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第十七章
旱情持续着。水比粮食更紧迫，老人们说的“一滴油换不到一滴水”的窘境活灵灵展现在人们眼前。人口多的家庭用水量大，想用胡麻油换别人的水，无人愿意。水被反复利用，变成泥糊状时端给牲口们饮用。水是生命之源，无水日子就难以为继。上面终于有了反应。城里的几个工厂伸出援助之手，派消防车或拖拉机用皮囊给农村送水。工厂数量太少，农村面积大，这种举动精神难能可贵，但是效果杯水车薪，基本上是象征意义。送水的志愿者不定期也来我们村一次。因为没有路，车到不了村里，停在远离村子几里路的地方，人们提着木桶瓦罐去排队分水，按人头每次半斤，各个都小心翼翼地捧着瓦罐，里面盛装着性命。为争夺前后顺序，埋怨水量不公，争吵甚至打架的事时有发生。动物身上潜伏有人们难以想象的特异功能。口渴急了的牲口们嗅到了来水的方向，记住了来水时间。从一天开始，送水的拖拉机还没有停稳，人还不知道来水，圈里的牲口好像接到统一命令那样，撞破圈门，跳过围栏，冲到水车停放点，咬破装水的皮囊，连喝带洒，村民们还没有到，水已经没有了。平时驯服的牲口露出了野性，本来它们为村人干活，伺候服务村人，也得到人们珍爱和呵护，和谐相处。生死存亡的大灾当前，最简单最原始的依存关系都难以维持。共存者成了对手，你死我活的敌对家。
人类更重视非人物种的反应，人为抢水挣水骂架打架并没有引起特别重视，牲畜们抢水的举动很快被传到了上面。县里派郭怀玺副县长带队来调研灾情，安抚民心。因为没有路，只要是坐小车的领导来不了这里。我们村里一年来几次催款项和抓计划生育的干部，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穿着和史老五队长差不多，最多背上背的草帽比村民们的白一些而已，手里也握一根像李石匠那样的打狗棍。村民们很讨厌这些干部，把他们叫做“催命鬼”。郭副县长是我们村有史以来来访级别最高的官员，大伙跑到送水拖拉机停靠的地方迎接郭副县长，还挑选了一辆最大最新的架子车，里面铺着谁家的新被褥，准备把郭县长拉回村里，担心他走那么长坑坑洼洼的土路吃不消。
郭副县长坐一辆黑得发亮的小轿车，他的随从分坐几辆吉普车跟着。虽然大家从没有见过郭副县长，郭副县长一从轿车里出来，人们就认出来了。人们对官员级别的感觉和牲口们嗅水源那么敏感。史老五队长先鼓掌，接着大伙稀稀拉拉的掌声跟着响起。这估计是这个地方千年来第一次听到鼓掌声。县长看着就是与众不同，白净得晃眼的小翻领短袖衫入在浅灰色裤子里，皮带黑得发亮，浅棕色凉皮鞋，左腕上戴颗闪光的手表，一张白净的书生脸挺招人喜欢，鼻子很高很大，好像画像中的斯大林。整个人看起来一尘不染，如同刚从电影里走出来。年轻媳妇们看到郭副县长的形象，嘴里不停地“啧啧”着。
“确实有派头，像大官，人看上去多稳当！”我们村的人爱议论，虽然没出过远门，斗大字不识一筐，他们好像天下事尽知。秦皇汉武、秦桧秦香莲、康熙乾隆、包公关公、孔子、鞑子、穆桂英孟姜女、刘备杨四郎、太上老君等好像都是我们村里出去的，人们说起来津津乐道。这会儿，他们忘记了焦土熏天的旱灾，忘记晚上没有水煮玉米面糊糊，又议论起县长来了。
“郭县长虽然是副职，威信比正职一点不差！”
“郭县长是靠真本事上去的，正职靠的是关系，没能力，怎能和他比？”
“你说得对，郭县长的文才不只在县里，我估计在全地区全省都数得上，毛笔字比老郭秀才的一点都不差。”
“不会吧，老郭秀才可是古人，现在的人再厉害，和古人比还差得远！”
“我有幸到过郭县长的老家，人家那地方真的是不一样，一看就是出人的地方。一马平川有几十里长，不放肥地都疯长，不用我们这么下力气修路，一个孩子拉着架子车就能到地头。最神奇的是川东川西有两座山，叫奶头山，远处看着就是两个大奶头！”
“呵呵呵，你别玄天舞地说这些没用的，现在不是说奶头的时辰！”有人提醒。
“我发现你是个下流胚子。奶头有啥哩，你还不是吃你妈的奶长大的嘛？”
“照你这么说，那也对！”
“你们不懂，世间的活物没离开奶头的，奶头养育万物，是吉祥的象征，那个村因为在奶头山下面，出了好几个郭县长这样的大人物！”那人继续说。
“这个我信，风水我也懂一点，是你说的那么回事！”后者完全被说服了。
“要是求郭县长给我们写幅字画，等他爬上去就值钱了！”正如李石匠说的百姓有百心，在这种火烧眉毛大难当头的危急时刻，这些人还有这么长远的打算。
“我们求求他，圣人说大神好见小鬼难拜，其实这种大人物倒好说话！”有人好像很懂哲理。
郭副县长举起戴着亮晃晃手表的胳膊，向乡亲们招呼问好。他看上去非常斯文，举手投足不紧不慢，眨眼节奏分明，带点孩子般的天真可爱。他伸出手和村民们握手。这些人一辈子没握过手，他们怕不会握，不敢伸手，但是郭县长无声的威慑力又很大，他们不得不伸出双手，先在衣襟上擦几下，再使劲攥住对方白净细腻的手。站在前面的年轻媳妇们心里很想拉拉那手，不敢，争先恐后从人圈里挤出来红着脸跑远。
郭副县长站在两段路的接头处察看了会，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干枯狰狞的高山。他乘坐的车底盘低，没办法走我们这侧的路，换坐进一辆绿色越野车，向村里开来。
“这么新的小车，想扶车都怕手把车弄脏了！”村民们好像村里来电影队时兴奋的孩子们，紧跟在车后面。那车在布满土疙瘩和坑洼的土路上摇晃着威武地前行。好像刚刷过新漆，新得鲜艳，像要滴下来麦苗里那么清香的绿色汁液。
“这车马力咋这么大，能在这种路上走，比五十五还厉害啊！”有人又发现新世界。
“你懂个屁，五十五算啥？这种车是战场上的指挥车，团级以上才有资格坐，轮胎子弹打不破。里面装的坦克发动机，有八十匹马力，一匹马平路上能拉几百斤，八十匹马的力量你想想吧。越战时这种车拉到老山前线经住了考验，中央首长当场命令多造，给有功的高级干部人人配备一辆！”
郭副县长在车窗里和蔼地微笑着，时而向外挥手致意。但是，这种优雅很快就没有了，因为路上尘土太厚，车过后激起土雾弥漫，呛得跟着的村民直咳呕吐。绿油油的新车被灰层盖住，如同狼狈的地鼠，县长也咳嗽起来，不得不关住车窗。越野车在新开的路坯上晃荡了很久，路程并没有过多少，最后不得不停下，司机看到侧面的悬崖头晕不敢继续前进。估计是被村民们的热情感动，郭副县长步行来到村里。他们也不敢让他坐上准备好的架子车。
他不需要去地头察看，因为除了茂盛的“仙麻草”外，整个村里野外毫无绿色。“仙麻草”（学名活麻）在半阴地方生长，生命力非常旺盛，满身和叶子上都是白色毛尖，刺到人或者牲畜后会注进毒液，发痒发肿，体弱者会死亡。牲口们看到“仙麻草”都敏锐地躲远。往年在幼苗时就被行人和牲口们踩踏毁掉，不能成片生长，今年别的力量削弱了，这种毒草茂盛起来。史队长带着郭副县长一行来到“官井”，后面跟着赶庙会那样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忘记了饥饿和干渴，信心又来了，又说又笑。人群需要领导者。领导是群体推举委托公共事务的组织者。关键时刻组织大家互助，渡过难关。众人的合力是社会成员心里的明灯，使其有信心有力量。
郭副县长跪在官井边上，双手拄着石条向里探望，然后扔了块土块，侧耳听了听。
“你看看，人家县长都懂这些，大人物懂的倒多！”有人赞叹。
“乡亲们！”郭县长开始讲话。人群顿时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针掉到地上的声音。
“首先，我代表县委高忠诚书记，黄兆县长向大家致以亲切的慰问。这场旱情严重，五十年未遇，面大，波及甘陕滇川黔等。中央知道我们的灾情，省上领导同志非常重视，地委行署领导同志高度重视，亲自挂帅督促各项应对措施的落实情况。高书记作出重要批示，县上成立了以我为组长，四套班子巡视督查调研员和主管领导为副组长，各相关对口局办主管领导为组员的应急小组。”
“毕竟不是十八年，饿不死人，大伙放心！”郭副县长的开场白让村民们激动不已。
“这位是县委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赵瑞升县级巡视员，这位是县委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董正堂县级督察员，这位是县人大主管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韩效勇主任，这位是县政协主管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董仰贤主席，这位是县人民政府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郭效荣副县级调研员，这位是县应急办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魏载俊主任，这位是县发改委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官正英主任，这位是县气象局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何海荣局长，这位是县扶贫防返贫办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唐成杰主任，这位是县民政局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吉占赢局长，这位是县国土局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李悦局长，这位是县农村创收增收办负责防洪抗旱工作的蘭芳文主任，这位是县农业局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陈华局长，这位是县水利水电局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李先志局长，这位是县军地应急联络二部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郭丑林部长，这位是县应急物资储备局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郭俊贤局长，这位是县粮食局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李三成局长，这位是县交通局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崔振娃局长，这位是县防病虫害办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刘守仁主任，这位是县市民服务中心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朱秀英主任，这位是县维稳办公室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林敬炎主任，这位是县“三个稳住五个推进”领导小组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宋耀武主任，其他领导同志参加今天省上召开的全省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电话会议，没来和乡亲们见面。大家对当前旱情给乡亲们生活生产带来的困难感同身受，心和乡亲们同在，和乡亲们战斗在一起，一定能打赢这场硬仗，取得伟大胜利！” 他一一介绍来人后说。
“上面这么重视，也把我们当它的臣民！”有人说。
“这么大的旱区面积，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牲口没草吃没水喝，上面想管也管不过来啊！”村民们替国家担忧。
下面唧唧哇哇的议论声被郭副县长挥手稳住。
“灾区这么大，受灾人口百千万计，我们该怎么办？”和史队长一样他提出问题。
下面的人群也不知道怎么办，垫脚翘首看郭副县长和他的随从。那些人站成一个玄月形，把郭县长围在圆心位置。
“加大救济吧，放免费救济粮，没水喝是头等大事！” 停顿了片刻，有人回答。
“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聪明才智来自人民，战胜困难的源泉在于人民。人心齐泰山移，天灾无情人有情。只要我们深刻领会各级领导同志系列重要讲话精神，发扬大无畏的革命传统，越挫越勇的坚强斗志，困难越大越要上的英雄气概，团结一致，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精感石没羽，岂云惮险艰，办法总比困难多，困难一定会迎刃而解，大家有没有信心？”郭副县长随机动员。
“有！”一群小学生异口同声呼应喊。别的村民没见过这种场合，不知道如何回应。
“我们不等不靠，自力更生，立足自救！” 郭副县长说。
“咋自救呢，我们能想的办法都想到了！”
“上面也在想办法，向当地驻军发出求助。解放军派飞机察看旱情，考虑人工降雨的可行性。你们知道人工降雨的原理吗？”郭副县长问。
“是不是从飞机上给下面洒水啊？”有人问。
“不是，是从飞机上撒一种类似于粉末的化学制剂。把空气中的水汽凝结在一起，凝结多了重量就重了，最后以雨的形式降下来！”他说。
“快一年没见过云彩影子，空中都冒火，有水汽吗？”
“天气虽然干燥，水汽还是有的。水汽人肉眼看不到，气象局用专业仪器跟踪监测得到。我们这里的水汽很低，山又多又高，解放军的飞机飞起来很危险，成本也高。县里打算先在各个村成立人工降雨队！”
“让我们降雨？我们要是会降雨，不个个都成“雨师爷”了？” 郭副县长的话还没有讲完，被人们的议论打断。
“你们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就别说。既然那么懂，干嘛蹲在下面听，不站在人前讲嘛？”炮三对谁都不客气。
“这位同志，你明白情况，我任命你为你们村的人工降雨组组长！”郭副县长看着说话的炮三。
“主要是没工具，有工具的话可以试试，总比干等着强！”炮三容易接受新事物。
“你的问题很专业，县里给你们免费派发专门降雨用的大炮和炮弹，气象局会邀请专家组织培训你们。”
“打雨是扯淡的事情，听过要雨的，没听过打雨……”
“上面的想法八成是不切实际的瞎折腾胡来！” 郭副县长的威信扫地，刚才人们对他的尊敬和期盼消失。他向空中反复挥手，这回没能稳住人群的情绪，村民们感叹着散开。
和很多东西一样，郭县长来时轰轰烈烈，激发了无尽的期待和热情，去时冷冷清清，留下的是全场唉声叹气，除了史队长和那群爱看汽车的小孩，再没有人跟着去送客。他不仅没有带来希望，反而使绝望加剧了。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