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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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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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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

                            (一)

 “等这阵子过去,我就允许你到海边去,”她说,“不过,前提是,必须稍微等几天。”

对于坐在女人身边的听众来讲,这是一个让他心情愉悦的好消息,在他看来,此事已经拍板敲定:等过几天,也许是三天、五天,又或者是等上一星期,无论几天都行,到海边去的旅行已成既定事实,他已盼望了许久,当母亲说出这句话时,波涛汹涌的大海就出现在他的面前,肌肤已经感受到浪花的拍打和夏日阳光的暴晒。这个对大海抱着强烈渴望的年轻人,在他十八岁的梦里,一艘艘大船驰骋于看不到边际的海面上,海鸥在相伴航行船群间盘旋,而他躺在船顶,肆意享受着美好时光,并在水手演唱的美妙音乐中沉沉睡去。在幼年时期,当他坐在书桌前,一页页翻动着杂志,无聊的文章和枯燥的科教知识让他昏昏欲睡,这时候,一张彩色的图画让他的眼前焕然一新,他使劲儿捏了捏鼻子,赶走藏身于此的瞌睡虫,嗷嗷的叫了出来,被眼前的状况惊呆了:那是一张美妙的油画,一艘黑色的大船正向港口靠拢,浪花翻涌拍打着船身,水手们向在岸口对他们欢呼雀跃的人们拼命挥手,彼此抱作一团,乳白色的鸽子飞到大船的旗杆顶部,伸出脖子注视着眼前的人群,它也在享受这一刻。油画的名字叫做“归来”。他想,这艘大船一定是满载而归,不然人们为何会如此兴奋呢?从这一刻起,“前往大海”这个念头就在他的幼小心灵里根植,他在心底暗自发誓,自己将在未来的某一天拥抱这片蔚蓝的汪洋。他怀着喜悦的心情剪下这张图片,写上名字,贴在卧室墙上,在这一天里,他的心里总唱着一支悠扬动人的歌曲,在跟人讲话时,心里总是念叨着那张图片上的一切,他乐此不疲的帮母亲做活,手脚麻利了许多,即便是往日在他看来严肃可怖的父亲,今天也显得和蔼可亲。在打扫庭院的时候,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位正在指挥大船航行的船长,此刻他的旅途正遭受着海啸的侵扰,船只被一只大手托起,在海面上空摇晃,不多时又重重的摔下去,船员们计无可施,只好跪下来把胸口的十字架掏出来乞求耶稣的庇护,而他正冷静的指挥着舵手,告诫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船员们:“我亲爱的兄弟们,此刻我们正在生死关头,”他顿了顿,“请你们相信我,不要做无意义的祈祷,团结起来,我们将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我们的生命!”声音坚定且不可动摇,船员们服从号令,与大海做着惨烈的战斗,终于,云开雾散,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海面归于平静,船员们把他围起来,高呼万岁,而他扶正自己的帽子,眼神坚定,目光如炬,好像刚刚的一切从未发生。

“不过,你恐怕要多等几天,”父亲走到他的身边,大半个身子挡住了阳光。“最近都有雨,而且,你要坐很久的车。”

他听到这话,登时怒火中烧,要是捅炉子的火钳夹还在,他会毫不犹豫的把烧红的烙铁揣到父亲的胸口去,就像古代官吏折磨犯人一样,要把眼前这个泼他冷水的男人绑在木架子上,好好折磨一番。这个身材瘦高的男人一发声,就在他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凿痕,这个人就站在那,他的身材像已经快要死去的杨树那般枯瘦,眼窝深凹,肌肉松弛,他的双唇紧抿,似乎是从未打开过,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刚才的语句,很难确信刚才那句冷嘲热讽的话是从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嘴里说出来的。他对儿子的向往表示否定,否定了将近二十年来的期许,他对儿子的沉默感到满意,认为儿子服从了他,他坚信自己说的是事实,而且永远都是事实,他不会在自己的至亲骨肉面前弄虚作假,必须让儿子从小认识到未来的日子不是一个年轻人所能够想象和掌握的。

“另外,高健,”父亲转过头看着他,“你应当先学会游泳,据我所知,恐怕你连水都没下过。”

“是的,父亲。”他回答说,父亲可从不允许他到河边去玩耍,在年纪还小时,父母就严令禁止他跟着小伙伴下河去玩耍,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长姐就曾经掉入水中差点被淹死,从此父母就不允许他到河边去。只能站在河岸的草地上看着朋友们在水中嬉戏,玩到高兴时,他眼红得很,咬牙切齿的蹲在地上拔草。此外,父母立下了许多规矩,例如不能翻墙头,不能满大街疯跑,总之禁止了一切在他们看来极有可能造成人身危险的活动。他被关在家里,一抬头只能看到四边高高的围墙,长叹一声之后低下头继续读书写字,或者是扫地,收拾杂物,擦洗灯罩。除了这些,就是蹲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然后躺在祖父的摇椅上发呆,一睡就是一下午。这样的日子一天天一周周的过去,他对蚂蚁感到好奇,这样的渺小生物的生活是如何的呢?他用一点糖渣引诱全身黑黢黢的小虫子,它们从窝里闻到发腻的甜味,伸出头上的两根天线,向同伴传达寻觅食物的信号,它们追逐着这诱人的味道,趴到上面就是东啃西啃。他心想,这些虫子也是会流口水的吧,他小心翼翼的用镊子夹住一只蚂蚁,拔去它一边的脚,任由它在地上翻滚挣扎,它应该会派人往家里送信,它的母亲或许会雇一辆蚂蚁们自己的救护车来接他的孩子回家,也许,这只失去脚的蚂蚁从此只能瘫在床上度过他的后半生,要是他遇到这种情况,恐怕会难过的死去,一股亏欠他人的心情涌上心头,于是他用一种安慰的语气对被施加暴行的可怜生命念念有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明天会下雨的。”父亲把右手举起来,风从他的指缝里穿过,透过他手掌的指缝,高健感受到了仍然和煦的暖阳,阳光照在健土黄色的面颊上,刺的他睁不开眼。虽说是傍晚,可太阳毕竟还在天上挂着,眼瞅着也没有要降雨的迹象,父亲的语气总是那么不容置疑,他也不想反驳,在他看来,反驳的结果无非是两个人大吵一架,然后冷场收尾,也许,父亲还会动手打他,父亲没有以前年轻了,却还是那么威严,不容一点侵犯。每当他犯错,父亲就会大声呵斥,那些呵斥的话语,就像是在火炉里烧的的一把剑,上面缠绕着淬有毒液的荆棘,在十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晚上,这把剑插入胸膛,烈火裹挟着寒冰,在流淌着滚烫血液的胸膛里进进出出。人们对于痛苦的事情总是选择性忘记,而他却扎扎实实的记住了每一次受苦的经历,等到夜不能寐,辗转难眠的时候,这些旧伤疤如洪水一般袭上心头。

父亲走开了,高健长舒了一口气,躺在摇椅上伸开了腿,他不大喜欢跟父亲待在一起,那股威严,那种命令式的口吻总是让人窒息,逃跑,可是逃到哪里去呢?难道要做别人的儿子不成,可是好朋友的父亲丝毫不逊色,站在葡萄架下,看着朋友被殴打,丝毫不顾忌有外人在,皮带结实而又耐用,似乎永远也抽不断,一下,两下,就那样看着朋友跪在大人的面前,东西被摔个粉碎,哭声,呵斥声,结实的牛皮带划过空气发出的咻咻声,落在瘦弱的背上造成的啪啪声,连眼泪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感受得到,鞭子高高举起又重重落在朋友背上,健的身体打着哆嗦,慢慢的,什么都听不到了,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感受到自己的眼眶发热,他不要命似的逃回了家。后来,每每想起这件事,总是心惊胆颤,自己虽然挨过打,却也不像朋友所经受的那般残酷,既是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比起别人的父亲,还是我的父亲好一些,大不了我忍受便是了。于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选择了沉默。即便是父亲和他坐同一列车,二人相对,却也是谁都不搭理谁,一个低头看报,一个看窗外被列车甩在屁股后面的树木,高健在心里默数看到的树木种类和数量,或者想别的事,但总是被父亲品茶发出的声音所打断,索性闭上眼,小憩一会儿,但列车上的嘈杂声让他睡无可睡,只好发呆,他想不出别的办法来逃避尴尬,只好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父亲,父亲仍旧拿着那沓报纸,一张一张接着看,即便是茶杯送到嘴边,他的目光也绝不离开手中的报纸,是什么新闻或者故事能让父亲如此痴迷?高健伸着眉毛,眼睛留着一个小缝,慢慢抬起头,但却仍然看不到报纸的内容,又蹑手蹑脚的伸了伸脖子,还是不行。现在他的架势别提有多滑稽可笑了,一个拧着眉毛眯着眼,脖子还向前伸的人活脱脱像一只年迈的乌龟,要是鬓角发白,再添上几缕胡须,就更像了!他发觉父亲似乎注意到自己的丑态,他的报纸开始往下落,头也往上抬,目光直指自己的儿子,他立马缩回脖子,把眼睛紧紧闭上,两只手举到头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即揉揉眼,然后转过身侧靠在座位上装睡,还装模作样的吧唧几下嘴,这样就能确保万无一失。


(二)

当太阳将要落下地平线,褚红色的光晕发挥最后的余温,高健猜现在应该有六点钟,他站在客厅门口的台阶上,用手指敲打着置放在一旁的水缸,这是爷爷留下来的,已经有些年头了,高健往缸里倒满水,用铝管不断翻搅——他能借此听到大海的声音,它嗡嗡响着,他搅拌着,他在聆听。高健想,不会有人这么痴迷于听大海的声音,也没有这个必要,可以长时间无视铝管空洞的嗡嗡声,可是一刹那,只要一点余音,就可以把所有大海的模样征调到脑海中央,一浪接着一浪,在深夜里哗啦作响,把海洋里的微小生物冲到沙滩上,把肮脏卷回大洋深处,这一夜夜重复的工作里,站到他来时的停靠处,他操着疲倦的声音对你说,走吧,走吧。

太阳落了山,月亮打了尖儿,现在周围的情况对他来说似乎更美妙了,他不知疲倦的搅拌着缸里的水,满身大汗,他搅得越来越快,水在这一时刻消失了阻力,漩涡的运转速度就像是上了润滑油的机械一般,根本不需要他使多大的力气,海水翻涌着,咆哮着,浪花溅到他的脸上,一种奇怪的咸味冲散了他凝聚的神力,他掌握不住自己的舵,船开始失控,他慌了神,任由桅杆被海水冲断,他的双手离开了方向盘,瘫坐在地上,死亡的信号警告着他的大脑,他哭出了声,这是他第一次亲自出海,难道生命就要在此了结不成?突然,他感觉到一只巨大的手拍在肩膀上。

“天黑了你还在这儿干什么?”他意识到,这是父亲的声音。

“没,没什么,我就是在这里玩儿一会儿。”他支支吾吾的说着,没有回过头去看父亲,他猜不到父亲的表情是怎样的,是对儿子这一行为感到幼稚可笑,还是依旧操着那副冷漠的面孔,他不敢去想。

“你去叫明熙回来,天都黑了还在外面疯玩。”

说罢,父亲就走了,那种嗡嗡声停止了,不过高健觉得,自己的脑袋现在嗡嗡的,他瘫倒在地上,后脊背的汗凉透透的,他在发抖,如果不是父亲抓住了他的手,恐怕他就要迷失在那片大海里,他想,自己的能力还不足以完全成为一名合格的出海者,他必须勤加练习,这样才能在海水到来时不被吓倒。

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往门外走去,父亲叮嘱他的万不可忘记,月亮已经走到枝头了,透过树杈间的缝隙撒下些银粉,杨树叶在地上摇曳着,似乎是把这些银粉聚在一起,不过,他现在可没工夫去欣赏这些,天已黑了,他要去找自己的外甥女,他看到邻居们站在门前聊天,他不好意思去问,或者说他不敢,是羞涩,还是因为懒?恐怕他自己也答不上来,平常他跟熟人相遇都很少打招呼,除非真的是脸对脸了才肯开口问候,母亲说他长大了还不识人情规矩,是要被人背后指指点点的,好像家里没人教你这些似的。

他站在门口,朝四周看了一圈,灯还没亮起来,他是不可能在黑暗中寻找到一条道路的,于是他扯着嗓子,朝人群中喊那个孩子的名字,他似乎听到了微弱的回应,又好像没有,他对自己的耳朵表示怀疑,努力回忆着刚才听到的那句回应声,到底听到了没有?好像有,又也许无,最后,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坏掉了,即便他再思考上一个小时,一个在外面疯玩忘记时间的孩子也不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比他以往听到过的叫喊声更要大,余音又拖得很长,他觉得自己的声道都要破了,嗓子很痛,他干咳了几声。周围的树木沙沙作响,将他的呼喊反射出去,以期望那个调皮的孩子能听到并做出回应,他又连喊了三声,一声比一声高,音浪一波比一波强,他想,这样的声音,即便是村庄外的人都能听到,他已经听到声音撞到墙壁反馈来的回声,接着,村里的狗也叫了起来,鸡鸭鹅也好,扑腾腾的跑出了圈,站在墙头上眺望。一时间,鸡鸣狗吠,邻居家里的吵闹声似乎也因他的声音更加猛烈,婴儿的啼哭声,大人安慰孩子而不得的辱骂声,老人坐在火堆前讨论生老病死的叹息声,一股脑的涌入他的耳朵里,他蹲在地上,侧着头,在一条条讯息中筛选着,终于,他听到了幼稚女童的回应声。

他喊出了第五声,这次,不是强烈的询问,而是苛责的命令,这是具有他父亲所特有的口吻,那种不容置疑,必须马上照办的语气。十分好用,他心想,这样她就会乖乖地跑回家,而不是到处去找。风声走过他的耳畔,他听到了孩子的声音,但那个稚嫩声音告诉他,她藏身于茫茫黑夜里,必须像捉迷藏一样找到她。

他一跺脚钻进了黑夜,循着月光的足迹一边走一边喊她的名字,一股冷风钻进了他的脖子,刚才的汗液还未完全干透,这会儿,他觉得更凉了,他用外套裹住前胸,两只手伸进袖子弓着背往前走,根据他的判断,孩子就在月光能照到的不远处,于是他快马加鞭,深一脚浅一脚快步往前走,他在心里想着找到了捣蛋孩子之后的事,应该揪住她的衣领揍她一顿还是领回家让她接受母亲的审判,告诉她被人贩子拐走的可能性,让她窝成一团痛哭流涕对自己的行为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进行悔过。无论怎样,他觉得,她今天必须为她的行为付出代价,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又听到了孩子的嬉笑声,但这次,是从相反的方向传来的,他猛地回过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吼了一声,没有回应,他开始担心起来,恐怕这是有人在捉弄于他,难道是遇到了鬼打墙?不不,坚决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自己吓自己早晚得死。在确定了自己的安危之后,他担心起孩子,害怕她被坏人掳走,他能够想象得到,一个面目狰狞丑陋,五大三粗的男人突然从孩子的身后捂住她的口鼻,任由她抓耳挠腮也不松手,而后她昏过去,在经过一系列的犯罪活动之后,可怜的孩子会被拐卖到山里去或者别的没有孩子的家庭,他们会辱骂她,殴打她,逼她承受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痛苦,她想逃,却怎么也逃不掉,更不知该往何处逃,只能一日日的哭,然后长成一个精神恍惚的疯子;也许是一个陌生女人,拿着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哄骗她吃下,那种食物里还放着催眠药或者其他什么让人麻醉的药品,总之,结果是一样的。他看到,那对犯罪的夫妻脸上露出得手的骄傲,他们的身体,从上到下,每个毛孔都透出犯罪的气息。

想到这儿,他的心砰砰砰的跳起来,眼眶发酸,似乎他的预言已成既定事实,而他和他的亲人只能抱头痛哭,然后在余生中谴责自己的灵魂,他的泪就要落下来。他不敢再迟疑,顺着原路返回,他把外套脱掉,飞也似的往前奔跑,他的步伐比刚才坚定许多,那种风头如刀面如割的痛感也化为乌有,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血液沸腾起来,他的步子迈的一步比一步大,他飞了起来。他想,如果赶过去正巧碰到坏人,他会不顾一切大打出手,尽他所能保护那个幼小的生命。这一刻,他的正义感达到了巅峰,生啖其肉,痛饮其血比起他们的罪行显得微不足道。

当他到达门前的时候,那个孩子就站在刚刚亮起的路灯下,见到他回来,孩子亲昵的叫了一声,然后蹦蹦跳跳的回了屋。

他的心一下子就放回了肚子里,他坐在门口,喘着粗气,倒在地上,他如释重负,从傍晚到夜间,这样的事情他经历了两次,他筋疲力尽,他想哭,可是泪卡在眼眶里怎么也出不来,也罢,一个大男人要是被人看到躺在地上哭,该是多么的丢人。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用手遮住眼睛,这是一种多边形的光,具体是头,他不想别人看到他裸着的上半身,可是这会儿也顾不上。汗液顺着胸膛的快速起伏流到肚子上,一颗颗浑浊的小珠什么,他说不上来,他的胸膛暴露在灯光下,他很瘦,能看到骨子,像是弹珠滚进小洞里,滚进肚脐眼里。他起伏的胸膛慢了下来,汗液也逐渐被冷风吹干。

“进屋来吧。”他听见母亲的声音。

(三)

他没在餐桌上呆太久,便回房间一屁股坐到床上,床板咯咯作响。他躺下,两条腿用力地伸展着。

“呀哈!”他叫了出来,他的筋骨得到了舒展。

他一把抄起躺在书桌上的那本《都柏林人》,这是几日前他路过书店时看到的。他用两只胳膊举着那本书,一字一句的读着。

“伊芙琳......伊薇......”他把书放在肚子上,举起来的两条胳膊倏地就落在了床上,胳膊很酸,他打算歇会儿再读,他在脑海里回忆着刚刚读到的内容:疲倦的伊芙琳,黑色的大船,电影,还有她想要离开的决定。他不太能理解女主人公在临行前却反悔的行为,他认为,既是选择了,就千万不可反悔,一旦在后来的困苦中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认为这是昔日的愚蠢才造成了今时的局面,那么,你当初所建立起的高傲的自尊将会荡然无存,后悔等于向过去认罪,人的一生一直都是在和过去的自己所作斗争,这样才能向前。他想,伊芙琳和自己都是年轻人,既然她的悲剧已经发生,那么他就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疲倦的眼泪从眼眶流出来,他很累了,于是他把书重新放回书桌,两只手交叉放在胸膛上,但他又觉得不合适,一旦保持这样的姿势睡去,那么他就跟那些躺在棺材里的人毫无区别,两只手放在胸膛前是压住心脏的,他想,这样做是让死人好好安息,以防止他们心有不甘然后心脏重新恢复跳动,为死者守灵的人恐怕会活活吓死,本来,活着的人已经吵过了嘴,打完了架,撒完了泼,将死者的财产按照一种看起来合理的方式重新分配,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认为已经将死者的夙愿办置妥当,自己也得到了应有的好处,现在,他们还要装作很悲伤。他们的脸应该是一半哭一半笑,他试了试,可是他做不出这个表情,于是他又觉得,如果是自己,定要从棺材里醒来,臭骂他们一顿然后叮嘱他们不要把自己长埋于地下,他应当在火炉里烧成灰,然后随着风飘往大海,他会迷住海鸟的眼,让它掉入汪洋中被鱼儿们分食,此前它已猎杀过这群海洋生物,现在自己被海洋吞没,多少有些嘲弄意味。

他换了个姿势,这次他选择侧着身体,把被子抱在怀里,两条腿夹住它,他觉得这样十分舒适。他闭上了眼睛,静心等待着睡意的来临,这是一段长长的旅程,他要在里面度过八九个小时,他将会乘着一朵祥云到天上去,遨游在宇宙中,探索恒星的奥秘,还会在高人的指点下练成绝世武功,拯救天下苍生,不过,拯救天下苍生在他看来如今已是不可能的事,现在有枪,有导弹,有许多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除非他能学会法术,让飞来的核弹消失在另一个维度。他还做过许多噩梦,被恶狗追到小巷子里无处可逃,蹲在墙头上瑟瑟发抖,他退无可退,他举起手里的砖头示意它退下,但面前的凶残生物丝毫不畏惧,那只恶狗仰起脖子嗷嗷吠了几声,他觉得这是狼叫,这声音几乎把他震倒。不多时,狗越聚越多,虎视眈眈的盯着毫无生还可能的可怜人,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下场,在地上挣扎着,被无情撕咬着,血肉模糊,慢慢的,他失去了呼吸,他就躺在那,没人给他收尸,这下连躺在棺材里的机会都没了。

他不再往下想了,这样下去,今晚就不用睡觉了,他把被角掖好,准备好自己睡觉的姿势,一伸手“吧嗒”关掉了台灯。

黑暗如潮水一般遮盖住他的世界,他等待着一位熟客的到来,只需五分钟,很快就能与他相会,他吸了一大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一团蓝紫色的雾气,这团气体呈螺旋状上升消散,里面装着今天他所感知到的一切,他知道,在一段时间过后,太阳将带来新的曙光,新鲜的血液将会重新在人们的胸膛里燃烧。他闭着眼睛,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仍然没有睡着,眼珠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月亮下沉到他的窗户旁,清冷的月光透过玻璃洒在被褥上,他掀开被子,趴到窗户上,院子的脸盆里装满了水,在月光的照耀下,形成一块明亮的镜子,广袤无垠的夜空就藏身其中。他的目光离开了地面,仰起头去看这一切美景的造物主,他的目光与月光相会,在他看来,这是生命的相会:他在明亮里见到了一双眼睛,高健觉得那是自己的目光,那种感觉,是穷尽时间所有的言语所无法描绘的,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那双眼,悄无声息的接近他,深入探索他的思绪和心灵,然后毫无征兆的把一切的一切通过皎洁的月轮呈现出来,现在,高健越发的相信,那双眼窥视到了自己暗藏在心中的秘密,他想,那双眼应该属于和他一样的人。一个人孑然自处,暗想着所有在这样的夜里可能出现的事物:天空,花朵,溪流,草木;健感受到那个来自茫茫银河里的陌生人的心意,感受到这个人了解自己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变成了这个人,或者说,健与他化为了一体。接着,高健从中感受到一种柔软,这是一种如水般温情脉脉的目光,他看着那个人,那个人也看着他,就像是顾影自怜,他喘息,蓝紫色的烟雾再次从鼻孔里飘出,冉冉上升,一直飘向目光所及之处,现在,他看到了,在云之彼端,一座桥梁向这边延伸,正是用这两个人的气息所浇筑的。在那平静如水的镜面上,健得知了来自远方的感召,他必须通过这座桥梁,去迎接他的爱人。

该如何登上那座长阶呢?高健心想。他打开窗,一骨碌爬到窗台上,伸出手去触碰那所云梯,刚伸出手,他的肌肤感受到了那股柔情:是春天里鸟儿群飞的花丛,是母亲温暖的叮咛,不,这些都无法确切描述。他知道,这是一种年轻男女间才会产生的美妙情愫,可是,他还未见过对方的面孔,不清楚她的脾气秉性,他只在袅袅云雾里知晓她的存在。走上那座桥,找到她之后又当如何呢?他想,要如何规划以后的一切呢?抛弃现有的不美好的生活,去寻觅一个可能是错觉的人,过一种想当然的日子么?他不得不考虑这些,于是收起即将要跨上阶梯的那只脚,他思索,他焦虑,因为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倘若迈出了那一步,新的生活将会改变他的精神风貌,过去的一二十年生活里,他没有一日不沉浸在高压枯燥的日子里。想到这儿,那股强烈的渴望改变一切的火种重新在长满枯草的土地上燃烧,疲倦的割草人扔下手中的镰刀,将头上的草帽也扔进火堆里,欢呼着,跳跃着,双眼布满血丝,发白的双唇念念有词:

“毁灭吧!燃烧吧!让一切都消失殆尽!”

他有些犹豫,但那只脚还是重新迈了出去,两只手抓住窗框,身体倾斜着,尽可能往那座阶梯上靠,他又把手伸出去,想要抓住桥的边缘,还是不行。他气喘吁吁,打量着自己周围的环境,如果不松开抓住窗框的手,而只是凭借生理长度的话,他再怎么挣扎也上不了新生活的大桥,除非能猛地窜上去,但目的地离他太远,如果助跑了也没能跳上去呢?那么将掉到楼下摔成残疾。

他还是退缩了。冷风吹过耳畔,他听到了树叶飘落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哀叹,仿佛是在责备他,每一声叹息都重重的扣在他的心门,一扇大门合上了。叶子依然往下坠落,带着一张天幕落在镜面,泛起一圈圈涟漪,月亮的身影开始撕裂,翻动,消失在夜空中。

他的眼前逐渐昏暗,随后身体便消失在黑暗里,他伸手去摸窗户,可窗户是紧闭的,他听不到任何一点动静,连身体摩擦被褥的声音也察觉不到,他感到自己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笼罩着,他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他的双拳锤着床板,不痛。这时候,他感受到了睡意,在挣扎了半夜后,终于等到了疲倦的降临,一滴泪,顺着眼角流到枕头上,他想,这眼泪是浑浊还是透明,如果是透明的,能否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光呢,他没有睁开眼去观察。

接着,他听到门外的脚步声,随后,滴滴答答的声音也传进屋内,他睁开眼,高健知道,这是时间流逝的声音,他赶忙坐起来,打开台灯,黄色的光芒照亮了一切,他趴到窗户上去看,树枝摇动着,他听到风掠过庭院的动静,玻璃重新映照出他的脸,他看到自己疲倦的面孔。透过窗户,没有一盆水放在院子里,天空中也没有月亮出现的痕迹。现在他觉得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象,是梦,他知道自己爱胡思乱想的毛病,于是他把这个夜里看到的,听到的都归结于此。一定是一个人太久,太寂寞了,他想,一个人若是为了使自己从这种状态中得救,总要编织出一些不合乎常理的事物,某种声音,某种幻象,以满足百无聊赖的自己。他凝视着台灯发出的光芒,好像从始至终他都这样。那股稳定的光柱,总是一刻不停的陪伴着他,它吸引着黑暗世界里的一切生物,连他的影子都是。在被噩梦惊醒后,总是从这股光里寻找温暖,他痴痴看着光,一切的阴霾被驱散殆尽,慢慢的,他的周身恢复了热量,那束光总是那么美,他想,夕阳的余晖也不过如此,他在心里念叨着,好了好了。疲倦再次袭来,这次他非睡不可,他预见到梦里所发生的一切,波涛汹涌的大海此起彼伏,浪花四溅,拍打着海边的灯塔,而他坐在顶端,欣喜若狂的打量着,他在等待着一艘船,一艘所向无前的大船,他将驾驶着这艘船,去往遥远的地平线。充满激情的光芒,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等到夜幕降临,灯塔照射的光将会给大海披上一层银装,他已经看到了这一切,欢呼着:好啊!好啊!于是他重新掖好被角,伸出手关掉台灯,心满意足的回归到睡眠当中去。


  (四)

高健醒了,他揉揉眼睛,眼睛很涩,又闭上了。他必须再睡一会儿才能让身体和心智完全醒来,接着,他听到了水声,落在地面上的雨水细密而又绵长。他的心里猛然一惊,一骨碌从床上窜了起来,趴在窗台上,他看到院子里的水洼,看到远处河堤一道精致的灰色,河堤上的树木已经完全被雾霭所笼罩。父亲说的是正确的,健心想。

他推开窗户,雨滴顺着屋檐流到他摊开的手掌中心,很凉。但晶莹的水珠并不附着于此,在手掌中弹跳几下便往楼下的水洼去了。

“滴答,滴答。”雨滴落入水洼的声音有些熟悉。

他听到了秒针转动的声音,这时候,健才意识到自己醒来的时间,他扭过头去看书桌上的闹钟:刚好九点整。还好不是很晚,他想。在某个年岁里,健总是要睡很久,有时睡十个小时还觉得困倦,而他的堂弟,总是醒的很早,且精神奕奕。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嗜睡症,不过他的疑虑很快被打消了,因为他在白天从不睡觉。他穿好衣服,走到楼下,母亲正在楼下做家务。

“醒了?这都几点了。”母亲没有抬头看他。

“您是知道的,我总是睡得很沉,”他捂着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您不也没上去叫我。”

“下雨了叫你干嘛,你不正想多睡会儿?给你留的还有早饭,快去吃吧。”

“不是很饿,”他揭开锅看了看早上的饭菜,“等一会儿,我缓缓劲儿再吃吧。”

“随你,不过凉了记得热热。”他看到母亲回卧室了。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重新躺到床上,郁闷起来,他为现在糟糕的天气状况感到烦恼,过去,他是很喜欢下雨天的,他喜欢听雨的声音,喜欢到野外去淋雨,喜欢在雨夜里读书,而且伴随着雨滴声,他总是睡得十分香甜。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这一切都爱不起来了,他开始讨厌出行时遇上下雨,他对恶劣天气的忍耐限度就跟别人对他脾气的忍耐度是一样的,昨天,父亲说要下雨,于是天空真的降下了雨水,前往海边的计划又要推迟了,他在心里默念着,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糟糕了。

耳边传开“滴滴”声,高健知道,这是电子邮件的铃声。

他不情愿的打开邮箱,浏览着一沓最新的广告邮件,他也不清楚自己都订阅了些什么,在翻动几页后,他看到了一条讯息:

在家干嘛呢?出来聊聊天吧,雨下得也不是很大,我们在河堤见,我可能会晚到一会儿,如果九点之后下了大雨,就不要去了。

他心里清楚这是好朋友发来的邮件,这则信息给他带来了一些慰藉,总不用无聊的待在家里了,出去玩可比这强一万倍,他已经看到了河堤上的杨树和大片的油菜花田,预料到了和朋友聊天的愉悦。他很快换完了衣服,这时候刚好是九点二十分,他又重新看了一遍邮件,确定是九点之后下大雨就解约。他往窗外看了看,雨点很小,这让他的心情好了万倍,他心满意足的走到楼下,拿了把雨伞就往外走。

土地还未完全被雨水浸湿,于是他从小路出发,道路很宽,不像某些窄巷子,只容得下单人推着自行车通行,两个人迎面而来都要侧着身擦肩而过,如同悬崖峭壁上的羊肠小道一般,得处处提防是否有掉下去的风险。雨水把地上的土尘打成了结,他的两只脚踩过去,身后丝毫没有烟尘荡起。因为长期被碾压,路中间留下的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已形成肉眼可见的鸿沟,如同高山中的山涧一样,在形成了使人折服的自然景观后,它的两旁必是高耸入云的山峰,他见证了这一切的形成,但每次行走时都必须小心翼翼,以免鞋子掉进深不见底的沟壑当中。

他走过路旁的木栅栏,忍不住往里瞧了一眼,里面饲养的是大量的鸡鸭鹅,密集程度应有几百只,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类家禽,它们身上的羽毛花色杂乱无章,花白的,纯黑的,以及各种他不太肯定的颜色的集合体。受父母的影响,他也从不喜欢养些什么,狗也好,猫也好,哪怕是鸽子,更别提这些臭烘烘的禽类。他只模糊的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曾养过一只宠物狗,但饲养方法不当,没多久便死去了,又或者是被狗贩子下药给掳走了,这些他记不太清。他曾十分喜欢朋友家的橘猫,浑身都是姜黄色,十分可爱,但一想到夜里那可怖的眼神,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顺着视线往西瞧去,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绿油油的田地,一直延绵到天边,偶尔有坟地打断了绿色谷物的前进之路。如果那些土黄色的尖顶建筑是帐篷该有多好,他想,他还从没睡过帐篷,但转念一想,这些坟地不就是给死人做的帐篷么,那些含泪而死,亦或是平静入眠的老人们,在经过了一辈子的恩怨纠葛后,终于躺进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屋子,再过几年,这些人的身边还会出现自己老伴的身躯,或者是夭折的孩子提前住进。

“可怜,可怜。”他喃喃自语,并为那些夭折的孩子叹了口气。

但夭折的孩子或提前丧生的年轻人并不能与老人合葬一处墓地,这会影响家族的运势,父亲曾这么告诉他。那么此类人就只能孤零零的躺在其他地方了,他想,也许有一天一位慈爱的父亲或母亲想与自己亲手送走的黑发人睡在一块儿,难道此时也要考虑风水规矩之类的吗?顶好的办法是写一份这样的遗嘱,那么活着的人就会尊重死者为大的规矩来办事。这时候,他瞧着那些坟地,就好像看到了自己躺在里面,在那野外的小屋子里,独自一个人——他的思绪突然中断,他猛烈地拍打脑袋以打断自己的联想。他还没权利去想这些事情,他还年轻,他还没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儿在一起,还未领略过大千世界的美好,还没凭借自己的意志去克服种种困难,他不该去想这些几十年以后才会发生的事,至少现在不能。

他的目光不自觉的转移到了一处,他看到了一口水塘,那是位于自己家土地前的半亩池塘,不过早已经干涸掉了,他记得,里面到处都是农作物废料,黑灰的树枝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至少他曾经是这么认为的。母亲告诉他,那口池塘里淹死过人,所以不安分,夜晚千万不可靠近。他的记忆里确实有过这么一口池塘,姐姐曾被人推下去过,她在水里挣扎,水面没过她的口鼻,她在嚎叫,在哭。是的,他也在哭,他实打实的感受到了深水区给他带来的威慑力,在浑浊的水底,应当存在着一条伺机而动的蛇,准备一跃而上缠住他的脖子将其拖入水底。打那之后,直到成年,他再也没靠近过水深的地方。现在那口池塘也已种上农作物,不过这两年雨水充沛,塘里的谷物都已被淹死,丰收时节,他到田里去查看,早已枯萎的植物不知道为何结了厚厚的网状物,他只能这样去形容,那一块块粘着在植物根部之间的类似蛛网的东西是他从未见过的,看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吐出的网,密不透风,这张网是用来捕获到此来的人类,厚厚的茧缠在身上,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掉的。

他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自家的土地上,事实上,每次经过这里,他总要朝这里望望,即便是日后出门在外,他也梦到过这片养育他长大的土地。这块贫瘠的黑土地存不住水分,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行灌溉,即便如此,各种农业辅料带来的养分也会在土地里迅速流失。他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土质,他想,黄土之下,是否存在着偷食养分的害虫,钻进朴实土地的心窝里,吸取着他们心脏的血液,把养育着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物的家所捣毁。

接着,他看到了一座坟,尽管那座坟的外形在众多同类里并不奇特,也没有崭新的花圈和为其遮阴的松树,但他十分熟悉,即便隔着几百步,隔着蒙蒙的雨雾,他还是认出来了,那是爷爷的坟墓。他清晰的记得那天的状况,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母亲带着他和姐姐到爷爷家去,他还在读小学三年级,一路上因学校即将举行跳绳比赛而兴奋的他还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当他步入那个布满死亡气息的屋子里时,一切都清清楚楚。他熟悉的人都挤在一间屋子里,叔叔,伯伯,婶婶,还有平时不常见的堂姐等人。他们都低头不语,眼角里含着泪,他穿过人群,父亲把他拉到病床前,他看到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脸上都是老年斑,鼻子里塞着一根输液管。干瘦的手背上一块一块,针头扎在上面,他仿佛看到了药液与血液的混合,病毒腐蚀着眼前这位老人的生命,他站在床前,有些手足无措。

“你快喊爷爷。”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转过头去,他看到父亲的红肿的眼眶。

他不敢犹豫,轻轻喊了一声:“爷爷。”

眼前的老人没有一点回应,他的胳膊未动过一下,双眼还是紧紧闭着,喉咙里也没有一丝喘息,死亡的宁静笼罩着一切。

“俺爷睡着了。”他转过头去,不知为何,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傻孩子,你爷哪是睡着了,他已经听不到你说话了。”他听到父亲这句话,心脏像是被锥子狠狠扎过一样,他在这一刻失去了气力,眼前一黑,差点倒在地上。

母亲把他搀到屋外,泪水的攻势比刚才还要猛烈,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他什么也顾不上,什么都不明白,他只是呜呜的哭。他看到躲在门外偷偷啜泣的堂姐,他想起刚才那可怕的一幕。

剩下的,他就全然不知了,下葬的时候他并不在现场,等到得知爷爷下葬的时候,他就只能站在那座坟前悲恸。一座金字塔般的新坟,湿润的黄土,以及放在坟头的土块,成了他关于死亡的全部记忆。

他的目光从坟地挪开,又往远处看去,灰蒙蒙的。这会儿,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想,只是站在那儿呆呆的看着,木栅栏里的鸡鸭鹅也好,远处河堤的杨树也罢,他觉得这些都是虚无的。

河堤?他终于回想起自己此次出行的目的是为了与好友相聚。这个念头瞬间填满了他的心河。他不再多想,加快脚步往前走,他无心去看一路上的景色,不多时,他抵达了堤岸下。

他沿着蜿蜒的小路爬坡而上,站在河堤的杨树下,他闻到了雨水浸润土地的清新味儿,听到河水奔腾撞击岩石的噼啪声,树叶翕动,叶片摇晃的呼呼风声掠过他的指缝,目光顺着河水的走势自西向东流往天边。

他怔在原地,等待着什么,他的心情像一条船,随着奔腾的河流驶向远处去迎接那个即将来看望他的人,一阵冷风吹来,林间的树叶哗啦啦一起摇动,他的船帆鼓鼓的,动力达到顶峰,冲刺的速度比河水的流速还要快,他收起了船桨,放在一旁,躺在船舱里,他心里清楚,这条水路是没有分支的,只要这样静静的躺着就能到达目的地。他看着白茫茫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没有飞机,没有一颗流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划过。一棵棵高耸笔直的杨树被他甩在身后,密密麻麻的树枝从他眼角的余光经过。他闭上了眼,心满意足,他侧起身子,就像在床上睡觉一样惬意,船的甲板挡住了冷风的吹拂,他只感受到水流与船身的碰撞。

当他睁开眼,头顶依旧是那片天空,白茫茫,好像从来都没变过,他从船舱里坐起,一只手抓住木板,他往四周瞧去,只看到两岸的岩石,树木被雾气包拢,看不到树冠的鸟窝。水的流速缓慢,原本浑浊的河水这会儿也变得清澈见底,他低下头,看到千奇百态的鹅卵石,河床的泥沙,以及嫩绿的水草和水底的微小生物。河水流经岩石造成的回响使他认为自己置身于一座大峡谷中。嫩白的花骨朵从岩石缝中钻出,风声穿过峡谷,钻进他的耳畔,他听到玉环叮当的声音,尖叫从空中传来,他抬起头,一只鹰在峡谷上空盘旋,两只巨大的翅膀遮盖住太阳的身影,凌厉的鹰鸣回荡在峡谷的最深处。

他无法得知自己所想象出的峡谷位于何处,他心里明白,这道河堤在不远处的断桥那里就结束了,至于这水流的来处,他不清楚,于是他踮起脚尖往西方望去,看到的只是被大雾环绕的村落和绵延不尽的平整土地。他没有去过西方,土地的那头儿是什么?他心中已有答案。

大雾越来越浓,逐渐覆盖了整个世界,也包围住他的心绪。河流消失在他的眼前,桥,树木,土地以及风,都从他的感官悄悄散去,现在的可见度能有一米吗?他问,没有人作答。他想起和朋友的约定,掏出电话,打算给朋友回复不要来的信息,他看到屏幕上的新信息提醒,心想,这是什么时候发来的讯息?为何我没有听到?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那条信息:

还是不要去了,今天会有大雾,可能十点后还会有暴雨,我也是出门后才察觉到天气的异变的,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好了,河堤上的大雾你什么都看不到的。我决定返回去了,如果你到了还是早点回去好了,我们下次再约。

他读完了这则消息,发现收发的时间刚好是他在观察家禽和刚到达河堤之时。他有些埋怨自己的胡思乱想,这让他白跑一趟。朋友说的没错,最近的天气的确有些反常,先是毒辣的太阳持续了一个多月,地面上的一切植物都被晒得枯黄,人只能整天呆在家里,虽说是夏天,但在他的记忆中,没有一个夏日的炎热比得上今年。接着,便是一段不见太阳的阴天,虽然总比毒晒好得多,但半个多月的阴天让身处热季的人们觉得十分诡异。就在上周,才恢复了正常的天气,然而就在昨天,父亲告诉他,今天会下雨,必须推迟到海边去的计划,他满腔愤怒。但从今天的情况来看,什么天气都说不准,兴许还会下起雹子。

他决定回家去,于是他顺着河堤的边缘来寻找来时的坡道,每棵树的疤痕,高度以及枝杈的数量在浓雾的干扰下变得相同,他的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心智受到了干扰,眼前的白雾欺骗了他的眼睛。他打量着树木之间的缝隙大小,以防自己不会错过回家的路。他一边走一边数,热切希望有一条道路能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走了一段时间,他直起腰,出了一身汗,他走到岸边打量与地面的高度,打算跳下去,很可惜,他只看到了浓烈的雾气,就连下面的农作物都没能看清。他忽然想起这段距离很高,于是又放弃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在摸索了一阵之后,他已有些疲倦,如果说黑夜遮盖住人的双眼让人无法前进的话,那么这覆盖世界的浓雾就是一条窄窄的巷子,你觉得通往大路的转角就在不远处,于是顺着脚下的路往前走,一步一步,你看到了巷子尽头的路标,可是,留给你的却只有一抬头就能看到的高楼带来的阴影。

他决定坐下歇会儿,地上很湿,泥土带着雨水的味道,于是他把雨伞垫在下面坐着,伞架聚在一起,不过也好过坐在泥土上把衣服弄脏。他四处瞅着,似乎是要从周围的浓雾里瞧出些什么,他一会儿左右看看,一会儿又往天上和背后看看。雾都是一样的,他想,凭借肉眼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自己还未迷失在茫茫大雾里的唯一证据就是屁股下的这片土地,它带来了真确的质感,他站起来,用手不停抓着臀部上的赘肉,伞架上的铁丝硌出来的一道道沟痕让他觉得有些痒。他把自己身体最富裕的地方挠了个遍,他觉得舒服多了。

他一把抄起雨伞,继续向前走去,他没有像刚才那样刻意寻找道路,这会儿,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雾霭上,这股浓烟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使他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他觉得雾后面似乎藏匿着什么东西,是路吗?不对,自己脚下走着的就是路,而且是一条自己很熟悉的路,他在这条路上走了无数次,这条路通往一个他不熟知的地方,也许这团雾形成了一条新的路线,一直走能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环境,就像那天晚上月亮给他的错觉一样,也许,他会在大雾中永远走下去,等到雾霭散去,他也会随之消失。

他感到周围的雾又浓了一些,这次,连自己的身体都是模糊的。白烟有些呛,他只好用领子捂住口鼻,在雾里走了一段时间,他的衣服有些潮湿,现在,他只知道自己在一条东西向的河堤上待着,就像闭起眼睛走路会失去方向感一样,他觉得再往前走就有可能走歪,失足掉下水去。于是他停下,把伞夹在腋下,一只手向前摸索着,希望能找到棵树木靠下,他想,处身于这样的环境中与瞎子无异,唯一的区别是,瞎子什么都看不到,而他什么都看得到,却什么都找不到。

他扶着一棵树,慢慢的靠在树根上,心里升起了一种踏实感,他长舒了一口气,热气从他的嘴巴里飘出,随后便消失在白雾中,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他已经有些饿了。如果今天没有大雾的话,他应该与朋友一起坐在河堤上聊天。这种事一想起来就叫人兴奋,他的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坐在他的身边,两个人互相讲述最近发生的事,然后一起讨论,或者谈谈最近的烦心事,臭骂一顿然后开怀大笑。他有很大的表达欲,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人讲述,他与父亲相隔几十岁,中间就像是隔了一道海峡,怎么也聊不到一起去,观点也是针锋相对,至于姐姐,她的表情总是那么冷漠,从她的眼里看不出一点温情,她的胜负欲望很强,从小就不肯让着他,总是用绝对充足的理由驳倒自己。只有现在坐在他身边的这位朋友,肯听他一字一句的讲,抱怨也好,鸡毛蒜皮也好,他就那么安静的听着。

“是的,他很好。”他喃喃自语。

他竟有些悲伤,事实上就是如此,地球上有七十多亿人口,他生活的这个国家也有十几亿人,要从这些人当中找到一个脾气爱好性格价值观取向接近或者相同的人绝非易事,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中,在璀璨放射的星空下,两片相似的浪花或者两道轨迹相同的流星是很难同时出现的。

他低下头,去看隐藏在白雾里的双手。

“人就像抛入水面的叶子一样,从他在树上落下的那一刻起,他就很难左右自己的命运了。随波逐流亦或是沉入水底均不受自己掌控。”他曾听父亲这么讲过。

他知道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渴望离开,有很强烈的决心,可是他还差点勇气,他不是能说到做到的人,“你为什么要退缩呢?”他胆小,他害怕,很多事情他都没勇气去做。“我未必能做的好,所以我还是不要去了。”他总是这么说,比起父亲的冷酷,他更讨厌自己,他需要有人支持他的一切行动,甚至是同情。他要所有的人肯定他,在他做错了事或者没能完成要求时,有人站出来拍着他的肩膀,斩钉截铁的说:“高健,你真棒,你做的没错!”表情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而且必须保持严肃的神情,这样他才能得到力量,而不是在做错事时笑嘻嘻的说:“没有事的,下次努力就好了。”他讨厌笑容,他知道安慰他的人是为了他着想,可是他并不接受,难道你不觉得这很讽刺吗?

他是一个失败者,他在心底重复着。他的心情差到了极点,挥舞着双手,两只手在浓雾中并没有显示出它的原本面貌。他凭借神经系统得知手还长在自己身上,仅此而已。他听不到河水流动的声音,他抬起头去,树冠也消失在头顶,只留下背靠的树干,他觉得自己正身处于一所孤岛之上,海面上风平浪静,看不到尽头,而他正如现在这般靠在一棵树上,他是从沉船中逃出来的,以为自己获得了新生,然而等待他的只是个小小的岛屿,仅容得下他自己。他曾经有多么渴望大海,现在就有多么痛恨,海水涌到脚边,浪花溅到他的脸上,他想,要不了几日自己就会因饥饿而死或者葬身鱼腹,他的船,那艘伟大的船,在惊涛骇浪前不值一提。我还有生还的希望吗?他问自己,在困境里,他无法凭借自身的力量克服眼前的灾厄。还想要往海边去吗?他问自己,仅凭这样的表现能将波浪掌控于自己手中吗?

周围的浓雾变得灰暗了,想来太阳已被潮水淹没,天色阴沉下来,他仍旧在那里坐着,他感到,视线变得昏暗,接着,云层里传来了隆隆的雷声,响雷翻滚,大地颤动,有斧劈华山、江河倾泻之势。狂风接踵而至,从华北平原呼啸而过,一路翻山越岭,所经之地万物为其折腰。一时间,群魔退散,万物复苏。江河复苏,树木起舞。天雷有群马奔腾、阵前万人擂鼓之声势,闪电刺破长空,伴随着滚滚雷动,犹如一把绝世宝剑出鞘,天地失色,神魔喑哑。盘踞在人间的雾龙如临大敌,在一瞬间悄然退去,神风紧随其后,将雾霭彻底遣退。

(五)

一刹那之时,便换了人间。

他愣在原地,水流撞击岩石的噼啪声和树叶鼓动的声响重新传入耳畔,他觉得自己的眼是被胶水粘住了,他用手掌捂住面颊,透过指缝去看外面的世界,天色昏沉,乌云直往地面逼近,他知道,预言中的暴雨就要来了。他抄起地上的雨伞夹在腋下,一步一步往回家的路上挨,狂风把他的脚步吹得踉踉跄跄,他想,此刻决不能在河堤上太久。于是裹紧外套就往来时的坡路上赶。这一刻,他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渺小,每迈出一步就像是从沼泽里拔出,如果停留下来,将会被暴风雪所掩埋。

雨点,数不清的雨点,连成线,聚成团从云层的阶梯上一跃而下,就像比萨城斜塔曾经拥有的两只铁球一样,他们在空中较量着自己落地的方式,是翻转三百六十度,完成漂亮的转体,还是直挺挺的砸在人脸上来一个迎头痛击。只在一瞬间之内,他就感到了这群天上来客的恶意,周围的景象在雨雾中变得朦胧,如同一副磨砂的图画。他把伞斜撑,顶着风往前走。雨水冲刷着脚下的土地,泥流顺着这群不速之客开辟的道路往两岸滚去,很快,被轧的坚实的土地变得粘湿,他的脚踩上去形成一个又一个泥坑,犹如流星坠落留下的陨石坑,或者是月球表面的坑谷。比他要小上数百倍的蚂蚁见到这些外力形成的自然景观时会感到惊奇,它们在部落里奔走相告,认为是世界末日的前兆。为今后的日子感到悲痛,厌世者则欢呼雀跃:“非人的日子终于他娘的结束了!”小孩子哇哇哭着,他的哥哥姐姐不去哄她,只是冷冰冰的瞧着她说:“一起死吧。”大家都清楚,这样的灾难对任何一种生物都是致命的。族群里的长者出来劝告这些无知的年轻人,一边用手捋着胡子,一边拨动着触角,大声斥责手忙脚乱的住民们:“慌什么慌!大惊小怪!”

他想停下来去观察刚刚在脚下发生的一切,他似乎听到了嘈杂声,可是他并没打住脚步,身体的本能在催促着他往前走,由不得他的大脑做主,这种感觉唤起了他古老的记忆:他总是看到自己的床头,头不住地摇动,可是身体怎么也不听使唤,像是被封印在床上一样,房间里空荡荡的,以往他卧室里的物品全都消失不见,窗户口传来孩子的笑声,他喊母亲,可是发不出声音。他只好就那么躺着,可是看到的不是天花板,仍旧是那张床头,红色的漆面,老旧的木头,上面还有自己的一件衣服。眼皮很沉,睁不开,他想,这是梦吗?

是梦吗?他浑身打了个哆嗦,他感觉自己在发抖,伸出手去接雨水,冰冷顺着指尖,经过脉络,流进他的心房,不,不,这不是梦,他告诉自己,梦里不会有这样强烈的触感。可是刚刚的大雾又作何解释呢?他白纸一张的十八年里,从未见过这样的天气,他扭过头去看周围的一切,透过雨雾,他看到远处的房屋,甚至看到了炊烟。目光由远及近,前方不远处便是来时的坡路,他的心头猛的一紧,赶忙加快脚步跑过去,顾不得溅在裤腿上的泥水。

他走到了那条路前,目光也顺着蜿蜒的道路往下走,试探性的踩了下去,不出意料,他的脚陷了下去,比刚刚的沼泽还要使人沦陷,他赶忙抽出来,泥块粘在他的脚底,每走一步,他都感觉自己是在拖着鞋在走,脚面碰到鞋面,袜子挤出了水,在鞋里翻涌着,他思忖,自己的鞋会挤出白沫吗?他曾在朋友的脚上见过这种白沫,也是同样的雨天,他和朋友一起走在路上,朋友的鞋子开了胶,鞋头部分开缝,雨水从天上落下流进鞋兜儿,与脚纠缠在一起,灌进指甲缝,浸润带有气味儿的袜子,一番工序后,这股水流混合着臭味和指甲里的脏污形成了黄白色的水沫从鞋头涌出来,就像山泉间的汩汩泉流。每走一步,水沫便从鞋里挤出,他在笑,朋友也在笑,他知道,那股水流穿过指缝,就像光脚踩在湿泥上,泥块挤成团从狭小的缝隙里穿过一样。

他把鞋脱了,袜子也脱掉塞在鞋兜里,裤腿提到膝盖,一手撑着雨伞,踩在粘湿的泥土上,他觉得自己的模样像是刚从田里劳动归来,如果再戴一顶斗笠,更像是蹲在河边钓鱼却不小心失足滑入水里的渔夫。可惜我不会到水里去,他想,自己是不可能忍受着蚊虫叮咬去钓鱼的,他看着陌生的水面,一圈圈的涟漪在河面扩散开,他的眼前出现了阴影,似乎是看到了鱼儿跃出水面的情景,一条条鲫鱼片儿跳出河面,一片片鱼鳞张开,露出血红的肉体,风将他们的鳞片连根拔起,河水染成了红色,死鱼的骨头躺在河岸上。

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些呢?他认为是自己无趣,这并不是一段充满神奇的联想,内心不够丰富的人只能想到这些。刚刚他还有到河边去看鱼的冲动,经过这段无逻辑的想象后,他把这个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他接着往前走,临近大路时,泥土里镶嵌的石子硌得他腿软。

“我可终于到这儿了。”他喃喃自语,心头一下子畅快许多,背在身上的大山轰然倒塌,他扭了扭身子,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惬意,现在他倒觉得这雨景还不错。

河堤的尽头出现一个人影,他不由得心里一惊,那张瘦削的脊背,单薄的大衣在他的心头刻画出一个人的面貌来。他朝来时的坡路望了望:我应该顺着小路回去!他本能的往回走了几步,泥水甩到他的腿肚上,就像是寄生虫一样吸附在生命的卵巢中,他看了看那个站在大路口的人,又瞅了瞅那条来时的路,伸出手捋掉腿上的泥块,又往大路口走了几步,那个人光是站在那儿,就给了他无形的压迫,他低下头看着脚上的泥痕,为自己的懦弱感到可笑,于是他鼓足勇气往大路走去。

“爸,”他刻意清清嗓子,以此来缓解尴尬,“你怎么在这儿?”

男人回过头,他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没有一丝惊讶,薄薄的双唇缓缓启动:“我没事,出来转转,下这么大雨,你怎么在这儿?”

声音很平静,但他还是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紧张,他听到雨水掉在地上,掉在他刚刚踩过的泥坑,渗入地下,那群微小生物依旧在叽叽喳喳,不可开交的吵着。桥上的水泥围栏,被冲掉了一层皮,水泥和腻子粉做成的衣服烂了一角,从空中掉入桥下,与水面撞击发出的噗通声,沉重且缓慢,两米高的水浪失去了动力,如萎掉的树干一样直直躺回它的家,砸出一个个小水花,衣服沉入水底,压在嫩绿的水草上,两岸的泥水汇入河面,激流托起沉睡千年的乌龟,它趴在那件硬邦邦的衣服上,前往那座雾气缭绕的大峡谷。

“朋友约我出来玩,”他说,“下大雨他没来。”

“哦,那回去吧,中午了。”

父亲转身走了,什么话都没再说,他站在那儿,听到脚踩在水上的嗞嗞声,水花溅在周围的平地上,和落地的雨融为一体,后脚跟上粘连的水珠将会被带到一个新天地,一个它不能凭借自身所能到达的地方,在那里,它会遇到新的从云层而来的伙伴,它们汇聚在一起,流向田地,渗入地底,或者是待在原地等待太阳将它们蒸发殆尽,它们回到云层,等待着又一个乌云密布的日子。

他看着那个瘦削的身影一步步的在雨中行走,水流从伞顶滚动到伞尾,顺着伞珠一条条、一串串坠落到地面,形成一道雨帘。那个身影,走的如此坚定,每一步都在宣告他行走的勇气,鞋子与地面的摩擦声,似乎是在告诫他永远都不要回过头来去看身后的一切。那个身影越来越远,雨声重新回到他的耳畔,雨雾模糊了视线,那把伞消失了。                     

(六)

回到家,母亲刚巧做好饭。他扒拉着碗筷,狼吞虎咽。吃过之后,他换下衣物,在浴室冲洗了一番,升腾的热气使他感到疲倦,于是简单洗漱过后,他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沉沉的睡去了。

太阳重现在西方的云谷中,只留半个身体的能量照向大地。耀眼的金黄色的光芒驱散密集的乌云,在黑暗的深井里作他最后的反抗。狂风吹起号角,发起进攻的号令,万千雨点团结一心,企图扑灭人间最后的光芒。

袅袅升起的一缕炊烟结束了这场声势浩大的战斗,街边的路灯在七点钟准时亮起,月亮还未出现。细雨沙沙的洒在屋顶上,黑暗的大幕正式拉起,没有任何生物会错过这场表演:无穷的黑暗越过大门从墙头翻进院子,将鲜红的花朵和绿植染成黑色,脸盆和水壶装满了黑夜的潮水,轮廓分明的物件和粗壮的树木也一并淹没。车子、围栏形态模糊、分辨不清。没有一个人或一件物品放在院子里让你区分,“这是人”或者“这是自行车”。一只手在在前排观众席伸起,诘问台上所演出的剧目,但没有人注意到他。

客厅里、楼梯上没有一丝动静,只有那根灯管还在亮着,白光很刺眼,从窗外袭来的黑暗到这里就止步了,只好缩着身子待在角落里,计算着灯熄灭的时刻,以便再次出击。客厅里的所有圣灵待在灯管清冷的光芒之下,它们有的坐在桌子上,有的站在椅子上,还有的则趴在地面上,一声不吭,虔诚的享受黑暗的世界里仅有的光和热,沐浴在它们造物主的恩泽之下。在度过这样的夜晚后,它们便忙各自的活计去,等到勤劳的一天过去后,再次聚集在圣坛之下,听它们的神讲经布道,忏悔自己的罪过。

星星没有按时出现在深不可测的夜空中,它们今天休假,不用手牵着手为夜行人指引方向。它们脱去发亮的外衣,吵吵闹闹的抱怨月亮给的这份枯燥的工作,它们还是一群顽皮的孩童,老老实实的站在云层里一整夜是很累的,只好为自己增添乐趣,于是在夜空中来回行走,一会儿摆出漏勺,一会儿站成狮子,在黑夜里来回穿梭。有的很小的稚星,在刚入后半夜就早早地打了瞌睡,在向月亮请示后,便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回房睡觉了。

这群小不点各显神通,运用各种方式来到地面:有的顺着天梯爬下来;有的则乘着小船从夜空的海洋里驶向地面;还有的施展不为地面人类所知的神奇魔力,将云朵排列整齐,做成一条长长的滑梯,直通往它们早已选好的落脚点。它们约定好临近天明时便返回天上,绝不可在人间逗留过久,以免耽误白天的睡眠和晚上的工作。

它们从纱窗狭窄的缝隙中钻进屋内,在客厅里肆意玩乐:趴到卧室的门口,探头探脑的看着屋内的一切。色彩鲜明、制作精良的墙画吸引了他们的脚步,他们飞到空中,讨论着画面中的内容。那群信徒依旧做着祷告,这群不速之客从背后蹑手蹑脚走过,它们的目光被强烈的灯光所吸引。

“你瞧,可真亮啊。”一颗星星开了口。

“是啊,但我总觉得那光给人的感觉不好。”它的同伴说。

“我觉得也是,既没有太阳的温暖,也没有月亮的清冷。”它说,“没有任何感情。”

“是呢,还没有我们发出的光好呢!”同伴附和着。

它俩到别处去了,没有灵性的东西是吸引不了这群小家伙的。

一个夜晚又能如何呢?对于一群夜幕降临时休息的生物只是转瞬即逝罢了,只需在黑暗里静心等待片刻,不久五更鸡鸣,大地上的一切生灵被彻底唤醒,东方吐白,晨曦初露,第一束阳光穿过薄纱般的云雾洒向人间。然而,黑夜的来临是周而复始的,在晴好的夏日里,黑夜被容器储存起来,等到冬天来临时,用他那绝无仅有的智慧,平均分配它们。黑夜时间更长,变得更黑。在有些夜晚里,清晰可见的星星,点缀着高挂在空中的闪亮金盘。秋天的面目已经初现,树叶哗啦作响时不再具有夏日顽强的生命力,带着水分干涸的枯燥在深夜里做着无规律的噪声。它们像毫无精神气的卫兵,伫立在教堂周围,在这里,他们驻足聆听着信徒们的赞歌,拥抱深夜里唯一的慰藉。教堂顶端的十字架,吸收月轮的冷光,折射到残缺发黄的叶子上,闪耀着逼人的寒气。

现在,这个夜晚里充满了寒冷:树干在摇晃弯曲,抖落一身的树叶,直到它们完全落到湿润的泥土上,落到河水里,或者跟着狂风四处游荡。雨水噼里啪啦砸向地面,活动板房的屋顶嗒嗒作响,住在楼顶的人遭了罪。阳台被冲刷干净,水流和沙子涌入水管,出水的管口像醉醺醺的男人,不停往外倾泻它不该喝下去的酒水,一阵接着一阵的呕吐。河里的水涨了一伏又一伏,井水直漫到田地里。要是这会儿有哪个人失眠了,极有可能在这个雨夜里找到他想要的答案。他会在睡梦中被雨声吵醒,掀开被子到门口去看外面的雨势,啧啧地赞叹。倘若他无法重新回到睡眠中去,那么他心里念想的绝对是外面的雨景,他将一个人披着外衣独自在门外徘徊,直愣愣的瞅着黑暗里的生物。他缓缓蹲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根香烟放到嘴里细细品咂,思忖最近发生的一切。他决心到外面去转转,于是他撑着雨伞到野外去散步,泥水对他来说都已无所谓,他的思想已完全被黑夜的潮水所浸泡,他对着田里那口往外溢出的水井,想着降水量,为谷物的成长而担忧,如果他是一个中年人,那么这是必须考虑的;如果他是一个年轻人,那么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场景,他也会忍不住去想这些,或许想的会更多,他把自己年轻的愁思都说给雨水和土地听,水井仍咕噜咕噜往外冒。他试图在黑夜里找寻自己的影子,以确定自己成为了怎样的人,他还没有好好去审视自己。为了什么?到何处去?该怎么做?孤独且年轻的失眠者大声喊出自己的疑问,回应他的只有噼啪的暴雨和无穷无尽的黑暗,直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他仍然在思考这些问题,最终,他意识到,在混沌之中提出的这些问题毫无用处,他应当抛弃杂念,去享受雨水带给自己的惬意。

卧室的灯亮了,健醒了,他是被窗外的雨声和轰鸣的响雷吵醒的,他把脑袋斜过去,茫然的看向那盏台灯。依旧是和蔼的暖光,一只苍蝇绕着灯管飞来飞去,寻找一个合适的落脚点。它掠过台灯底座,环绕在健的头顶。翅膀扇动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它找到了一个浑身满是热量的生物,它要趴上去享受温暖。冷风吹得玻璃窗直颤抖,似乎随时都会碎掉,藏匿于黑暗中的怪物即将闯进屋内。衣柜的服饰,桌上的相片,还有那盏在黑夜里带来唯一希望的台灯,纹丝不动的待在原地,窗外雷声大作,屋内则温暖依旧。他扭过头去看窗外,路灯的白光照在雨水流过的玻璃上,成了一道磨砂,屋外的景色随着雨水的流向而改变。他一掌拍死了趴在后颈的苍蝇,顺手扔进了书桌与床之间的缝隙里,它躺在黑暗的角落里,在一片迷蒙中走过了自己最后的旅途。

他听到指针转动的声音,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神志已恢复许多,于是他从床上坐起,穿上外套下楼。客厅里亮着灯,却空无一人,

母亲可能已经睡下了,他心里清楚母亲的身体状况。父亲可能去看病危的朋友了,之前听母亲讲过,父亲的朋友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说起来人的命真是不可预料,去年冬天他和姐姐去镇里时,还见到过那位叔叔。谁料想今年初就得了一场大病。

“唉——”他长叹了一声。

他到厨房去,锅里并没有饭菜,看来母亲身体不适提前睡下了。他回到客厅,轻轻推开母亲卧室的房门,她还在熟睡中。于是他决定去超市买些速食。他回到卧室,找了一双夏天的凉拖便出门了。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向,他站在门口,看看表,现在是九点十分,超市应该还没有关门,他想。他拿起早上的那把雨伞。路灯照在门前的泥水洼里,折射出泛白的光。他的脚踩上去,这次,他是小心翼翼的,顾忌着自己的腿部,他不想像今天上午一样把泥水溅得满身都是,于是每一步的落脚都变为了有目的性的试探,尽管这条路已走了十几年,但在这样的夜里,他只知道这是条路,并不能想象出它在白天里的全部面貌。走了几步,他才意识到这条路的险恶:被雨水冲刷松软的泥土,和周围草丛里的异物搅拌在一起,浓烈的腥臭味钻入他的鼻孔。“去他娘的!”他忍不住骂了一声。土地表层的遮盖物被洗刷干净,藏在深处的污秽便占了上风,在泥流里肆意翻滚。他能想象到没到脚踝处的水掺杂着的各种肮脏。

他又蹚了几步,水面哗啦作响,他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拿手电,他以为凭借路灯的指引就能轻松完成这段出行。我错了,他在心底无奈的叫喊。但脚步还是没有停下,走过邻居家时,不知道绊到了什么,差点一头栽倒水里,他又骂了一声。他想回去拿手电,但一想到已走过的路还要往返,尤其是打着手电筒看自己的脚浸泡在肮脏的水里,他就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拐角处的路灯就在不远处,只要走上柏油路就不会有此种困扰,若是路面上有积水,自己还能趁此机会冲刷一下脚上的泥沙。

暴雨下到地面,下到田地,也下到他的心中。他斜过伞面,雨点逮住机会就往他脸上砸,不到五秒钟,额头的水就已经顺着两颊流进脖子里。他撑好伞,雨水摔在伞顶,每一声似乎都是在嘲笑他不敢正面迎接它们。他朝四周望了望,黑压压的一片,看不到远处的河堤和村子的边陲,整个世界的范围就被缩小在路灯所能照见的地方。那盏灯如同大海上的一座灯塔,给黑夜迷失的船只以方向,只要望见了灯塔,就离海岸不远了。

很快,健走到了路灯下,他抬起头,那束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照在他的面部,此刻,他感觉到,自己像是在跟它对话,那根细长杆子的顶端所发出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无限拉长,仿佛就要从潮湿的地面钻出来。在这盏光明背后,又潜藏着多少黑暗呢?他想,若是这微弱的光芒灭了,他又该如何呢?他朝身后望了望,成排的相间数十米的路灯依旧在燃烧,他心中的戒备稍稍放松了一点。

他不敢停留太久,这样的天气里超市在十点钟就几乎全部关门了。于是他接着往前走。从拖鞋与地面的摩擦声中,他知道,这条路上的小沙土已被冲刷殆尽。这段是下坡路,水流很急,刚刚在泥浆里浸泡过的双脚这会儿已被洗的干干净净。他本打算自己走到前面那段积水处蹚几下,现在倒不用他费劲。很快,他走到了第二个路灯下,他的心里很得意,这趟出行看起来不是很麻烦。他低下头去看自己脚下的路,把水踩得啪啪响,黑暗是无穷尽的,但光明总是一处挨着一处。他抬起头,成排的路灯一直绵延到目光尽头,守护着在暗夜里出行的人。

乡道旁河水面上闪出一点白光来,尽管它停留在水面上的时间很短,但是在茫茫黑夜里,这种微弱光芒的存在如同洁白的墙壁上出现的一小滩蚊子血。看到它的人很难不去注意。健也被这种奇异的现象吸引住了目光,他扭过头去看那条河,严格意义上来说,那并不算是一条河,只能算是一坑死水。在他的记忆中,第一次用网具捕鱼的地方就是此处,这件事还是同门叔叔带着他做的,而且他并没有接触到水,只是为站在水里的叔叔递让工具罢了。后来,这坑死水就成为了人们日常排放生活垃圾的地方,再到今天,这片水域已禁止排放垃圾。不过话说回来,既不让排放垃圾,又不进行水污染治理,要它有何用?不如早日填平建房子。

想到这里,他又朝路右边的水域瞧了瞧,刚才那一闪而过的白光没有出现在这里,只有暴雨沉入水底的声音。这边比左边要脏多了,他在心底默默想着,这条河是最早被当做垃圾排放所,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枯掉了。他一直以为这两片水是相通的,应当有子母或者兄弟的关系。当他得知这片水面的东边,存在着两条一模一样的河,中间都间隔着一条羊肠小道后,他想到了最好的解释:这四坑死水,或者更多,在不知道多少年前是相通的,他们彼此相通,构成了一条护城河,为这所村庄提供了强大而有力的保护,过往强盗和守卫城寨将士的尸体都沉入这片水域之中,他脑补出了精彩绝伦的画面:强盗来袭、村民防卫、敌方势力渗透、兄弟反目成仇、悲剧性的大结局。他为故事中主人公的人生而欣喜若狂,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也应该拥有这样波澜壮阔的人生,而不是待在这里浪费时间。想到这儿,他认为,去海边的日子又要往后延长,父亲今日操劳朋友的病状,几乎不沾家,而母亲对于他到海边去的计划则一再推脱。她总是说:“再等等吧,现在不是好时机。”健不想再等了,年轻躁动的心将会在时间的消磨中而熄灭,进而失去对远方的向往。你想想,蔚蓝的大海是多么吸引人啊,蓝色的涡流和线条交织在一起,形成各种图案,珍珠和白色的浪花粘在一起,人要是生活在这种地方,整个心都是透明的,那还有什么烦恼呢!总好过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吧!他一想到那贫瘠的黑土地和干燥的空气,出行的念头就在脑海中愈发强烈,他甚至想好了如何跟家人开口提这件事,计划的每一个步骤都清晰的展现在眼前。他认为,这个机会即将降临到眼前。

雨势渐微,他把伞收回来,刚刚暴雨的猛烈攻势砸得他握不住伞柄。他仰起头,只有朦胧的细雨洒在他的面庞,张开嘴,他伸出舌头去品尝这些雨点,雨滴落在舌面流入喉咙,有点涩,还有些淡淡的苦味。

“下这么久了,天还没干净。”他喃喃自语。

拐过街道,不远处就是目的地,超市门口还有微弱的光芒。健知道,是那盏挂在门口的白炽灯。从他上小学起,这家店就挂着一盏灯,期间换过无数的灯管,但其位置从未发生变动。微小的、摇晃的灯泡,在黑暗里孤零零的摇曳着。他还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夜晚,他来到这家店给父亲买烟,那盏灯就如同今晚这般黯淡,当他走到这家店门前时,才发现屋棚下蹲着一个人,披着一件破烂大衣,脑袋缩在脖子里,外衣的领子围在鼻尖,他认出来,这是村里有名的傻子:他永远忘不了那个眼神,一双干枯的眼睛,透过朦胧的灯光能看到其中的血丝,这双眼牢牢地看着他从自己跟前走过,冷漠从黑色的眸子里钻出来,打量着这个孩子,在确定于自己无害时便匆匆返回了眼睛里,重新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呆滞的看着自己的影子。

“所以,他是什么人呢?”他带着疑问去问母亲。

“村里的傻子,”母亲说,“每个村里基本都要有这么一两个,你可不许去招惹他。”

“可是我看他也不傻啊,”他有些困惑,“之前还有人逗他,说话什么的都挺正常的。”

“说起来,他并不是天生的傻,”母亲叹了口气,“他只是受了些打击然后就成这样了。”

“给我讲讲吧。”他对事物有着强烈的探索欲望。

“好吧,”母亲给他递了个凳子,他坐在母亲身边,“从前,他倒也不像现在这般四处游荡,之前他是个正常人,结了婚,也有了孩子,不过有一次,他骑车带老婆儿子从老丈人家回来时,儿子误食了路边打了农药的西瓜,然后就被毒死了,之后,妻子经受不住打击,离他而去,他自己也疯疯癫癫,整日游手好闲。”

“所以,”母亲抚摸着他的脊背,“不要觉得他看起来正常,实际上,心里指不定有多大愤恨,那一阵他想起来你们挑逗他,说不定还会报复你们。”

“倒还是个苦命人。”他竟有些悲伤。

“知道人家苦,就别去招惹。”母亲告诫他。

经朋友带路,他从那人的住宅前经过,那是一间低矮的房屋,黄泥和着麦秸建成的墙,屋顶散着瓦片,大门紧闭。此后,他竟频繁遇到那个可怜人,佝偻的身躯,掉色破洞的牛仔裤,污秽不堪的鸡窝头,鞋子在地上趿拉发出的沉重而缓慢的声音,只要看其中的任何一种,即便是离着大老远也能确定是他。你可以从这个村庄的任何角落找到他,除了他所栖息的房屋。有时,他如同鬼魅一般飘荡在深夜的大街上,让过路人胆寒。当他安静时,总是一个人蹲在角落里,衣服顶在头顶,痴痴地望着天空,说不清楚他在看些什么,也许,他是在想死去的孩子,离去的妻子。倘若他能保持清醒,一个大活人为何不去自力更生呢?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或许,他已经失去理智,整日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这些都与旁人无关。

现在他到哪里去了呢?健不清楚,那盏灯下没有人影。他快步走上前去,商店已经关门,只剩下那盏摇晃的灯。他有些失落,蹲在商店门口,地上的影子缩成一团,他抬起头,钨丝蜷曲在灯罩里,光刺痛了他的眼。他低下头,耳畔传来呜呜的声响,他扭过头去看两边,空荡无一物,他竖起耳朵听了片刻,声音不停变换,一会儿像指甲划过玻璃时挠人心肝的刺痛,一会儿又像小孩子低头呜咽,几种声音来回穿插,他觉得有些诡异。但当他站起身时,一切声响戛然而止,如同唱戏唱到关键时,台上的旦角儿突然哑了火,这会儿,可再也不觉得她的容貌秀丽,声音婉转动听了。

他重新蹲下去,那个声音没有再次出现,于是他盯着那盏灯继续看。灯光忽明忽暗,瞅了一会儿,他的精神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他的思绪全然飞走了。蜷缩的钨丝慢慢伸展,刺破了密不透风的灯罩,“嗞——嗞——”灯泡碎片碎了一地,但那光束仍然呆在老位置,究竟是电传给钨丝的光,还是那束光恰好附庸在此呢?那股声音,又重新响起,声音很小,像是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随后,那束黯淡的光芒突然明媚起来,越来越亮,接着“嘭”一声,它的余波消失在黑暗中。

灯忽然灭了,雷声滚动,他回过神来,黑暗在一瞬间包围了他,灌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紧接着,瓢泼大雨坠下来。

“呸!呸!”他吐掉嘴里的雨水,用双手搓了搓脸。

他赶忙站起身,撑开伞,一声声炸雷在云层里翻滚,闪电催促着这些炮仗的前进,他顾不得多看,便往回走。

一阵阵的闪亮,街上的一切暴露在他的眼前:路边的垃圾桶倒在地上,水果皮、食物残渣、泔水都躺在地上,恶臭弥漫在空气中,失去重力的黑色塑料桶被洪水踢进路旁早已溢出的水沟。房前屋后,果树上的枝叶被扯下来扔在空中不停扭动着身躯狂舞,好像着了魔。小巷里,破旧宅院屋顶的瓦片被掀落在院内,咣咣碎了一地。突然,狗叫了起来,接着,隔壁的狗也叫起来,不多时,村子里的各种动物都醒了。它们的从铁栅栏的缝隙里挤出来,为外面世界的情景感到不安。幼童的哭闹回响在白花花的墙壁上,余波一阵又一阵,但当它翻出窗户,跨过大门,便被轰鸣的雷雨所瞬间消解。这种病毒顺着雨水流往千家万户,融入别家酣睡的梦中,将香甜的空气一击粉碎。孩子们失去了他们的温柔乡,大人也难逃苦厄。他们把孩子抱在怀里,注意力却在屋外。上了年纪的人指着天就是一顿咒骂,然而他们的脚从未离开屋内一步。在风雨中挣扎的杨树轰然倒塌,地上渗出一大片血。

健浑身湿透,手中的伞被风吹折,当他抵达家门口时,母亲刚好迎出来。

“你到哪里去了?大半夜的?”

“我刚刚到超市去买点吃的,不过已经关门了,白跑一趟。”他脱下湿透的外套。

“没拿伞吗?你看你身上湿的。”他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毛巾。

“快去把衣服换下来,喝些热茶。”

“我爸回来没?”他问。

“没呢,”母亲说,“我也没敢给他打电话,这么大的雨还不回来,”她叹了口气,“估计也要不了多久了。”

“晓华是不行了吗?”他问。

“估计就今晚了,”母亲说,“听你爸说,他已经没剩几口气了。”

“那没办法,救不过来也没办法。”他心里猛然咯噔一下。

“很可惜啊,”母亲又叹了一口气,“他比你爸还要小几岁,多好的人啊,就这么短命。”

他没再接母亲的话,他已无话可说,在他看来,剩下的只有无穷的叹息。

他坐在门前,母亲递来一杯热茶。他用手握住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有些烫。他把茶杯放到椅子旁。

“回屋去吧,外面这么冷。”

“水把我冲得一点都不困了,”他说,“我喝杯茶,一会儿就回去了。”

“明天会放晴吗?”他仍旧看着门外。

“说不准,”母亲说,“也许会,但天气预报说最近都有雨。”

“这么大的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去?”他扭过头来,接着,他听到卧室门轻轻叩击的声音。他扫了客厅一眼:“要下到什么时候去?”

声音在空气里传播,又迅速回到他的耳内。

“要下到什么时候,天会放晴吗?”他小声嘀咕着。

他的视线转回了屋外,门前的路灯忽暗忽明,地上水流的身形时隐时现。不多时,灯灭了。

门外又重新恢复了黑暗,客厅里的光芒成为这世界唯一的明亮。它穿过门房,照在高健的脊背上,一个瘦削的影子映在匆匆流过的雨水上。高健想:那是我吗?为何我的影子是这个样子?一个有些驼背的、瘦削的人,这是我平常的样子吗?那个影子,正坐在一张椅子上,死死地盯着他面前的人,倘若他的脸从阴影里浮现出来,又该是怎样的呢?是原封不动照搬他本体的模样,还是形成他心底所想的样子呢?要是长成另一副模样,那可真了不起。这个影子,从小长到大,他的身形,他的声音与秉性都在随着本体的变化而变化。这时,高健想起自己曾联想的种种事物,他意识到,自己所创造出的这个虚影绝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般。他应当有自己的意识,自己的思想,也许,他会与我背道而驰。

一片树叶从空中落下,正好盖在影子的面部,透过朦胧的光芒,能看出它已经不再年轻,边缘部的锯齿像是被人精心裁剪过。要是它能度过最近的雨天,准可以夹到书里去做签子,到那时,它的面部将会十分平整,而它虽然被人封存起来,却拥有同伴可望不可即的生命。一棵树,有多少片叶子,谁能数的清呢?当树叶落满大地,那么等待它们的,只有干冷的空气、连绵的雨水和狂躁的冷风。它们被季节抽干了水分,枯瘪缩成一团,用脚轻轻一踩就碎了。等到它们被风吹聚到一起,抱成团待在水洼里,那么,要不了十天半个月,这堆腐朽了的生命就会传来糜烂的恶臭。

但是,眼前的这片叶子却也做不了签子了,尽管它的纹理很有规律,但它的中部却被挖出了一个不规则的洞,看来是被虫子啃食过。它的毛细血管和肌理被幼虫蚕食,血流过整个叶面。一摸到那个洞,高健就觉得自己也在被虫豸撕咬,蚂蚁钻进他的血管,在奔涌的鲜血里自由泳。他把那片树叶放到水流充足的地方,“嗖”一下就被冲的无影无踪,它到哪里去了?高健并不能从黑暗里看出它离去的方向,预测不了它的目的地,也许它会被冲到田里,埋在泥土下,接受和它的同伴相同的命运,也许,它行驶不多久就会停下,待在草丛里或者石路上,不过,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它不能再回到树上去。

那个影子还留在原地,只要光还在,影子就永远存在。那片漂过的树叶并不能给他造成任何影响,即便是它呆在那里也不行,它只能让影子感到有一个轻飘飘的东西压在他身上,具体是什么,他不知道,因为他不会表达,也许知道,但也只能藏在心里。那片带着虫洞的叶子现在不见了,压着他的力量也随之消失,这是轻微细变,他能觉察出吗?但是,高健总觉得,那片叶子还是留下了什么,留下了什么呢?哦,原来是一只眼睛,一只在黑暗里黑色的眼睛,你看不到他眨眼,不过你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一个黑色椭圆形留在影子的面部,只有非常仔细的观察,才能看出来。在它刚刚出现的时候,高健觉得,这只眼似乎是嵌进去的,在这个眼部的周围有着神秘的光圈,它的黑色,比影子其他部位要浓得多。影子是没有眼睛的,他只能跟着人走,所以,这个外来的物件装进去,他肯定是非常痛苦的,不过他以后就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了。

天空划过几道闪电,几声雷动随即跟来,客厅里的灯灭了。

无论是屋外的世界,还是屋内的世界,都重新回到黑暗里。灯给人的光感暂时存留在高健的眼里,他似乎还能看到白色的光圈。不过,不出几秒钟,他的眼前也黑了。这种彻底的黑暗,如同史前太阳还未诞生时的情景。没有光的出现,人类是断然不能分辨出颜色的,没有光,夜晚又怎么叫做夜晚呢?高健仍旧坐在椅子上,那个影子在灯灭的一瞬间就消失了。他的感官重新察觉到雨的存在,这一刻,他觉得,雨声是那么的清脆,声音比刚才放大好几倍,就像用塞子堵住耳朵一段时间然后打开,耳朵对声音的敏感瞬间提升。他不仅听到雨的声音,还听到风声,风吹落树叶声,树叶落在地上被雨敲打声。没有任何一种时候比现在更能让他觉得吵闹了,他被迫接受耳朵带来的一切声音。他觉得头很痛。

高健拿起放在地上的水杯,轻抿了一口,已经凉透了。他握着冰冷的杯身,用脚尖不停踩着地面。

“嗒嗒嗒——”

他把那杯冷掉的茶一饮而尽,他干咳几声,冷水顺着喉管,流入肠道和胃部,一路畅行无阻直通膀胱,冷水直落在小腹处。他觉得身冷,心更冷,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迅速闭合,他能感受到鸡皮疙瘩一个接一个的鼓起,从下巴直至脚跟。

客厅里的表“滴答滴答”响着,高健凑到跟前仔细观察着时针的指向,现在大概是十点钟,他心想:才过这么短的时间,我九点十分出门,直到现在才十点钟,无聊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他把大门稍稍绊住,回到客厅,顺着楼梯扶手一步步挨回了卧室。

他摸到放在抽屉里的手电,一块圆圆的光圈投在墙壁上。从手电筒到墙壁的轨道上,能清晰的看到一些呈条状性的灰尘在飘荡。平时,除非是刻意的在土地上踩踏,激起烟尘,否则这些轻飘飘的弥漫在空气里的事物是觉察不出的。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在人无聊躺在床上的时候,拿着手电筒,才能看到这些。光圈在墙壁上移动着,经过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高健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没有电的日子是很难熬的,那些黑桃型的指针镶在各式各样的表盘之中,它们日复一日的转着,“哒哒”响着,秒针走一下、走一圈,分针才会稍稍动弹,等到分针拼死累活,时针也只是勉为其难的挪动下位置,要是分针和秒针都不转了,时针的骄傲面目就荡然无存。不可一世的时针拉下面子许诺给它们更多的时间,好巩固自己的位置。

于是秒针和分针为了更多的时间,拼命转着,一刻不停歇,它们的电池坏掉了,它们渴望换上新的电池,可是,它们心里也清楚,即便换上新的能源,它们老旧的身躯也不能再转下去,那些转动着的、哒哒的声音消失在某个夜里,黑桃指尖从表盘上脱落。可是时针依旧很耐用,它只需要新的秒针和分针来供给它前进,它能转上百年不出毛病,即便它坏掉了,还会有新的时针来接替它的位置。而那可怜的分针和秒针只消几十年就逝去了,它们没有精力抚养自己的孩子。秒针和分针无法成为时针,是因为时针向它们规定:秒针最长、分针其次、时针最短。这就像一种与生俱来的烙印一般,要是他俩其中之一偷偷混进时针的晚会上,准会被矮短的时针们认出来:“看呐,又一个想混进来的!”它准会被赶出去,并且以后再不能抬着头走路。

但是,谎言就是谎言,钟表的核心会坏掉,它的玻璃外罩会掉在地上摔成粉碎。那时候分针和秒针才会发现,时间不会被困在一个小小的表盘里,时间虽然无形,但它从来不凭借钟表而存在,你可以到田野里感受风吹草动、河流奔腾、燕子在枝头唱歌,当你注意到这些的时候,那么时间就在你的身体里流动。

一道白光映在玻璃上,接着,一声巨响穿过玻璃传到高健的耳朵里,窗户猛烈摇晃着,玻璃扣着窗框,似乎随时就要掉下来。他从没见过阵势如此之大、时间持续如此之长的雨天。在他的记忆里,只记得小学时遇到的一场大雪,那是一个黄昏,他走在路上,洁白无垠的雪覆盖在他所生活的这片土地上,他看不到土地的本来面貌,已经秃顶的杨树被积雪压得喘不过气,树枝结着冰锥,一直垂到结冰的地面上,在路上,他看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手里拎着一把破旧的竹扫帚,那把扫帚躺在地上,任由这个孩子攥着绳子牵行它,他一会儿拽拽绳子,一会儿又回头踩踩躺在地上的扫帚,能看得出来,孩子并不喜欢他的这把扫帚,它很破,绑着的竹枝稀少,已经不能再用来扫地。高健跟着他,但这个孩子与他的距离不远不近,似乎永远也追不上。

手电的光依旧在房间里乱窜,他把光照在那盏台灯上,现在它不会亮了,也不知它什么时候会亮,如果来电时咔咔断几下,这盏台灯可能就会烧坏,以往恶劣天气停电时再来电总会烧坏一两个小电器,节能灯也好,手电筒也罢,你总不能在遭遇坏天气断电时仍然把它插在插排上,最好是把电闸刀也一并关掉,不然,在恢复供电时,极有可能看到电器们上演着一场焰火舞会。灯光时明时灭,电子表报时还没到一半就灭掉然后重新报时,电冰箱嗡嗡的启动,随后在“哒”一声中停止运转,然后再次重复。他笑了笑,难道你觉得这很有趣么?

“当然无趣,我只是有些手足无措罢了。”他解释道。

光块还在移动,他就那么随处扫着。

他似乎听到钟表的声音,尽管住在二楼,但还是能够觉察出那细微的时间流动的声音,是父亲回来了吗?他把手电关掉,屏住呼吸去听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他的双眼牢牢锁住那扇窗,好让它不再剧烈震动。灰尘凝固在空中不再运动,窗外的雨声也消失了。唯有那“嗒嗒”的秒针在叩打着他的心扉。往日父亲回来时,必先能听到脚在台阶前踩跺的“咚咚声”,那是父亲在抖落脚上的灰尘,接着,会有鞋子划过地面发出的“滋啦”声,这是他换了拖鞋往屋里走。然后玻璃门打开,楼下客厅的开关啪嗒打开,透过门缝,高健能勉强看到一丝光亮,这样下去,说不定他还会坐在客厅里抽支烟,烟气一圈一圈的往上升,曾有人教过高健如何去吐一个完美的眼圈,但他被烟呛了几嗓子后就放弃了抽烟。

他预料着接下来的动静,客厅的门响了,但他并没有听到父亲跺脚或者进屋后熟悉的拖鞋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传到耳畔的是一种很轻的声音,轻到你很难判断这是否来源于一个成年男性的脚步。他很想知道是不是父亲,于是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两步跨到楼梯口,趴在栏杆上,在黑暗里朝下看。

“爸,是你回来了吗?”他朝着黑暗的深井里喊。

“是我,”这是母亲的声音,“你爸还没回来呢。”

“哦,”高健,“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给你爸打过电话了,”母亲的声音如同她的脚步一样轻,“可能还得一会儿。”

“那好吧,”他说,“你先睡吧。”

他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窗外的雨声重新传入他的耳畔,那些被手电照过的灰尘,又开始了它们肆无忌惮的飘荡。打开窗纱,他去照那些雨点,一根根松针急剧坠落,门前,水流依旧沸腾。他伸出手电往远处照,他想再看远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如何了,但那束光柱到不远处就消失了,他抬头看了看天。

他重新躺回床上,掖好被子,回忆起刚才所看的景象,他想:父亲还要多久才能回来?若是照现在这个雨势,等他回来门前恐怕就要汪洋一片了,幸好家里宅基地比较高,不然雨水恐怕要涌进屋子。除了小时候见过的大雪外,他还记得父亲曾向他描述过一场比屋外的雨水还要恶劣的一次灾难。那天,他坐在客厅门前的屋檐下看着大门外翻腾的水浪,为今年的恶劣天气感到担忧。

“在做什么呢?”他听到父亲的问话。

“在看雨,”他扭过头来,“爸,这雨还要下多久?”

“说不准呢,”他看到父亲咬着嘴唇,炯炯的目光投射到门外,“不过,要不了多久,田里的农作物就要废了。”

“是啊,”他叹了口气,“谁能想得到今年的情况这么糟糕呢?”

“说起来,多年前,我倒是见过比这还要厉害的雨,”父亲咳了两声,“那时候我还小,说起来也有三十多年了,我只记得那会儿也是像现在这样每天都是暴雨,我打包票,比现在的雨水还要大,”他比划了一个“大”的手势,“我就记得一连下了好多天,以为就此打住了,谁知道,洪水就来了,那些房子啊,牛羊啊,一下子就都给冲没了,你叔站在水洼里嗷嗷哭,我把他背在身上,就从水里往高处淌。”

“那可真吓人,”高健说。

“那可不,”父亲抿了抿嘴,“那边的村落啊,全都没了,”说到这,他用手指向远处,“你爷爷背着家里的物件,桌椅全都在水里漂着,和我同龄的都在哭,可我不能哭,我哭了谁来背你叔呢?你姑,你伯伯,爷爷奶奶都忙着拿家里的东西。”

“说的也是。”高健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所以,我一再教育你和你姐姐,”父亲把目光转向他,他赶忙低下头,避免眼神相撞,“希望你能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做个坚强的人。”

“你可别说这些话了,”他有些不耐烦,“我回屋去了。”

说完,他立马站起来就上了楼,他没有回头看,他也不敢,他觉得回头看准与父亲的眼光相遇,一想到那双眼,他就觉得心里很沉重。

他听母亲说,父亲朋友得的是癌症,好像是肝上的,母亲说,得上这种病基本就没什么活路了,所以最近已经从医院回家了。这段日子父亲一直沉着脸,尽管他平日也不怎么笑。有时候,父亲深夜归来,高健还未睡着,他听到父亲沉重的脚步声,透过窗户往楼下看,父亲正坐在客厅前抽烟,一言不发,偶尔会有几声叹息。

所以,死亡究竟是怎样的一件事呢?平日里他总是顺手摘下路边的花朵或者野草,它们不会动,也不会呐喊,只有枝叶折断的声音,这些谁又会去在乎?野火烧不尽,死了一茬还会有新的,即便是烧掉了,要不了几天就会有新的嫩芽。可是人呢?父亲说,晓华今年才四十多岁,爷爷死去时也不过七十多岁,如今奶奶都已九十高龄了。他的孩子和你一样大,他还没有看到自己的孩子成家立业,现在人能活得久了,四十多岁正当壮年,这才走过人生一半的路,老天爷真的公平吗?孩子,你明白吗?多好的人啊,我俩好了一辈子,人爽快利落,孩子,父亲就要失去自己一生的挚友了,你明白吗?你现在还小,你十几岁你不明白,不要以为你什么都懂了。他就躺在床上,水米不进,半夜还经常咳血,刚住院时,我问他,你害怕吗?他说,没事没事,这才哪到哪?我不担心,可是,如今他就躺在那儿,人死灯灭,他现在就要灭了,你明白吗?

可是他要走了,我也没办法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种事岂是人力所能干预的,等到你到我这个岁数,你就能体会我今天跟你说的一切。

高健的泪流了下来,他躲在被窝里呜咽,父亲跟他说的这些话,那些关于死亡的记忆全都一股脑涌上心头,现在,他能看到一个黄昏,太阳的余晖落在头顶,一座矮矮的新坟,一口刷着黑色面漆的棺材,他就躺在那里,他的身体不会再有任何知觉了,送葬的人群哭的再狠,再响亮,他都不会有感觉。他的意识流动也随之消失,他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可是现在,他躺在床上,他还能想,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雨还在下着,那些到人间来游玩的小不点们尽了兴,来到事先约定好的会面地点,搭载着各自的交通工具准备回家。

“看,流星!”小星星喊了一声。

“真是呢,这么大的雨,还能看到流星。”它的同伴说。

“这种星星并不属于我们的族群哦,”有星星解释道,“它是一种空间物质,被地球引力吸引过来改变了航道,与大气摩擦产生了火光。”

“人类为它赋予美好的意义,”他补充说,“说是对着流星许愿能成真,不过,流星是没有生命的,不能跟我们想比。好看归好看,可是等到它的物质消耗殆尽,就会彻底消失。”

“它会到哪里去呢?”小星星问。

“这可说不准。”

“那我们去看看它到哪里去了吧。”小星星提议。

“一般到不了地面就会完全燃烧掉了,太短命了。”博学的星星说,“你们可以去看看,明天还是雨天,我们不用站岗,早点回来就是。”

“好耶!”其他星星欢呼雀跃。

雨点一个接一个,它们组成一个雨被,覆盖在这座曾有过慷慨悲歌的村落上空,白天黑夜的转换,日出与黄昏的交替,人们交谈时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字,每一滴唾沫,雨都参与进来。白天细雨微朦,夜晚则雷声大作。冷风吹过云层,穿过田间,他肆无忌惮,对大地上的一切叫嚣着,他狂笑,他使人发抖,黑夜为他提供了绝对的保护,他不会再被装到笼子里去,他抖落树木的叶被,激起郊外河水千层浪。他的野心一日日膨胀,他要叫大地上的一切都换了颜色——到那时他将成为王国的主人,昔日,对他不屑一顾的杨树在今日也对他俯首称臣,他不断壮大自己的实力,他将成为一切。

教堂里传来阵阵歌声,这是神的信徒们在唱歌。平日,他们在歌颂神的伟大,也为自己的前途命运以及家人的安危做祷告,他们坚守神的旨意,洗刷人类的罪恶。现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为近日的恶劣天气做祈祷,秃顶的神父站在讲台上,他带着金丝眼镜,言辞激烈,向神的儿女们呼喊着,他说,人类愚蠢的恶行激怒了上帝,上帝要将下洪水来惩罚恶贯满盈的人类,我们作为神的子女,就要为人类祈祷,忏悔我们的罪过,祈求神的原谅。信徒们从长椅上站起,他们低着头,为人类的命运祈祷着,他们怒骂蛊惑人类心智的撒旦,向上帝乞求宽恕。一个年过半百的妇女做着祈祷,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倒在地上,她的记忆被近日来的暴风雨唤起,她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洪水,她在那场灾难里失去了亲人,而今不过短短几十年,她就要再次面对同样的灾厄。旁边人急忙把她搀起来,她哇哇的哭着,搀扶她的人大喊:“撒旦退后!神指引我们,你要坚强,站起来!”那个妇人一下就站直了,她祈祷的语气变得更为坚定。

这样的祈祷每天都在上演,刚开始,人们还聚在教堂里,后来,雨越下越大,白天都不能出门,来往教堂的人就少了一半。上帝展示他权威的同时,也在监视者那些心智不坚定的信徒们。现在,通往刚教堂的唯一一条通道被冲塌了。在某个平常的清晨,人们到教堂来做祷告,道路两边低洼的田地里储存的水已与那座小桥持平,当人们准备走上去时,那座木桥轰然倒塌,泥水带着木屑冲进田地。这座连接神灵与信徒之间的桥就这么损坏了。只有那些毫无精气神的士兵依旧守在尖顶的教堂周围,鲜红的十字架隐藏在灰色的树叶身后。

(七)

高健从梦乡里醒了过来,为刚刚的虚惊一场长舒了一口气。当他带着悲伤和眼泪入睡的时候,就注定会做一个不太平的梦:在茫茫夜空之下,一个姑娘出现在他的眼前,这个姑娘身上带着奇异的光,在她足迹所到之处,周围的景物都会恢复它原本的颜色,这是一种神奇的魔力,当她走到他面前时,他才看清,原来不是姑娘身上的光,而是她周身上下所环绕的一种蝴蝶所带有的碧蓝色的光芒。她站在高健的面前,明亮的眸子里映出他的面孔,她没有开口,她所要表达的一切都通过那双眼睛,那些长长的、宛若柳枝的睫毛传递给眼前的人。对他来说,这张脸有些熟悉,但叫不出她的名字。当他伸出手去触碰她时,她却一步一步往后退,并向高健挥手,示意自己即将离开。她转过身去,幻化成蝴蝶消失了。高健待在原地,在黑暗里哭出声来。

这个面孔,自己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他能保证,自己绝对认识这个人,在强烈的探索欲望的支配下,他瞌睡的劲头立马被抛之脑后。他翻身下床,在书桌下的抽屉里摸索着,他心里很清楚,要找的是一张照片,而且是一张单人照片。他打开相册,翻动着每一张照片:大姐的、父母的、朋友的、大头贴、学生照、游乐园里的合影、毕业照。

但没有一张照片上有那张熟悉的面孔。他把柜子倒了个干净,在成堆的书籍和文件里翻找着,最终,在柜子的夹层中找到了一张照片。

照片已有发黄的痕迹,但在手电照射下,仍能辨出相片里主人公的身份,一个穿着天蓝色连衣裙的、十几岁的姑娘,她正站在草坪上,笑靥如花。纯白色的短袜,那白色从脚脖往腿部绵延,如果不仔细查看,很难认为她还穿着袜子,裙子下摆缀着白色流苏。看得出来,她钟情于白色。她的两颊微红,刘海两旁细微的长发垂到下巴,一副青春洋溢的模样。

拍下这张照片的,正是他本人。当他拍完这张相片后,就离开了她所在的地方,对于高健来说,这张照片意味着告别,他拿着这张照片,竟有一种年代久远的感觉,对他来说,这简直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事,他努力回忆发生在这张照片的一切,却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父亲说过,人会死在一天天的回忆当中,当你沉浸在往日中,那么,当下就变为了过去,昔日的种种将再次发生。

他把照片攥在手里,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

他记得十三,当然没有人会起这样一个名字,这是她的代号,是他看到她某个字有十三道笔顺,他问过她的名字,她说了,但他并没记住,于是“十三”就成了她的名字。她也欣然接受,他整日“十三十三”的喊,她总是很大声的回应,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够干扰到她。

她要到镇里去买些东西,在此之前,她得先问过同伴们是否要带些什么,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要给自己带的物品。当然了,她也得问是否有人愿意陪她同去,这时候,他们立刻哑了火。她一边玩笑似的抱怨着白养了一群白眼狼,一边则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帽子,她在考虑自己是否要拿一些袋子用来装些零碎的物品,在纠结了一阵后,她决定放弃这个愚蠢的决定。她走出屋子,他坐在门口晒着日光浴,不过在她看来十分滑稽可笑,她走过去,询问他是否要带些什么,要是她从他面前直接走过去,肯定会被他抱怨不顾朋友情谊。他坐在草坪上,半眯缝着眼,颤抖的树枝和漂浮而过的白云出现在他的双眼里,像放电影一样。

他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她就站在那,一句话也不说,她总是这样,但她光是站在那你就能知道她所要说的。他朝她挥了挥手,对方也回应了他,他从草坪上站起来,一路小跑到她跟前,询问她要去做什么,她向他表达了自己的目的。他确定她是无人陪同,于是他腼腆的问是否能同她一起去。她笑了笑,笑得很甜。她同意了他的请求,她说他去可以帮到自己。

我们要去进行一次伟大远行,他笑着说。他们要往镇里去。他是否需要什么?“钢笔?书本?或者是别的日常用品。”她向他提议。不,不,他什么都不要,他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做出一副气势很足的样子,但很快又放下来,装到裤子口袋里。现在,他保持着一种谨言慎行的姿态,以便能很有礼貌的去回复身边人的问话,她很好看,这让他紧张到有些神经过敏。但是他办不到,她头发清新的味道让他在走路时心都在颤抖。他默默无言,没开口打破现有的寂静,他沉醉在包围着他们的景色当中,葱翠的树木,那些白色的房子,褚红的夕阳。

他太爱现在这种感觉了,两个人并排走在这样的环境下,默默地走着,他觉得温柔的风会把他的心思传递给身边的人,他不自觉的笑着,像一个花痴,这正好表现出一个懵懂的少年所特有的情愫。不,不,什么也不要,他再次重复,但转念一想,什么都不要会让她觉得别有用心,他立马补充道:“随便买点。”

在他们走向城镇中心的那条道路上,她突然提起对未来的期许,她说,要是将来能成为画家,那她将用一生去追逐这个理想,她怀着一种不可描摹的、充满信心的神态往前走,就好比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就能得到她想要的。她向他透露了自己近期正在做的事情,并表示能克服一切困难。“要是将来做不成画家,能做设计师也挺好,”她说,“总之,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扭过头来看着他,“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他一下子就怔住了,他很少提起自己以后想做的事,他没有脸皮去讲那些看起来离他很遥远的事情,另外一方面,他也认为倘若把自己的愿望常讲给别人听,那他断然不会实现。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可真好啊,他想。他在脑子检索着过去曾对朋友讲过的话,他想做的太多了,他想写诗歌,想设计游戏,想去冒险,想成为英雄......未来想做什么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可真是太难了,因为他每天早上起床都会有新颖的想法。

她仍然看着他,她想从他的嘴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但他迟迟没有说,他还在思考着,在等待了一阵后,她把头扭回去。她的目光重新回到脚下的路上,她在想,他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呢?是不好意思呢还是压根就没什么想做的事呢?她笑了笑,继续去想自己的事,她的心情很好,夕阳照在她的脸上,她喜爱这种温暖。这时候,他突然一拍脑门,然后大声说:“我想要到海边去。”

在他说出这个心愿的同时,他看着身边的那个人,等待着她的回应,好像她开了口肯定了这个愿望,他就能实现。他怀着一种极其强烈的心情,他想让她立马说出她的想法,他看着那个侧脸,看着她不时眨动的眼睛,那些睫毛,皮肤上的毛孔,微风吹过她的脸庞,她的发梢和睫毛微微抖动。

“大海啊,”她说,“我们这边是没有海的,确实挺好,不过到那里,你想做什么呢?”

“什么都行,”他说,“只要能生活在那片地方,每天看大海和晚上明媚的月亮就挺好。”

“哈,”她笑了笑,“那也挺好,看来你挺向往自由的。”

接着,她不再说了,他也沉默了,他又恢复到之前的那种状态:一会儿看看周围的景色,一会儿看看她。他必须时不时转换视线,以免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骚扰。他看着她的手提包,她一直来回换手,他想,要是他能给她提该多好啊,她一会儿要买很多东西,他要尽量分担,免得她劳累。他可以给她拎着那个手提包吗?不,不,我自己就行,待会儿你再帮忙吧。是的,那个包也没什么重的,她自己就行。他的内心感到极大的失落,他的心本来都提到了嗓子眼,一口回绝直接把它踢回肚子里去了。这种感觉使他心烦意乱,为什么他会这样的呢?他问自己,不就没让你给人家拎包吗?那包挺轻的,应该就装一些零钱和纸巾,人家怎么好意思麻烦你。是的是的,应该就是这样的,他觉得自己的猜想是对的。他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很自然的接过她手里的任何一件物品,和她走在一起他觉得很舒适。现在,他又觉得自己未来应当成为一位教授或者一名学者,教美术?设计?什么都行。只要与身边人有关就行了,他不在乎自己的善变。他在偷笑,是的,从并排走上这条路时他就在笑,有时还不自觉的笑出声。他觉察出自己的丑态被注意到了,于是他干咳几声,试图缓解此时的尴尬。他把脸扭到一边去,去看树木,田野,什么都好,他究竟要看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心底乐开了花,他是在看自己,不是吗?可是她又在看什么呢?两个在店门口拉横幅的人,他们在展开那条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开业酬宾的优惠活动,接着,他们爬上脚手架,准备绑到门顶。这会儿风很大,他们手里的横幅被吹卷在一起,他们重新抻着,突然,她叫了出来——其中一个人没抓住横幅,另外一个人因为撕扯的后坐力后退几步掉了下去。小心!她又喊了一声——那个可怜人及时抓住了架子的边缘,一场厄运擦肩而过。

“幸好没事,”她说,“几米高,要是真掉下来就得住院了。”

“是啊,”他附和着,“刚刚的确是太危险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两人又恢复了刚才的沉默。清响的脚步声里带有细沙摩擦的声音,一只羽毛花白的鸽子飞出青葱的田野,往路旁的房屋里飞去,这会儿,风吹过来了,油绿的树叶扇动着,哗啦作响。

“其实,”她突然打破了沉默,“我也挺想到海边去。”

“我刚才也说了,我们平原地区是没有海的,”她补充道,“连山也没有。”

“是啊,” 他说,“谁不想去看看呢?”

“没什么就想要什么吧,”她说着,把手臂举起,伸了个懒腰,“不过你说得对,谁不想去见识见识大家都说好的事物呢?”

“光着脚踩在沙滩上捡贝壳,”他情绪高涨,“在一个黄昏,就像今天一样,白色的浪花翻涌到脚边。”

她微微一笑,他接收到了对方的赞同。他还想说下去,是关于大海的,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该从哪个角度谈起,他想去形容比这里要巨大、明亮一千倍一万倍的圆月,好像一伸手就能触碰到,还有日落,只要驾着小船漂流一段就能看到它的全部面貌。可是他还没见到过,以往,他总是讲述自己已经见到过的事物,可是现在,叫他怎么去形容呢?他刚刚所说的,只是憧憬罢了,把无厘头的猜想说出来,可真叫人笑掉大牙。于是他又想说点别的,日常琐事什么的,或者开心的和悲伤的事。他真想对她倾诉自己,想把过去走过的路,看过的每一处风景,心里的每一次疑问都说出来。他常常到河堤上去,看那些成排的杨树和流动的河水,他见到过这里一年四季的面貌变化,哪里有麻雀的筑巢和新生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会见到什么,早晨来是什么感觉,夜晚降临时走在这条路上又有何感想,他有时感到恐惧,那些在冬天一片叶子都不剩的干枯树林,和夏天葱茏时又有什么不同;他的家族成员情况,那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还有冷漠的姐姐,他爱聊什么,爱吃什么,他恨什么,讨厌什么,他每时每刻的所思所想,他愿意搬来一张长椅,或者坐在一趟路程很长的公交车上,他想说话说到口干舌燥,但他一点也不疲倦,还要接着往下说。这些同那些,过往和现在,他想把自己和盘托出,还有那片美丽的大海,以及那艘船。

突然,她赞叹道:“可真美啊。”

她说的是夕阳,他顺着她的目光往西方瞧去,他尽可睁大眼睛去观察此时此刻的太阳,现在,没有刺眼的光芒来阻拦他。是的,很美,他也不住地赞叹,没有哪一天的日落能比得上今天,他说。他说的是实话,是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见过无数次的日落,但此时此刻,这是他第一次因眼前景象而感到目眩神迷,他的心智停留在那轮半掩的红日之上,然而不久后这些景象都会被掩埋在茫茫黑夜之下,他竟有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悲痛。

她的脚步停下了,站在路边尽情享受这份美景,他也停下了,他看着一个人站在夕阳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旁边是几株高耸的树木,这三类站在同一水平线下,于是,他刚才那份夕阳近黄昏的悲伤顷刻间荡然无存。她站在树下远望日落,他呆呆的看着这一切。夏日的黄昏总是很长,他知道,眼前的景色起码还要停留一个小时之久。这已经足够了,他不可能在这里待太久。

在到达城镇之后,他俩穿梭在集市之中,她在前面领着头,高健则在后面紧紧跟随,她的脚步很快,因此他不能有一丝犹豫,当她停下来走近一家门店挑选自己所需要的物品时,高健则被路边的花店所吸引。

她买了很多东西,大包小包,他接过几个袋子,连同她的手提包,他拿出一束花,递到她的面前,她有些害羞,没敢抬头看他,但最终还是收下了,一抹微光照在她泛红的面颊上,她的脸更红了。

夜色已悄悄出现在天边,她的眼里星光闪烁,头上蒙着一层薄纱,怀里揣着几个袋子,那束花斜插在袋子的最外面,以防被压瘪。要是你从她身边经过,看到那束花,准以为她刚从万花丛里走出来,采摘了各式各样的美丽。她两鬓垂下来的短发在风中飘拂,像是一个刚刚约会归来的少女,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再见。”她挥挥手,他俩已走到了临别的街角,她接过自己的手提包,转过头去,消失在拐角处。他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远,这个黄昏使他感受到一种骄傲,他挺起胸膛,自信无比。他路过那家店,横幅已牢牢地装在门前,晚风吹过他的耳畔,他走着走着哼起了歌儿,旅途的喜悦不减反增,他没感到一丝疲倦。因为这个黄昏,他和一个美丽的少女结伴而行,他为她提着包,并且,她收下了那束花。

院子里有脚步声,高健意识到父亲回来了,但,熟悉的开门声并没出现,他穿上外套,蹑手蹑脚地来到阳台。黑暗里透出一点火光,接着,一缕烟从院子里飘上阳台,父亲就坐在客厅前的台阶上。一支烟很快就抽完了,“啪嗒”一声,又一根烟烧了起来,没多久,掉到地上几处火星,又迅速被雨水浇灭,这样的动作重复几遍后,他的烟盒已没有存货。此刻,整个世界变得沉默,只有连绵不绝的雨水依旧,即便世界末日来临,这场雨也不会停下。

院子里有人在抽泣,声音低沉,如同一把断了弦的二胡,那根弦孤零零的待在琴身上,瞎掉的老人操着一张被虫咬噬过的弓轻轻拉着,那刺耳的、断断续续的噪音在宽敞的院子里回荡着,曲声波及之处,万物为之哀悼,也许是太过悲伤,那把二胡剩下的唯一琴弦竟也断掉,追随它的同胞而去了。

早上,高健醒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多钟,他看着枕边的照片,突然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他匆匆下了楼,母亲正坐在客厅里喝茶。

“妈,”他走到母亲身边,“我爸呢?”

“去给晓华送葬了。”

“啊,”他有些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凌晨两点多钟,”她淡淡地说,“那个时候你爸回来对我说的。”

“十二点之前,他还有些气力,你喊他的名字他还能知道,”母亲叹了口气,“到了后半夜,就是咳血,再后来,你喊他,他就没声音了。”

“唉,”高健也跟着叹了口气,他想起昨晚上院子里低沉的抽泣,“虽然说早晚有这么一天,但还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人死如灯灭,”母亲接着说,“生死有命。”

母亲催促高健去吃饭,他还是说不饿,事实上,他早晨起床从不吃饭,他觉得自己的胃还没准备好,一旦吃下去就会感到恶心。在洗漱之后,他便回到楼上去了。

昨夜被他从抽屉内扒出来的文件和照片还躺在地板上,他把照片一沓沓地拾起来,装在相册里,昨晚,他在手忙脚乱之中未曾注意到自己还有这么多的相片,过去,这些都被他杂乱无章的仍在柜子里,从不肯好好整理一番,母亲总是提醒他,可他从不放在心上。现在,高健看着自己从小到大的每一张相片,每一张的表情都不同,他觉得这相片上根本不是他自己,从中感受不到一点亲切。当他进行回忆时,那些过往是那么的饱满,当他看到过去的自己时,又觉得无比陌生。人只愿意记住自己所想记住的,回忆也是选择性的:当他回忆痛苦时,总是将自己的行为统统模糊,大肆渲染自己的情感,以便在日后提起时感动自我与他人。当他回忆快乐时,那些等量的快乐却无法弥补同等的痛苦。

  (八)

“我们现在到哪里去?”她说。

“躺在这里不好吗?”他躺在草坪上,半眯着眼。

“挺暖和的,”她说,“不过我们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儿。”她看着还躺在地上的他。

“你就这么想走吗?”他说,“多呆一会儿又能怎么样?”

“再晒一会儿人就晕了,”她说,“至少现在我已经有点晕了,你的头晕吗?”

“我挺好啊,”他拉着她的胳膊,示意她躺下,“这里又没人,这么好的地方多享受啊。”

“别碰我,”她挣开他的手,但她还是躺下了,“说好的一会儿到别处去。”

“你别急嘛,”他侧过身,一只手搭在她的背上,抚摸着她的背,“你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吗?”

“什么?”

“躺在草坪上,或者坐在长椅上聊天,不幸福吗?”

“我不记得了,你有说过吗?”

“呃呃,说过嘛,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我们就走。”

“哦,你别掐我的肉,放开你的手,呃。”

“我没有,哦哦,现在这样就挺好。”

就这样抱着多好,是吧。

哦。

哦哦,你的血还是我的血。

你去哪啊,别松开我的手。

我要走了,你不打算走吗?就这么待在这儿?

喂,你到哪去?

我要走了,别待在这。

到哪去啊。

                        (九)

高健躺在床上,屋外,震天响的礼炮穿过雨雾拍打他的窗子,他从床上坐起来,走到阳台上,朝远处望去。炮声一阵接一阵,他爬上屋顶,朝四周瞧去,他的视线里没有出现一辆绿色的礼炮车。它是停在村头还是跟随着人群到田里去了呢?田里的泥又湿又滑,又下了好几天的雨,黑色的大轮胎只要往前走一步就会陷进去,任凭怎样启动也无法从泥泞中走出来,只能一圈又一圈的打滑。兴许是停在路边,司机吵吵着一定不能开进去,也是,人只是来做一个仪式。他应当坐在驾驶室里看着送葬的人,他们身上的白麻衣、白孝带在这样的天气显得那么扎眼,老人和小孩撑着伞,当家的没有伞,当家的躺在棺材里面。他的妻子被人搀着,她声嘶力竭,她埋怨自己命苦,死鬼丈夫撒手人寰,留下她和孩子,对了,那孩子和你一样大。是的,一样大,他到哪去了呢?我怎么没看到他,我不记得他的脸了,他小时候还欺负我。

她还在骂,骂着骂着就哭了起来,任谁也拦不住,她跪在地上,亲友勉强把她扶起来,她哭完了,又骂起来,骂丈夫的命苦,骂自己的孩子,骂所有的一切,整个世界在她看来都有罪。旁边的人有所不满,但谁也没吭一句,终究死者为大。她骂完了,又哭起来。

“姐,您别哭了,歇一会儿吧。”她的亲姊妹说。

抬棺的人开始动手挖穴,一锹一锹的泥土堆在旁边,他们没有喊号子,也不能喊,他们只想尽快挖完,好把棺材埋进去,雨还在下,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回家就得个重感冒。听说本来是商量着等天晴了再埋,可是这样的天谁能说得准呢?总不能把死人停在屋里等着发臭吧。铁锹挥动着,他们的位置也在往下落,按照惯例,死者家里人是要添土的,他们接过铁锹,象征性地挥动几下,然后就又跑到队伍里难过去了。

棺材落进了坟穴,人们跪了下来,开始动手填土,成堆的泥土很快就被清空,一座矮矮的新坟出现了,那湿泥垒的坟,要结实许多,躺在里面的人如果想出来透透气,恐怕要花费不止十二分力气。

礼炮声越来越小,起雾了,高健仍站在楼顶,他撑着伞,在远处寻找着什么,那辆礼炮车自始至终都未出现,他只是听见四周轰隆响,空气里似乎还有唢呐声,女人的哭声,耳边还有轻微的呢喃声,夹杂着眼泪,一阵又一阵的叹息,他觉得,桌子已经摆上,酒已经满好,他嗅到空气里的烟火味儿,他对肥腻的红烧肉深恶痛绝。

他发觉腿已有些酸,于是沿着梯子从屋顶往下爬,当他扶着梯子往下看的时候,恐惧感袭上心头:他觉得整个梯子都在晃,自己上来之时并未把梯子放牢,梯脚并未与地面完全接触。在他看来,整个梯子都是斜的,他有些发抖,不知道是他在抖还是梯子在抖。

他怔住了,惊异地发现地面与他之间隔着整个天空:地面就在他的脚下,而那些乌云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到。村内所有的房屋都和他拥有着同一身高,那些房子一动也不动,往那一坐,就成了一个椅子。那些受暴雨捶打过得麦苗,把之前被逼迫喝下去的水又重新吐了出来,土地在冒泡儿,长在上面的土黄色坟茔被冲掉了尖角,苞谷面粉融入水田里。一只麻雀从空中飞过,落下一泡鸟屎滴在田里,刚刚的礼炮声又响了,声响很大,就像从房顶掉下去一个人,脸朝地,摔出个坑一样,那只鸟收了翅膀直愣愣地砸进水里,没看到一丝水花。

他平安着陆了,出了些虚汗,那副梯子的斜度让他以为自己准会摔出血。他抬起脚,狠狠地剁了几下,脚下的楼房纹丝不动,他又跳起来蹦了一阵,除了有些头晕眼花外,他脚下的地面依旧保持老样子。于是,他的心里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这座房子很稳固,这是由他亲自检验的结果。

母亲在楼下喊着他的名字,说是有电话来。

高健走下楼梯,母亲说是长姐打来的。

“喂?姐。”他说。

“啊,刚刚听听咱妈说了,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她说。

“是,我决定了,我必须这么做。”他的语气坚决,容不得半点质疑。

“那好吧,劝也劝不得你,你那脾气也是,”他听到一声叹息,“既然决定了,可不能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我必须去做。”他说。

“好的好的,那先就这样吧。”他把电话递给了母亲。

他转身上楼梯,母亲和姐姐仍在说话。他一级一级地往上走,他的腿抬得很慢,很高,悬在空中片刻后又轻轻的落下去,母亲和姐姐还在说话,但他没听清她们在说什么,他扭过头去看母亲,她已经消失了,但讲话声还在持续着,也许她是回自己房间里了吧。她们在说些什么呢,是在说要到哪去的事情吗?

他回到了卧室,外面的雨还在下,他不记得下了几天了,反正白天黑夜都是在下雨,要下到何时去呢?他在心底问过自己无数遍。当从半夜里醒来或者从中午一直睡到傍晚时,映入眼帘的永远是低沉的天空,浓烈的乌云,还有那落得满地的树叶,以及噼啪不断的雨,无非是黑夜的颜色更重一些罢了。

高健听到母亲在叫他,说有电话来。

他走下楼梯,母亲说是姐姐打来的。

“喂?是我。”他说。

“我还没想到你会这么做。”电波声很大,他听得不很清楚。

“喂,你再说一遍,喂?”他扯着嗓子。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现在好了,”他说,“嗯,我非做不可。”

“那你可得想好,你得好好想想。”

“嗯,我知道。”他的声音很小,以至于他不确定这句话是否从听筒传了过去。

“什么?”电话那头追问着,他把电话递给了母亲。

他朝楼梯走去。

“他现在就这脾气,”他听到母亲的声音,“任由怎么劝都不行。”

他一级一级往上走,走得很慢,他抬起头朝上看:真高啊。这座通往卧室的楼梯他上下了无数次,从前他一蹦好几级台阶,脚步声在客厅里回响着,父亲总是说让他慢点,别那么急,别迈那么大的步子。他低着头往上走,暗红色和黑色相间的瓷砖贴在台阶上,瓷砖擦得很亮,映出他的脸,但看不到眼睛。他的手摸着冰冷的扶梯,光滑的圆形把他的脸扭曲,整个脑袋被拉长,眼睛和鼻梁处则缩成了一团。

他坐在床上,茫然的看着窗外,那些雨,那些树,和看不到边的田野,和浓烈的雾霭杂糅在一起。他的心情有些低落,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刚刚的电话让他不自在,或许是这下不停的雨,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他说不出个大概。

那张照片就躺在高健的枕头旁,他把它攥在手里,他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他抚摸着那张照片。接着,他听到一阵电话铃声。

他迟疑了一会儿,电话铃声还在响,母亲没有来叫他。

他匆忙下了楼,一把抓住电话,听筒恨不得塞进耳朵里。

“喂?”他问,“是我。”

“哦,”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你不再等等吗?”

“等什么?”

“再等等,没必要现在就做这件事,以后日子不还长着呢?要是你以后受够了就会后悔的,那里并未如你想象中的那般。”

“也许是吧,”他的语气平和,“但我已经受够了现在。”

“但大家现在不都这样,”她说,“都如此,你可以忍忍,要是以后有机会,说不定我们能一起去。”

“等等你是吗?”他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解释道,“我只是在......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他的口吻变得严厉,“就这样吧。”

他坐在床上,看着手里的照片,一股怒火把他胸中的炉子烧了起来,他猛烈地锤着床,床板咯咯作响,他叫嚣着,狂骂着,比那死者妻子骂的还要难听。他撕扯着床单被罩,咬牙切齿,他把桌子上叠整齐的照片一股脑推到地上,他踩在上面,此刻,他恨不得一脚把地板洞穿,自己摔到一楼然后昏死过去。他一把把窗户推开,玻璃撞到窗框又“噔噔”弹了两下,热血缠绕着火焰,一直从肠胃里烧到口腔内,他的心跳加快,绝对是受了刚刚电话的影响,他想吼一阵,把自己胸中的怒火传递到这片大地上,他看着院子里的树,看着不远处的田野,他要猛烈地吼一阵,把一切都吼出来,要震得鸡鸭鹅从笼子里跑出来,震得树叶纷纷落地,震得那死去的人从坟墓里爬出来。他恨那个电话,捎带着把前两个也一起恨,那些人总是要阻拦他要做的事,他用手扒着窗户,死命往下坠着,今天他非要毁坏些东西不可。他瞪着手里那张照片,顺着撕也好,横着撕也成,斜着撕成花也罢,他把那张照片揉成一团,用他吃奶的力气死死按压着,但他仍不满足,又把揉皱的照片抻开,那张脸上到处都是细小的裂痕,于是他三下五除二把照片撕了个粉碎,扔到垃圾桶里,就如同他当初从柜子夹层里找出她一样,以后,再也不要见到她了。

他坐在床上,喘了好一阵,那股怒火渐渐平息下去。

“哎——”他叹了一口气,脊背落在被子上,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就像他过去瞧着这白花花的平面一样,高健的心里又窜起一股失落感,自己在做些什么?他的愤怒又一次战胜了自己的理智,刚刚他还莫名其妙的愤怒,这会儿后悔已经占据了他的内心,是因为电话吗?他开始怀疑起那几出电话的真实性,他是否拿起那个电话?不,姐姐的声音是那么真实,他到现在还记得电流声,那么,最后一个电话是真的吗?那是那张照片上的人打来的吗?他开始陷入一种无休止的回忆:那三个电话的声音一次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听到母亲叫他、他下楼接过电话、那清晰的电流声,连怎么下楼,每一步的轻重都在脑海里放映,渐渐地,他的记忆变得不真切了,越是在回忆的海洋里畅游,就越是怀疑这段记忆的真实性,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着,努力还原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最后,他只记得一点片段:他的眼睛离阶梯很近,那暗红色和黑色相间的瓷砖永远刻在他的心头。

高健听到楼下推门的声音,于是他翻身下床,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了客厅。

他走出客厅,父亲从院子那头走过来:他全身湿透,头发粘连在额头上,他的眼睛通红,就连眼珠也渗透着许多红色,血丝织成一张网盖在眼前。雨水顺着头发流到锁骨,形成了一个小水洼,他的步子很慢,就像是得了风湿病的老人一样,颤颤巍巍的走在路上,随时都要摔倒。他的夹克和裤子上沾满了泥点,像是掉进泥坑刚爬出来,胶鞋的底子长满了泥块儿,它们的产地似乎就来自这橡胶鞋底,连成的泥饼,比他的脚大出来一倍,但他并无力气去甩掉或者剔掉,他的嘴唇翕动,仿佛是在念叨着什么,他晃晃悠悠的朝高健走来,也许只是知道这里是自己的家,当他走到高健面前时,他才认出这是自己的亲人,这一刻,高健从未觉得父亲如此苍老。

“来盆水,”他的声音出奇的平静,“来盆水,我洗把脸。”

这与高健刚才所看到情形完全不同,从父亲跨门进来,就觉得他已筋疲力尽,然而,当父亲开口说话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此时此刻,这个看起来身心疲惫的男人一下子就恢复了往日的神态:高傲且不容侵犯,只要他站在那里,你就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压力。

高健没吭声,很快打了盆水,递到他面前。

他蹲在下水道前,一丝不苟的搓着脸上的泥块儿,他的动作很慢,天上下着雨,但他未被身边事物所影响,晴天也好,雨天也罢,他专注于眼前的事情。高健就站在他背后不远处,他看着自己的父亲,那张瘦削的背影,那一根根藏于脑后的白发,还有那双粗糙的大手在古铜色的肌肤上揉搓着。一个悲催的形象在他的心头展现开来:中年男子目睹了自己好友的死去,他亲手把他放到棺材里并下到田里埋葬,在一个雨雾缭绕的秋天里,他坐在新砌的坟墓前,诉说着过往的种种,他的眼泪流干了,只剩下血,而当他回到家中面对自己的孩子时,还要恢复平常的面貌,将悲痛藏在心中。

哭吧哭吧,老话说得好,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倘若哭一顿能好受些,那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高健很希望父亲流泪,他从未见过一向刚强的父亲颓败到如此程度,为了那死去的人么?他的心里很得意,他将要见证历史的发生,要是这个男人在他的面前哭起来,那才最好呢!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走上前去看父亲的表情。但是,另外一方面,他的心里又有很深的悲痛,要是他有了这样的经历,能做到在孩子面前面不改色吗?倘若相伴几十年的朋友先他而去,他能够不像父亲那样以泪洗面吗?他在心底骂自己是畜生,尽管这几天来,他很少与父亲有交集,他们俩正处于一种冷战中,但无论如何,他的喜悦在此刻就是罪恶,应当被判刑,应当被剥皮抽骨,放逐到无穷尽的黑暗中,承受着寒冷与孤寂,世界上任何一种酷刑都难以洗涤他的罪过。他真想给自己来上几刀。

高健从晾衣杆上取下一条毛巾,蓝白条纹,还是他前几日买的。他往父亲那里走去,他应当递上这条毛巾,而不是站在后面傻傻的看。他已经洗完了脸,蹲在脸盆前发呆,他在想些什么呢?是在脑海里想着能拂去眼泪和雨水在脸上冲出的一道道细微的沟壑,是在此刻能抚慰他内心伤痛的良药,他需要的就是这条毛巾。高健从客厅前的台阶往父亲所处位置走去,他放松自己的情绪,迈着和父亲同样的步子,真奇怪,他未感觉到雨水所带来的冰冷触感,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这个人身上,他听到自己细碎的脚步声,心里很清楚自己绝对不是在蹑手蹑脚的走路,但他的脚步之轻还是带来了一种错觉:他正行走于一座玻璃栈桥上,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多用一点力都会导致这透明的玻璃“嘭”得一声碎掉;又或者是攀爬在没有木板的铁索桥上,他的潜意识告诉他非越过这座桥不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处在桥中央的锁链上,颤抖的双手牢牢地抓住光滑的铁锁,现在已退无可退;再者是站在一道窄窄的木桥上,对岸蹲着一个孩子在哭泣,四周燃起了熊熊大火,那个孩子的哭声让他回忆起自己年幼挨了批评蹲在黑夜的石墩上偷偷哭泣时,那个孩子是多么需要有一个人来安慰他,那么现在,他就有义务去救那个即将葬身火海的人。

他把毛巾从身后递了过去,父亲接过后没说一句话。

高健转过身回客厅了,当他走到门口准备进去时,他回过头看了看父亲,他依旧蹲在那儿,毛巾攥在手里。

现在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高健回了卧室,他打算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计划:眼下虽雨水连绵,但他有必要准备自己到海边的计划,什么时候走,带什么衣物,以及出发时怀着怎样一种心情,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在这几天内向父母开口提这件事,他们已然答应,但却推托了一阵,尽管如此,千般阻拦也抵挡不了他到海边去的决心,他已在电话里对姐姐讲过,这事非做不可,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他也绝不会后悔,要是父母还不答应,他就留下一张纸条,然后挑选一个合适的日子,裹上一件大衣带上自己的积蓄悄无声息的离开,他会在留言里写清楚自己的行为,如果他能够顺利到达那边,会给家人来电的。

他在心底幻想着,好像出行的日子就在眼前:在怀着沉郁的心情告别父母之后,他登上了那座心驰神往的列车,他即将到达令他魂牵梦萦的海滨之地,他呼吸到清爽的空气,一阵阵的海风带着它所特有的香味浸入他的鼻腔和肺部,过往的一切挥手再见,他将重新生活,过着另外一种人生,在夕阳的照耀下,翻滚的白色浪花埋过他的脚踝,他要永远留在那里,并且不会再回来。

那么,以何等的方式告别现在呢?绕着这里走一圈,把过去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到那些自己不曾去过的角落里好好看看,怀着一种恋恋不舍的心情与所有的一切说再见,应该到那座河堤的尽头去看看,说不定以后会想念它的,还有叔父家饲养的猪崽,他已经有几年没去看过了,现在应当长成老猪了,也有可能已经卖掉被人端上餐桌了。还有他在田野里留下的每一个足迹,看到的那些坟,那些碑,这些,他都要去看看。

他真想现在就去啊!这些东西只要一涌上心头就让他回想起过往的一切,他想立刻就见到刚刚所想起的,踩在那些泥土上,闻闻它们的清香,而不是像对溅在身上的泥水那般嫌弃。还有那块磕伤他膝盖的水泥玉石板,是在他和发小翻过鸭场围墙时所见到的,四方长的整整齐齐的摆在那里,他的膝盖就磕在那上面,血流了一大片,而那块与他肉体强烈碰撞的东西则毫发无伤,在一段日子里,他都不能弯曲膝盖或者过于用力的行走,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块儿伤早就痊愈了,如今,他想再见见那高高的围墙和成群嘎嘎叫的鸭子。

一想到这些,他的脸上就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要是还有其他人在场,准会叫人以为他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过去幸福的事,痴痴地傻笑,淳朴的笑容就像是失了心智的傻子,要是叫他对着镜子,他也会以为自己和那些傻子无异。不,那些傻子只会笑,是断然不知正常人为何而笑,他们看见有人朝着他们笑,自己也跟着笑,他们是体会不到这种真挚的快乐的。

可是,另外一方面,他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现在他躺在床上回忆过去,等他到了海边一个人的时候照样也会怀念现在,要是说半点不想念,他自己都不信。一个肉长的身体,肉长的心脏,他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情绪激动,捂着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他能感受到胸膛里炽热沸腾的血液,要是有人来指责他的无情,就让那个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好好感受感受,或者挖出来举在头顶叫他闭嘴,一颗永远年轻的心,一颗纯真炙热的心,就算是放块儿石头进去,也得把它焐热了。要是真到想念家乡那一天,又该如何做来排遣心中的孤寂呢?是否会在床上痛苦的死去活来,然后泪湿枕巾,在深夜里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呢?不,不,现在他不会后悔,将来也不会后悔,他在这件事上怀揣着巨大的勇气,他不能后悔,也绝不能后悔,他年轻的信念好比坡地垒石,即便身处困境之中,这堵墙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晃动,可是,只要他的信念动摇,即便没有山体滑坡、逆流涌动或者暴雨冲洗,这堵看起来不可思议的景观便会轰然倒塌,只因他向过去投降,对所发之事忏悔,对自己过去看起来伟大的行为嗤之以鼻,那么,他将失去前所未有的勇气,失去生活的信念,在浑浑噩噩中度日。

高健想到了这些,于是他翻身下床整理自己的东西,以便以后回忆时用,不带旧日的物件是很帅的,可是他觉得自己难以抵挡那些孤寂,想象毕竟是想象,他做不到只裹一件大衣便无声无息的离开。他想要带一些小饰品或者承载了深厚情谊的物品。照片是顶好的,可是那些真实的形象最能勾起人的过去,叫人在夜里欲罢不能,他看着扔在垃圾桶里被他撕碎的照片,他把那些碎渣从垃圾桶里倒出来,还好,撕的不是很碎,他在心底暗自庆幸。高健把照片倒在桌子上,一眼瞧过去,大概有几十块碎片,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就因为他的愤怒化为了乌有,那个人犯了什么错他竟如此大动干戈?他在心底埋怨着自己。高健一点点的拼着那张照片,可无论怎样,他都无法耐着性子去拼补,一想到那个虚假的电话和自己的怒火,他一边为自己的行为发怒一边又为自己冲动暴躁的脾气哀叹,在过了大约五分钟之后,那堆碎片仍原封不动的躺在那里,于是他又从抽屉里找到一个密封塑料袋,把照片倒进去,他想,总有一天要把她拼完整,不过不是现在。

晚饭时间很快就到了,在餐桌前,高健见到了外甥女,他有些惊讶,在他的印象里,自从上次在外面叫她回家后,最近几天并未见到她的身影。

“最近几天到哪里去了?”他问。

“没啊,”她有些诧异,“我哪里也没去,不是一直在家吗?”

“怎么可能,”高健说,“这几天下雨,我在家怎么没见到你?”

“谁知道你在忙些什么,”母亲突然插话说,“她一直都在家里,你没注意到罢了,你的注意力都到哪里去了。”

“看吧,”她有些得意,“姥姥还说我在家里呢,只不过我在房间里玩很少出门罢了。”

“是吗?我总感觉你在唬我。”

“谁骗你啊,”她拿起筷子,不熟练的使用着,“上次我还在卧室听到你接了两个电话来着。”

“哦,好吧。”他说,“吃饭吧。”

接着,便是一片沉默,除了孩子多话以外,整个餐桌都没人说话,父亲低着头默默吃着,自始至终没抬过一次头,未插过一句嘴。母亲除了给孩子夹菜外,也是一言不发,高健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他觉得浑身不自在,这顿饭仿佛是在陌生人家吃的。

“最近你都没怎么吃,”母亲问,“你没生病吧,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了,”他仍然低着头,“最近下雨没怎么消化而已,自然吃的少。”

他站起身把自己的碗筷送回厨房,然后就回了楼上。

高健照例躺在床上,刚刚席间母亲插话时,他就想提起那件无比重要的事,但却忍住没开口,他还在顾忌父母的情绪,如果他就那样肆无忌惮的说:“爸,妈这两天我就要走。”那么他们该有什么反应呢?按照他对父母的了解,应该是父亲冷冷的接几句,母亲沉默不语,此事再往后推一阵。父亲的心情本身就在低谷,倘若他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那么父亲极有可能触底反弹,像过去那样狠狠地斥责他一顿,话语中夹杂着自己对他的不满,一场晚饭会演变为一场家庭悲剧,那些瓷具,摔在地上的清脆声将会响彻一整晚。或者父亲心灰意冷允许他走呢?都有可能,但无法确定其概率,他翻来覆去的想着。不过这些结果都与他无关了。

真的要走吗?高健问自己。晚饭前他还躺在床上回忆往昔的种种美好,他的思绪到达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挑选了适合自己带走的物品,为出行做好了准备,这会儿他的心情反倒忐忑不安起来,他转过头看向窗外,茫茫的黑幕盖在茫茫的大地上,无论他的眼睛转动多少度,都无法在黑夜里寻找到一件与其不同色的东西。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度过一个又一个与今天同样的夜晚,做着不同的梦,但梦境里的一切都发生在他生活的这片土地上,一切梦境都是现实生活的变形,恶狗追咬的巷子,一望无际的田野,即便是畅游在天空中,往仙乡梦国奔赴时,只要他睁开眼抬头往下看,就能瞧见他熟悉的那片村庄,这时候,他从梦里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在确定无事之后,便又沉沉的睡去。

也许是做够了同样的梦吧,他对自己说。不知从何时起,他就经常梦到一些发生在不同世界的事,但都虚无缥缈。直到有一天的夜晚,那张贴在床头画着大船与海洋的油画进入到他的梦乡,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梦境的真实,他知道海洋位于这个国家的哪个位置,知道哪片海域离他最近,知道那片景色应该到哪里去追寻。从这一天起,他就变了,他对父母吵吵嚷嚷着要到外面去,母亲则说他长大了,长大了会这样吗?他有些不解,他只是想要到外面去看看,仅此而已,他一遍又一遍的向母亲解释这些,他说,只是想到外面去看看,还会回来的,母亲笑着沉默不语。后来,这个愿望越发强烈,有很多时候,他自己一个人孤独的幻想,想着那片海洋,但当他往窗外看时,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片贫瘠的土地,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憋屈,自己为什么不生在那片地方呢?积怨多了,竟捎带着恨起生他养他的土地,有时正在气头,就连带着家人一起恨。他的恨是稚嫩的,无力的,只是平常孩子所共有的特性罢了,但,渴望的火种一旦燃起,就很难再将它扑灭,这个到海边去的小小愿望,竟燃烧了数年,并在他的心中不断发展壮大,成为了年轻人的毕生追求。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仍旧看着窗外的黑夜。

眼下,又当如何呢?在他看来,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昨夜他从沉睡中醒来,两眼愣愣的瞅着天花板,烦心事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悲伤和痛苦在夜里无限放大,敲击着他的心扉,他对难以实现的心愿无可奈何,他的思绪飞到那边去,他的脚步也无声无息的动起来,他从屋里悄悄溜到院子内,拿了把伞,蹑手蹑脚打开大门就往门外去,他趟过门前的积水,走上了柏油路,闪电一道接一道,他走过一个又一个路灯,不过今晚并未亮起,看到那晚被劈倒在街上的大树,现在已被移到路边去。他穿过一个个街道,走到路口,站在十字街的中央,他听着耳边轰鸣的雷声,狂风要挟着树木,要它们交出自己的孩子,树叶一堆接一堆卷上天空,不时还有杨树折断的巨响。他的伞,那把在这个夜里显得无比孱弱的伞,差点也被狂风夺了去,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在大海里四处漂泊的小舟,被巨浪裹挟着前进,永远无法抵达自己要去的地方。

他有些烦躁,于是从床上坐起,披了件外套到阳台上去。

“这雨下的,可真让人焦虑。”他喃喃自语。要是下得再大些就更好了,最好来一场洪水,把所有人都淹没,人死了就不会再有欲望,不会再有可望不可求的痛苦,他想起父亲曾描述的那场灾难,这会儿,他发自内心的渴望那摧毁一切生灵的力量重新降临到这片大地上,死,死,还是死,他在心里呼喊着,叫嚣着,他跪在地上,乞求死后世界的来临。

冷风从窗台钻进他的脖领,高健一下回过神来,他对自己的举措感到诧异,看到自己跪在地上,双手还不停挥舞着,他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他站起身走到窗台前,伸出手去接雨水,很凉,凉的透心,他舒了一口气,刚才那颗躁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喘着粗气,呼吸困难。雨水顺着胳膊流入袖筒,他的心逐渐冷静,一伸手便把窗户关上了。

他不想回到床上去了,他不困,即使困了也不想躺在那儿,床,一提起来就让他觉得腰酸背痛,自从前段时间他待在家里,便整日与这张床形影不离,近日来风雨肆虐,除了下楼吃饭外,他就更少离开那片小小的天地。现在,他的心底升起了一个小小的念头,于是回到卧室换了件厚衣服便下楼去了。

客厅里关着灯,高健走到门前,前日他用过的那把伞还放在那里,伞面还很湿。他穿过院子,来到大门外,站在屋檐下,雨还是很大。他跺了跺脚,撑着伞便往外去,刚迈出两步远,“咣当”一声,风替他把门带上了。

下了几日大雨,这条路早已被雨水浸透,稍稍使点力,人的脚就容易陷到坭坑里去,他穿着一双凉拖,裤子绾到膝盖,走几步就得把鞋底的泥块儿甩甩,或者到一户人家前的水泥台阶上刮刮鞋底板,在水洼里涮涮脚。高健顺着前几日到河堤去的那条路往前走,走得越远,土质就越稀松,每一步都要踩出一个巨大的坑来,他打着手电看自己踩出的那些坑,在他看来,这倒不像是人踩的,而是一只巨大的动物,熊,或者狮子这类脚掌硕大的凶猛生物,不过这类生物不会出现在平原地区,他仔细想了想,这种痕迹倒像是肥硕的母猪一屁股坐出来的。

走了一段路,那几户零散的房子被他远远的抛在身后,凭借着手灯发出的微弱光芒,他大致能分辨出自己处于哪个位置,他很少在这样的夜晚里出行,即使是迫不得已,也是走在宽阔的柏油路上,一路上有路灯为他照亮脚下的路,这样的夜还不算糟糕,一路上至少还有水流声相伴,最叫人担心的是独自一人走在小路上,没有星星和月亮,一个看起来与平日无异的夜晚,你听不到夜的声音,只有鞋子的摩擦声,一下又一下,轻轻掠过草丛,踩在坚实的泥土上,整片天空只有一个人,不回头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你不经意间往后瞅了一眼,那这一路上就别想安生,你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相似的脚步声,但每一步都比你重,且频率越来越快;或者是耳边不时出现的轻微呢喃,咬着你的耳垂一刻也不放松,这时候,跑起来是最好的,越快越好,往家跑,尾随在身后的那些也加快脚步,你会感到头晕目眩,呼吸困难,但你必须跑,这些危险的、可怕的知觉将会在你见到第一个路灯时瞬间消失。

高健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觉得很累,双腿发酸,几乎是负重前行的:两只脚底板沾满了粘湿的泥土,其厚度约有五六厘米。他站在桥边的石墩上,朝四周望去:东南西北一片黑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张白纸,即便涂满黑色,也能分辨出它本来的颜色,即便是在墨水里浸泡,或者用黑笔涂上数十层,它还是一张白纸。可是眼下的黑暗,世间所有的黑色仿佛都来自于此,无论再鲜艳的颜色,只要推开这扇大门,就注定会被淹没。

“啊——呀——”高健把伞扔在地上,向空洞的黑暗呼喊着,他胸腔里的烈火,从深井里喷薄而出,那些日日夜夜的烦恼和悲痛、过往的不幸,即便是那些快乐,也难逃被遗弃在雨夜中的命运,雨水流进发热的喉咙,呲呲冒烟。他的声浪一阵接一阵前往它要去的地方,他不想停下来,他要一直呐喊下去,直到声浪抵达天边再返回他的耳畔。他的声音清脆稚嫩,接着变得沙哑,强度也越来越低,最后,他蹲在地上咳嗽着,那血要从肺里钻出来。

他伸开怀抱,享受着此刻的愉悦,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他毫不在意,他转着圈,大声笑着,笑声如同潮湿的树枝被折断。他笑,他尽情笑着,他把伞丢在地上,手电也踢到一旁。他欢呼,现在,他是黑暗的孩子,他独享这一片天地,没有人会来打扰这场盛宴。他张开嘴,饮用从天而来的琼浆玉液;他在粘湿的泥土上起舞,泥块儿甩在空中为他作伴,他牵着她的手,好啊好啊,这“琵琶”的音乐是多么美妙,朝霞与夕阳,皎月与金轮,出现在他的头顶,近,离得太近了,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只要他愿意,他和眼前的人儿马上就能飞到上面去。他的热泪洒在冰冷的地面,一滴又一滴,它们与冷雨凝结,一颗颗闪耀的钻石停留在空中发出奇异的光。他站在桥头,纵身跃入幸福的河流。

要死了吗?他的脚被水底的淤泥牢牢吸附着,衣服里灌了铅,任凭他如何用力也无法从堕落的烂泥中拔出,两只手用力拍打着水面。水底的藤蔓不肯放他离去,高健身体仍在浑浊的水里挣扎,心却早已沉到了水底,在这样的夜里大声呼救是不会有人听到的。他连着喝了几大口水,恶臭的腥味儿搅得他的胃天翻地覆,他一边喝一边往外吐,终于,高健没了力气,他合上眼,松开紧握的双手。

是真的死了吗?为何眼前一片明亮?这是要进入到死后的世界了吗?也罢,不是很痛苦,胃里好难受,眼睛好沉。怎么眼前这么亮?

他睁开眼,一轮皎洁的圆月正悬在他的头顶。

月光清冷明亮,正如他那天晚上所见到的那般。高健这时才发现自己掉入了桥下面的坡地夹缝中,他从水中站起身,水只淹到胸口。他挣脱水底的藤蔓,爬上岸,手电和那柄伞完好的躺在月光之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他蹲在桥头,抠着嘴里的污秽物,吐了一阵后,他慢慢站起身,走到路中央。

他有些诧异,不知道自己昏过去了多久,这轮明月又是何时出现的?这时候,一阵风吹来,替他擦干了脸上的水渍。他抬头看着那巨大的发光物,还是那股神奇的魔力吸引着他的目光,他渐渐入了迷。突然,他听到水浪翻动和大船开动时呜呜的汽笛声,高健朝四周望去,四下无人,但那股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不一会儿,浪花翻涌的声音越来越大,从四面八方传入他的耳畔。他循着声音往前走,泥土地往外冒水,但他却感到十分坚实。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很快便飞跑起来。他追随着月亮的轨迹往前跑,越跑越兴奋。不知道什么时间,月亮停下了,他也停下喘气,一阵风窜到后背轻轻抚摸着他的肩头,高健猛然转过身,在他的身后,停着一艘船,汽笛声震耳欲聋,呼唤着他上去,月光照在白色的栏杆上。他知道,自己要往海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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