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74）连载

从地里回来后，我们去史建国家。很多村民也来了，史家几兄弟现在完全和解，都乐呵呵地在一起。虽然又喝酒了，这次的酒场氛围和之前完全不同。这是我最明显的感受。拼酒灌翻对方不再是目的，大伙显得文明节制，喝好便止。要让风气变不容易，而一旦变，影响力深远而巨大。

这年里各种事情搞得我焦头烂额，不只是忙，头绪太多，最后弄出了让我担心到现在，而且很可能到终生都放不下的事情。项阳和文怀山都已毕业，把我推荐到了校学生会当宣传部长，接过文怀山的棒，筹办“第六届大学生丝路花雨诗歌朗诵会”。最主要的是得兼职写稿挣生活费和各种开销。李老板几个朋友要出书，让我组织更多人帮写，我忙不过来，把一部分任务转给刘浪和米琴琴，挣得的钱给我一半中介费。他们两个又找了几个家庭贫困的大学生兼职写手。为了挣更多钱，我们经常夜里通宵写文章，白天课堂打瞌睡。从校图书馆借来一堆中外文学书，一把手指分开几本几页书前后参考，交出去过百斤各种各样的文稿。不知道这些稿子到底有没有用，用到哪了，但是我定期从项阳母亲公司领来不少报酬，对我来说这就是唯一的关注点。稿有没有用无所谓，只要有钱给就行。很多人是勤工助学，我们是勤写助学。这阶段高强度急训无意中给几个人以后的生活产生了大影响，米琴琴和刘浪后来没从事和英语专业有关的工作，都靠耍笔杆子写文章吃饭。米琴琴后来当了南方某报业集团文学副刊主编，十几年后参加校庆我们再次见到时，发福胖得跟孕妇样。我说想当年，你我是青葱，肩膀虽矮嫩，顶起了不少参天大树名树，笑得眼睛都睁不开，说你想发表文章找我，我说我早对这事不感兴趣了，胡编乱造太累，说可惜可惜，应该捡起来，名可以朽，文不会。刘浪辞去毕业分配的英语老师工作去闯世界。他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笔杆子里面出神话。从海南到哈尔滨，然后再从哈尔滨到海南，就这样，候鸟那样跟季节迁徙，靠给有需要的人写传谋生。说他体会到生在我们这大疆域真幸运，目睹了国家面貌日新月异的变化。我们挣来的钱完全解决了自己的生活费，还能给家里寄去一些，很有成就感。后来我参加了一位省文联领导的诗集首发仪式。在市中心白天鹅酒店宴会厅举行，酒店门口立着“作协采风基地”大理石烫金字牌子。二楼的宴会厅金碧辉煌，墙壁天花板整个是用金粉和各种贵重颜料绘出的主题油画，里面不少长着翅膀的胖娃娃和薄纱隐着私处的美妇人，白雪盖住顶的山和脚下的绿草地上围着圣女听故事的孩子等。干净如新的地毯。几十张铺着金黄色绒布的圆桌，每桌十把包丝绒弹簧椅。每把椅子侧面放个硬纸袋子，里面是该作者的书，用丝带绑在一起。桌上立着牌子。从舞台到后面依次有“领导席I”、“领导席II”、“媒体席”、“国家级作家席”、“省级作家席”、“演出人员席”和“嘉宾席”，最后面的几排桌上无座牌。舞台上方挂着红布白字贴着：著名作家、书法家、作协主席、书协名誉主席、文联常务副主席月半先生《春风就是一面》新诗集首发仪式。据说因为现在管得紧，仪式要等到下班时间到了才开始。我和几个已经退休了的老头子很早就坐在会场嗑瓜子喝茶吃水果。这些老人现在看上去如秋天的湖水那样平静质朴。随便问问他们退休前的工作，个个让人肃然起敬，都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不同部门和行业领导。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后，参加宴会时的坐席也从靠前面的领导席退到后面的无名席。和我聊天久的一个老头是市教育局长退休的，说他曾经是师大附中高三把关教师，教语文的副校长，一般大图书馆随便找啥书第几页是他的文章，不信你去省图市图看，肯定能找到，现在是作协执委顾问，我说我绝对相信，敬仰敬仰，一定去借来认真拜读，很多地方我要抄写到笔记本里。他聊到契科夫，聊到卡夫卡，海明威，鲁迅，曹雪芹，尼采，泰戈尔，诺贝尔，莎士比亚，萨迪，梭罗，阿德墨托斯，帕斯，耶利内克，拉什迪，聊到岁月，聊到岁月里的星星，聊到流水，聊到流水里的沙子。突然有人通知大家安静，领导要入席了。要求各自归座，不要走动，可以拍照领导参加活动，仪式之后的宴会时间禁止拍照。过了会，工作人员引导领导们鱼贯而入。好像从哪里来的演员那样，各个都看上去很像。白衬衣深色裤子，擦得很亮的黑皮鞋，奇怪的是戴的手表带也都是黑色的，发型都是三七分头，在灯光下熠熠发光，都挺胸抬头，健步整齐地走到最前面。气氛紧张了片刻，随即转为严肃活泼，热烈而有节奏的掌声响起。媒体的闪光灯雷电那样耀得人眼睛睁不开。领导落座后，全场安静。主持人宣布仪式开始并一一介绍出席领导和名人。从介绍中得知竟然有我从小就知道名字，文章选入我课本的作家在场，我不由得站起来看，太远看不清五官和表情，只能看到他站起来向周围鼓掌的人群挥手点头。我想跑到前面去，并喊“贾……”，被聊天的那老头一把从衣服上拽住，说不要动，前面不让过去。因为有高级领导在场，几家主流电台电视台摄影机照相机各个角度忙碌着。过了会，主持人安排这些领导和名人上去讲话。他们神情看上去都很庄重严肃，讲话内容几乎雷同，都是最热烈祝贺开头，取得更大成就结束，中间是一件喜事盛事，文坛灿烂的花、硕果等。讲话结束后是演艺。有歌唱家在台上一展歌喉，有琴师在拨动汉时明月，有画家在墨穿千年风雨，有书法家在毫驾云涛。我拿出这新诗集看，竟然发现里面的两首诗是我曾经写的。我之前不相信自己写出来的可以叫诗，现在它们被著名作家的诗集采用，名正言顺算是诗了。这两首现在算诗，之前是我给芳芳和高小红的情书，中间是我交给Valx Studio的作业：《雪夜》和《你飞吧，我一直在看》。

《雪夜》

每当我想你，我就想起那个雪夜

每当想起那个雪夜，我就忍不住想你

那是我俩第一次独处

我来你家时

你爸不在，你妈不在

你弟也不在

他们去城里三叔家了

我心里紧张

忐忑不安

很想回去，又不想回去

最后还是留下

你擀的酸面清香爽神

你拌的凉菜好看好吃

吃过饭后，你羞涩地问我喝不喝酒

我说我不会喝

炉子里的火在跳跃着

那是我俩炽热的心

热热的炕，让我俩幸福得发烫

不知突然间，我拉住你的手

拉着拉着不愿再分开

不知道时辰过了多久

发现时窗外在落雪

你说我们去看看雪咋样

我说好

你穿上棉袄围上围巾

你给我穿上你爸的大衣

也给我围上围巾

说这围巾都是你自己织的

雪花舞动着我俩的爱

轻轻淡淡，扬粉着

站在无垠的雪夜里，任凭精灵扑簌在你我脸上

在雪夜里我俩感觉更温暖

沟沟壑壑，地埂山峦

被雪一笔带过

迷失了时光，迷失了方向

唯有明月，移动着我俩的影子

静静的夜，静静的心

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吻一下你滚烫的脸颊

知道你的心里

荡漾着滚烫的幸福

《你飞吧，我一直在看》

正当我青春年少的时候

你的豆蔻年华

色彩鲜明地

开进我的心里

你饱满的额头

乌黑的头发

丰盈的体态

芳香的气息

卓然的天资

都使我昼不能持

夜不能寐

迷失在你的身姿里

没有出路

你就是那传说中的天鹅

你美丽的翅膀划过天际

我的眼睛定格在你的身影

从此一生一世

如痴如醉

我想抚摸天鹅洁白的羽毛

就像把你的头发

要融化在我的手心里

我想亲吻你的脖颈

就像拥抱你的芬芳

我想看看你深情的眼睛

就像是要读读你

究竟有没几分爱我

我知道

你就像那个天鹅一样

高高在上

贵不可攀

我仰望恍如天边的你

寥廓

圣洁

遥不可及

我的确曾经邂逅过你吗

你迷人的眼睛

有没有真的看见过

我对你的仰望

你聪明的灵魂

有没有真的眷恋过

我对你的痴迷

你飞得轻松自如

连你的离去

都那么优美无比

了无牵挂

我的缀满痴情的补丁啊

何时能完整成爱的彩霞

我的布鞋布衣裳

我的满身黄土的黄土地啊

你是我抛不去的骨骼

我是你亲亲的血肉

就让那天鹅飞翔吧

天空是她自由自在的家

远航是她生命不息的理想

梦想是她追求不止的地方

小小少年的我

无法承载

你像天鹅一样美丽的一生

等我长大了

我也答应你

一定不去亵渎

你美好的生命轨迹

你就像天鹅一样

满意地飞走吧

来去的路上

我不会忘记

每一次

都仰望

你英姿飒爽的翱翔

我能认出

每一次

你翅膀扇动的

芬芳迷人的味道

我的灵魂

永远认得你的影子

看完后让我出了一身汗，全文没改动。可是这是我写给芳芳和高小红的私信，怎么能在别人的书里？想来想去，因为信和创作文稿都写在同一本稿纸上，可能因为交稿太急，我没撕下来，一起交给Valx Studio了。原来，我给芳芳和高小红的信没寄出？泄露给了他人？再仔细看，不过开头和结尾的称呼没，这样别人无法对上真人，倒也无妨吧。不过回来后，我越想越放不下心。我总不可能在稀里糊涂中把芳芳和高小红写给我的私信也当作稿件交出去了一些吧？万一哪天，看到哪本书上是她俩给我的情书咋办？这不是亵渎爱我的人的隐私和情感吗？而更进一步，万一被她俩看到，那就彻底完了。现在在她俩心里我只是十恶不赦的伪君子，如果那样，那就是连人性的最后一根底线都没有，“人”字再立不起来。被人不屑是最大的可悲。从那以后，我害怕看到或听到著名作家新出的诗集或小说，也尽力阻拦高小红看。一直喜欢文学的她每次让我给她推荐些小说诗歌，我就说不要看这些，浪费时间，只看数学和物理。

但愿我担心的事情不要发生吧，我每天早上醒来都要祈祷神灵保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