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村里人说,爷爷以前是个屠夫,挑着一担猪肉,走到哪就卖到哪;他们还说,爷爷还是个酒鬼,醉在哪就倒在哪,潮湿的雨天也倒在黄泥坑旁呼呼大睡。可在我的记忆里,他不过是个拄着拐杖、蹒跚步履的孤独老人。
小时候家里穷,能吃上肉是件极其幸福的事。兴许是因为年轻时是个买肉的缘故,爷爷一顿也少不了肉。正是如此,我才能比村里的一些小孩幸福许多,跟着爷爷“吃香的喝辣的。”
一年夏天,我还没有上学。那天中午,爷爷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跟前,颤抖着抹布条似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色的“小棒”:“来,这是刚从深圳回来的老伯伯送我的下酒菜,阿da也没吃过(阿da是我们那的方言),你把它拿去切成两半,一块大一块小,大的你吃,小的让阿da尝尝。”那根“小棒”包着红色的塑料包装,上面印着许多看不懂的文字,两头是用铁丝捆成的钢圈扎得无比紧实。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美味,可不得好好端详一番。后来我才知道,那根小棒叫“火腿肠”。而今,美味早已忘却,可我依稀记得,那根“小棒”不足中指大小,长短不过五六厘米。
爷爷的脾气很暴躁,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一次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和母亲起了争执,母亲农活多,便没有多理会,爷爷敲着拐杖,一怒之下搬起了家。从那以后,爷爷便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爷爷搬到了一个离家不足两里的院子,房间在三楼,麻雀虽小,却也五脏俱全:锅、碗、瓢、盆、煤气灶......,一样也不少。最显眼的,是挂在墙上的黑白照,那是奶奶的照片,照片看上去很旧的样子,没有颜色,那时候的我大概还不懂,黑白其实也是颜色。每每遭到旁人的欺笑,我总会跑到他跟前撒娇哭泣,很自然的,我又住在了那个小窝里。到了第二天,天刚亮,没睡醒的我就被他那微微沙哑音量却如雷鸣般的叫声喊醒:“快起来吃饭啦!哎呀!你知道我昨天晚上为你盖了多少次被子吗?我一晚上都没睡你知道吗......”。那时的我别提心里多烦了:“怎么那么啰嗦,又没叫你盖......",心里的话还没说结束,就被拉到了“饭桌”前。那张“饭桌”很大,里面还装着衣服,听爷爷说那是奶奶的嫁妆,看上去很有年代感,为了不弄脏,上面还铺了两层厚厚的纸皮。
即使患有风湿,爷爷也从未离开过酒。一日三餐来三两,有好吃的零食来一两,嘴馋了口渴了抿一点;不得不说,爷爷的酒量真好,我从未见过他发酒疯。嘴馋的我总喜欢问上一句:“好喝吗?”爷爷总会笑嘻嘻地回答:“好喝!”按耐不住好奇的我拿着汤勺舀起就往嘴里送:“好辣好辣,一点都不好喝。”这样的场景爷爷总会哈哈大笑,可惜不吃教训的我过不了多久又会上当。毫无疑问,爷爷的“小家”成了我最佳的“投靠点。”
上小学后,学校离得远,只有周末才能回一次家。爷爷每天都会数着日子,盼着周五的到来。一到周五,他就会坐在大门口的石板凳上,从红日高悬到日落西山,三年来从未缺席;我坐在父亲的摩托车后面,远远就可以看到他双手撑着拐杖、弯腰曲背的身影;那个身影很温暖,也很孤独。
摩托车终于停下,我扔下书包就朝着他的方向跑去:“阿da!阿da!我回来了!”
“你怎么才回来呀?考试考了多少分?拿奖状了吗?”
他早已站起身,一面拄着拐杖,一面牵起我的手;一步,两步,三步地走着,三层的楼梯对爷爷来说是那么远,那么高,可他始终都没有放开我的手。他的手很柔软,很舒服,也很温暖。到了房间,锅里早已煮好一碗猪杂粉,大概是因为泡的时间长了,满满的一锅粉,硬是不见汤。
幼时,我从未出过村子。每次穿的新衣服都是母亲从娘家福建买回来的,根本没有自己挑选的机会。有一回,村里来了个外乡人,她挑着一担衣服在我们村里摆起了摊,我被两条花短裤深深吸引了,此时我的心里打起了如意算盘......;我跑回家拉着爷爷来到摊位前,经过一哭二闹,那场“战斗”我赢了。当时的我对钱并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那两条花裤子的价格差不多可以换来一斤肉。那天傍晚洗过澡,我穿着新裤子满村跑,爷爷跟在后面呵呵笑,没几步,就被我甩出了几条路。
因为从小就是个“病秧子”,有回我身体不舒服,爷爷就拄着拐杖背着我,嘴里念叨着:“阿da背一背,走一走,阿华的病就会好起来了。”记忆中,那是他最后一次背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爷爷的行动变得更不便了,每走一步都离不开拐杖,吃喝拉撒都在一个房间里。小窝还是那个小窝,只是他再也没有办法给我煮上一碗满满都是肉的猪杂粉了。不变的是,他依旧在等我,可他再也没有办法牵我上楼梯了。
再后来,爷爷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小家”,风湿彻底夺走了他的自由,他再也不能牵着我的手去他的朋友家听《刘三姐》了。他终日呆在房间里,躺累了就坐会,,坐累了就起来走两步,可终究还是没能下楼。他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见不到他的朋友了。我想,那几年,他最开心的就是我们踏入他的房间吧。
回想第一次给他刮胡子,因为技术不过关,不小心在他的嘴角划了道口子,流了很多血,我害怕极了:“阿da ,疼吗?疼吗?”
爷爷依旧笑呵呵:“没事,没事,一点也不疼。”他一边擦拭着,一边安慰着我,神情里满是慈爱,一句责怪也没有。
都说熟能生巧,后来的那几年,他再也没有受过伤。渐渐地,我也学会了越来越多的“技能”:刮胡子、剪头发、剪指甲......都不在话下。
到了高一那年,爷爷的病愈发不可收拾,他已经无法坐立,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父亲给他换尿布也是疼痛不已。回校前,我为他刮上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胡子,第二天早晨,叫他起床,可我怎么也叫不醒他了, 他终于摆脱了人世间的痛苦和孤独。
那一年,大伯也随后离去。大伯是个温和的人,记忆中,大伯总会在节假日时带着水果、牵着小侄子去看望爷爷,温柔地教着小侄子叫一句“阿da"。爷爷总会笑得合不拢嘴,我想,那一刻爷爷心中一定是幸福的。
爷爷的子女很多,可他依旧是孤独的。他日日夜夜对着奶奶的照片,没有电视,没有手机;自打我懂事起,他和我相处的时间最多。正如我的记忆里都是他一样,他的痕迹里也都是我,我记得他留给我的糖,记得他为我做的饭;记得他背我时的话语,记得他牵我时手心的温度;记得他对我的疼爱,也记得他阳光下等待我的身影......。那些过去的一丝丝一缕缕,都将深深埋在心底,永远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