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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19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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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7)连载

                   第七章

我们要把土方运到百米处的“深陷”里去。“深陷”方圆人谁都知道,是个不知年代久远和深浅的天然深坑。我爷爷说他小时候“深陷”就是那样子,只不过经雨水冲刷特别是夏天的大暴雨切削崩塌,坑口一直在变大,现在直径超过五六十米。大部分坑壁直立干燥,上面没有植被,机智的老哇乌鸦鸨鸲等开发出形状各异的栖息窝。安全至极。再淘气的孩子,休想掏那些窝里的雏鸟。大人们也只能望窝兴叹。从“深陷”边沿向下探望,让人头晕心跳,好像后面有什么力量推一样,真想跳下去而后快。底部长满种类不同于外部其它地方的树木杂草,常年葱葱郁郁,密密麻麻,阴森不堪,投之以物,不知所往。就算在太阳直射的夏天,深处很多地方阳光照不到,而在外面零下二十度的深冬,坑底照样枝繁叶茂青翠欲滴。这个深坑俨然是另外一个陌生世界。人们最好躲远点,别惹它。

村民们说这个深坑在深夜里能听见传出洪亮的歌唱声,有时又好像是野狐驹(小狐狸)叫呢。人们私下传说村里几个威望高的人曾经在夜里结伴去看,亲眼看到过“深陷”里有排成队的灯笼。还有人说被鬼迷到坑里的人不少。孝男的爷爷忙月时候去赶集,买了火柴煤油和镰刀,准备回来就开镰夏收。本来是走了几十年的路,熟悉得如从厨房到厅房,而且是天最长的盛夏,他知道时间还不到中午,可是眼前一片漆黑,啥都看不见。心想这奇怪,明明是白天,怎么黑成这样。他害怕了,突然想起肯定是遇到鬼了。就原地趴下,不再迈一步。又想到鬼怕火。掏出来兜里的火柴划燃一支,让老人吓得全身冒汗。他就趴在“深陷”边上,再多迈半步就掉下去了。我们村历史上唯一留下名的人物是老老何师,大阴阳先生,法术高超,会“鬼抬轿”。夜里走路让鬼抬着轿子,翻山越岭眨眼间。还能让鬼推磨。邻居经常听见何师家的石磨嗡嗡嗡响声很大,好像套了壮年骡子在拉磨。但是从门缝里偷偷看,磨房里啥都没,只看到石磨自己在发疯地转,磨口里雪一样的细白面哗哗哗很快就流满磨台和磨仓,而何阴阳斜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叭叭叭享受水烟袋呢。何阴阳这手高深的法术就是在鸡叫前的一个时辰一个人趴在“深陷”边施法,练了九九八十一天成的。后来有胆子大,把何师巴结得好的人斗胆问何师“深陷”里夜里能看到啥东西。何师一般不直言,只是笑笑地捋捋胡子,露出天机不可泄的神情。有时被大伙用好酒灌高兴了他也会透露些蛛丝马迹。说那里能看到的多哩。红胡子老汉,白胡子老汉,绿胡子老汉……他爷爷老老何师时候安顿在那里的吊死鬼晚上都在那里唱戏呢,举的灯笼和我们村里春节秧歌队的一模一样,不过灯笼不用糊纸,那一世没风,等等。

总之,这个先人时代留下来的深坑在心理上战胜了方圆生活的人们。坑周围有几处缓坡,被几个不同村子的人开垦成地种。但是坑口周围不约而同地撂荒了几米宽,好像统一规划过的那样。其实没有人做这种规划。因为坑太深,是垂直下陷的峭壁,坑里空气是负压,坑口空气流入形成推力,牲口能感觉到,接近它就惊慌乱跳,掉下去牲畜的事确实经常发生。久而久之,人们就不敢再冒险靠近坑口去种地了。在“深陷”的历史上,估计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来,没有人想过把它填平。但是现在我们村来的社教工作组秦组长和“深陷”较上了劲。秦组长的真名好像叫秦社稷,不过没人敢叫。村民都叫他秦组长,私下叫老秦。那时上面经常给村里派社教工作组。我们不知道社教工作组是干嘛的,反正都很害怕。有人打听到秦组长是上海人,是从城里一家国营厂抽调上来的干部。上海人最受人称道的是他们衣着讲究。生活在最早接触西方文化的地方,上海人最洋气。他们解放前就穿西装、照相,有放声机冰箱这些其它地方人几十年后才有的东西。上海人只要出门,就要打扮起来,西装革履。旧时上海人也是几十家共用一个旱厕所。每天早上去厕所的路上好像是时装展示台。男的一个个西装,甚至领带都打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女的穿着长裙一字步。方便时互相还说“浓耗”“糟浪向耗”。上海人最不被其它地方人称道的是他们的抠门。我后来一起共事过两个上海人。市场上卖菜卖肉的人看到他们比看到市场监管员都害怕。有的赶紧把葱、姜这类皮耗多的东西藏起来,问时说没有。因为上海人买葱时要在一大捆葱里挑一根两根,还要把葱尖和须根掐掉。这样,如果在春天,可以给别人卖五块钱的一大捆葱,上海人两毛钱买去一根半根后,被扒拉挑拣摘取得只剩一堆虚蓬蓬的葱皮,只能倒到垃圾堆里。生姜也一样,他们要把干瘪的两头切掉,只买中间光亮饱满的那点点。一个和我在同一办公室。只要有闲工夫就擦皮鞋,皮鞋时刻铮亮。而刷鞋舍不得买鞋刷,用的是老牙刷。在火车上我遇到一个上海人,给他把我同事用牙刷刷鞋的事讲了,怕他以为我是编故事涮他们而不高兴。没想到他说那不算地道上海人。真正的上海人牙刷刷老了刷鞋,毛磨光了系在灯绳头拉灯。在我们那种地方,再讲究的上海人也无法保持自己的生活风格。村里安排秦组长在何家大爷家睡觉。因为全村只有何家大爷家有“床”,外地人睡不惯炕。说是床,其实是个长五六尺宽两尺深一尺多点的装粮食用的大木斗。如果翻起来上面睡人就是床,扣过来人睡在里面就是个没盖子的棺材。伙食在每家每户轮流吃。吃完饭要走时,他会顺手留下一半毛钱和粮票。那时他也就三四十岁,真是想干一点事情的年龄。刚来时,全村紧张得连狗都不敢叫。后来人们对他慢慢了解熟悉后说秦组长人不坏,好接触。人都以为社教就是斗人。可是过了很久,他没组织斗人。这样,绷紧的弦慢慢放松下来。秦组长白天大多时间都在何家大爷家的床上休息,偶尔也会去村民干活的地里走走。因为言语不通,互相交流不很充分。不像隔壁村的张组长,天天组织斗人,把全村搞得鸡飞狗上墙。他不打搅村民们干活,只在中途歇缓吃干粮时会很友好地过来讲讲“理想、信念、主义”。秦组长有没有穿西装现在不甚清楚,不过他确实穿皮鞋。作出把“深陷”填平的伟大决定和他的皮鞋有关。那天他去修路工地转转,一处地方太陡,他不敢站起来走路,蹲在地上向前挪动。没小心一只皮鞋掉进“深陷”里了,大冬天只穿一只鞋回到村里。这事引起人们对秦组长的皮鞋的关注和议论。有人说秦组长的皮鞋里面是海绵,如弹簧那样,走路不费劲,不过一般人穿不住,那天他不小心鞋弹到“深陷”里了。好在秦组长还有一双皮鞋。他把那单只皮鞋丢在何家大爷家巷道的水沟里,很多村民用手指试着压,看看弹性到底有多大。而秦组长皮鞋掉进“深陷”那天,村里一个放羊老汉的一只绵羊也掉进“深陷”了。羊是公共财产,得给队长汇报。去汇报时刚好遇到秦组长在。没等队长开口,秦组长直接表态,说羊是小事,老乡,人的命要紧,以后放羊不要去那种地方,安全第一。同时他说为何不把这个深坑给填平而后快呢。村里人说这不是坑,是“陷”,深不知底。秦组长说不要怕,发扬我精神,填平“深陷”,再造我河山。修路队要把从山坡上挖起来的土倒进深陷里。

翠莲在前面用肩膀扛着车子的一支辕,一只手使劲抬另一支辕。坡很陡,重力作用下向下冲跑的车如大山压顶,稍有闪失或者疏忽,冲力一旦有瞬间超过掌辕人对它的阻滞力,就会失控,车毁人亡。掌辕人不能只靠力量,而要有巧劲,用摩擦力和阻滞力借势左右摇摆缓冲和抵消掉车子的下冲力。就算你力量再大,要硬对硬扛住成千斤下冲力,是绝对不可能的。现在我才理解为啥叫“放”车子。车头仰起,车尾摩擦地面噌噌吱吱地狂叫,车子也胆怯到极点,车身抖动,左右摇摆。翠莲在一寸一寸放车子。

我不知所措,根本不明白咋样能帮助前面掌辕的翠莲。脚下还在打滑。我生怕轻轻的触碰车子会让它失去平衡,产生不可想象的后果。只能憋着气跟在后面,小心自己别滑倒而撞击到车子惹乱子,就算是贡献了。时间在一秒一秒铮铮响,心在咚咚跳……

放任自流”中我们终于接近“深陷”,时间好像过去了几十年。

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给深陷里面倒了土,惊起的鸟雀盘旋乱飞鸣叫抗议,看不到土的踪影。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面积这么大,深度和历史如此深邃的天然塌

陷何时能用架子车和铁锨填平呢?倒土处有点平台,翠莲让我们帮她把车尾倒向深陷,车头转过来。

翠莲,我们就卸在边上,铲下去得了!”我说,也以为她会那么做。

那样就慢了,碎阿公,我们要直接把土倒进深陷,不做二次工。”她说,揭起衣襟拭擦如注的汗水,整张脸通红好像火烧一样。全身如蒸笼,冒白气,但是她表情还是那么平静自然。

这个翠莲,顶天立地的角色,我们人类的路就由这样伟大的女性支撑、掌辕到今天,让我们有惊无险一路前行。很多惊险之处,男人们六神无主,只能跟在后面指手画脚,或者气急败坏,毁于厮杀,女人们则领我们来到平和的新路!”我对她由衷地钦佩不已,心里想起很多!

那咋办,翠莲,你别直接用车子倒土,车子掉下去是小事,怕你放手不及呢!”我说。

对,我们帮不了你多少,还是用铁锨铲!”书贤孝男他们也同意我的说法。因为刚才他们和我一样吓破了胆。

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难,会放车子就要会丢车子倒土,会放不会丢不算好把式!”她好像特意给我们教学问,看着我们几个说。

等会,我去先铲个歇车台,倒土用!”她从车上抽出铁锨,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深陷”边,给手里吐了下唾沫,几下子就铲出个小槽,再跑过来。

来,一起加油,使劲推,我喊三时赶紧放手退远!”她叮嘱我们。

我们启动车子,快速冲向坑边。

一,二,三……放手,退远!”她喊。我们松手,后退到两侧。看见翠莲一个人还在推车加速。

哐……”车子到她刚才铲出的槽子边,我非常清楚地看到那车随着冲起的土雾一起掉下“深陷”,而且翠莲也被带了下去。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冷汗顿时浸透全身,我只感觉全身轻飘飘腾到空中,听见有人唱杨柳叶儿青,是我太爷的声音……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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