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在城里最好的高尚小区里一个人滋润生活了几年,疲惫透顶的身子骨仿佛恢复到年轻时,那时他起鸡叫睡半夜,从村里步行到二十里外的城里,给城里人打盖房子用的土坯,一天能打出来一千多,码成和他一样高,龙一样弯弯曲曲几十米长的行,一排排如迷宫里的路那样,他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别人打个土坯要几分钟,他只需十几秒,闪电一样,质量一样好。因为这手艺,表哥在城里出了名,那时的人砌墙盘炕都用土坯,雇他打土坯的人家都排成队。晚上歇工时太阳公早已回家歇息了,表哥又徒步二十里山路,赶回家,表嫂过世了,留下几个小孩子,他得给他们做饭,照料孩子们后,还得夜里给自家干活。那时,他年轻,劲如泉涌,稍微歇会,就集聚很多。日子在他生风的脚下飞快地过了,他拉大了孩子,女儿出嫁了,最小的儿子也给娶了媳妇,生了孙子,心想该享清福了。这时,他难免怀念表嫂,不用想都记着她去世了多少年多少天,总感觉亏欠她几辈子,难产的儿子是母亲的命换来的,他永远都无法弥补对表嫂的歉疚。
“儿子结婚了,我给你做个大道场,超度你,给你汇报我的成绩。”以前他总这么自言自语地给冥冥中的表嫂说,特别在除夕晚上,给她烧很多纸,把这话唠唠叨叨重复很多遍。
他没享到清福,被儿子一家赶出家门,在门口的牲口圈里住,牲口圈旁边有棵大榆树,盘根错节,无人知道它过了多少岁月,树枝上有楼阁那样的喜鹊窝,一层层垒很高,看到喜鹊嘴里衔着长过自己身长几倍的枝条忙碌,被风吹得站都站不稳,他就想起天下父母的悲凉。“风里雨里一辈子,没结果。”他这么说,喜鹊有时在风中雀雀几声,好像在应他,驱散吞噬他的寂寞。牲口圈里的棚屋破烂,不蔽风雨,他饔飧不继,想起来了儿媳给他端来一大盆饭,分不清是几天攒下来的残汤剩水,各种混杂,有时很多天这也没有。
普通活都干不动了,更别说去城里打土坯,不过他总爱打听城里的情况,那里他很熟悉,有感情,听说城里现在变化飞快,没人再用土坯盖房子了,用新材料新技术垒起几十层高的空中楼阁,钻进云雾里,能够到星星月亮。只是听村里年轻人说过,自己难以想象那是什么样的房子。每天天不亮他就进屋后的大山里去拾柴,找野菜野果充饥,直到晚上背回来一小捆柴火,给自己烧炕。这天正中午,又晒又渴,老身子骨实在支撑不住了,表哥就势蹲下,靠着柴捆子躺在草皮上,看来人生终点站到了,就在这自己熟悉的大山里,他从来没想到过,不过他对这山感情深厚,死在这里也好,只是无人知道,只能被太阳晒干,被风吹朽,不能和表嫂在一起,表哥迷迷瞪瞪想着这些,悲从心头涌,他念叨着表嫂的名字,嗓子眼冒火,一点气息快没了。
“你还记得我吗?”睁开眼,一个老头子给他灌热汤,他一口气又换过来了,感觉面熟,想不起在哪见过。
“我没记忆了,心血干了,前世行恶太多,还没还清呢。”
“你说的对,不过你这辈子行了很多善事,善报今天来了。”那位老者说,“我就是当年你救活的那讨饭的,你把家里的一碗糊糊半碗给了我,我今天要报答你呢。”
“你我都是残烛冷灰,你咋报答我,孩子都不管我,我从来没想过你的报答。”
“我比你早走,我祖宗留下了花不尽的财富,我全部交给你。”
“有那么多财富,你咋不过好点,差点在半路冻死?”
“三言两句讲不清,也不讲了,我今天给你一把钥匙,打开我的宝库门,其实你每天就在门前过,没这钥匙,你看不到,也发现不了,你跟我来。”
表哥慢慢想起来,那是几十年前的寒冬腊月,他进山去砍柴,回来时很晚,路上遇到躺着个老乞丐,身上只挂些破烂布片,饿得皮包骨头,他用手试试鼻孔,还有气息,而这里离他家还很远,家里也非常困难,他一个人拉扯几个幼儿,上顿不接下顿,但是,他不忍心丢下这乞丐不管,毕竟还没死,他就脱下自己的棉袄,裹住乞丐,背回家,挖了家里罐子里仅存的一点面,烧了半碗面糊糊,灌给乞丐,把他安顿在门口的柴火房里,想着肯定救不活来,但尽力了,心也安然了。外面北风如轰炸机那样呼呼撞击着土屋,他和孩子们挤在一个炕头,团起来取暖。他睡不着,心想这么冷的夜晚,我那一碗面糊糊肯定救不活这位可怜老人,算浪费了。他起来去柴房里看,估计死了,他不能让孩子们知道,背到山上悄悄埋掉。没想到的是,怎么样都找不到那乞丐了。几乎没气息的一个老人,在这大树都冻死的深夜里,能去哪呢?很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吃掉了。天亮后,他反复察看周围,没任何痕迹,动物甚至狗的印迹都没有,那个一只脚已经迈进鬼门关的人好像不声不响吕洞宾那样飞到天上去了。
老者步子还不如表哥灵活,在前面带路,向山下走去,没想到一直到表哥家巷道口的大榆树下。这时天色已晚,村子里只有零星狗叫声。老者一言不发,走到大榆树下,怎么搞了一下,大榆树露在地面的根中间开了个口,里面发出光芒,刺得眼睛都睁不开来。
“里面全是金砖,你一辈子花不完的,不能给任何人,记住口诀,把右手食指夹在左脚第一个和第二个趾头间,念暴雨散了,门就开了,出来后念散了暴雨,门就关了,别让任何人发现这事,只能在夜里第一声鸡叫后进出,需要了就进去拿,不需要时别拿,别贪,别拿你不需要的,记住我说的每句话。”表哥接过把钥匙,还有余热,那位老者已经不见,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不相信,这明明是自家门口,祖祖辈辈都住在这,挖地打墙盖房子,栽树啥的,都深挖过的,哪能有金库?
等到后半夜鸡叫头遍,他就起来,站在大榆树根上,按照那方法做,果然门打开,里面透出炽热的光,烧砖的砖瓦窑那样,他赶紧念口诀把门关上。一切是真的,鸡叫声回荡在村里,非常清楚,大榆树下逢年过节烧香的老砖头台子非常清楚,上面有几只残缺的酒盅和瓶子,他清醒了下大脑,他再试,还是如此。
表哥钻回破茅屋里,惊奇得睡不着,想来想去,他活了八十多年,年轻时给城里人打土坯,年老了砍柴换糊口的粮食,学校门一天都没进去过,受到的教育就是父亲在世时讲的一些故事和传说。父亲说过一个人救活了一只狐狸,其实那狐狸是神仙,后来报恩让那人享尽了荣华富贵。这类传说是为教育人行善积德,没想到活生生落到自己头上。不过自己已是残灯末庙,就算给他金山银山,吃不动也喝不好,儿子不孝伤透了他的心,儿媳更是巴不得他早点消失,眼不见心不烦,孙子们受父母影响管束,也不和他来往。人穷亲戚少,村里人也没啥来往,他以后如何处理这宝库呢?他想起老者叮嘱过他,别让任何人知道,只能他一人独享。这样,就不需要闹心过多了。
第二天他还是去山上,他得冷静一段时间再说,再试验到底是真事还是在梦中。一辈子都习惯了,不上山他就没地方去,山里其实成了他真正的家,那些树成了亲人,每一棵树他都认得,上面几个结疤都知道,他和那些树说过多少心里话,自己都不记得了,他给它们诉说这辈子的经历,命苦的人从小就开始了,他母亲去世时他还不记事,父亲抓养大他,父亲一辈子没吃饱过饭,没穿过浑全衣服,不过他有颗善良的心,孝顺父亲到送终。他和父亲的命运几乎套在同一个磨道上转圈子,可他没父亲的福,他在最需要小辈照料的最后岁月被遗弃。他给这些不同的树反复讲这相同故事,有时树枝会摇摆几下,好像明白同情他。
第十天夜里鸡叫头遍,表哥又去试,金库还能打开,进去慢慢查看,让他吃惊不已,他从没见过如此大的仓库,村里人全进来都站不满,一排排一行行都是金砖,摆法竟然如他打的土坯一模一样,堆码和他一样高,有的地方蛇形那样绕曲,金砖小的有几斤重,大的几十斤,地面也如他堆码土坯时,铺着硬干草。场景似乎很熟悉,他闭着眼睛走,都不会撞倒,也不迷路。他想,那人是神仙化身,来试他的,喝了他灌的面糊糊后就直接进自己的家了,就在他家门口的大榆树下,怪不得如同飞走一样无隐无踪了,世上的奇事真多得凡人无法想象。
这是第一次,表哥突然想起老者让他不能久留,不要贪,就拿起一块中不溜的,他想只这一块,够他余生享用,出来后按照老者教的口诀关好门。天亮了一看,就是大榆树的树根,啥都没有。这颗大榆树守候在他家巷道口至少有好几百年了,全村最高的,有几十丈,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树顶晴天看,郁郁葱葱,高大伟岸,阴天经常雾气腾腾,旧年代跑土匪时,村里人爬到树顶,多次躲过土匪,被村民当作守护神。
表哥把金砖拿到城里,在富人区换了栋楼房,里面家具摆设,样样齐全,雇用了个人伺候他。别人以为是外地来的富商,没在意,村里人以为他死在山里了,反正儿子不过问,别人也不好说。总之,很久不见了。儿媳妇也以为公公死在山里了,过了段时间,把他住过的那茅屋拆掉了,眼不见心不烦,日子恢复平静了。
你猜想表哥后来的余日怎么过?
好过时,时间更快,表哥在富人区过着优裕生活,身体渐渐恢复,白头发都没了,时间如同在倒流。随着身子骨恢复,心中的伤痕慢慢在愈合,他非常思念自己的儿子孙子,心想要是把他们也接过来,让他们也过上好生活,该多好,尤其是孙子,他夜里几乎每天梦见。前后反复思想斗争很久,他决定去看看村子,看看儿子孙子,也顺便再次打开宝库,看看里面的情况。
儿孙们早忘记表哥了,看到一位精神矍铄,穿着体面的人到家里,受到惊吓,开始不敢认,儿子慢慢通过聊天确认是自己父亲,非常高兴。几年来,家里除了拆了表哥住过的窝棚,再没变化,老榆树还是葱葱郁郁,叶子碧绿如初。大榆树底下走过的人,村里甚至方圆发生过的事,它都一清二楚。很快,表哥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透露给了儿子,说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们也不能去取那里的宝藏。儿子答应了,一家跟着父亲来到城里,住在洋房,有人伺候。
一家人住一起,享着天伦之乐,但好景不长,儿媳妇又要和老人分开过,想让老人回村里,城里的房子他们自己住。儿子和父亲商量,说你老了,把那秘诀告诉我,我取来金砖,给我们另外购置家当,再说,那么多财宝不能失传,既然真有,迟早会被别人发现拿走。反复劝说下,表哥答应了,夜里让儿子孙子去打开宝库。
看到那么多土坯样堆放的金砖,儿子孙子再不按老人说的办,只顾向门口搬金砖。按照留下秘咒的老者说,每次都必须在天亮,别人起床前关门离开。但是这次,因为搬出来的太多,时间很晚了,最后那门自己关住,秘诀打不开,两人被封在里面,再没出来,只留下城里住着的表哥和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