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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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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爹的故事

我常常想起小时候村里的冯大爷。他足有一米八几,头发稀疏,经常穿着故衣摊上鸡蛋来的旧衣服,大多时候还是女式衣服,都是些从满身香味的贵小姐贵妇人身上换下来的衣服,而且不很旧,然而在冯大爷身上就像散落在沙漠里的骨头,很悲凉。大领子向两边撇开,三颗扣子没几天只剩中间的一颗,勉强把两对襟笼一起,可以轻易看到里面大象鼻子样皱皱巴巴的肚皮。袖子特短,冯大爷个头高,胳膊又特长,大半截胳膊露着,看着他能抱起一只老虎摔死到地上的架势。他的五官也比较粗糙,鼻尖大而扁,嘴也大,倒三角形脸盘,被村里的同龄人取外号“狮娃儿”。眼睫毛长,好看,毛茸茸的一对眼睛让他有少年的青春味。说话时目光显得很执着很天真又很机警。他差点成为大舌头了,有些字发不准。比如把“自个”说成“治个”,偶尔把舌头咬一下,发出猪吞食那样的声音。全村只他家有一对双胞胎。他可能是我们村历史上第一个自称商人的人。

“你们能分清哪个老大哪个老二吗?”我们对双胞胎比较感兴趣,经常问他这个问题。

“在我们治(自)个人眼里一清二楚。”骄傲的口吻里含有神秘的味道。

“下猪仔样养那么多干嘛呢?”奶奶说。

“是的,我也愁呢。”目光如同孩子般,看不出来有多愁,只是顺手撩几把头发。

“不过女子很快可以说婆家了哩!”意思是他可以弄些礼钱,接济一下。

“说个婆家是能接济一下,可小的还没老鼠大,长到能卖钱不容易啊。你看你家里人,一年四季没个闲,一辈子一件像样的衣裳没见过,花猫一样破破烂烂的,女人啦,可怜啊!”

“哎,我整天就愁得,看我头发都掉光了,年纪轻轻的!”他又顺便摸摸头。头发稀,软,清楚见底。他的胡子倒是长而浓密,接近胸部,如雕刻后用胶水粘上去的假胡子那样。胡子使头显得很小,很轻,甚至无关紧要了。

“困难是困难点,不过,看你怎么看了。比起我爹,我现在过着神仙日子。”他的表情突然拉开了,好像揩过一把后的桌面。

我们家来的最多的人是冯大爷。他通常在挨完批斗后来串门,村里过段时间要搞一次批斗大会,要么把人专门招集到官场上,要么利用农田基本建设的工地间歇搞,只要那些重点分子中有一人的言行该受到批斗,其他沾上边的人就都得陪着上。冯大爷家小孩多,劳力少,生活很紧,他常做些小生意。从这个村买些羊皮,背到别的村去卖。要么用红岔岘挖来的红土烧制响响,就是用红土捏的鸟狗等造型,埋在炕洞里烧熟,嘴部或屁股钻个洞,吹时发出嗖嗖声,小孩子很喜欢。他被认为是投机倒把分子。和其他人站一起,好像是教练领一群队员。他知道自己的位置,老站在最边上。人高马大,好像占去了大半个场地,影子拖得很长,和棵大树一般。别人都光着头,唯有他戴顶油渍垢粘的圆形瓜皮小帽。可能是他显示自己是商人的唯一标志。工作组认为他站在那里不像是在挨斗,是顶天立地抗议呢,喊他把头低下,腰弯下去。他说:“我个子高,就这样,再躬就爬下了。”惹得大家都大笑。

几个年轻人过去给他上绑。他们把绳子抛到他的脖子上,缚住胳膊。聪明点的踩在他膝盖拽绳子,像挂在大树上的猴子,折腾好半天,可能不耐烦了,给他扇耳光,抓胡子,然后斜着脑袋回到人群这边,很过瘾的样子。大伙把目光转向别处,天上一层云,太阳在里面露半个脸。

“老冯,你说除了瞎捣腾,你说你还能干什么成事?”工作组气愤地呵斥他。

“细活咱不敢夸口,拉车咱敢说大话。”

架子车和铁锹都忙碌起来。别人都三人一组,使充气的胶轮架子车。给冯大爷一人两辆最大、最旧的木轱辘车子,轮流运转,没歇脚的机会。他躬腰学电影《创业》里的人,赤着黑糊糊的上身,感觉到大家赞许的目光,劲头越来越大,带舞步跑。汗水从上身灌进裤腰,如小溪汇流进溶洞,又在小腿上流出来。人越叫他,他越不理,步子更快。有人故意堵在他前面,他停住车,嘬嘬嘴巴,看大伙一会,意思是你们看看,那人继续堵在前面。他深深的眼窝里好像要渗出水来,长长的胡子随风飘动,很像一只掉了队的老山羊。

看到自己转下的土方最多,冯大爷的笑脸如绽开的花,胡子翘几下。“五八年开洮河时,咱运土方比下去几县人。”他一本正经地说。

“咣!”一声。他被晒晕了,倒在地上。裤带都挣断了。大伙把他拖到阴凉里。全身软得橡皮一样。眼睛闭着,从头到脚都是土,看着是个突然钻出地面的土人。

每次挨斗后他都来我家。

“以后不要做生意了,挣不了几个钱,省得被人糟践!”奶奶说,“我们是先人留下来几十垧薄土地,没办法,你不一样,哎!”我们家是富农成分。我不知道富农的真正意义,从懂事之日起,只知道每次批斗会上都有我父亲陪站。就因为这个成分,让我们吃尽了苦头。最怕两个日子,一个是批斗大会,另一个是开学报名第一天,要在报名表里填“富农”两个字,让我如钻进地里很久爬出来那样,两耳嗡嗡响。有时候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填完表格报完名,不知道何时从老师办公室里出来的。

“二妈,人来到这个世上要拼搏一场,不能把光阴给糟蹋了。你别小看我那些羊皮、响响儿,能换到钱。古人说要发家,就经商。当商人,要说发家也就发家了哩!”他深深的眼睛看着奶奶,目光如少年的那样,真诚执著。

“是吗?唉……”奶奶说。她看看我和我父亲的脸色,明显不信任他的话,意思是既然你那么会赚钱,日子怎么还那么穷。

“腊梅花开在数九寒冬,霜刷过的,颜色俊俏。二妈,你说对吗?我做商人弄些开销,他们斗我,让我觉得就是腊梅花,再冷再寒咬牙挺下去。”

“唉。”奶奶是小脚。她老压腿坐在炕上。她的特长就是叹气。

“不要叹气,二妈。日子总得往前头看。”他安慰道。

晚饭熟了。

“你给我舀碗面汤,小侄子。”他叮嘱我。

很快吃完第一碗。

“二妈的饭食好,弟媳妇也上手了。”他夸赞。

第二碗饭吃完。第三碗。

“我治(自)个去端。小侄还要写功课呢?什么都可耽误,娃娃的课堂,庄稼人的麦场,这两样千万不能耽误。”他自己跑到厨房去了。

吃完饭。他盘腿坐在炕头。双手端着水烟瓶。眼睛埋在深深的眼窝里,把胡子左右捋整齐,圣人一样坐在炕头,看坐在地上搓草绳的我爷爷和我父亲。我站在门口看他。他的袖子退在半胳膊,眉毛也长长的。煤油灯光线昏暗,蹲在墙角下的我爷爷和我父亲几乎成了剪影,惟有冯大爷浓密而齐长的胡须显得有力量,给人一种信赖和依靠感。他一定知道我在看他,一定明白他的大胡子让我感觉到宽慰,我很希望他能多坐会,帮我家驱赶走让人窒息的压抑和冷清。

“小侄子长大肯定有出息。三岁看老,看看他的字就知道。”他转身看看我用土圾子疙瘩写在墙上的“身体健康”、“身卧福地”、“出门见喜”和“六畜兴旺”。

我爷爷和我父亲不吭声,只忙自己手里的活。原来我爷爷和我父亲俩人都要站在批斗会场,后来允许去一个就行。每次我父亲去挨斗时,我爷爷就背个破背篼漫山遍野去拔鬓草,一条埂接一条埂,一年四季穿条补得看不到原样的棉裤,他接近八十了,个头本来就不大,现在更是个干瘦老头,裤裆几乎扫到地上。每次基本都是等批斗会结束,我父亲回到家里时,他蚂蚁搬家一样,背一大筐满满的鬓草回来,走几步靠在埂子或墙上或树上歇歇,很慢很不容易。当天夜里父子俩搓草绳,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们搓的那么多草绳用到哪里去了。

“日子苦,可我现在也满足了。”停了一会儿,冯大爷说。

“我爹的情况二爹二妈老人家比我更清楚。我虽说艰难,比起他的一辈子来,我算在天上。我见过电,他老人家没有。我吃过机器磨的面,他梦都没梦过。我在火车钢轨上用钢筋碾过刀子,他没有。我爹和小侄子一样大时,老嚷嚷去念书。每次嚷嚷,总被我爷爷给踢几脚。‘你去当皇帝我都不管。’我爷说。老人家脾气倔了一辈子。这孩子说不定读书能读出名堂呢,大伙都劝我爷爷。其实我爷爷看事情很准。我爹不是读书的料。他人在学校里,心在满山上转,哪能放到书上。他一看到书就头疼哩。上课铃一响,瞌睡虫就和蚊子一样都飞来了,他就瞌睡。老师讲他的课,我爹睡他的觉。等一下课,精神就来了,跟换了个人似的。那么大的个子,领一帮小孩子闹,操场上学马跑,学萧何斩韩信。折腾出满头大汗,人都困了,上课又睡觉。班主任是个聪明人,他让我爹当生活委员。别的教室玻璃脏得看不清外面在下雨,我爹的教室窗户亮得很。檐上垒窝的燕子每年都要碰晕在我爹负责的玻璃上。数学老师是个安徽老头,文化深,眼睛纸糊住了一样,看不清一步远的地方,他想伸头试外面雨有多大,把玻璃碰烂了。别的同学两人一组,给老师抬水,我爹自己跳两大桶,从泉里舀多少他能一滴不少交给老师的缸里多少。家里的扫帚他偷偷往学校扛,做所谓的好人好事。黑板报上经常有他的名字。我奶奶最忌讳他偷自家的扫帚,就去学校找,打算把我爹的名字从光荣榜上摸掉。老太太小脚,下坡得退着走,拄根木棍,两里路走大半天,可她白去了,她哪知道哪个是我爹的名字啊,名字是几道笔画,和真人有多大差别啊!唉。风光倒是很风光,书没念到肚子里。每个年级都呆好几年,老师给起了个好听的外号,留学生。康校长是个讲实话的人。他告诉我爷,老冯,让儿子回家陪你上农业大学去吧,那么高的个子能顶个全劳力,等啥呢!我爷爷只有脾气大,啥事不管。他的心思全在地里和操心什么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情上了。其实我爹的心也放不到干活上。他是个烧毛性子。啥都想尝试,啥都热不了几天。刚回到村里,感觉面子也挂不住,凉房底下坐了成十年,不服气,认为自己好歹是个知识分子。董家娶儿媳妇,让他记情簿。简单字都不会写,邻村有个人叫尕尕,是个爱逗乐的人,官名叫王一人。他偏偏不让写官名,就要我爹写小名。‘尕’是小的意思,你说那么简单意思的字把我爹给难住了,记不下来,当全村人的面啊,唉,我爷的面子被我爹丢净了。”

“你爹再丢人,总是你爹!”我爷爷突然开口,声音带着横。

冯大爷把水烟瓶换了个手。眼睛里锐利的光芒顿时失去了目标,移动着,寻找着。微微跳动的煤油灯几乎发不出光亮来,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他半裸的胳膊和鸟窝一样的胡须十分显眼。

屋子里很静,静得难受,爷爷向手心吐吐沫和搓草绳的声音盘旋着从门口冲出,冰冰地在我脸上掠过。夏日的夜晚,星星如同乘大人去地里干活的时机偷跑出来的孩子们,挤眉弄眼地发挥着本事玩耍。院门口的大椿树上喜鹊架了几层规模很大的窝,天上的楼阁那样,麻雀总来那里借宿,刚才它们还在争吵着,闹腾着。现在都进入了梦乡。星星就在它们的头顶,肯定能互相看得十分清楚。

“你爹见过的世面一般人没见过。”爷爷说。

他向手心里淬了口吐沫,呲啦呲啦搓草绳的声音小了些,“方圆能把一石扁豆挑到兰州换来布的人就我俩。”

“那是,二爹,那是。所以我常说你们古人比现在的人强。”冯大爷赶紧接住说,深深地吸了口水烟,鼻腔里里挤出淡淡烟雾。

“说见过的世面,是你老和我爹最多。我不敢说全县吧,反正北路再没第三人。”他说。

然后他看了看我,我不知道做啥反应,低头挠了挠前额。他又看我奶奶,她也没说话。他又看我爷爷和我父亲那边,爷爷也没再想说话的意思,只搓绳子。过了很大一会,冯大爷又说话了。

“我爹一辈子谁都看不起。吉大夫他看不起,浮上水的。何师他看不起,风气里捉鬼,骗活人的。李木匠他看不起,手慢,心重,眼里只认票子,对徒弟苛刻。不过话都说回来,只要是我爹看不起的人,没一个好下场的。我爹说许石匠整天只知道眯着眼睛钎石头,前头的路根本看不清。他老人家的话是对的。许石匠那时也算个人物,生皮夹子里装着家伙,斜搭拉到肩上,东村走到西村,有人不认识毛主席像,没一个人不认识许石匠,都大爷大叔的喊他。有光阴的人喊他,他抬一下头,没光阴的人喊他,头都不抬。他能分清楚,富人和穷人的声音都不一样。别看他走路都眯眯着烂眼睛,心里一杆秤比谁都清楚。人活着你不能不张嘴,张嘴吃饭就要磨子转,方圆几千号人,成万头牲口,都离不开石匠。嘿,没想到共产党发明了钢磨,磨的面雪花一样白,把许石匠给比下去了。别的活他都不会干,不愿干,最后饿死了。乡上的林书记我爹都看不起。嗨,全乡成万号人,谁敢看不起林书记?一月工资抵几头种牛。我爹敢。说你待遇好,没给百姓办事,心思全花在酒和女人身上了,我看不起。林书记也没好下场,最后没爬上去,退休后没人巴结再送了,被儿媳妇赶出门,住牲口圈里。他一辈子就看得起二爹你老人家。眼睛快要闭上时嘱托我,多请教你二爹,他是真正的孔明,唉!”

“我们二百斤的担子,四百华里路,半月天轻松一个来回。我看以后再出我们这样的人,是难了。”爷爷说,“要是扁豆卖了好价格,回来时,我们总在安定,现在的专区,马回回店里吃羊肉泡馍。我现在都想那羊肉的味道,香到你的鼻腔里去。别的我不敢说,我敢说马回回的羊肉是天下最好的。我俩是他的熟客,他不计较,肚子下水尽着吃,不多要钱。”

“我爹一辈子没亏过嘴,这倒是真的。”

“我是说我爹如果好好专一件事,他说不定能弄出名堂,你说呢,二爹。”

“你爹会看天气。他说要下雨,哪怕太阳火一样,我们住在店里不挪脚步。别人的粮食全倒到半路了。雨和盆泼一样。现在的公家能算出温度,全靠机器,用眼睛看不出来。”爷爷说。

“那倒是真的。我爹回到家里,情簿不会记。他开始钻别的。先捏泥人。他捏的那些泥人,我现在想起来还害怕。他给粘了胡子,辣椒籽弄的眼睛。家里到处都是。窗台上,锅台上。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爷爷那么脾气不好,咋就不管,由着他折腾呢!哦,我想起来了,听说他用泥捏了个我爷爷,很像,放在锅台后面,和灶王爷一起摆着。我奶奶不赞成,可我爷爷看了挺开心。他捏的那些泥人,五门八怪,有的样子很是害怕,晚上越看越感觉他们要活过来,我到现在还担心他们突然活过来了咋办。捏泥人是好,我爷爷也赞成,可他不能老捏泥人啊?没原料,我们这是黄土地方,红土不好找。阳坡湾红岔岘据说是我爹挖红土给挖出来的。现在大家都把它当钟表使呢,荫凉很准,差不离一刻钟。”他看看我,我靠着门框站在门口。看到爷爷凝固的心情开始解封,我全身得到放松,很希望他们的对话继续下去。

“我们扁豆换回来的布,比缎子绵软,人见人爱,村里那几个爱花哨的女人,摸过来摸过去,脸贴在上面试。手粗,布粘在上面吸铁石样,取不下来。机器再高明,织不出那样的布。”爷爷向手心淬口吐沫,声音大了很多,搓绳子的声音也比之前有劲了。

“没原料,泥人捏不成了。他有的是办法。又弄唢呐。每年开春,到处去找柳树,爬上去那么粗的枝抓住一拧,用镰刀一旋,弄下来一截,套进去几截,后面弄个咪子,唧唧啦啦吹。钻唢呐,我爷爷奶奶都反对。他们不爱听,人死了才吹啊。奶奶就给塞进炕洞里。没办法,我爹钻进被卧里吹。春天过去得快,柳树皮老了拧不转,我爹有的是办法,用向日葵秆子做唢呐,向日葵秆子放一年没问题。可咪子咋弄?我爹有的是办法,挖酸刺,那时侯的酸刺真有长得粗的,拧下来的皮,我爹塞进向日葵秆子里吹响。别处酸刺挖光了。他夜里去人家的老坟滩挖。时间不长,人家找上门来了。家里不安稳了。说大叔大妈,你们给孩子说说,祖坟挖不得,孩子不懂事,你们也不懂啊!有的说话更不客气。说你们家要出大人物唢呐匠,别害我们了,让我们的老先人安稳睡觉吧。我爷爷把那些唢呐全塞到炕洞了。他说你给我做一把,我就烧一把。好心人还是有的。张兴人爷爷是秀才,你看那后人也比别人强。他给我爹送了一把旧唢呐,说大叔,你别管孩子,孩子学手艺是好事。我们家如果有这样好学的孩子,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先人留下这么好的东西,在我手里成哑巴了。唉,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我们先人可是有功名的人,后人都俗了,你说说。他给我爹送了把真黄铜唢呐,等于成就了他老人家的事业。张兴人是人上人,他这样一来,再没人吭声了。我爹是个得一寸进一尺的人。他白天吹黑夜吹。夜里吹的更好听。声音细细的,像女人唱情歌。把鸟雀们都吸引来了,围在院子周围的大树上,高兴地唧唧喳喳,跳来跳去,也想吹一样。”他看了看我爷爷,然后说,“我没亲眼看过我爹吹唢呐的场面,到现在耳边还经常响起那曲子。”

“大爹是吹得好,可没你老哥吹的好!三岁孩子都知道,说起红岔岘,是有来历的。大明开国初年,江山已得,民心未稳,北有前元作乱,南有明教残毒,朱元璋寝食难安,意欲一稳天下而不得。军师刘伯温见陇山之西总有一片白云遮天。卜知此地大兴土木,筑建京都,真龙即出。遂向帝求赐‘天龙宝剑’一柄,以退隐身份,暗游陇西,斩断龙脉。那豁口就是军师用宝剑点开的。要不然我们这早出皇帝了。解放后,有人在军用飞机上用望远镜观察过,我们这正是龙心脏,龙尾在嘉峪关,龙头在山海关。这都是定性了的事情,你把它说成是大伯为捏泥人,用老铁锨挖出来的,岂不是惹笑料。”我父亲说。他对经常挨批斗很有意见,认为前辈上只挖出来几十垧牛都站不稳的陡坡土地,也没干过亏心事,现在三天两头被斗,批判,辱骂。他对冯大爷讲故事好像不感兴趣,不知是因为羡慕还是嫉妒,总感觉很对立。

“你把草分匀些!”爷爷横了一声。爷爷在我爹一般不吭声,把草分成粗细均匀的条,摆在爷爷前面。

“我们哥俩当时是有名的。火车再能干,速度再快,那么高的山上不去。沿路的人只要说起冯家兄弟,都让三分。马回回家有个小女儿,细皮嫩肉,咱这地出落不了那模样的女子。她偷偷说只要我们兄弟俩哪个看上她,她都行,带她远走高飞。”爷爷看了看我奶奶,粗粗的皱脸似乎露出些调皮来。

“是的,我相信,二爹。我爹是个严肃人,你也是。可他高兴时胆子就大起来,说话也随便。他说古人说‘饭饱思淫欲’不无道理。从眼睛里看得出来,他心里有秘密。和我母亲一辈子没好过过一天。他爱学手艺,我估计与女人有关。”

“那你们咋不跟那位女子啊,二爹?”

“我们都是实诚人。人啊,一辈子你吃饭睡觉啥都干,那种事别沾手。”

“别的我都信古人,这点事我看法有些不同,二爹。那女子后来参加了革命,去过延安。解放后是我们专区唯一的女县长。有人见过,留男人一样的分头,方口布鞋,走路轻盈盈生凉风。你老要是攀上她,那我和大弟今天就不是我俩了。我们就是干部子弟,上一中,就算不学习,也能有吃几辈子的光阴,就算我们是本分人,不沾公家的便宜,你逃都逃不掉,别人有的是办法,会把光阴给你送到门上来。如果我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当个专员局长什么的,我们把你老人家安排到大院门口值班,给你报个巡视员待遇,月月工资奖金发着,救济款,扶贫款,过年过节下面送上的土特产什么的,都有你的份子。你死了火化费都由财政给你拨付。”

“我不爱火化,我怕热。”我爷爷说。

“不爱火化就土埋。上好的水晶棺把你停进去,安卧在鲜花翠柏丛中。我们那些手下,排队来悼念你,向你三鞠躬,有的放开嗓子哭,比死了他爹都悲痛,让你风光到头。再见够了,选个好日子,把你装进上好的柏木方里,八人抬着,何阴阳陪你到天堂门口,你自己走进去享受得了,还用得着三折子窝在地上,给手心里吐吐沫,搓草绳啊?”

“你爹没白养你这个儿子。”爷爷说。

爷爷手里呲啦呲啦搓绳的声音越来越大。搓几把抬起屁股,动作利索地向后一拽,绳子像发威的蛇,躬腰盘圈起一大堆。昏暗的煤油灯上长出灯花,先很耀眼,然后慢慢拉住了光线的步伐,把本已昏暗的灯光线快要吞尽。爷爷从身后的柜子下摸出苞米秸塞着口的油瓶,给灯里添上油,用手把灯花掐掉,灯芯拉长,屋子里马上明亮很多。

夏日的夜仓促,父亲夸张地打起了呵欠。面前的草堆全部变成一大盘绳子,冯大爷看看我,言犹未尽的样子。他起身回家,我送他到巷道口,他后面拖着长长的影子,如贵夫人们的拖裙。

“我爹钻研唢呐,可我宁愿他别钻研。我宁愿他老人家和其他人一样本本份份种他的地,想他的心事。张秀才给我祖上的唢呐带来了大麻烦。”后来,冯大爷的儿子给我讲。

这年,村里发生了大变化,就像下雨前和下雨后那样的对比。我醒来时,我们家的院子里、门前、巷道外,全村的街道,出村的官路都被扫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要出嫁那样,还洒了水,树上还挂上了红布白字标语。村里每隔几天就有破“四旧”的队伍来,挨家挨户搜查,似乎村里每天都在生出“四旧”,他们每次都有新收获,麻袋里背着新发现的旧书旧物件。这天快中午的时候,村里来了辆吉普和两辆三轮摩托。把刚扫洒过的路面踩踏得如害了冻疮的脸,路面上留下稀巴烂的印迹。县革委副主任来了,来检查文革成果。他表扬了我们村卫生搞得好,不过没获得很多四旧,感觉有些不满意,把大家召集起来,说这是最后一次,所有四旧必须彻底清除,让村民互相举报。有人反映冯家可能藏着老秀才家的唢呐,是“四旧”物品。全班人马涌到冯大爷儿子家,搜来搜去,安顿土地爷的瓦罐都被挖了出来,没找到唢呐。快离开时,转到院子外的人从外墙上几个封堵的破蜂窝里挖出了大量白元,都用布包了几层。副主任把白元全部装进吉普车走了。

冯大爷儿子鬼哭狼嚎地跟车队后。车队消失后,像小孩那样蹲坐在地上蹬着哭。

“不过要不是你爹,我们都见不到县长。”又过了多年,我孩子给冯大爷孙子说。

“我就是这个意思。只要我活着,我就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县长的情形。我们对这些大人物有神秘感。其实是不了解他们。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人,也有自己的爱好,自己的心操。张副县长是个很朴实的人,我们村里的人大都比他慌慌。我们啥光阴,人家是啥人。几十多万人的吃穿拉撒,哪一样不得他操心。”冯大爷孙子说。

我孩子很渴望地看着他,期待他赶快讲见到县长的情形。冯大爷孙子故弄玄虚地停下来,双手端着水烟瓶。目光显得很执着,在浓密的胡子里如同两只探出头的小鸟。脸和整个头如大师精心完成的根雕或泥塑,让人想起那些伟大的脑袋。冯大爷的胡子被批斗的小将们扯去了几撮,缺了齿的梳子那样,很难看。而他孙子的胡子很整齐,宝贝一样,他不住地用手爱抚着捋。

现在的日子已非昔比。好像历史没经过人们的双手创建,直接从前一页翻到了后几页。我们村的人穿着和县长们没啥区别。四月八,县城仁寿山上的庙会今年改为“陇川县首届招商引资大会”,县里非常重视,想一炮打响。县上为了好看,把县城周围的山用绿漆喷刷一新,几个学校的学生装扮成绵羊,分布在山上。因为省上都来人了,场面空前。大殿前搭起一个篮球场大的主席台。四通八达的路上全是从各地赶来逢会的人们,欢歌笑语,人山人海。可是县里安排的文艺演出都结束了,看不到省上那些人露出一丝笑脸。专员和县长急得出汗。

“这些人几乎天天都出席这样的场面,已经有些麻木了。”我孩子说。

“正是,他们见的多了。一切如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平淡无新意。”冯大爷孙子说。

“那咋办?请那些领导不容易。”我孩子说。

“出了点意外彩。我爹那天也去逛庙会,怀里揣把唢呐。突然他掏出来吹“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唢呐声好像从空中爆炸的烟花,立马把气氛引到高潮啊,人群骚动起来,树上爬满了大人、孩子,都在人海中找他。接着他吹“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省上的人这才高兴了,把水晶墨镜摘下来,笑嘻嘻地看下面的人群。专员是机灵人,给县长说:“把这人给我弄来,我要用他!”

冯大爷的孙子给我孩子这样讲他爹的故事:

“我爹就是不答应张副县长。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咋那么倔。张副县长就盘腿坐到我家炕头上,吸水烟。我以为那么大的官,只吸公家给管的过滤嘴纸烟。没想到也会吸水烟。水烟是痰少。我爹说我不会去给你们吹唢呐的。我不爱出名,我要是爱出名,早就出了。我可以扛着唢呐去省上吹,我可以找中央台的人来录,我不爱这一套虚路数。我就是个爱好,我还是老老实实在地里挖刨,踏实。张副县长留着背头,他吸烟很讲究,不慌不忙。就像诸师傅唱灯戏那样从容。你观众急,我不急,我把板叫起来,让弦索运作,我慢慢享受水烟。这种人都是有两下子的,沉得住气,能镇住人。二爹,你说这方左围远,哪个人不佩服诸师傅,他把板叫起来,还哪有人敢说话,史家老五老婆够泼皮了吧,敢杀猪,可在诸师傅的戏台下面她尿到裤子里都不敢出长气。张副县长不急,他知道如何对付我爹那样的倔脾气。他只管不紧不慢吸烟,那么清亮的水晶眼镜里火苗跳得老高。那帮随从,别看在我们面前神五神六,在县长前面比狗都老实,都站在地上,一声不言,好像连气都不敢出。真是一虫降一虫,斑鸠降干虫。张副县长肯定是想通过那种方式让我爹屈服,想等我爹说,好好,张县长,我听你的,你能来,我都感激不完呢。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办成的。他们大人物办事不在乎说话多,他们靠阵势,给人下马威,这就是高人和俗人的区别。嗨,遇到我爹,他张副县长是跌跤了。我爹不吃他那一套,你牛,我更牛,你坐在炕头吸水烟,我蹲在地上吸旱烟。我一个老百姓,我就是不代表县里吹唢呐,不参加你的农民艺术团,你还能法办我!我爹就是那样的人,我们都拿他没治。我说爹,你就去吧,当农民艺术家挺好的。他就瞪我,眼睛睁得跟牛眼一样。我们再不敢吭声。”

“和张副县长一起来的还有个大人物,艺术家协会的教授。反正咱也不懂这些。一个高个子老头。外地人,说话和鸟叫一样,听不太懂。他不经意间看到我家那些泥人,从眼睛里我明白他多么喜欢我爹那些所谓的作品了。他慢慢看泥人,碰都不敢碰,眼睛有些花,眯眯几下,看看,眯眯几下,这样看,那样看。巴不得把那些泥东西全照相到眼睛里呢。他还看了看我爹自己谱的唢呐曲子。脸上那种笑容,我怕是天底下都看不到那样的笑容了。整个五官都在笑,身子好像也在笑,整个人被笑煮透了。”

“噫,你别小看那些外地人,他们的话不如咱们的,那些人都有一手绝活。我们在兰州货场扛麻袋时,碰到过一个高人。个子不大,一顿能吃五大瓦罐浆水鱼鱼,你说说,五罐啊!鲁智深都吃不了。打赌把我们半月的工资给赢走了,吃完饭,喝光汤,拍拍肚皮走了。”我孩子说。

“那教授肯定也有绝活,他眯着眼睛,长时间看着我爹,想拜我爹为把子兄弟。张副县长说这是兴趣爱好,下来再说。先谈正事,这是领导布置的任务。老冯。你就听我一次吧。你就是不给我张某人面子,你得给全县五十六万三千二百多百姓面子呢。这不是我张某的事,也不是你老冯的事,是全县人民的事情。如果我们县能评为文化强县,上面就会给咱们款子。我们祖祖辈辈不就缺这东西吗?省上领导同志就是对你的唢呐还有点兴趣。你不会不知道我们的渭河大桥吧,你一辈子不爱进城,没在上走过几次,总听说过吗?总几次是走过吧!那就是我们被评为农业大县后批来的款子弄起来的。院子里围那么多人,每次听县长来,全村的人都来我家,比大戏场上都热闹。他们都看看县长,又看看我爹,更多的望着我爹。我深信世界上再没第二张那么深沉的脸了,他心里在想啥,只有他自己知道。人们都看着他,解读他。张县长目光里带着不会表达的乞求。好像我爹的脸就是省上领导的脸,只要他的脸一笑,款子就立马进我们县的腰包了那样。”冯大爷孙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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