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10）连载

                   第十章

我喝了几口大米稀饭，远远没有想的那么好喝，淡无味道，而且连喝粥的气力都没有，稍微抬头侧身都让我休克过去，喝下去的粥又噗噗吐出来。
   “翠莲，不好喝，我想喝小米汤。”我说。
  “碎阿公，大米还不如我们的小米好，我去给你煮小米汤！”翠莲说。
  小米是用本地的谷子或者糜子在李石匠打的碾子上碾掉外壳而成，也叫小黄米。小米在我们那里虽然也算是上等粮食，但是各家各户或多或少都有，不像大米那么奇缺。
  没过多久，翠莲又给我端来小米粥。她跪在床边用勺子给我喂，没有喝几口，我又想吐。
  就这样一会要大米粥一会要小米粥，我反复折腾，翠莲给我反复更换。她自己啃家里送来的谷面坨坨（谷子外层是厚厚的壳，脱下后叫糠，当时生活紧，大多数人连壳一起吃），上面是白析析的冰渣子，吃在嘴里就如同咀嚼一口碎草。但是她舍不得喝一口小米粥，更舍不得品尝一口从未尝过的大米粥。

过了二天，我的未婚妻刘芳芳来卫生院和翠莲一起照料我。她帮助我迅速改善了身体营养不足的状况，很快康复。

芳芳是另外一个地方人，她们村叫仓湾，距离我家大概有十多里路，感觉很远。芳芳父亲是她们大队赫赫有名的刘书记。她家算当地大户人家。在附近大片农村都算是少有的殷实家庭，除了粮食充裕，居住门面等都属上等。院子里有三面高脊檐大瓦房，正厅房前墙没砌砖，被落地式四门八窗占满，雕了花刷了绿漆，里面镶嵌着花玻璃。屋里摆放上档次的家具。我们家徒有四壁，连来人时坐的凳子都没。能和这样的家庭成亲，应了李石匠说的时来捡金，我们做梦都没梦到过。家境过于悬殊，给我们家增添了无上荣光，但映衬之下让我们难免自惭形秽，压力很大。按照农村常规作法，男女亲家最好门当户对，要么男方家稍上些有利关系稳定，旁人看着也放心好看些。我们这种完全倾斜倒挂之势让外人都放心不下，替我们操心捏汗。

据刘书记自己讲，他祖上一家人曾经在腊月三十讨饭到我们村。因为长途乞讨，缺衣缺食，体力耗尽，两个大人陷在深雪里除夕夜饿冻死了，孩子被我们村人救活后给村里一人家打长工，直到长大后回了老家。这不过类似于传说，到底是什么年代的事，包括老队长、我父亲、“余粮”等老一代村人都不确定。全村人都被刘书记当亲戚。刘书记称我们村是他外家。等于空降个体面发达的亲戚，大伙感觉高兴自豪，对刘书记的处世为人品行更是心服口服，都很喜欢他。每年过年时都要来我们村，去庙里拜拜，各家各户像走亲戚那样串串，给老人们带来烟酒，给孩子们糖瓜子。刘书记长相英俊，个头有一米八，长期当干部，接触外面的人多，穿着气质举动都和大多数普通农人不一样。看上去白净体面，三七开风头，特别随和，见到上了年纪的人，无论男女都举起双手作揖致意，露出明晃晃的金牙舅爷小爸哥哥嫂子地喊着问候。爱和喜欢喝酒的人纠缠拼酒，过年期间连续好几天都看到他肩上斜挂着或者一只胳膊抱着黑呢子大衣，连说带笑半醉着从这家出来，那家进去，村里的春节氛围因为他而热闹很多。我三年级那年春节，刘书记来我家时，看到我用红土写在墙上的“身卧福地，身体健康，出门见喜，卧听春雷”四行字，大加赞赏，说三岁看老，这孩子有前途。有人开玩笑说把他女儿刘芳芳许给我成亲，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说太好了，这样和我们村亲上加亲，正中他的意。

我在小学三年级时和芳芳订婚，快十年了。芳芳读到小学毕业就停学，帮她妈照料家务。过年过节我去她家礼节性拜访，都是和大人或她弟弟对付客套几句话很快回来，自卑感很强，不自在久留。在我心里，与其说是去走亲戚，不如说是履行母亲吩咐的义务，和刘姥姥那样，去参观富人的院落摆设，领略富人的生活。能感觉到她们家把我们很真诚地当亲戚看待，我心里好像没把他们当亲戚，我也不知道当他们是什么关系。这么多年来，和芳芳没说多少话，私下没有过任何交流。芳芳容貌佼佼，不施粉黛，肤如凝脂，齿如瓠犀，雕刻一样的双眼皮，柳叶眉，国字型脸，俊俏稳重，有富贵气，确如一朵牡丹花。如果不干农活，稍加打扮，她的漂亮随便超过我们的校花高小红。近几年来，芳芳家办起了砖瓦厂。她父亲没时间经营，弟弟上学，砖瓦厂由芳芳管理。实际上她是我们那个地方有史以来为数极少的厂长，绝对是第一个女企业家，这是后话。很多人尤其是同伴们羡慕我有家庭条件这么好人如此漂亮的未婚妻。

“两家不门当户对，悬殊太大了！”每次从芳芳家回来我都给母亲同样的话。

“不怕，刘书记知道咱家情况。他是看中你的人成亲的。人品赛黄金。人品好，路走对，争气，钱财自会来。人喜欢人品好的人，钱财也喜欢人品好的人。没人品，走歪路，钱财不来，来也跑了。”母亲总这样回答我。

受她父母指派，芳芳来卫生院照顾我。开始时她有些害羞，不说话，但是能感觉到她心很细，考虑事情周到。用煤油炉子给我轮换煮小米和大米粥，煮熟了她不直接端来，而是舀到碗里，稍微凉会就递给翠莲，把毛巾淘湿递给翠莲，让给我擦脸。去街上商店里给我买来麦乳精奶粉和水果。身体得到营养补充，我快速康复。心情都放松下来，我和芳芳也熟悉起来。我很喜欢她，不仅仅相貌漂亮，她思想很深刻，有如玉那样纯洁的内心和坚定的主意。能感觉到她根本没因为家境差别而有任何嫌弃我们的意思，完全把我们当家人对待，更让我感动和敬佩她。芳芳和翠莲两个非常合得来，亲如姐妹。我们很快互相熟悉，彼此喜欢，成融洽的一家人。吃过饭，点完药后，坐在一起打牌，或者去镇上逛街。芳芳给我和翠莲买各种小吃品尝。“翠莲，你在芳芳面前都叫我碎阿公，可是把芳芳直接叫芳芳。”我发现后感觉很有趣，说出来，翠莲说真的是，“不过很快我就得改口叫芳芳碎阿家（婆）了！”她又补充。然后我们三个哈哈大笑。出院时，芳芳帮我交了所有的住院费用，翠莲舍不得让芳芳走。“别回你家了，芳芳，直接跟我去我家，反正你是我家的人。”她说。

“碎阿公，你回去安心读书考大学。大学毕业了赶紧把芳芳娶回来。我回去抓紧修路，把路修好了你坐小车就能到家，你有出息了也把我们带出去，这里太苦。” 翠莲叮嘱我。

“翠莲，你说我这次什么事情都没有干，结果给大家惹出这么多麻烦，还这么巧，你找黄老师要大米，多丢人……”

“碎阿公，确实无巧不成书。要不是你说要喝大米糊糊，我不会去求大夫，哪能找到那么远你的老师。知道的话我咋样不会去，你知道吗？我到黄老师家时全身都是泥，饿得快晕过去。黄老师特别好，他给我换上他家的衣服，还做了饭我才缓过来。不过，事情是咋样就咋样吧，里面总有好的一面，也没啥丢人的。黄老师知道了我们的穷，可穷不是缺点，我们在想办法改变。我们穷，不想办法改变那就是缺点。这么穷，还有你这么懂事有出息的好学生，黄老师都亲自来看你，我信心更大了，我们应该感到骄傲才对，你说对不对，芳芳？”

我很想大哭一场。家里人起鸡叫睡半夜忙得连命都顾不过来，我跑到工地上添乱，一直闹到住医院。那么多人轮流伺候我，耽误干活，而且住院花了那么多钱，要不是芳芳帮助，就得到处去借。钱在当时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在我们家族甚至估计整个村里，开了第一个住院的先河。那里的人祖祖辈辈在生老病死这些事情前只听天由命，他们没有对这个过程施加任何影响的能力。我的父母辈以上没有人吃过西药，去城里医院看病他们想都没想过。有病了，主要寄托给阴阳先生的法术，得到心里上的安慰，要么用先辈们留下的土方偏方。我家椽窝里珍藏着几代人收集的艾蒿、土盐、发黑的生姜等。

“连老师都说你一定能考上，我们都等这一天呢，你考上大学，给大伙挣了光，我就到处去夸你。这些是我还没出嫁时就开始攒的钱，你拿去花，碎阿公，你马上考大学了，刚得过重病，给你买点吃的，补好身体！”翠莲拿出一个用边上都脱线的旧布片缝制的小包，她打开毛线缠绕绑着的开口，倒出来一堆一分二分五分硬币。

     “这些是我妈给你的，你拿着吧！”芳芳掏出来一整沓纸钱，递给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