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13）连载

第十三章

史家几十人除夕晚上都聚在老太爷所在的老五家团圆，祭奠祖先，交流感情，本来是让别人羡慕的幸福时刻。但是现在这人多势大倒成了麻烦。兄弟叔侄妯娌们分成两派混战，有的手里拿着棍棒。去劝架的人势单力薄，无从下手。很快，醉汉的酒斗升温变质为对分家时的不公、平时来往中哪天哪个人说了句不对胃口的话等家庭琐事的争执。

“几代人留下来的厅房被老五一人占了，我被净身赶出来，那么多我栽的树我一棵都没分到，想起来就让人伤心啊，还过年哩，过屁年哩。”史老大说。

“家里的余粮和菜油不知道都被他妈的什么老鼠耗子吃掉喝光了，分家时一粒粮一滴油我们都没得到！”吵骂中开始出现脏言秽语。

“老大和老四两家钻到一起，坏人能有什么好事？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别人家那么和睦过日子，就是有坏人在里面搞事哩！”史老五的老婆说。

“我现在才要分家产哩，该我的谁都别占。老五，分家时你欠我十根松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现在告诉我啥时间给，你不给我今晚就拆这老房子！”史老四说。

“我现在不欠你了，你算算这几年我照顾你多少？”史老五说。

“那是共产党的，别人也一样得哩，难道上面下来的你全给我一人了吗？”史老四反问。

“老大，老大，如果你还是男人的话站出来：我问你，你趴在我上面时答应过啥？”史老六老婆更语出惊人。

虽然评理叫骂升级，在劝说下其他人克制了进一步激烈行动。只有史老二和老三还黏糊在一起。双方的衣服都被撕破，裤子沿缝裂开到腰间，成了飘动的摆裙。老二缠在一只脚尖上的袜子也快完全褪去，另一只脚则赤裸，老三双脚都光着。他们不顾脚心冻得发麻，像两头角力的疯公牛，嘴里哼哼着，把对方向后推搡几步自己又被迫退回来几步。看到父亲没占上风，气急眼的史建国拿起供桌上压桌裙的实木条赶出来，举起木条朝他三叔头顶一击，史老三就如同心脏中刀的斗牛，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杀人了，人被打死了，大伙来救救老三吧！”史老三老婆凄厉揪心的哭喊松懈了参战人员的斗志，惊醒了这些醉汉和亢奋者。对抗停止人员散开，留下史老三平躺在冰冷的院子中央。刚刚还牛劲冲天的他此刻毫无伸敛之象，如一个草人，一堆扔在地上的烂衣服。一分钟前，有人还争先恐后扑向他，黏糊他，现在哗一声人都躲开，尽量避他远点，看都不想看一眼。只留下老婆跪在身边哭喊。

“赶紧送医院！”有人大喊。

在场的村民们马上行动，把为过年而封存了还不到半天，上边刚刚贴了迎新黄纸片的架子车又从存放处拉出来，铺垫上被窝，拉着史老三赶往四十里外的城里。老婆跟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嚎叫着。

“啪……啪……啪啪，冲……轰！”除夕漆黑的夜空成此起彼伏的烟花一显身手的最佳舞台，各个神采飞扬，次次精彩纷呈，五颜六色，如梦如幻。

送史老三去医院的人一出山，就能看到灯火辉煌的县城，好像近在眼前。但是他们得连抬带推架子车上的伤者用步子弯来绕去量够四十华里崎岖山路才能到急切盼望的目的地。此刻大山间各处村庄都灯笼高照，炮声四起。不过他们再无心情感受大年夜的美好，唯觉得天气寒冷异常，耳朵和手脚很快发麻失去知觉。

本为欢度节日助兴的酒点燃了积累多年鸡毛蒜皮家务积怨的导火索，引起家庭成员间一场乱打恶骂。斗争停止后的整个院落连带屋里狼藉一片，到处都是袜子鞋烂衣服片和棍棒，如同刚刚遭遇土匪抢劫。送走史老三后，邻居们无心情再去史老五家，各自赶紧回家去迎新年到来。史老五心烦意乱地蹲在门口的场边上，望着全村喜气洋洋的灯火，他想大哭一场。

“老五，着火了！”老婆在屋里的喊声把他惊醒过来。他冲进厅房，看到刚才被打翻的蜡烛和酒引燃了桌裙以及供桌上献祭的纸钱，火苗向上蹦跳到后墙上挂着的中堂字画，低矮干燥的老房子危在旦夕，房间乌烟呛鼻，令人窒息。史老五和老婆提着水桶向窜动的火苗连连泼水，邻居们又赶来一起灭火。等火势被完全控制后，还有麻烦事等老五处理。

“老太爷不行了，老五，你看看，那样斜躺着不动，烟熏坏了？”老婆说。

  没有印证老太爷两小时后他就九十岁的预言。这时他已经远离这个拼搏了八十九个春秋的辛酸尘世，毫无留恋踏着青云驾鹤仙去。

我们村名叫什锦川，从名字判断它是个有历史渊源的地方。据说曾经有过十处景观，现在可以看到的只有长城遗址，包括城墙和望儿台，还有清朝末年躲避回难时山顶夯筑的堡子。据考证我们山梁上这段长城建于战国时期，大约是公元前秦昭王时期所建，距今有二千三百多年。遗址中挖出过长约六十三厘米，口径约五十厘米的完整半桶状瓦片，上有绳纹装饰，属于战国时期的瓦。沟谷地带的长城经多年水蚀风剥，遗迹消失。沿山梁地段遗迹明显，夯筑土层清楚，走向清晰。“望儿台”在长城南侧十几米处。这个名字在全国长城沿线有多处，我们县内就有二个以上。我们把“望儿台”也叫“叫子盆”，是一个高一米多，顶部面积一百平米的正方形土台。从名字判断，肯定和父母孩子之间的凄惨分离有关。当地占主流的传说是给孩子征役去修长城的父母见孩子或者眺望孩子的地方。我本人不相信当时的统治者会为苦役工和家人会面或眺望而专门筑起高台。“台”高出于地，示显于众，在中国历史上其身份和意义绝非今天杂草丛生的一方土台。中华大地上有轩辕台、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夏启钓台、商纣鹿台、周文王灵台、楚灵王章华台、汉武帝柏梁台、秦始皇鱼池台等等，时至今日领导们上台下台说法即源于此。中国历史上老百姓站台的事例鲜有，那个年代那种情况专为孟姜女们看看孩子而筑台更不可能。筑台都为王侯将相发表重要讲话或啥特别举动而为。可以推断，现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内地村落曾经是兵家必争的前线，重要人物到过这里或者就出自这里，和他们的孩子可能在这里发生过分离。苦役们用血汗专门为他们和孩子的一见或一望筑起了高贵之台。年代久远，沧海桑田，这里的地形地貌并没发生多大变化，当年的人物不见踪影，一点文字记载都没有。当时多么显赫的身躯，早都化为灰烬，随风而去，还不如这些依然崭新的瓦砾。“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每次到这里，我总想起这句话。站在望儿台，似乎还能听见长城两边参与厮杀的马鸣声和兵士们的冲喊声，眼前出现几千年前长城修筑者们的身影。他们和今天的我们一样，热爱生活，憧憬未来，机智幽默，情感丰富。放佛能听见他们说说笑笑的声音，看到他们歇工间隙追追闹闹的样子，和今天修路工地上的扁人、炮三、翠莲们一模一样活灵活现，亲切可敬，让人不禁想喊出他们的名字。有时我在长城上献祭几支香烟，寄托对这些伟大历史创造者们的崇敬和念悼。村口山顶清朝时修建的堡子基本完整。年代不远。是同治年间回杀汉时周围几个村为逃命而修筑的。我爷爷曾经是堡子的门官。据我父亲讲，他小时（民国初年）我爷爷在堡子里住，那时里面还有不少房子，有聚集雨水的水窖和涝坝，三道一扎厚的堡门和围着堡墙的护城河道都完整。母亲的童年是在跑土匪中度过的。跑土匪进入她小时的记忆里，永生未忘，经常讲起几岁的她跟着我外爷们半夜跑土匪的事情，听得人心惊胆战。说最怕的就是半夜大人突然喊土匪来了，有时衣服都来不及穿，赶紧躲到野外隐蔽的山沟或水洞。跑不及跑掉就被用马刀砍死，小孩被矛戳穿烧死等。我三舅藏在“深陷”坡上一个水洞里，被土匪用矛在洞口使劲刺戳到以为死了才离开。那时各个村稍微像样的房子家具都被土匪烧光。不过，母亲是民国初年生人。严重的回大乱是同治年间。母亲经常讲她小时听外婆说“白狼”吃人的事情。白狼到处吃人，人把它没办法。估计是造孽太多，命数尽了，在吃一个拔麦子的女人留在小麦撑间的小孩时，被那女人抓住后退，狼没办法回身而被打死了等等。其实现在想，她听说的白狼就是杀汉的回匪头领白彦虎。陕甘很多地方一半以上的汉族人口被他杀掉，不少村落城镇被完全屠尽。左宗棠率领的湘军平定了从陕西到新疆整个西北的大乱，从人间地狱中把大批性命解救出来，立下日月之功。今日沿线各地都有左公题名的文物建筑，民间珍藏着左公不朽的墨宝手记，多地有纪念他的“左公柳”。

这个地处西北大山深处的偏僻村子，人们累于同严酷干旱的斗争，无暇顾及赶走一个皇帝迎来一个帝王这样的历史大事。几千年来，过着和桃花源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人们类似的日子。时代激流的水花偶尔溅到这里，都不是什么好事。人们对外界不抱什么期望，自给自足中以顽强的毅力随岁月长河存在和前行着。现在，村里有近千人口，分上下村。上下村距离两公里左右，中间是我读过书的小学和大队部，还有个小卖铺。平时上下村的人很少夜里去彼此家串门。除夕夜例外，人们放松休闲，才有功夫跑远点去串访坐夜聊天。

今天，这个隔离自己于外界的村子，人们的思想和认识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变化。认识到封闭躲避不能使自己强大，必须走出去，把自己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这种强烈的渴望转换为修路和供孩子读书考大学，这两种具体的实现方式。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