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天就是高考开始日子。我们的考场在崇文中学,距离我们学校有几十里路的崇文镇。大多数考生结伴去看考场。我没去看考场,把几十本书搬到教室里临阵磨刀。平时挤挤闹闹的大教室寂静下来,好像没有被清理的战场那样,狼藉一片,书桌上地面上很多扔弃的烂本子旧书。严肃神圣的黑板被喜好自我展示者用不同粉笔层层叠加弄成涂鸦地,看不清表达上去的内容。靠近窗口的座位上几个老补习生谈笑风生地聚在一起说话。全县所有考场他们几乎都光临过,眼睛闭上都知道其情况,无需跑去再看。个个如身经百战的老将那样镇定自若,诸葛亮神算一样一看考号就知道在哪个学校第几考场,该考场面积大小,光线如何,桌子之间的距离和摆放特点,有无一线作弊可能。要是在哪个考场,就是老天爷帮忙,在哪个考场就是命中注定倒霉。三中的桌子最差,洞洞能滑下去铅笔,坑坑洼洼无法写字。有一年他们在十中遇到刚换的新课桌,油漆味都能闻到,趴在上面能照到自己的影子,真是享受,可就是卷子不会答等等。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起床,去操场边的水龙头下面洗了两把脸,在学校食堂打来两个四两面馒头,用搪瓷碗在旧油桶锅炉房接了半碗开水,平时早上吃一个馒头,今天吃了两个,算对高考的重视。地质队自己无学校,子弟在我们学校上学,按照王校长的说法,得让其出点血,就是每年高考时,地质队派出几辆五吨卡车拉我们学校的考生到全县各考点。敞篷车里挤满了学生,大多数神情严肃。突然感觉到好像我们在奔赴战场,命运难知,徒生某种悲壮感。无论出身如何,家境咋样,以后的路都该自己走了。家人已经送每个人上马,行程要自己照料。
第一次去崇文中学。早就听说过,虽然其名气赶不上我们学校,高考升学率在全县也排前列。出于竞争,崇中和我们学校矛盾很大,老师都不往来,复习资料彼此保密。崇中的周跛子校长和我们王校长两人矛盾更大。据说在全县高考经验交流会上彼此不说话,鼻孔里冒粗气。这些传闻让我们学校来崇中考试的学生感到有些紧张。我倒觉得无所谓,甚至亲切好玩。时间还早,找到考场后我到处去转,旅游一样参观这所跟我们叫板的学校。它占地面积比我们学校大,能看出管理确实好,校园特干净。老师办公区和教学区用公园里那样起伏式上面有不同造型开窗的墙隔开。墙顶起脊,两侧盖着老瓦。校园角落有几棵脱皮的老柏树,不知名的鸟雀在树枝间跳来跃去。最后两栋教室之间有座正方形,木墙门窗镶玻璃的歇山顶古建筑,牌子标明是图书馆。正前方花园里立块一人高的石碑,上面镌刻优美庄重的书法,是崇中的历史介绍。崇文镇是本地区最大最古老的镇,相传禹治水时曾驻扎过此地,镇中间流过的河名叫禹河。崇中由以前本地最大的文昌孔庙改建而成。我围着这古建筑转了几圈,听到考试预备铃声响起。
赶紧走进考场,找到座位,把准考证放到桌右前角,端坐着等待试卷。身着警服的公安人员在教室外走动。一群留花白背头、穿中山装、胸前挂着“督考”牌子的官员和教育界领导进出教室。氛围顿时正规严肃起来。
第一科是语文,横着打开皇帝御卷那样的考卷,指定位置填上姓名和准考证号码。卷子除了比考前学校发的模拟试卷纸质好之外,再看不出特别之处。我憋着气赶紧看卷子一通遍,万一有那些一直埋藏在心里最没有把握的内容刚好出现,乘前一天的最新记忆赶紧解决一点。欣喜的是竟然没有发现那些内容。高兴难言,加快速度,一口气做下去,连作文都写完,回头再来填补第一遍不会的点,又反复了一遍。整个卷子上的考点该答的答,不会的“撞”完,没有发挥余地了,也就是说好坏就这么定了。时间还剩半个多小时,才觉得像平时那样,作文没有打草稿直接写到高考卷上,不认真不严肃,自己是拿命运开玩笑,后悔起来,反复看作文,除了个别字,就算打草稿也好不到哪,再说已经写满纸,没有地方重写了。我就坐在那等,等时间差不多了交卷,怕太早出去遭别人耻笑。
的确如老补习生所言,这里的课桌也非常破烂。我坐的桌子面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刀刻、圆珠笔、圆规等文具反复雕蚀、荷尔蒙渐趋成熟的小主人刻画的“心”和“Love”等图案。这些“杰作”见证了无数小主人的成长过程。他们秉性各异、或顽劣或乖巧、或聪颖上进或愚钝落堕,或胸怀大志或懵懵懂懂,有的经过几年成长为学富五车前途无量的栋梁,被国家重用;有的则昏昏欲睡几年白白浪费了家人的给养和自己的宝贵青春,碌碌走出校门去讨要生活;有的在某处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或者印迹,有的毫无踪影,等等。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师相同,徒各异。圣人言人体形成之时,即有善恶、贤愚、贫富、寿夭不同,性格差异,善恶并存于人身。想到这么无聊,还不如交卷了出去准备下一门功课。我立即起身,把卷子扣反面按在桌子上,离开教室。
校园里不让逗留,走出校门,碰到了班主任黄老师。他神情非常紧张地和一帮家长一起等在铁门口。看到时间还没有到,我已经交卷出来,他那不可思议的无奈表情经常在我眼前出现。
“你害怕把桌子坐塌还是咋了?”他把眼镜向上扶了扶,脸几乎触到我的鼻子。我第一次这么近看到黄老师的眼睛那么大,目光清澈,双眼皮,和女人的眼睛那样好看,看来年轻时他是个美男子。
我不吭声。
“你啊,你就这么耍吧,你耍吧,你……”他接着说。
“都答满了,我……”我说。
“都答满了?关键是答对了多少?你急着出来干嘛,不会多检查几遍吗?”他几乎咬牙切齿。我马上装得非常后悔,非常害怕,一定要注意,但是心里觉得挺开心。
考试结束时间到了,其他学生也交卷,像打开圈门的羊一样,一下熙熙攘攘涌了出来。同学们陆陆续续过来,围在黄老师周围。有的考生因为紧张捂着嘴呕吐,还有几个被搀扶着从考场出来。我们班那几个老补习生如同九进宫的老油条,挺胸抬头,蔑视身后的考场那样,他们自主行动,出窝了的小鸡,懒得回到黄老师这边来了,消失在人群中。
“怎么样,马上放松,考完再不管它!”黄老师给学生安慰放松。有个叫苏佩燕的漂亮女生,脸色铁青,拿手绢不停地拭擦额头涌出的汗珠,呼吸急喘,黄老师和几位同学扶着她离开了。
家庭条件好的同学在宾馆里吃饭休息,附近有亲戚的去亲戚家里。考场封闭,一直要到下午两点才能进校门。我和另外四五个既没有钱住宾馆,也没有熟人亲戚在附近的同学,随便吃了一碗担担面,去街上游逛。这个商店门进去那个商店门出来,时间还是很早,不到十二点。整个镇主街步行转遍不用一小时。没有发现,我们已经走出镇中心,来到外面的村里,看到一条河,就是大名鼎鼎的禹河。上面一座桥通向对面的山上,山上树木茂盛,看上去是风景之地。
“大婶,那个叫什么山,步行去有多远?”我们问一位在家门口忙活的大娘。
“不远,就几步路,那是仁寿山,上面有庙。你们是考试的娃吧,去那里拜拜,保佑你们考上大学!”大娘语气很真诚。
“好啊,谢谢大婶!”
大旱之年。河水虽没有完全中断,却成股细流。河床上有很多光膀子挖沙人,用翻斗一样大的铁锨向立在身边的铁网筛上扬沙。越是在远处的,看着越小,像挖洞的地鼠那样,看不清人,但能看到抛出深坑的沙土。沙坑间有手扶拖拉机颤颤悠悠绕来绕去,寻找挖沙点拉沙。
没有水的河床失去了那份妙曼,那种生机,给人莫名的惋惜和惆怅,如同看到某个生命即将要停止那样。桥也就三十米左右长,我们很快来到山脚。对着桥的主路入口处立了块高大牌子。上写“仁寿山国家森林公园”以及相关介绍。两根柱子上是:仁寿山林秀 清源水韵长。山不高,估计三四百米,从半山腰开始见到简陋庙宇出现,更多的是文革留下的残墙和瓦砾。山上埋了水管,树木得到浇灌,和周围荒漠般的农村比是另外一个世界,葱葱郁郁,凉风习习。有松柏树,也有垂枝依依的柳树、居家常见的杏树和桃树等。我们给一个小功德箱里投进一些毛毛钱。还没走到山顶,听到远处五零二厂上班的报时器像警报那样响起,知道一点半了,赶紧下山。按照大娘指的近路走,很快回到校门口,加入到众多正在等待开门、神情各异的考生中。
下午考英语。英语作为一种拼音文字,拼写和发音一致,不一致的有很强的关联和规律性,语法也简单,是世界上非母语人群最容易学习的语言。主要限于当时的教学方法和环境,英语成了很多学生迈进大学门的拦路虎,考英语前,考生像重罪嫌疑人听到要出庭受审那样。
“死期到了!”有人感叹。
“我啥都不怕,就怕这个破英语,中国人为什么非得要学英语呢?”有人问。
“去找慈禧太后算账吧,她把国家搞垮,落后挨打,被洋人欺负,害得直到今天我们还得学别人的鸟话!”
“你们谁教我学英语的方法,我给你磕十个响头。我父亲说假如我今年英语能过五十,他奖我去北京旅游!”
叽叽喳喳对英语的感叹中考试铃声响了。
照样是横向打开皇帝御卷样的考卷,不过这次打开的是外国皇帝的,很多人看了就眼花,有一大半字不认识。
和往常模拟考试一样,听力平时训练不足,速度快,几处没把握,最前面的选择题里几个长短音没把握,随便选择了事。后面的单选多选题我能直接背出词组,不需要看完ABCD四个选项,直接找读出的那个作选即可。改错题有个别没有把握,阅读理解、完形填空和写作我觉得比模拟题还简单,考前最怕的虚拟语气只有一道题,我也会。有些欣喜若狂,怕待会脑子不好用,快速把整个卷子答完,估计时间只用了一个多点小时。放松片刻再检查补正就行了。总之觉得非常有把握,心里高兴地直跳。
考试气氛显然没有上午语文课那么紧凑。好几个人不到半小时就懒懒散散趴在桌上等时间过去,把试卷拨来拨去无奈地望纸叹息,有的等半小时到了交卷去复习下一科。
对王校长都不在乎的老补习生王泽中和我在同一个考场。全考场我就认识他一个。前面说过,他每年都因为英语考十几分,挡在大学门外,被英语拖得精疲力竭,无计可施。
他的座位在我斜右前方。我以为他早交卷走人了,发现他还在。我趁这松弛间歇看他。我知道他准备“阄”很久了,但是“抓阄”不能被监考老师发现。我想看他咋样想办法“抓阄”。他好像也没有。头平放桌上似乎在睡觉,慢慢我发现他其实在瞄瞅右前方一个考生吊在桌子左侧面的试卷,是他右侧桌子的前一个,距离不远,应该能大概看到卷子上写的ABCD选项。我也想给他投纸条,努力了几次,终不敢,只能心里为他祈祷。七年了,谁都理解那心情!
选择题几乎都是我做过几遍的原题,阅读理解再多看了会,内容简单,问题明显,每段的开头句或者最后句基本就是答案。改错题反复几遍,有两处没把握。写作之前练习很多,能拿到高分。整个试卷过一遍,就这样了,英语没有问题。我把卷子反扣桌面离开考场。
我忘记早上被黄老师因为交卷早而发火训斥,扬长走出校门口。没有想到他和王校长站在校门口的小卖铺前面说话。
“董家田,你要干什么?关键时刻不……”从他眼镜里我都能看到他气得快要哭的样子,眼睛有些红。
“黄老师,我都答满了,我……”我哆嗦着。
“你给我再说一句话,我明天不让你去考试了……”他狂怒了,声音在发颤。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成功其实在最后一步,临门一脚。”王校长说。
考试结束后,王校长把考生召集起来严厉训话,强调不能早交卷。一定要用四遍法,即最有把握的第一遍抓紧时间答完,基本有把握的第二遍补上,把握不大的第三遍答,没有把握的交卷前“蒙上”。要走好每一步,更要注意最后一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