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收到我寄去的钱,高兴得不得了。盼望了二十年,我终于可以挣钱了。我在信里说我写书挣钱,她更高兴。可是她没把我给她的钱用到别处,托人从裁缝店里买来上百斤剪裁衣服的剩余边角料,就是碎布片。各种颜色各种花纹各种材料。我母亲要亲手把这些碎布片缝制出我和芳芳结婚时用的被面、枕套和炕单。她要把对芳芳的喜欢,我的出息,对我和芳芳的祝福一针一线缝进这些碎花布片里,把芳芳对我们全家特别是对我的恩情拼成看得见的鲜活图保存下来,好让随时提醒我记住缝缝补补的岁月。天边的云彩有多少形状和色彩,她拼出来的被面就有多少形状和色彩。天上的云有多好看,她拼出来的被面就有多好看。别人说还不如直接买被面呢,省时省工,主要是洋气好看。可是我母亲不这么想,她把稍微大点的布用剪刀剪小剪一样大,再缝起来。翠莲非常支持和理解,这不是缝拼东西物件,是在拼心,拼爱,母亲给孩子的心和爱哪能拼完呢?一直到后来,我和高小红结婚几年后,我母亲还在给我和芳芳拼结婚的被面。不知是因为心思过于集中还是因为年龄还是别的解释不了的原因,母亲连剪带缝带绣,忘记了时光和周围发生的变化。她不知道我们的路通了,不知道我们有电了,不知道堡子里逢集了,不知道我很少回家了。忘记芳芳几年没来过家里了,当然不知道我和芳芳已经没任何关系了。她可能心里最重视和盼望的事就是看到我结婚,可是这事她也不知道。因为纪律和各方面原因考虑,我和高小红只领了结婚证,没举办任何仪式。她父亲即当了我俩的证婚人,又当了我俩的结婚主持人。他在家里让我俩穿好结婚衣服,各自拿着结婚证,扮演整个婚礼过程。他问你们两个是自愿结婚吗?我们说是。问你们两个愿意忠于婚姻的神圣吗?我俩同声说愿意,问你们俩愿意白头偕老吗?我俩同声说愿意。然后他抚摸着我俩的头说,祝福你们幸福。高小红母亲给我们照相。然后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自己做的大餐。
“因为爸爸特别的岗位,得特别对待自己。我相信你俩理解,感觉到这是幸福。”他说。
我们说是。
“以后,如果到合适的时机,你们可以补办更排场的婚礼,现在我们就算在家里,有可能被风夸大说成大操大办。”他说。
“这是我最希望的方式,爸爸,我感觉有你这样的爸爸真幸福,我天生对受众人聚焦排斥。”高小红说。
翠莲把我和芳芳的变故,我已经结婚也没告诉我母亲,因为她知道那样会让老人受不了。到后来,我母亲把我的孩子以为是我。我的孩子在她旁边坐很久,她才好像从梦中醒来,停下手里的活,说原来是家田,我还没认出来,你说我现在活的人。我的孩子在外地出生长大,没去过几趟老家,听不懂我母亲的话,我母亲也听不懂我孩子的话。由衷地夸赞她的活是艺术品,她明白是夸她,说喜欢就好,给你们结婚用。我的孩子也不知道她在说啥。我母亲也不多问话,知道自己老了耳朵背了多年,问也听不见,多了招人烦。感叹过几句她现在到底老糊涂后,又赶紧忙碌手中的活。虽然耳朵背了,可是她眼睛很好,估计得益于穿针引线的锻炼。据说练功的人对着太阳看食指,啥时间看到眼睛不累不虚不流泪,太阳随着食指动,千里眼功就成了。那么小的针孔,我姐姐们,翠莲都要对着亮光瞄很久才能穿线,她根本不用对着光看,大拇指一摸就把线带过针孔了。生活条件在快速改善,已经没人去裁缝店里定做衣服,直接从市场买衣服更便宜更方便更好看。裁缝店关门后再找不到碎布片,翠莲不得不买来大片布给她剪碎,可是花样太少,她总抱怨。缝制时间久,毕竟是高旬老人,并没出来多少活。不过缝制好了六床被面,六个枕套,六个炕单,六个荷包,绣好了六条门帘和六双鞋面。她好像知道自己要走了,去世那天上午把全部活都整理包在一个大布包,用绳子捆起来,绳子头上穿一枚铜钱当扣子。反复交代如何区分被面的上下左右,哪双鞋是夏天的哪双是秋天的,哪双是给我们孩子的。中午吃过午饭后她就像睡着那样,很安详地走了。
母亲第一次过世时,我已经在组织部上班几年。我们处负责处级以上干部的思想和业绩考核、打分、纠正发现的问题、推荐、调配等。按组织工作的性质来说,我们的岗位至关重要,必须有高度的思想觉悟责任心,严格的政治规矩和工作纪律。我们科室的工作就是整天看档案,对比档案资料,发现不一致的内容,给领导写报告,从一个牛皮纸袋里取出来,又换进另一个里去。过来过去都是折腾牛皮纸袋子。印刷厂真是发了大财。隔壁机要室里一排排中药柜那样的柜子里存放着数以千计的领导档案。只要是我们动一次这些牛皮纸袋子,里面装着的主人公命运或多或少要发生变化。当然只要有变化,就存在相对的好坏。有的人因之春风得意,心旷神怡;有的忧谗畏讥,失意沮丧,不一而论。天上的云有多变,从政人的心就有多变。说这些是魔袋确实不为过。刚开始挺新鲜,没多久,这些格式内容几乎千篇一律的东西就让人感觉枯燥乏味。咋看主人公个个是天罡星下凡,政绩灿若星辰,稍微仔细看,大多出于应付,一团乱麻,词不成句,前茅后盾,错别字连篇。但是我们的工作是为组织把关,丝毫不得马虎,一点一滴关乎组织的纯洁健康和革命事业的发展前途,每天过目的不仅仅是纸张,是一个人几十年为之精心奋斗的痕迹。我在评审别人的足迹时,别人也在品我的,这样会觉得自己的工作很神圣很重要。当然,相关人眼里,我们这些魔袋里装着权力和政治资本,前途不关天,而是关我们。我们的岗位是所谓让人眼红心跳的肥缺。再加高小红父亲的背景,很快靠近我的人就如探到蜜源的蜜蜂,蜂拥而至。他们知道我这个级别无法给他们提供期望的职位,但是通过我可以接触到有实用价值的资源,可以从档案里获得攸关政治生命的信息,甚至作手脚。很多人挖空心思打探关系。社会上有地下组织部,办公楼就在我们马路对面,挂的牌子叫公关公司,而且被政府授予明星企业荣誉。据说设置和我们的几乎一模一样。收钱专门采集各级领导和有用人的私人信息,包括红料黑料,追踪社会关系。一个局外人不知道的网伴随着官场中的每个人。我和高小红的关系被相关圈里所有人都熟知,甚至捕捉到的传说比我们本人知道的都井井有条。我们每周有两天时间的专门政治学习,主要是警示教育,保持与外界接触时的警觉,社交机会大大减少到几乎中断。和我一个办公室的杨科长和小童经常说我们是装在套子里的人,生活在社会里,却和社会不敢接触,是抵抗力永远不够的病人,在街上走都可能被感染。从此后,我很少和以前的同学熟人联系。
有一天,在我正潜心写自评报告,接到家里发来的加急电报,说母亲突逝,让我速回。虽然母亲年龄已高,因为太突然,让我措手不及。我一直想把她接到我们一起尽尽孝,还没开始她已经走了。我赶紧请假和高小红坐火车赶回老家,下车后在车站找了辆出租车去村里。新修的路全部铺满了沙石,两边栽了小榆树苗,大多数成活,已经成一道穿行在黄土干山腰的风景。如了翠莲和村民们的愿,我可以坐小车回家了。在以前没路通车时,需要四五个小时步行丈量才能从火车站到达我们村,现在出租车只需要半个多小时。到达村口时看到的景象吓了我一跳。从村口到我们家附近的路上零零星星停了很多小车,还有客货两用皮卡,有的排在一起,有的单独停靠,当时全县的小车数量加起来估计不过百辆,当时还没私车,全是公车,基本是有级别的领导,单位一把手专用。参加工作后我每次回家,都会有坐小车的人来看我,车停在村里,大伙们开了眼界,我也觉得很有面子,从来没看到有这么多车同时来。这次看到这种壮观的场面,不仅没让我心情高涨,反而加大了心里的沉重,赶到院门口就看到贴着的白纸黑字挽联,我扑到屋里母亲的灵柩前失声大哭,突然迸发的难过无法控制,对母亲有无尽的歉疚,以前的光景历历在目,却无处追寻。母亲用汗水心血拉大我。在外人看来我现在金光闪闪,可是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成长为母亲心里期待的那样,从和她的谈话时偶尔不经意间露出的语气和神态能感觉到,母子血肉相连,彼此的脉搏都能感应到。母亲最疼爱我,因为我从小听话,懂事,她对我很放心,说话时爱开表达疼爱的玩笑,还给我取了不同表示疼爱的小外号,只她自己用。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母亲对我的满意,我心里腾升起浓烈的温暖和幸福。其实没文化的母亲不知道飞黄腾达是啥景象,她没期待我成贵胄达显,她希望的就是我成长为踏踏实实,真诚善良,过平顺日子的人,在她年老时能让她的心静下来,安享晚年。后来失忆的母亲只要醒来就忙着给我和芳芳缝制结婚用品。我每次回去都不忍看。多次夜里梦见我和芳芳的事母亲知道了。她的心惊起飓风大浪,难以承受又知道无法改变而瞬间失忆了。她以前没说过我一句重话,梦里她多次对着我感叹世间道理不再,是从我身上得到如此让她伤心透顶的结论的。没任何文化的母亲说出了不少富含深刻哲理的话,比如,要踏实走路,飞的话会踩空掉下来,理能让人变哑等等。很多话平时不觉得特别,没能改变我自以为是我行我素。不过它们如沉甸甸的石子,始终隐在我心里,夜深人静,或者我独自一人时,总浮现出来。最不该已经上大学了的我隐瞒母亲和芳芳我爱慕高小红而且在追求对方的事实,还要大张旗鼓和芳芳第二次订婚;最不该蒙蔽芳芳给我提供供给装脸面去追高小红,最不该把这些瞒着高小红。我在左右逢源地耍花招欺骗这生遇到的最真心待我的所有人。一旦细想,寝室难安,感觉自己被四处通缉。多次梦见这些被芳芳揭穿后,我在母亲心里的形象完全坍塌,我的变化出乎她的预料,完全变成个不守信的骗子。每次梦见芳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是伪君子,母亲都当场昏倒。有时也梦见高小红知道了我追求她时在欺骗芳芳的钱财,芳芳怀孕差点丢了命等等。
(知之,2019,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