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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19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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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8)连载

                  第八章

先一天我从三十里远的城里步行回到家,晚上参加村里的迎路庆贺聚会,连唱带跳到深夜,激动得没有睡觉,也没吃饱饭,再加第二天的寒冷和放车时的惊险经历,让我体力透支,本来是低血压,现在身体突然休克,昏迷不醒。翠莲还没有把土倒完,看到我倒下,再没有管直立在“深陷”边沿的架子车,直扑过来抱起我。

碎阿公,你咋了,碎……你咋了嘛?”在悬崖边的陡坡上放车子,她镇静自若,如身经百战的将军指挥一场小冲突战斗,但是现在的状况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何海和书贤他们更是六神无主。

麻烦你们赶紧去喊队长和扁人,我碎阿公身体出问题了,”她吩咐,“我看着他!”

孝男懂的事比书贤和何海多,也知道扁人他们的大概方向和路段,拿起铁锨跑去找人了。

翠莲解开我脖子处的纽扣,掐我的人中。“碎阿公,碎阿公……”她放声呼唤着,揉我的胸口和后背,拉起衣襟不停地拭擦我满头泉水一样渗出的冷汗。

我没有任何反应,这时的我一只脚已经跨到了鬼门关的另一边。

很多村参与修路工程,有几百人分布在干燥的山坡拼命挖土,黄土漫扬,能见度很差,工地上的人们朦朦胧胧,忽隐忽现。虽然时间已是下午,但是天气特冷,风依然很大,无法听清几米远的声音。翠莲预感到等队长和扁人到来,需要很久,我会出问题。她抱起我,要先送回家或者离开工地再说。可以想象,抱起一个年近二十岁的小伙,对身强力壮的男人都不轻松,何况一个女人。我个头一米七,体重一百二十多斤,比她高也重。如同猫母亲用嘴衔着小猫移动到安全地方那样,她连抱带拖,向坡上移动着我。此时的我就像一条软绳,身子无任何收敛回应,操作人更难。

你们把他放我背上,我背我碎阿公!”抱了一段陡坡后翠莲实在无法坚持,她给书贤和何海说。

我们抬他,翠莲,你背他上身,我们抬腿!”书贤说。

不要,那样我碎阿公很难受!”翠莲坚持。她气喘吁吁,刚才通红的脸现在苍白没有表情。刚才放车子时酣畅淋漓的热汗此刻无影无踪,又倒回她身体里。刚才热得全身膨胀,现在她感觉冷风从身体各个部位冒出来,紧绷的筋骨好像要挣断散架。

她就这样背着我,和刚才放车下来时一样艰难地向坡上移动。

嘿嘿,你们看,那几个人,真的能把人笑死!”外村人看见我们了。

嗷吆吆,刚才下去时女人放车子,几个男人跟在后面摆步子,下去这么久,老半天才上来,那男人看样子路都不想走,让女人背着呢,你们来看看……”他们好像看大戏那样看我们,不知道我们几个到底在干嘛。

那是什锦川人,按说是这路的东家,我们半夜起来跑这么远上门帮他们修路,他们自己人在那玩呢,这个地方的人真是……”他们说。

估摸那男人是个窝囊废,累得没本事,走不动了,你看看,身子软得像死蛇!”

你说那女人,背那样的男人有啥用呢,要是我,直接扔到沟里算了!”

以我为中心的这场闹剧变成了大戏,很快跑来很多人围观。当他们知道是因为突然发病,就有人过来想帮翠莲。翠莲不熟悉这些人,不让他们碰我。这时她只相信她自己,怕那些人鲁莽不知惜疼,让我难受或病情更严重,起反作用。

赶紧打发人去找何师,小何师今天也在工地呢!”有人说。

人们说的小何师曾经和我是小学同班同学,从他祖太爷老老何师起,家里好几代都是阴阳先生。和我们一起上学时,他给所有老师和同学的印象就是瞌睡多。课堂上总在睡觉,睡得天昏地暗,打呼噜说梦话,口水流一桌子。老师站在旁边揪耳朵都很难把他弄醒来,站起来不知道在上数学课还是语文课。但是下课铃声一响,他的瞌睡像鸟一样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打啊闹啊,在操场上学小马驹撒欢啊,精神百倍。等上课铃一响,瞌睡鸟马上从遥远的地方回到他的大脑里。每次考试下来成绩都是十几分。我初三毕业时他还在三年级,大人和老师们都叫他“留学生”。康校长对学生和家长都很负责,亲自给叫到办公室辅导,一点效果没有。就直接找何师说你把娃的书缓了帮衬家里吧,人高马大能当一个壮劳力,还等啥哩,不要老死到学校里。这样,他停下读书,先进入社会。我还在学校里,彼此来往就渐渐少了,也快忘记了。没想到,这几年他声名鹊起。虽然年龄和我们一样还不算是完全意义上的成人,但是他的法术已经在方圆很有名气。原来他在跟他父亲学艺。人们说小何师虽然念的书不多,程度不低,毛笔字比几代老何师的都强,而且会看《西游》。一般情况他父子俩不参加集体劳动,今天不知道啥原因也在修路工地。

很快,小何师就被人找来了。他伸出铁锨把一样粗的手指,按住我的左右手腕轮流号脉后,大拇指按住其它指节掐算许久,然后说被国民党拉去当兵死在外地的我二外爷想回来。

那咋办?”人们被突发事件搞蒙,慌了神,不知道思路在哪。

这就复杂了。他二外爷我们这代人都没见过。据老人讲走时还是个十几岁的碎娃娃,死到哪里了都不清楚。有人说队伍还没开出陇县城就肚子疼死了,有的说开到中卫打日本时亡在火线上……”人们合计着,着急着,梳理着。

人昏迷不醒,先从看得见处着手,赶紧送医院,来不及了!”翠莲作出决定。

翠莲背着我,其他人跟在后面,向镇卫生院赶去。从工地到镇上有十几里路,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路,不过是在山坡上人用脚踩出来的一条印迹,架子车无法行走,夏天被杂草淹没。在天晴道干的天长夏季,从这里到镇上一个年轻人空手步行最快得一个多小时。翠莲背着我尽快向镇医院赶,她来不及想累,只要稍微停下来,她就不由得想大哭,感觉我快不行了,全身无任何反应。确实走不动了,翠莲就脱下她的棉袄,铺在地上,把我放下来稍微歇会,然后再背起来赶路。她不放心任何人,不让他们碰我。翠莲是干体力活长大的,越累的活她越来劲,需要体力的地方没有能吓住她的,她心里充满自信。几百斤重载的架子车她一个人能从陡坡上放下来。现在她第一次感觉力不从心是啥滋味,喉咙在冒烟,她想咳嗽,嗓子痛得咳不出来,呼出来的气比吸进去的多,看看天,在旋转……

深夜时分,我从噩梦中醒来。我梦见翠莲被车子带下“深陷”,我趴在崖边拼命哭,喊,没一个人回应我,坑底土雾翻滚,啥都看不见,只传来我哭喊的回声。过了会,隐隐传来村里人唱杨柳叶儿青的声音……

我醒来时发现睡在墙壁很白的一个房间,不是家里那黑而油乎乎,糊了旧报纸的房子。同时我看到翠莲站在我边上。

翠莲,我们今晚就住在这,这里好……”我说。

好,碎阿公,我们就住这里!”翠莲用毛巾擦我的前额。

脑子肯定烧坏了,命救过来了!”有人这么说。

我又看见孝男、扁人、何海,还有很多村里人都在,有的手里端着脸盆,翠莲等会把手里的毛巾转给他们,他们在脸盆里淘淘。

我不明白他们在干嘛,时间过得很慢。“……杨柳叶儿青呀……比得上牡丹赛海棠……”,唱声时断时续,时远时近。过了会,感觉到有人在敲击我的脚跟脚心。我抬起头,看到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戴着亮晶晶的眼镜。这时,我发现自己全身赤裸,人们轮流用冷毛巾擦我身子。我坐起来,在医生脸上扇了一巴掌。医生把我按倒,说压住……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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