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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19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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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第一章

 “碎阿公,你专心读书,我抓紧修路,等你大学毕业,我就把路修好,你的小车就能开到村里,把我们也从这山里带出去!”翠莲经常给我这么说。

我小学时,每到冬天,房顶、路边斜铺着冻断的枯树枝,肆虐的寒风冲撞得门窗发响,夜里经常把我从梦中惊醒或者冻醒。朦胧中我发现哥哥姐姐们起床了,站在黑暗里打着哆嗦穿衣服,他们要去远方修路。下意识我就瞅一眼门窗,看不到一点亮缝,知道天还远没有亮,他们咋起这么早,去哪修路。这二个问题从大脑里浮过后,我又睡着了。第二天他们回来时又是半夜,我早睡觉了,彼此间没什么交流。

家里和我说话最多的人是我爷爷,一个性格温和的老者,两耳不闻窗外事,他也不知道太多,只听说是队里统一组织村民去烂山口、一道梁等地修路。这些地名对我非常陌生,很少甚至从未听过,觉得它们可能比北京还遥远。半夜去修路成了个疑问,一直悬在我心头。为什么我们自己家门口连走架子车的路都没有,而大人们却要起鸡叫睡半夜去那么远的地方给别人修路呢?为啥不是在别的季节,非得要选在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冬才修路?哥哥姐姐们的手全部冻裂,伤口张开,血痂垅起。他们用自家的羊毛捻线,织成粗厚的手套袜子,里面塞进鸡毛羊绒等,但是根本无法抵御那种严寒天野外作业带来的伤害。

从我上小学到高中,这种工程一直持续着。从大人的谈话中得知别的季节人们要忙地里的活,修路搞水利等算轻松次要的事,被安排到冬闲时才做。按照地域的重要性,上面划分了通路地方的先后次序,把很多村的人组织在一起,是为了赶进度。到初三时,有个星期天,我也被允许跟着哥哥姐姐们去修路,不仅能挣到半个工分,最主要的是我想见识下外面的世界,亲眼看看那些陌生的外地到底是啥样子。感觉如即将出窝起飞的雏鸟那样,激动得一夜没睡着。

修路的地方离我们村大约十公里远。冬季白天时间短,队里要求大家鸡叫前起床,可以多赶些工程。歇工很晚,回到家时就到了前半夜。虽然距离并不算特别遥远,但是路途难行,要跨过两座高度超过几百米坡度超过六十度的大陡山,上面只有人踩出来的断断续续的羊肠小径,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路。其中有一段的所谓路只是些胆子大的人在峭壁上用脚挖进去的小坑或者脚印,得用一只手扶着里侧的崖壁,背朝外,换挪步子。悬崖有几十米高,万一扛在肩头的工具磕碰到崖壁,或者有风吹动,人身体重心发生变化,或者心里紧张腿部抖动,随时可能摔到悬崖下,粉身碎骨。我是那天去的人中年龄最小的,还属于冒险和调皮心强的阶段,跟着大人们在悬崖上踩脚窝,开始觉得没有什么难度,步伐挺快,还想出风头,但是很快就体力不支,头晕眼花,要不是绰号叫”扁人”的大人扶助,有几次我就掉下山谷。时至今日,我还偶尔梦见扛着铁锨在烂山口的峭壁上挪步呢。

尽管半夜离家,到达工地时已经接近晌午。大家蹲下来围坐在一起合伙吃各自带来的干粮,休息恢复长途走路失掉的体力。颜色形状各异,破破烂烂的布袋打开,里面露出丢人现眼的不同干粮,窝窝头、洋麦面饼、煮洋芋、拌湿的熟面(炒熟的杂粮磨出的面粉)等,人们从中挑来拈去,交换分享,在队长的开

工召喊声中吃尽最后一粒碎屑,反正算款待了肚子。

没有到了外地的新鲜感,和我们村一样,能看到的全都是黄土干山。我有些后悔来。工地风很大,太阳如同燃尽油的灯,送不来一点热量,光线也死气沉沉,混在被劲风扬起的黄土尘埃中。我跟着几个年轻稍微大点的同伴挑选背风地段铲土。因为穿着单薄,能感觉到心窝和背被寒风一阵阵穿透。在无尽的土雾中劳作,女人们用头巾盖住口鼻,男人们任其自然硬撑着,时不时伸长脖子干咳几声。不同生产队的人被安排在不同路段施工,每个队的人被分成四个梯队。第一批人先在荒坡上挖出路坯,第二梯队再慢慢扩展,用架子车把土从高处运到低处,第三梯队把拖拉机拉来的多棱石头垫在路坯两边,最后一拨人把路中间铺平垫高,水可以从两侧流出路面,才算是完整的路。后来总想起那些巨大的多棱石头。有的立起来和人差不多一样高。不知从哪里的石山上炸下来的,新鲜的剖面还亮晶晶闪烁着彩光,形状不规则,棱角锋利,人们用撬杠移动他们,每次都先给手心里吐一口唾沫,一起喊一声号子,号子声一过,石头要么向前要么向侧面移动些许距离。遭遇石头棱角的撬杠遍体鳞伤,面目皆非。挥动撬杠的都是年轻力壮,手脚麻利的人尖,各个村里挑选的精英。那时也没有手套,每个人手心里都是脚掌上一样厚的老茧,手背上是血肉模糊的冻裂。万一掌握不好,从他方运来的石头滚落到山下,人们就惋惜不已,觉得是丢脸的事情,有时也要受到队长责备。我们村里选出的石头手之一外号叫”炮三”’。”炮三”真名叫张六十,是我们村里见过世面的。每年在杏子没有完全熟透时,他就摘下来用背篼背到兰州去卖,再从兰州背回来村民们需要的针针线线,盆盆罐罐,都是爬煤车,不花车费,很多人说炮三弄富了。因为爱说些悬天舞地的话,比如说他摔跤赢过县武装部的王部长,村民叫他‘放炮手’,排行老三,也叫”炮三”或者”炮客”。炮三身高近一米八,脖子很粗,如同沙皮狗那样,脸和脖子浑然一体,笑时发不出响亮的笑声,只在喉咙里咳咳咳咳,身体夸张地一抽一抽。从体型看,他一个人可以抱起一头牛。他的腿也很粗,腿肚子布满蚯蚓一样的青筋,干活时经常脖子上围着老婆发白的旧头巾,时而拉起角擦擦脸。那天因为他操作失误,没有按照号子行动,导致一块巨石滚落到山沟里,风尘仆仆滚下的石头激起旋风般的尘土,他追着石头跑,被其他人拦住后,突然抱头大哭,哭声如同狼嚎叫声,嘶哑而揪心。

人们高昂的斗志和火热的干劲感动不了上天,狂风越紧,太阳躲得越远,它的到来只为表示时刻是在白天,不给这些荒山上拼命的人们施舍一丝温暖。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不能让人感觉到身体发热,远近的沟沟壑壑都埋藏着寒风的精兵,啾——啾——嗖,它们发出威猛凌厉的求战声,一阵一阵带走了人们身上的温度。工地附近卷起的黄土柱通天接地,肆虐地旋转着移动着,过后,劳作的人们变成土人,如同刚出土的秦俑。看到强旋风来袭时,人们就用手捂住头向背风处跑,来不及的蹲下躲在石头或者架子车下面。为此,出了不少事故,我一个同班同学,叫许国顺,为修路付出了稚嫩的生命。记得小学一年级时,他是班里最好的学生。课间教其他同学如何通过理解去认字写字,他很真诚认真,先用手左右摆动连拍带扫弄干净一块地,再在上面写字,用劲很大,把食指压得弯弯地,画写很多笔画多而难写的字。他讲解如何写国家的”国”字,说最后写一横,等于是给门拉上栓,不能先写个大口字,那样的话东西就进不去,里面缺笔画了。因为年龄小,事迹感人,许国顺被追认为是修路悲壮牺牲的典型。校长带领我们去开他的追悼会,全校师生和工地上的人们都在失声大哭。他每个星期天都跟着大人们去修路,一个人拉架子车运土石方。那天,快到达深沟边沿时,一阵旋风卷来,把他和车一起推到悬崖下去了。除许国顺外,还有几个大人也为修路付出了生命,受伤者无数。我经常联想到我们村堡子梁上沿山势筑成的秦长城,遗址仍然清晰可见,但这是两千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工具给养应该更差,建造时的艰辛程度和伤亡数量难以想象。也有人认为两千年来,我们这里其实没有什么进步,除了散落的土坟堆,时光没有留下任何踪迹。筑长城时人们起码也有铁锨镐头了吧,而两千年后,这里的人们使用的工具也还是铁锨镐头而已。

不管咋样,这条用人命和血汗铸就的路,在我高中毕业那年终于屈尊到达我们村附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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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不错

流水的驿站   2019-03-28 18: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