尴尬。她有心作一下解释,但沉思了一下,只简单地说:“我和你姐夫出去,是想为孩子当兵的兵种活动活动。”
杨丽芳所说的兵种,就是不光是让儿子当上兵,还要有个好兵种,让儿子当上汽车兵。接兵部队明天要带领新兵离开这里,所以,他们急着要找接兵领导谈谈,让他回部队后给好好安排安排。这不能空嘴说白话,得动正格的,要拿钱。拿多了浪费,拿少了办不成事情,今天就是想找他们探问一下,明天他们走时好给他们带着。
“那事完全可以让我姐夫去办。”杨丽云不容反驳地说。“父亲明天要住院,现在最大的事是没有押金,该怎么办,咱们应该商量商量,我不能在这干等着。”
杨丽芳感到杨丽云的话很有些生硬,好象在发布命令,不容违抗。于是不再吱声了。她望了望周玉轩,不信任地说:“你能不能跟他们说明白?”
“你要是不能去,我就先办办看呗。”周玉轩无把握地说。
“那就你自己去吧。”杨丽芳无奈地说。
周玉轩走了。杨丽芳坐在沙发上,有些烦燥地沉默着。突然她象想起了什么,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出门去,大声地喊:"你先等一下。"之后,又重新回到屋里,打开一个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什么东西,又出了门。
杨丽云看着姐姐从箱子里往出取东西和拿着它出门的动作,猜想姐姐拿出的是钱。她为什么又急匆匆地给姐夫拿钱?杨丽云听着姐姐在外面和姐夫轻声耳语,心里想着,这分明是听说父亲住院需要医疗费押金后临时作出的决定,是不想因为父亲住院而牺牲她家的任何利益,影响她家的事情。杨丽云之所以这样的分析姐姐,是因为她了解姐姐和父亲的关系。杨丽云知道,在杨丽芳看来,儿子当兵和父亲治病同等重要,都应该花钱。如果让她在其中选择哪一方面的话,姐姐宁肯对父亲的病不管,也要让儿子当上兵,选个好兵种,因为她想,父亲的病,我不给治,别人也会给治的,而儿子当兵的事,我不张弄就不会有人给张弄。
杨丽云这样想着,自觉有些伤心。哎,姐姐自从脱离了娘家,就不再关心娘家的事了,她所关心的是自己的小家。对于父亲治病的事也不会去实心实意地尽力了,她不会主动地承担什么责任。
七
杨丽芳确实不太关心父亲和弟弟的事,父女关系,姐弟关系闹到这种程度,使得杨丽芳很痛心。杨丽芳从小就发现,父亲格外的喜欢弟弟,并且什么好事,对弟弟都有明显的偏向。有些事情,到后来甚至使杨丽芳回忆起来感到既可笑,又可恨。
那些年,市场上的苹果奇缺,奇贵,家中困难,很少买苹果,一次,杨儒智到辽宁出差,回来时带些苹果,说是给三个孩子平分了,让他们自己保管,结果分得根本也不平等。杨儒智故意让杨飞坐在两个姐姐中间,然后嘴里念叨着:“小芳一个,小飞一个,小云一个,小飞再一个,小芳再一个,小飞再……。”杨儒智这样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的分着苹果,分到最终,杨飞的那份明显比杨丽芳和杨丽云的多一倍,当杨丽芳提出来时,杨儒智还不承认,并说杨飞是弟弟,他小,当姐姐的应当照顾弟弟,要求每个姐姐再给弟弟两个苹果,杨丽芳和杨丽云被哄得无奈,只好顺从。
杨丽芳对父亲的这一行为的本身并无怨恨,因为父亲确实喜欢弟弟,自己也喜欢弟弟,弟弟也确实小,应该得到特殊的照顾,如果父亲真的仅仅从这方面考虑去偏向弟弟,杨丽芳倒不会在后来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对父亲产生怨恨,杨丽芳不满的是,父亲把她们姐妹当作外人,认为将来她们都要嫁出去,嫁到别人家,成了人家的人。由于他这样想,所以对女儿就十分的刻薄,他只让女儿对这个家付出,奉献,而不准沾这个家的光。他对杨飞读书很是关心,不让他干活,需要啥就买啥。而对杨丽芳和杨丽云,则相反。家中的活计全都得干,对上学根本不支持,甚至杨丽芳考上师范学校,杨儒智还不情愿让她去上学。
那年,杨丽芳从师范学校毕业,回家,被分配到一所村小上班,经人介绍和周玉轩处对象。那时,周玉轩正在部队服役。杨儒智知道后,大骂杨丽芳不知廉耻,自己找对象,竟不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家里在困难的时候供她念书,毕业了翅膀硬了,想老早摆脱这个家。那年春节,周玉轩从部队回家,接杨丽芳去他家过年,杨儒智不但不让杨丽芳去,还将周玉轩骂得狗血喷头,硬给赶出家门。杨丽芳很犟,偷偷离家到周玉轩家去了。杨儒智知道后,赶着爬犁顶着大雪到周玉轩家,硬要把杨丽芳拉回来,杨丽芳说什么也不从,气得杨儒智痛骂一顿,声称断绝父女关系,拒绝杨丽芳再回娘家门。骂完就坐上爬犁回去了,
杨丽芳虽然和父亲不能和平共处,但有时也同情父亲的艰难处境。一次,她听说老人离开杨飞,净身出户,另立锅灶,还办了个老伴,这使杨丽芳确认老人在家已不吃香,受杨飞俩口子的气,她有心去找杨飞俩口子问个明白,后来又一想,家庭的事,谁也弄不明白,也就泄气了。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杨丽芳已经不再在意,她对别人的事已经麻木,也就不去关心他们的事了。
去年秋天,老人让杨丽芳把杨飞全家人的户口迁到市里,杨丽芳没有给办,杨丽芳不是不能办,而是不想给办。杨丽芳认为办这种事情需要托人,托人就要搭人情,这种事老人让我办,是老人出人情呢还是杨飞搭人情?杨丽芳想来想去,决定不能冒冒失失地去托人,因为她担心现在的社会杨飞根本不了解,更不用说他懂得城里的规矩,不了解进城得找人活动,得搭钱。这钱杨飞他能拿吗?他能拿得起吗?他不拿钱,你把事给他办了,他会想,我姐姐愿意给办,愿意给拿钱,我姐姐拿得起。这钱拿出去,你就不能冲他要。要了,他兴许歪你拿他的钱为自己铺路,既使杨飞懂这些事情,他不拿现钱,我用自己的钱给垫付,一旦有什么政策中途办不成了,这钱就得我白搭,事情没办成,你费多大气力,搭多少钱他都会昧着良心不承认。再一点,杨丽芳还担心,杨飞一旦进城什么事都得从头张弄,无亲无故的只好上她这抓搔,什么事都指望她帮忙,她操不起这份心。杨丽芳这样想着就没有给杨飞办户口。后来听说杨儒智又去和杨丽云说了,杨飞的户口很快让杨丽云给迁进城里,并且将家安到她家的后面,他们成了邻居。
杨丽芳很钦佩杨丽云那种风风火火的性格,什么事在她那里都不成问题,她总是有那么多的精神头为别人的事情奔波,但她却不想去学。她也不想争什么先进。什么先进后进,还不是那一套?关键是对自己、自己的家有没有好处。她活到现在,最后悔的是她刚从师范毕业那年的暑期,全乡要抽一名教师参加地区高考评卷,乡教育助理让她去。那时,杨丽芳的母亲正肺结核病重,她有心不去,在家待候母亲,可乡教育助理说:这是对她的思想和业务素质的考验。她含着眼泪去了。等她走后不久,母亲的病情加重,家中护理人员不足,要找杨丽芳,可是她们评高考试卷是躲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中的一个招待所,整天蹲在那里不出院,根本无法与外界联系。等到她评完试卷,母亲已经去世入炼了,杨丽芳到母亲的坟前哭了一天,哭得天昏地暗,到天黑了才被几个姐妹拉起挟回家去,现在,谁能把那件事放在心上,那件事装进她的个人档案了吗?组织上还掌握那件事吗?每到长工资提干,组织上还考虑她曾有过那么一个闪光的亮点吗?没有,她那件光辉的历史只是在有这些事情的时候,给她增添深切的后悔和烦恼,她的心灵中留下了一道无法弥合的伤疤。现在,杨丽芳已经不去认真的做工作,而有时间,有精力就去考虑自己的事情。杨丽芳有个要好的朋友,丈夫是机关小车司机,家中应有尽有,要办什么事情也很容易,杨丽芳很是羡慕,等问到原因时,她朋友扒到杨丽芳的脸颊大声耳语:“在机关开小车好处多的是,用公家的车交人还不容易,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给跑一趟,谁家能不给点辛苦费?车坏了,到个体修车铺修,你多给他俩钱儿,他可以在发票上给你多开些钱,回机关报销,谁能说啥?再说,他经常拉的是领导,出门下乡,下面的头头溜领导的须,给领导什么战利品,都少不了司机的份儿,个人有个大事小情的,在车上跟领导一说,事情就办成了。"杨丽芳听得入了迷,嘴里直流口水。
九月份,国家征兵工作就开始了。杨丽芳要将儿子送到部队学开车,为的是将来复员也能进机关开小车。
如今,当兵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子身体好,体检合格了。可是,当地政府要将既身体好,还要品学兼优的青年送部队,这要进行文化考核,杨丽芳知道儿子学习成绩差,她现找个学习好的青年进考场替儿子考试。这件事,杨丽芳动了不少脑筋,托了不少的人,部队的,考场监考的都疏通好。可替考的人在考最后一科时,竟被流动监考人员给发现了,给清除了考场,还要取消儿子的参军资格,杨丽芳着急上火,四处奔波活动,最后,部队领导从留下的机动指标中接收了儿子参军。
眼下,儿子参军就要走了,摆在杨丽芳面前的难题,是儿子参军后,怎样才能进到汽车连,学得一手开车技术。由于周玉轩部队的那套作风根深蒂固,脖罗盖带不上嘴去,她告诉他,他也不会说,不会办,所以,杨丽芳还信不过他,什么事都是她一手亲自办的,她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不办成此事决不罢休,
杨丽芳对妹妹的到来感到沮丧,原因是妹妹带给她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消息,父亲得重病,这需要好多的钱,而自己家已经没有多少钱,并且还有这么一大块事儿等着用钱。她权衡了一番,决定将仅有的一千元钱,现在就让丈夫拿走,以免晚了出什么差,至于父亲看病需要钱,再另想办法吧。
杨丽芳将钱从柜子里拿出来,追上周玉轩,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了一番之后,才无奈地重新回到了屋里。
八
杨丽云在屋里透过玻璃窗望着姐姐站在姐夫面前,眉飞色舞两手比划的样子,听着姐姐对姐夫絮絮叨叨小声耳语,心里烦燥得不得了。她听不准他们在唠些什么,不过她心里知道他们在唠什么。直到姐姐回来,她的情绪才有些平静。
杨丽芳进到屋里,先是给杨丽云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到杨丽云的跟前,表情沉痛地问:"爸爸的病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已到中期了。但是淋疤结还没有肿大,可能癌细胞还没有扩散,大夫的意思是手术,"
"父亲活到这把年纪应不应该遭这份罪?如果父亲的手术不成功,不是白遭罪吗?既是手术成功我想也活不了多久。”杨丽芳这样考虑,关键是担心手术不成功,把钱白白搭进去。
"这一点我已从大夫那儿了解好了,如果手术成功,再经过一段时间的化疗,康复的希望是很大的,既是不成功,还可以理顺肠胃,也比不手术多活一段时间。也就是说,手术还是有希望的,不手术,那就一点儿希望都没有。现在的问题是需要住院押金,大夫说得五千元。爸爸是公费医疗,医药费将来都可以报销,只不过这笔钱都得咱们先垫付。除此之外,吃饭费用,外购药品费用,是咱们自己出钱,无处报销。”杨丽云不愿向姐姐絮絮叨叨地说明手术的必要性,她现在着急的是钱,没有钱,老人就不能入院手术,晚一天手术病情就加重一分,甚至会失去手术的机会。
杨丽芳不再问了。她在那里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向杨丽云说:“那就筹集钱吧。先看看杨飞能拿多少钱。现在,我家是没有钱了。你看,前些年在家挣的钱一文都没带出来,我和你姐夫结婚,全是靠他的转业费操办的,之后就是供孩子念书,盖新房,盖完房子后,这几年刚刚缓过来,这不,去年给你姐夫调转工作,今年又送你外甥当兵,把这几年攒的一点钱又都捅进去了,外面欠一大堆人情还没有补。刚才,又给你姐夫拿去一千元,为的是让部队领导给孩子安排个好兵种,你要是早说爸爸治病需要钱,这一千元钱我就不让他拿走了,孩子到部队能分哪个兵种就当哪种兵。”杨丽芳说到这里,望了一眼杨丽云,她见到杨丽云满脸的愁容,目光呆滞地犯着寻思,心里也有些不自在,她沉默一会,见杨丽云仍没有什么反映,又补充说道:“我看住院费不必一次性交齐,先交一部分,以后再需要钱时,我再筹集。”
杨丽云很沮丧,她无话可说,杨丽芳毕竟是自己的姐姐。按说,这件事应该是姐姐主动张弄,杨丽云完全可以听命姐姐的吩咐,不必去操这份心。可是,现在姐姐已经把自己摆到旁观者的地位,从她说话的意思看,就连自己也不应该前来要她的口供,这事应该由杨飞出面张弄,唉,姐姐不愿张弄,弟弟新进城里,什么事情还支撑不起来,这事自然落到自己的肩上了,眼下,老人治病需要不少的钱,姐姐有钱不愿往出拿,光指望杨飞,可杨飞能有多少钱?她为此很上火。
杨丽云不想说啥,她疲倦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离开这里。
“你想回去?”姐姐问。
"回去。”杨丽云有气无力地回答。同时,眼窝里又噙满了泪水。
“我们一起走,我去看看爸爸。"
这时,从外面传来大铁门发出的“咣啷”声。两人同时向窗外望去。她们见到杨飞匆匆有力地向房门走来,便赶紧迎了上去。
杨飞脸色苍白而阴沉,浑身散发着酒气进来了。见到两个姐姐,也不打招呼,满不在乎地径直向屋里走去。他进到屋里,瘫痪了似地栽坐到沙发上,一言不发地顺手从茶几上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后,身子仰到了沙发上,使劲地吸着。
杨丽芳和杨丽云一前一后跟进屋里,两个人站在杨飞的面前,楞怔怔地望着他异样的表情。
"杨飞,你怎么了?"杨丽芳首先打破这令人不解的使人疑惑和不安的局面向道。
"什么也别说了,别说了,姐姐,我……我不够男子汉,就算咱爸爸没我这么个儿子,你们也没我这个弟弟,咱爸治病的事,就全指望两个姐姐负责了。”杨飞表现出一副醉态,说着说着,仰着头靠在沙发上,竟声泪俱下地哭了起来。
“什么?”杨丽芳浑身颤抖了一下,她没顾杨飞沉痛的表情,红着脸叫了起来。“全让我们俩负责?凭什么全让我们俩负责?杨飞,你说出这样的话能对得起谁?爸爸对你从小就偏爱,吃的穿的都可你,为了让你念书,家里的活你干过吗?我和你二姐在生产队干活,出来时一文钱也不给我们,咱家的房子不是让你卖了钱,揣你自己的腰包了吗?咱爸哪点对不起你,咱爸有难你却要不管……”
“算了,够了!”杨飞用手抹了一把泪脸,突然坐起身子,不耐烦地吼起来:“你们如果觉得那点家产没得着委屈,那就算算帐,该给你们的,就归你们,我可以什么也不要!”
“请你们别吵了好不好!”杨丽云有些沉不住气了,凑到姐弟俩跟前。“杨飞,你这是说些什么话呀?我和大姐是在和你争家产?再说这个时候,也不是争家产的时候啊。”
“是啊,我们也没想跟你争家产啊。”杨丽芳添油加醋地抢上一句。
“现在是需要研究怎样为爸爸治病,而你却说出这样难听的话,你就不觉得对不起别人吗?”
杨丽云说出这番话,令人没法抗拒。屋里的人都不再吱声了,杨飞象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彩地又将身子仰躺到了沙发上。杨丽芳气昂地坐到炕边,屋子里出现了暂时的少有的沉闷气氛。
“杨飞,你家一点钱都没有吗?”过了一会儿,杨丽云直接了当地问。
"有,光我知道就有两千元钱,可翠英不让拿。”杨飞平心静气地说。
杨丽芳一听,忙上前道:“她不让拿?你没问问她:谁家没有老人,人吃五谷杂粮,哪个不得病,得病就得等死吗?要是她老人得病你也这样,她是啥滋味?”
“她说谁家老人都值得孝敬,就你家老人不值得孝敬。”
杨丽云一听这话,脸刷的一下白了:“什么?咱家老人怎么不值得她孝敬?”
“翠英她……她说……她……”
杨飞来时,打算向大姐说说翠英对二姐接班的不满,述述自己的苦衷。可现在,二姐也在,他没好意思将与马翠英吵架的全部过程说出来,他只好隐瞒了吵架的真象:“她没说出啥。”
"她没说出啥你就听她的了?”杨丽芳也来了情绪,上前狠训起杨飞来。"你简直是个窝囊废!这样胡搅蛮缠的刁妇你就管不了,就让她胡作非为,你不是个小子。"
“行了,我不是小子,我是窝囊废。可我不是窝囊废又能怎样呢?”杨飞为遭到姐姐们的痛斥感到心里委屈。
“怎样?那就评评理,拿到桌面上讨论讨论。”杨丽云气愤地说。
杨飞听杨丽云说出这样的话,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二姐,你是不是嫌我们家太消停了,看我们这个家过散了才好?告诉你吧,我们家就因为你,没过着消停的日子。”
杨丽云的脸顿时红得象巴掌打,脸上的肌肉和她的两手都不住的颤抖。她不等杨飞说完,抬起颤抖的右手,隔着茶几照着杨飞的脸“叭”就是一个嘴巴:“杨飞,你不想给老人治病你就直说,怎么将你家的事往我身上推?你们家没过着消停日子,怎么是因为我?”
杨飞见姐姐气得这样,委屈着不再吱声,捂着疼痛的脸坐到了沙发上。
杨丽云见杨飞坐到那里不吱声,惨白着脸声嘶力竭地喊:“杨飞,你说,你倒是说呀!”
杨飞被姐姐逼得无奈,仗着胆子小声地说:“本来吗,翠英就是因为我能接爸的班才同意嫁给我的,就因为后来这班让你接了,她才总和我打架,才对咱家不满意的。”
杨丽云听杨飞说出了心里话,压住心中的火气,平心静气地向杨飞说:“那时不是因为你条件不够,才让我去办的接班手续吗?马翠英那么认为,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人家翠英就认准这么个理,我有什么办法。她还说,谁接老人的班,就由谁照顾老人。”杨飞战战兢兢地说完,用斜眼瞟着杨丽云。
杨丽云不再与杨飞分辩了。她声音平和地冲杨丽芳和杨飞说:“那好,你们没钱的没钱,不愿拿钱的不愿拿钱,咱爸就该我照顾,有病就该我给治,我有钱,我接了老人的班,我应该照顾老人,应该给老人治病,行了吧?你们谁也不用管了,谁让我接老人的班了。”说完,转过身子走出了屋子。
杨飞坐在那里仍然没有动弹。
杨丽芳跟着杨丽云走出院子,望着杨丽云离去的背影,在那里久久地站着。
外面,夜幕昏暗,细雨蒙蒙,空气潮湿阴冷。细密的雨滴在昏黄的路灯灯光照耀下,放射出微光。泥泞的马路上,已少有行人。
杨丽云骑着自行车,失了魂魄般地向前走着。在她的意识中,她好象陷入无底的深渊,周围有一张无边的网在罩着她,她弄不清这张网什么颜色,什么形状,但是,就是这张网,使她的心中只有无限的委屈的痛苦。她的双眼被无法抑制的泪水模糊着,泪水掺着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向下流。
整个城市是静的,只有杨丽云心中的潮水仍在喧闹着,沸腾着。她带着无法明状的心里,向自家的方向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