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乡几十年来,每到过年时,老家除夕夜喊山的场面就会浮现在我眼前。喊山是家乡过年的最高级别仪式和象征,也是小孩子们盼望一整年的欢呼雀跃时刻。有趣的是喊山虽然是全村除夕夜的头等大事,但是主力却是一大帮嘴上没毛的碎娃娃。年是孩子们的,快乐喜庆也是因为他们的渲染和闹腾。
从大年三十下午三点左右开始,各家各户都要祭奠祖先,忙了一整年的大人们,换上箱子里压满皱褶的好衣服,而小孩子们则一大早就穿上新衣把自己武装好,急切等待和大人们去巷道口接先人们来过年。把先人们请进来后,安顿在供桌上,点燃香蜡,献上贡品,看着桌子上跳跃的烛光,各种各样的新鲜祭品,最高兴的要数孩子们了,他们跑出跑进,脚底生风,感觉自己和爆竹一起腾到半空。
时间飞快,眨眼到晚上,更激动的时刻又等着呢。孩子们急得晚饭都胡乱扒拉几口,等着要出门去喊山,这不是玩,是村里的大事,他们有感觉到自己一年年在长大的高兴和喜悦。是的,一年又过去了,自己又大了一岁,是半个小大人了……
喊山要去很远的地方,到村外的山顶。那时的冬季雪多,踩着淹到膝盖的厚雪,迎着寒风去高山顶不是舒服的事情,因此大人们总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打退堂鼓,小孩子们则自告奋勇担当起来。但是队伍要有灵魂,即领头,没有领头无以称队伍,而这领头小孩子们是无法胜任的,需要德高望重的大人,这重担就落在了老蘭家肩上。
老蘭家那时有五六十岁,平时性格开朗,大公无私,肯帮忙,善于处理邻里关系,因此威望很高。被大伙心服口服地认作是春节期间全村公共活动的领袖,叫头人。但是孩子们无法接受和理解的是这么一个往日乐呵呵,玩笑不断的人,一到过年这几天,从除夕夜准备喊山开始,变得脾气暴躁,乌着脸吼叫训人,一点也不客气,别说小孩子,就是大人们在他面前都站坐不是,全身都紧绷着。从除夕到元宵节整个秧歌活动期间,老蘭家一个眼神甩过来,大伙立马向他看齐。
本来每年大伙都默认他是头人,他本人也乐意担当此重任,可是他好像故意要拿捏一把那样,不急不慌,也不发话也无表情,让晚饭后聚集在他家门口、院里、屋里的那么多人都不知咋举动,其中大多数是孩子们,也有成年人。大家都很着急,但是不敢开口问,就拥挤在那里水泄不通地等着,等他稍微高兴点时才敢问喊山的事情。孩子们主要等待经过他授权发令后就可以打鼓敲锣了。外面早已是灯笼高挂,祭奠祖先的炮声响过几轮,人都急得心要发爆,老蘭家全然不管,蜷着双腿坐在炕头毫无表情,好像一尊泥塑的兵马俑那样。
“大爷,给您拜年!”
“大爷,今晚雪厚,要带几把铁掀?”
“大太爷,现在可不可以打……?”
大伙不敢冒险多说话,怕在关键时刻让他不高兴不当头人就麻烦了,村里还没有第二个能取代他的人,无论是威望,责任心还是细心以及掌控局面的能力,方方面面。这样大伙“怒不敢言”,任他折磨。因为这,小孩们私下给他起外号“籣木头”。
等啊等……
真是不等不着急,等人急死人。一直到他终于吃完长寿面,用手背擦了擦络腮胡子,说打鼓!好像接到皇帝的命令,几乎在他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的同时,院子门口立马锣鼓喧天,孩子们欢呼起来,整个偌大的村子马上活起来了,锣鼓震天响,真的过年了……
有一年, 没抵挡住锣鼓声的诱惑, 而且很想知道喊山究竟是咋回事,我瞒着母亲也跟着队伍去喊山了。聚集了近百人,在老蘭家的带领下,向村外的万金山顶进发,漆黑的冬夜里,星星点点的灯笼在满山坡移动,像曲折蜿蜒的长龙,老蘭家手里提一盏方玻璃灯笼,穿件长羊皮袍,神采奕奕地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一帮扛铁掀的后生们,给大伙铲雪,再后面是漫湾响的锣鼓队,最后面就是一群无大无小的孩子们。
开始时,感觉挺激动,只想窜到锣鼓跟前,慢慢力不从心,到半山腰时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向前爬一步,双手刨着雪向后滑几步,一路跌跌撞撞,到山顶时全身被汗水,融化的雪水湿透。而更难的时刻才来了,山顶有的地方被风垒起来的雪有一个大人高,我们小孩子们虽然蹚着前面人开拓的轨迹和豁口,仍然得捂住耳朵从雪堆里爬过去。走一阵,跑一阵,爬一阵,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一座有四五米高坟堆状的土堆,据说这里是山神老爷的驻地。前面的人已经到达很久,围着土堆跪在雪地上烧香点蜡,锣鼓声更急,鞭炮声冲天,人们嘴里在大声喊着啥,我赶紧挤到前面想看看大人们在干嘛,借着灯笼的光亮看到山神驻地被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物耗子们就势打出很多形状各异的窝洞,有点失望……细看倒显整齐,一排排一层层,好像单位统一分配的民居。山神驻地选择在最高的山顶,也许人们认为这里接近天,喊山是来向上苍祈求平安,把希望弥散在新年的空气中,播种于新年人们的心田里。这时我慢慢听清人们嘴里喊的是“五谷丰登”、“暴雨散了”等对新年的期盼,我也赶紧跟着喊。站在这最高处,能看到周围村子里若明若暗的灯火,一片祥和。各个村山头好像都在喊山,但风太大,听不清声音。还没有完全看够时发现大人们已经开始撤离,我们几个走在最后的小孩子赶着跟上,后面留下追过来的黑夜和寒风。
而最难的其实是下山,完全出乎意料,回来的路不是上山的原路。好像全程在雪脊上冲撞,有一段我陷进积雪深到腰部,被同伴们拉出来,在最陡坡时,我不得不坐在雪里战战兢兢向下冲滑,脖子里灌满了雪,忽然记起今天刚穿上的新鞋,一摸,已经是冰块,新衣服肯定都弄坏了,心疼极了,后悔不已。
从那以后,对除夕夜喊山有些畏惧,随着长大“成熟”,也就不那么冲动想去喊山了。
之后的除夕夜,不管自己身在何处,但当耳边响起震天的鞭炮声时,不由沉浸在当年村里喊山的热闹场面之中,不知道山顶被旋风卷起的千堆雪是不是还那么高,是否能灌进喊山小孩子们的脖子里,不知道老蘭家的表情是否依然那么严肃不容冒犯,山神老爷宫殿墙里寄宿的那些妄为者是否依然我行我素……
很期盼再能跟着老蘭家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山雪去喊山,定然会有新的品味……此刻,把深情的祝福和问候送给那些喊山的人们和全体村民,祝愿大伙新年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