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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19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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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16)连载

                      第十六章

年轻人并没有把“余粮”老人的警示当回事。他们不相信老天不下雨,还是埋头苦干在修路工地上。

不下雨更好,正适合修路,老天爷也帮我们忙哩!”翠莲心里很高兴。她巴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地。翠莲盘算在工地上挖个简单的灶,随便能做熟吃的,挖几个窑洞,人在工地上歇息,减少回家浪费的时间。她和修路组的二十多个年轻女子商议后都非常赞同,准备其他人返回农活后实施。

时间到了四月中,天上不见云更无雨,太阳光如激光,射到哪里很快就要把那里烤焦一样,光线互相交织烘烤,互相为显示威力激烈竞争。地里的青苗没起身就塌苗干死,刚刚发绿冒出生机不到二月的田野又回到死寂的土黄色。地里没活干,人们都坚持在修路工地上。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劲头明显减弱,两天干不了以前半天的工程量,忧愁和焦虑浮现在每张脸上,都明白彼此的心里在想啥,但是都不愿说出口,怕说出来了变成真事。贫瘠的环境练就了人们坚强的毅力和克服任何困难的自信,他们互相鼓劲,坚持着。日子一天天半天天一顿顿饭地数着数坚持着,一直持续到五月份。那些家里吃粮紧张,人口多,寅吃卯粮的人开始揭不起锅盖。往年这个时候,村里有大约四分之一户人家得向亲戚朋友借粮食,等夏收到来。今年看来没有夏收,连秋田种子都撒不到地里。慌张情绪扩散到空中,弥漫到每家每户。

今年真麻烦了,老天要我们的命,还修什么路?人没了要路干嘛?”坚持去修路工地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呆在家里,反复去地头望着干焦的土地发呆。

官井都干了,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人在井边不知措施。

家家户户的私井都干了,泉也干了,这么多人这么多牲口喝啥哩?”

赶紧向上面报告!”

上面也没办法,可以几天不吃粮,不能一天不喝水。上面能送来上千号人和牲畜的饮水吗?”

太阳每天老早升起,一出山就炽热地熏烤着地面,地埂上的野草被烤焦,树枝新出的叶子随即蜷曲几天后掉下。早该爬起身来,最耐旱的苜蓿也不见踪影,田野如新平的碾麦场。

史队长把情况报告给了镇里,据说镇里报告给了县里。但是没见上面来人,也没见采取任何措施。

火燎一样的旱灾在继续加温。虫子们都没有了,草根都快被太阳烧成灰,它们失去了寄宿处和食物。鸟雀们有翅膀好办,远走高飞到别处去了,人没地方去逃避,只得在煎熬中忍受。如翠莲说,这里的人和外边的一样,只是出生地过于不幸。生活在这种地方让人难堪受难,这种地方对不起热爱它,建设它,对它深怀依恋情愫和憧憬的人们。村子里一点活力都没有,人们在疾呼,牲口干渴得在圈里嚎叫不停。整个村子白天夜里鸡犬不宁,被恐惧和焦虑笼罩起来。

史队长,我家断粮了,今年苜蓿没出来,苦苣也没,没地方借粮!”很多户人家去找史队长。

史队长,我们不能等死,得想办法,看来地里没活,饮用水都没,人和牲口都快渴死了,把牲口杀一些,给人补补身子,主要能减少用水量。”人们开始打牲口的主意,可见情势的严峻性。在村民眼里,牲口们是农活帮手,特别重要,平常人们把牲口看得和人一样重要。

 史队长召集村民代表商量对策。说来说去,根本想不到办法。本地没任何出产,祖祖辈辈靠天吃饭,现在天靠不住了。最后又把希望寄托给这些从外地运来的陌生石头身上。

史队长,你还说指望那些石头喝茅台,我们哪有那么大的命,能不能用石头换些粮食?”

明着用修路石头换粮食违反政策,上面不允许。”史队长说。

到啥时辰了,人的命要紧还是路要紧,大伙举手决定,少数服从多数。就算上面追究,不是你一人的责任。”

史队长请李石匠来,他的初衷是想把路铺得比别人的讲究扎实些。在外地部队里呆过几年的他见到了外边的新事物,深刻认识到要致富先修路。正值年富力强,他确有带领村民干一番事业的想法。李石匠各种关于石头的传说和鼓动没改变他的想法,他没打这些石头的新主意。过年时他说让李石匠钎出物件卖钱其实是一时的笑话和对村民意见的试探。没料到变化大于计划,事情又向这种方向发展。史老三还在住院,因为向史建国索要治疗费,两家矛盾还在升级,不知道何时以何种方式解决。作为村长,又是弟兄,史队长无法不管,家务事让史队长喘不过气。天灾又来,如何带领全村人渡过难关,让他彻夜难眠,连续消瘦下来。

不敢公开卖掉上面运来的石头,史队长让李石匠钎出不同器物,通过李石匠在外面的脉络,换成粮食或买成钱,接济村里已经断顿的人家。

那么多石头卖给城里人,才换来几十斤粮食,等于糟蹋了,石头没了,当不了几顿饭吃。”一直持反对意见的老队长和翠莲们因为石头没派到正用场而心痛着。挪用公物不对,停止长远计划让人心痛,但在生存危机时刻,人们无法考虑亏盈,难以衡量远近。

我周末回家去取伙食。城里的街道被洒水车喷洒得清凉干净,两旁碧树成荫。有单位上班吃公家财政的城里人穿着时髦夏装,悠闲地在街上信步徜徉,尽情享受着西北凉爽盛夏的周末。出了城后,满眼全是干枯得像要着火的黄土荒山。路上遇到很多背着各色袋子的行人,是去粮管所买救济粮或者出门去乞讨的不同村的村民们。他们要么光着膀子,要么还穿着看不到底色的补丁棉袄。我不停地看到好像是我父亲,我哥哥或者我侄子,或者是扁人孝男,心里不停地受到惊吓。在万金山底,碰到一个装束完全不同,曾经多次听过但第一次亲眼见到的“麦客”。往年在夏收前,我们村或附近村有本事的人结伴去比我们早熟的地方替别人割麦子,挣些钱贴补家里开销,也叫“赶麦场”。以前从没见过,但是脑海里留下的“麦客”是“脑子好用,胆子大,精干能闯能吃苦”,甚至有点武松或林冲那样的侠士气概,没出过远门的我偶尔听到谁谁谁去当麦客,很羡慕和崇拜。今天我碰到的“麦客”是熟人,而且是我心里一直的偶像。他名字叫姬耀学,和我毕业于同一所小学兼戴帽子初中的南岔小学。他比我高好几届,全校有名的好学生。是我们这里有史以来初中毕业后考到县一中的第一人。我们不在同一个村,因为年龄关系,也没深来往,很少见面,不过彼此早认识。如果不是他先叫我名字,我估计认不出他。他戴一顶发黑的破草帽,脸晒得就和那草帽一样黑。全身的衣服比扁人的还烂,基本不是衣服,只是些挂在身上的缕缕串串烂布,让人想起解剖学图片上人身上的肌肉,连在一起的片都没有一块。用草绳斜背一把大镰刀,全身最值钱的东西。

家田回来取吃的吗?”他先开口了,那两颗外翘的虎牙和他特有的声音让我认出是他。

是,你要去哪?”我直观感觉他是外出去割麦,这就是麦客,不过不很确定。

我去赶麦场。我们这边今年没收成,南面地方比我们早一个月零十天,开镰了。”作为高材生的他当然秀才不出门,天下事尽知。

我听说你补习,后来再不知道结果了!”我说。

是。我第一年预选上了,缺零点五没走成。第二年补习到中途,家里断顿,确实没办法就停了,已经好几年了。你一定要咬牙坚持下来,谋到前途,我很后悔,你要把我当样子,记住,兄弟。我不说了,去爬煤车,今天错过了得等几天,以后见面细聊。我听说你也学文科,文科要出声,读、背,作文要多写,地理和历史先列出大纲,给里面慢慢填细节……”他侧身说着,已经离去我有十几米远。

到家后,看到村民们瘫坐在家门口唉声叹气,他们被火烧火燎的天气把劲头烧掉了。往年这个时间人们都开始准备收扁豆等早熟夏粮,今年的地里如被狗舔过那样干净,泛着白光。只看到牲口都不敢品尝的狗蹄花(学名狼毒花)耐着大旱,在地头依然开花。家里没有多少供给给我背到学校去。我面临着辍学的危险。母亲让翠莲把芳芳叫来,和全家人一起讨论我的情况。我们家已把芳芳当作家庭成员,涉及到我的前程这么大的事情时,她的意见起举足轻重。

今年颗粒无收,明年的情况看不到,都说是十八年就是这样。家里没多少粮食,要顾这么多人的命,以我看,你的学我们供不起了!”我母亲开场白。

芳芳平时在我家里都比较自在,帮忙干活,给牲口饮水,厨房里收拾柴火,扫院子等忙不停。我在时她显得有些紧张害羞。靠着墙两只手对在一起抠指甲,低着头。在芳芳面前我也有些紧张,偶尔看她一眼。我靠着门站着。

家田呢,这孩子资性好,是读书的料,大伙都知道他要考大学,说能考上,现在不能停下来!”来我家串门的余粮老人插言。

全家人眼看揭不了锅,一大家十几口,逢年成,一斤粮食没处借,就算借了,万一明年还是这样子,没办法还!”我父亲说。

你一个人一星期的开销顶全家两个月。一大家人都要受你拖累,平常怎么样都好说,现在这情况,我不好再强求其他人,你自己说咋办?”我母亲问我。

我没有说话,把头转向外边,看到院子外边的榆树上时而有老树枝掉下来。天蓝得如同刚刷过油漆,一丝云彩都没。太阳照射到院子地上,反射起来的热量冒出青烟,隐隐腾起。鸦雀无声的盛夏是如此让人无法适应,恐惧可怕。

奶奶,我碎阿公的书不能缓,他有出息,马上考大学了,老师都说能考上,是希望。”翠莲说。

就算考上,家里拿啥供,几年高中都是全家人省着给他一个用。”我母亲说。

气氛很紧张,如果芳芳不在,我就能表达我的观点,但现在我不知道说啥。

还没结婚,芳芳帮这么多,你读书的一部分花销是芳芳的功劳。这样连累大家,还不如结婚算了,好好过你们的日子,我就省心了,大学不大学都一样!”我母亲说。

我不连累他。人家又是榜样,又是希望,眼看都盼到了,这个节骨眼停下来,等于前功尽弃,别人担当不起。这样吧,我供他把这几个月坚持完,以后上了大学,认不认我都无所谓!”芳芳突然说话。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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