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过年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我们村秧歌队举行“点马(启动)”仪式。那热闹场面让小孩们热血佛腾。
“点马”日子基本都是正月初八,场地在九天玄女庙。下午四五点钟时,一大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把村里两面直径接近一米的大鼓抬出庙院,排在庙门口对着全村开打。
“咚,咚,”鼓响两声。
“锵,锵,”钹跟两声。
“咚,咚,咚,咚咚咚,”鼓响。
“锵戚,锵戚,锵戚戚,”钹跟着。
“咚咚咚锵,咚锵咚锵,”鼓和钹合奏,一个凝重一个脆亮,就算是一头疲惫不堪卧地休息的老牛,听到这声音,想站起来奔跑。
听到鼓声后,轮流到承担公务的人就去庙里聚集,做准备工作,迎接全村人晚上到庙里祭神祈福,给秧歌“点马”。鼓声一直响,变换着花样使劲敲,敲到晚上全村人聚齐。
晚上大概八点钟左右,半个足球场大的庙院里站满村民。他们都穿着最好的衣服,喜气洋洋,眉开眼笑。正殿屋檐上挂四个寓意四季平安的红色大灯笼,院子中央竖起一根高十几米的杆子,上面也挂着灯笼。正殿屋檐下八字形摆了两排椅子,年迈者们排坐在那里,神情威严得让下面的人出气都得小心。等这些一瘸一拐的老者们到齐后,庙院门口响起鞭炮和礼花声,很多从自家带来爆竹的人加入进去,五颜六色的火花此起彼伏,那些跳跃的精灵在漆黑的夜空尽情奔腾呼啸窜动,响彻云霄,映亮大半个村子。孩子们欢叫,大人们欢笑,栖息在庙院周围树上的鸟雀们惊飞不定。炮声震耳欲聋响半个多小时。放炮结束,停顿十几分钟,让人群激动的心稍稍安静下来,为接下来的节目做准备。稍许,鼓声又响起来。这时的打鼓是全场最隆重的开幕表演。鼓师是老许家。
老许家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传承祖上的打鼓和吹唢呐技艺,在方圆有名。他个头不高,一张很友善的脸,翘翘着一把稀疏的山羊胡子,经常穿一身家里自己缝制的黑粗布上衣和裤子,咔叽圆口布鞋,总感觉他一边的裤管稍短,露出布满青筋的脚面。跟任何人说话都笑笑的表情,脾气温和得如同春天的风。不和人发生争执,别人说啥都是应和着,听的多说的少。就这么一个毫无个性的瘦弱老人,一旦他拿起鼓槌,那就如孙悟空会大变,和平时人们看到的老许家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把鼓打得地动山摇,场面排山倒海。每年我们村秧歌点马时有很多老远的外村人专门来看老许家打鼓。
老许家还是那笑笑的表情,轻轻走到鼓跟前,鼓槌还未举起,那口大鼓好像已经发颤,装在里面的几口大铜铃叮咛咛直响。他摸一把鼓帮子,那些厚厚的老桐木板就好像要迫不及待地发声。然后拿起两根不到一尺长的榆木小棍,先靠拢一起按在鼓面少许,吸口气,左手举过头顶,“咚”一声落下,然后又举起来,还是左手,咚,咚,咚声开始连在一起,右手的鼓槌随机加进,一轻一重忙将起来。一根主打,另一根伴奏,演将相之和。两根鼓槌在鼓上空连成飞舞的线,鼓面上跳出有节奏的音。人们感觉到那咚咚声从天上掉下来,好像在脚下的地面来回滚动那样,有的人把脚下意识抬一下。人声静到极点,唯有鼓声发威诉说。他的徒弟小董师击钹,惟妙惟肖地应着,两种乐器配合得天衣无缝,听者身临其境。
新春秧歌真叫欢,点马鼓王眉喜弯。
遍阅沧桑情未老,前瞻兴替意方酣。
木槌重重定江山,铜钹促促统人寰。
翻江倒海混沌裂,铁马金风千里传。
耄耋醉听神似仙,小儿捂耳定睛观。
演罢开场才正事,直把乐怀话明年。
从鼓中央的雄浑到鼓边沿的清脆声出现是一回,然后再从鼓边回到中央是一合。有人说节奏大概是123,123,1234567,234567, 34567……7654321……321,这时,能听懂的人就发出高亢的吆喝声,口哨声飞起。老许家也好像刚从空中降临那样,过分投入的表情回复到原前,站起来向人群双手致意,紧绷的脸轻松浮出笑来。
鼓声刚落,从庙院僧房里走出来秧歌队全体人马。奥运会开幕式那样神秘的面纱揭开。
首先四个“高烨”出场。“高烨”是底部装有一米左右长把的多边形大灯笼,大多是四边形或六边形,造型精致,上面贴着各种剪纸,是秧歌队的领头和灵魂,也是所在村庄文化和手艺水平的集中展示。举“高烨”的四个年轻帅小伙头戴挂铃铛的武士帽,腰系红缨带,灯笼裤配圆口武松鞋,一只手里举着灯笼,另一只手里甩动三十公分左右用马尾巴扎制的“蝇甩子”。如果人群拥挤挡路,他们就会使劲在对方脸上一扫,对方疼得赶紧躲远,是种开路武器。场面一下从刚才鼓声停顿后的安静中又热闹起来,人们垫脚想看清楚点。“高烨”手由姬二虎领衔,向前蹿几步,绕个半圆向后退几小步,动作麻利潇洒整齐,手里举着的灯笼伴随脚步和鼓声在前方左右飘动,同时头上的铃铛唰唰唰响着。“高烨”手后面有四个“旗手”。“旗手”不像一般的那样举起旌旗让其飘扬,他们把旗面卷在旗杆上,拿着旗杆随“高烨”队员舞动步伐,估计是壮威;然后威猛的狮子摇摆着大头,张着大红口,摆动着尾巴出场,跳跃着做几个顽皮动作;接着是两盘九节龙,龙头高扬龙须震荡,龙身摆来摆去;然后是几十个“腊花”,装扮成小姑娘的孩子们举着造型各异的小花灯笼;再是装扮起来的演员队伍,丑旦逗引大家鼓掌大笑。
秧歌队伍在庙院中央站好,鼓乐停止,随之人群又安静下来。正庙台阶上正襟危坐的老者们站起,庙台两侧鞭炮齐鸣。
“正月初八呈吉祥,什锦川村社火旺!”主持人老编四站在庙台中央开讲,“某某年正月初八晚上八时吉日吉时,什锦川迎新社火点马!”
老编四真名叫何如海。他能用柳条编织形状大小各异的柳条筐,一把要扔掉的老扫帚经过他的妙手,变成让人爱不释手的竹筐、背篼、鸟笼、转灯等宝贝。排行老四,村人给他起的外号叫老编或老编四,他的孩子叫小编或小编四。在村里威望很高,红白事都请他当总理。
老者们跪在庙台上,众人跪在庙院里,前面传下来敬神灵的黄表,随老人们一起磕头化表。唢呐队和鼓乐队又响起,点马仪式正式开始。
“点……喔……马” 老编四又喊。
全体鼓乐齐鸣,唢呐配合,鞭炮响起。狮子和龙慢悠悠摆动向前,头跪在庙台前面。两位年长者各燃烧一张黄表,在狮子和龙前化表祝福。一位长者拿毛笔在狮子和龙的眼睛上画画,画龙点睛,得到“点马”的狮子和龙精神大发,跳跃舞动回到场地中央,人群尖叫欢呼。
“打……喔……狮!”老编四又喊。
狮子是百兽之王,威猛好看,辟邪吉祥。重大节日庆典“舞狮”在中国有一千多年历史。已经普及到全国各地,走向世界,有华人的地方就有舞狮,成中华文化的象征之一。我们那里各个村的秧歌队都有“打狮子”节目。“打狮子”是秧歌演出节目重头戏。看的人很多,排在其它节目开头,观众热情旺盛。人们主要想看打狮子的人功力如何,特别是男人们,都尚武看门道,女人们大多是凑热闹。
打狮子的人要有点武功,起码得手脚麻利,一举一势要有点模样。现在打狮子的人是小郭,从他父亲郭布客手里延传过来没几年,人们还不很认可。郭布客是我们那里有史以来第一位商人,解放前赶着几匹骡子做布料生意。从附近的榜罗镇买布,再驮到六十里外的文峰镇或鸳鸯镇卖出,赚取差价。那是混乱战争年代,其中的艰难险遇只有经历过的人心里清楚。不像种地,大伙有很多共同的感受。他这种独特行业利润当然很丰厚,但是其中的滋味、道道,别人永远无从知晓无法理解。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在刀刃上取换命钱。常年外出赶牲口做买卖的人肯定得有些武功。郭布客只过年几天呆在家里,平时都在外面。他给村里秧歌队打了二十多年的狮子。抬腿和地面平行,脚尖能够着脑门。他先走到场地中央,以文武手势向前后左右观众致意,然后走个大方步,左跨侧身三步接势,再向前冲三步推打,转身飞一个漂亮的二踢脚亮势。动作看起来干净利索,飘,帅,脆,不拖泥带水,快慢节奏分明,一招一式有那味儿,显示出郭布客的武功和机巧。他的打狮子表演让我们村的秧歌队大名在外,全村人感觉脸上很有光,好像每个人都有两下子那样。
狮子摇头摆尾,狂放不羁。小郭一身武生打扮,戴软罗帽,太极衫灯笼裤,武士鞋。看起来英武潇洒,他先做几个抬腿动作,展示功力,喝彩声响起。然后右手拿着红布包裹的手电筒逗惹狮子发怒。狮子前扑后扫,小郭左闪右躲,锣鼓声急促催战。狮子和小郭在地面扬起的尘土让人呛鼻。激战近半小时,狮子嘴里的小灯被打灭,凶猛的狮子被驯服,温柔地退出场地。小郭鞠躬感谢观众,喝彩声鼓掌声雷动。但是有人说小郭现在还赶不上他父亲老布客,有些动作不到位,狮子早扑过去了,他才在“斜马开船”。
观众很多,其实真正懂的人不多,打狮子中都没有表现狮子性情的各种动作,也没地游舞狮、高台舞狮、摔爬等惊险刺激的技术成分,只是简单地闹腾一会体力。
“玩……喔……龙!”老编四又喊。
两条九节龙出场。在“龙珠”手电筒引导下,龙手们手举长龙,随鼓乐伴奏,变化完成游、穿、腾、跃、翻、滚、戏、缠、解等造型动作和套路。鼓乐声震天,十八个小伙掌龙,精神抖擞,在地上腾起呛鼻的土雾,逼着观众退步,场地中央空出的面积慢慢增大很多。钻来退去,折腾半天,大多数人也看不出名堂。
“玩龙”后就是演员演出。
“点马”仪式上要把全部二三十个节目全部搬出来,献给神灵,展示给费心组织和支持的全体村民。往往持续到第二天凌晨两三点钟左右。这时,场地上已经几乎没有观众,只有演员在咿咿呀呀的演唱。
“点火”后的秧歌队白天休息排练,晚上挨个走访周围的邻村,其实是集体性地拜年活动,给对方送去祝福、友好和尊重。有时候,一个村里聚集来自几个村子的秧歌队,场面浩大热烈,灯火辉煌,锣鼓喧天,让那个村的男女老幼忙碌一整天兴奋一整年。秧歌队活动持续到正月十五,在庙里举行仪式“卸马”,就是结束。“卸马”仪式非常简单,老演员都不上装束,小孩们唱“进花园”、“十二支香”和“十二满月”等祝福吉祥的《小唱》,午夜时烧掉灯笼、狮子头和龙头上的纸和布,竹质骨架收回到僧房存放处来年再用。
正月十五秧歌“卸马”标志着“年”过完。让人兴奋留恋的过年活动不得不结束,人们只得调整难舍的心情,投入到新年里又一番紧张的拼搏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