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烂眼子”李石匠跟着史队长来到铺路梯队,这位自以为见过世面的老匠人被眼前看到的景象震惊到失态。和小孩那样,他不停地攥起拳头揉眼睛,上下张合嘴巴,好像眼睛不够用,他要用嘴巴看那样。常年流泪的“烂”眼睛经尘土搅合,现在更帮不上他的忙,被他捣鼓出两个熊猫那样的黑眼圈。
“你们看看李石匠,平时人五人六地受人尊着,你看现在还不如我们呢?”几位女人停下活看李石匠。她们爱偷偷注意男人们的相貌和举动,并抓住机会小声议论几句,那样能缓解劳动的压力和氛围的枯燥。李石匠是名人,更容易引得注意。
“千万别让听见,得罪了请不动打磨子,没面吃就等死吧!”一位年龄稍微长点,看起来胆子很小的女人瞥了一眼李石匠,压低声音提醒其他人。
李石匠整天和石头打交道,无非是石磨、石碾子、碾场辘轳等单个物件,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大的原石堆成小山。我们那里属于黄土地貌,本地没大石头。这些石头是从遥远的外地运来的舶来品。它们显得很高傲很陌生,和本地容不下的样子。棱角如刀刃,看上去严酷得让人无法接近。亮晶晶的石头碴仿佛暗示人们它隐藏着什么故事。李石匠先沿着石头山走来走去,好像在试探这些外来客的深浅。然后仔细琢磨它们,走几步停下来看看,或者蹲下来用手摸摸石头棱子。他非常小心翼翼,生怕有一块石头猛地扑过来咬他那样。同时,这么多大石头让他心花怒放。它们激发了他从未有过的某种灵感甚至雄伟构想。
“李石匠,怎么样,这些石头是公家花大价钱雇人从南山上炸下来的,先装火车运,再用汽车拉,最后是拖拉机载来的。你是石头行家,南山出的石头你总知道呢!”史队长介绍。
“咳咳,知道,咳咳,南山的青石不比华山石差,打成的磨子磨出来的面和粉一样细,蒸馒头不放灰,馒头涨得比棉花还宣!”李石匠气管也有问题,开口说话就咳嗽。
“这些就你老行家懂,我们俗人不知道!”史队长说。
“还有个古经呢,我爷爷也是石匠,咳咳,他认识个姓墨的大户人家。墨家家业不大,田地也不多,但一年能弄几十石麦子,你们晓得里面的讲究吗?”李石匠仰起头,把熊猫那样的黑眼圈对着人群问。
“啥讲究?”跑三问。
“墨家碾场用的辘轳就是南山的青石头打的。这种青石头如果遇到好的,几千年有精气的,那神奇呢!那墨家都是半夜碾麦子,随便在场里摊几捆麦子,用牛拉着南山石辘轳转圈子,辘轳下面哗哗流青色饱满的麦粒儿,咳咳!”李石匠的故事把大伙讲得感觉玄乎乎,中途歇息时都凑过来听故事,给修路工地增添了不少乐趣。
“有你说的那么离奇吗?”跑三问。
“咳咳,是这样,他炮三爷。墨家拉辘轳的牛是神牛,尾巴毛里有铜铃鸟窝。牛拉着辘轳碾场时,铜铃鸟在牛尾巴里飞进飞出。猫头鹰大伙都熟悉吧,五禽之王,狼看到它就大嚎啕,赶紧趴下等死。可是猫头鹰每天给墨家牛尾巴里的铜铃鸟请安呢。”
“那墨家咋没富死哩,照你那么说?”对啥都不服气的炮三追问。
“这个嘛……这个下回分解,他炮三爷。”
这年的冬天冷得异乎寻常。自我病倒晚上的那场大雪后,再没有下过雪,天干冷。广播里说是三十年来最寒冷的一年,西伯利亚寒潮接连袭来。野外看不到生命,就连平时活动在背风向阳面峭壁上的鸟雀都失去踪影,躲进窝里不敢出来。人们有时在路上捡到冻成冰疙瘩的麻雀。修路工程还在被坚如磐石的人们推进着。架子车的橡胶轮胎都被冻裂。人们的手上、脚上、耳朵上、脸上都有冻疮。工伤事故每天都在发生。各处燃烧着碗口粗细的榆树杨树树桩,能看得见火,感觉不到温度。雪早已化尽,腾起的黄土遮天蔽日,笼罩在山头。流感像瘟疫那样大面积猛烈爆发,扫遍整个工地,冷冻感冒加尘土追呛,几乎每个人都整天颤着身子干咳。难以理解这种让自然本身都颤栗的肃杀力对那些衣单食不饱的人们无可奈何。他们像是用钢铁铸成的。放车子和撬动石头的号子声依旧此起彼伏,场面热火朝天。人们心里有盏明灯,温暖着身体,指引着方向,这明灯就是一心要实现的目标以及看到的希望。翠莲耳边总回响黄老师的话,“路是脚走出来的,大路却要人修。只要努力,不放弃,任何人都能修出宽路。越苦越坚持,目标和方向不变,苦很快就会过去,回头再看,大笑一场,真值得。其实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走路修路,我也一样!”翠莲没有文化,天生有很高的悟性。拿收音机性能比,别人能接收一个两个调频波段,翠莲能接收很多,甚至远在天边的国际信号。黄老师的话她爱听,能听懂其中的深意。她字字都背了下来,感觉那些话正是给她说的。黄老师对我的表扬和肯定,让翠莲受到最大鼓舞,正是她最盼望的。“路有时在一个人的身上。”翠莲这样想。
“我们有路了,孩子们出去读书,成家田那样得到老师肯定的好学生,这个地方就有希望了。”老队长也天天在工地,给大伙鼓劲。秦组长说他要把翠莲扁人们的事迹报告给上面。
修路队伍情绪高涨,干劲冲天,起早贪黑,前半夜才收工,后半夜又赶到工地。愚公移山是拼意志,翠莲扁人们既拼意志又拼身体对严酷环境的忍耐极限。他们战胜夜长昼短的不利时节,让工程进度不仅没有减慢,而是在加速度推进。令人闻名生畏的“深陷”已经被修路大军改造得面目皆非。持续不断夜以继日涌倒下去的土方让千百年来深不可测令人眩晕的“深陷”露出底。古老沧桑直立的坚硬峭壁变成了新鲜土斜坡,占据峭壁百年千年作窝穴的老哇骚鸦等仓皇逃离。虽然有的地方还在尽力“吞噬”土方,不断陷下去深坑,但是大多数土方稳定地呆住了。留在新土外面的残枝败叶表明“深陷”在挣扎,垂而将死,大局已定,征服者胜利在望。人类在看到盼望已久的曙光时会激发出异乎寻常,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潜能和力量,同时会互相高度团结起来。这就是希望的出奇魅力。
越忙时间过得越快,两个多月过去,很快要过年了,我们高三班补课,放假很晚,我回到家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九。村里榆树杨树等的树叶都掉光,给人的却不是枯寂感,而是年的氤氲氛围。各家各户都在“办年”,准备年货,炊烟缭绕漂浮在屋顶树头,温馨沁人心脾,家乡的温暖感扑面而来。过年要杀猪、蒸年馍馍、煎油饼,还要准备其它佳肴,以在这几天用最好的吃用犒劳自己,招待亲友。可以说,人们整个一年的劳累就是为这几天。路过村民门口时,我看到很多小孩子围在一起玩。他们心情已经开始高涨,翘首盼年,扳着指头数年三十的到来。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各家要祭祖,吃团圆饭。下午一点左右,都换上新衣服,全家族人去巷道口迎请祖先回家过年。烧香放炮烧纸,把先人请进来,牌位和纸钱按照辈分摆放在桌上,供上各种献饭、瓜果和年货。安顿好先人们后,年龄和辈分大的喝罐罐茶、聊天说话,中等年龄的去给各处的门,包括牲口圈贴对联。年龄小的要么吆喝着拿春联,帮忙抹浆糊,要么站在祖先的供桌前欣赏跳跃的蜡烛,盘算摆放的祭品。对联全部贴好后,全家聚在一起啃骨头,吃肉菜喝酒,晚上又是长寿面,接连吃好菜好饭,每个人特别是小孩子们品到过年的滋味,不枉急切等待多天,激动得全身想爆炸。
天黑了,各家门口挂起灯笼,整个村子灯火一片,爆竹声不停。有收音机的把音量开到最大,播放秦腔,孩子大人欢闹声此起彼伏,在门口放炮竹、烟花,跑来跑去捡拾没有燃尽的炮筒。过年气氛达到最高点。
按照习俗,大年三十晚上要坐夜,不一定非得一直坐到天亮,但是要等到交夜迎来新年才睡觉。很多人也不是呆在自己家里,去邻居家串门。这天晚上大人们心安理得地放松,小孩无拘无束地玩耍。过年这几天的确很特别,不知道从什么时代什么人留下来的这个传统,我父亲经常自己念叨这个问题。人相对清闲,但是把最好吃的都在这几天吃完,而且这几天人之间关系非常和谐,不能骂人说脏话,心情都特好。连村里最保守节俭,常年和任何人都不来往的老董家也去别人家玩九九,带很小的钱,不算是赌博,是欢度节日的方式。辞旧迎新,人们互相串门,表达祝福。天也新地也新万象齐新,家亦和人亦和百事通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