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饭后,芳芳把炕桌带碗碟收走端到厨房,忙了会她回来。我坐在炕上,她坐在地上的椅子上。紧张的考验开始了。我俩偶尔互相扫一眼对方,不知道说啥好,时间过得很慢,又很特别。
“瓦厂今年活多吗?”我终于想到了话题。母亲经常告诉我要会聊家务,否则二十岁的人了会被人笑话。
“多能多到哪去。”芳芳好像对这话题不感兴趣。
“是,今年这么旱,修建少,买建筑材料的人也少。”我说。
“呵呵,还懂得挺多的。”芳芳说。
“家里今年种田了吗?”我又问。
“连没种的一样,用拉来的水种了些菜。”芳芳好像对我的话题还是不感兴趣。
“你累了,早点休息吧,被子在这里。”芳芳脱掉鞋,上炕来,把炕柜上的一条薄被子取下来铺在炕中间,又取下来一个新枕头,从炕柜里取出来一条新枕巾铺上,“我也去休息了,每天都得早起哩!”
“我不累,你不累的话说说话也行。”我礼貌性地招呼芳芳。准备好铺盖后,她应我的要求,没有下炕,坐在炕头。
我靠着窗户,她靠着对面的炕柜,中间是一条被子。这期间两人又都感觉到了瞬间而过的不好意思。
“你咋不给瓦厂起个名字?我经过门口没看到厂名,想起这事。”我转移话题。
“我没文化,你给起个吧。”她说。
“起名‘芳芳砖瓦厂’咋样?”我说。
“好啊,我不懂,你是文化人,你起吧。”她说。
“明天你找块木板,我给你写了挂在厂门口,咋样?”我说。
“行啊,你别写的字别人认不得,写错就丢大人了。”芳芳对这话题似乎感兴趣。
“不会错,这么几个字都写错的话,这么多年不全浪费了吗?”我说。
“搞不懂。你哪天放假的?”她问我。
“没几天。”我想说昨天才到家今天就来你们家,那样的话她应该会高兴点,可是又没说。
“我听人说你是榜样。”芳芳说。
“我也不知道,是翠莲去学校搞的。”我说。
“呵呵,翠莲能把你搞成榜样也不错啊,别人学习你啥呢?”芳芳问。
“我也不知道。王校长和黄老师想帮我,说县级表彰能加分,每个学校都在想各种办法让学生多考一个算一个。”我说。
“真有福,还能和榜样坐一起。”芳芳说。
“那些老师对我好……”
“人都说你考上大学了,是大学生了,我还能和大学生坐一起一次,难得。”她又说。
“还不知道成绩啊,刚考完,要等一个月,都是胡乱猜,说着让人高兴的!”
“我不知道高兴不高兴。猜也要有苗头,咋猜不到我的头上!”她说。
“你要是一直上学,比我强,你学习好。”我说。
“我爱念书,可是我笨,早点停了也好,免得最后考不上遭人笑话。”她说。
“你的字写得好看,你还会写毛笔字,我连毛笔都捉不住。”我听大人说芳芳小时毛笔字写得很好。
“你咋知道的,我啥都不会。噢,对了,我给你看一个东西,向大学生请教下。”说着芳芳跳下炕,在地上的柜子抽屉里拿出来几个本子和几支笔,紧张的氛围才有所缓解。
她拿来的是瓦厂的经营记录。本子封面上早就有她自己定的厂名:仓湾建材厂
“啊,仓湾建材厂,这么好的名字,气派,你从哪学到的?”我问。
“我自己胡乱起的,怕人笑话,没敢给人说。”她说。
说话时间久,气氛轻松下来,两人的害羞感减弱。我伸开在被子里蜷了很久的腿,没有想到碰到芳芳的腿,本能地抽回来,对方的也躲闪,心一顿,好像被电击到,感觉到她也紧张了下。
“要么叫陇县仓湾建材厂。”我赶紧装镇静。
“加上县名太大了别人会笑话吧。”芳芳说。
“也是,要么就叫仓湾建材厂,你起得真好,有档次很正规。”我说。
“那就好。我爸还说让你来了给写出来哩,说你的字好看,又是模范,写的牌子能带来好运。”芳芳说。
我又把腿伸出去,在被子里又碰到对方的脚,两人再没有躲闪,脚轻轻碰到一起。芳芳的本子里记录了整个瓦厂的发展过程,筹建、招人、购置工具、每天的收支、客户名单、客户反映的问题、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案以及打算添加的物料等等,虽然有错别字,但是一笔一划记录特别认真,详细清楚。对芳芳的敬佩感油然而生。在交谈中我俩的脚好像彼此试探那样,躲闪几次,最后不自觉紧贴一起,被彼此吸住。这样,本子放在中间的被子上,我俩脚搭在一起说话。
“你都是大学生了,我就等你放我哩。”
“我配不上你。”
“我咋能配上大学生,一个瓦厂和泥打交道的女子。”
“你比我强,我考试结果还不知道,估计不行。我上学是你供的,人要有心,路在心中。”我突然想起我母亲经常给我们说的这话。
“真会说话,我问你一件事,你别生气。”芳芳好像很严肃。
“本来是事实,你问!”
“听说城里的娇小姐看上你,想来你家,翠莲把墙都赶紧糊了一遍。”
“那是几个同学,想来农村看看,轻松下,算旅游。”想起自己对高小红的那种心里,芳芳的过问让我突然有点心慌吞吐,觉得自己很浅薄忘恩,很愧疚。
“天黑了,我去把大门闩住,怕邻居家的狗有时进来。”芳芳说着跳下炕去。
天完全黑了下来。看到窗外夜空浩瀚,一轮明月。花园里的林檎树和牡丹树看起来好像比白天大了许多,成了美丽的剪影,染上陌生的梦幻。传说农历七月七在葡萄架下能听到牛郎织女会面时的潺潺私语。我感觉现在在那牡丹树下就能天人对话。院墙外面有几棵大榆树和杨树,枝头从墙头伸进院来。其中一棵树干要两人围抱的老榆树像一把天宫巨伞,盖住了芳芳家厨房的一大半屋顶。月色如缦纱在树顶飘舞,似乎能听到微风伴月,天籁协奏。此刻,人间天上,天上人间。多么让人遐想连绵,留恋难舍的夏日月夜。芳芳把院子里的东西归拢到位,把我带来的小鸡放进墙角处一个独立的鸡窝里,关好各个门窗,最后把大门从里面闩好。《朱子治家格言》里说“即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芳芳的举动让我不禁想起这句话来。完了她向厅房走来,快到台阶时又折回到厨房。过了会,她端来碗碟茶水等。
“你今晚吃那么少,饿了吧,再吃点饼和下菜。”她说。
“我不饿,我吃饱了,我饭量不大。”我说。
“饭量不大,因为你不干活,像我一样一天在瓦厂干活十几个钟头,你饭量就大了。”她边说边把筷子递给我,把东西放在炕头边,又上炕来。
我俩吃饼和菜,喝水。两人的腿搭在对方的上面,亲密无间,如一起玩大的玩伴。
“你觉得我做的饭菜怎样?”
“这饼是你烤的吗?下菜是谁调的?”饼酥脆香甜,吃到嘴里好像就化掉,拌菜是姜片和小黄瓜,微辣而清甜。
“是我,我弟弟把饼带到学校去,同学都抢着吃。”芳芳说。
吃了会夜宵,她把东西收进身后的炕柜里,我俩又聊天。生疏感消失,小两口的幸福感一波一波袭来。
“我爸经常给我弟弟表扬你哩,说你爱学习、懂事、帮大人干活啥的,让我弟弟多学习你。我要是还在上学,他肯定也要让我学习你哩。”芳芳说。
“你上学时是好学生,你要是上学,肯定比我强,你能考出去。”我又说。
“现在已经晚了,我爱念书,但怕写作文。三年级时老师布置的一篇作文题目是《难忘的一天》,我才写了三十多个字,不停地数,还是三十多字,你说咋能写多字哩?”芳芳说着自己笑起来。
“我是胡乱写,我感觉经常写就能写多字。作文最能体现熟能生巧。我想起啥就写出来,也不管主题,这样练习多了,任何内容都能归纳出一个主题,而且越写越爱写。后来写作文也不需要打草稿了,这次高考我都没打草稿,直接写到卷子上,黄老师说了我一顿,打草稿确实也好不了多少。”
“给你枕头,垫在后面坐着舒服点,你累了。”她递给我枕头。
“我也不很累,我没干活,你干活累,你靠着吧。”我说。
“我这边还有。”芳芳从炕柜上又取下来一个枕头,放在炕头,斜身靠在上面。我早上天不亮就出门,没吃东西,折腾了一天,走了十几里路,感觉全身有点酸,但是第一次和芳芳这么单独交流,新鲜激动,不觉得累。我把枕头放在胳膊下,斜身躺着。两人的腿交接在一起,身上过电似地一阵一阵冲击得心跳。两人又都装得很镇定,压制着自己心里奔腾的海洋,也不知道接下来波涛会把自己带往何处。两人不约而同的心里,期待时间尽量过得慢点,永远就这么腿搭在一起说话。
“你在学校有很多女生喜欢吧?”
“没有,人生地不熟,谁喜欢我啊?”
“读书的女孩子胆子大,你是好学生,有出息,她们会对你有意思,呵呵,看脸都红了吧。”芳芳逗我。
“没有,我在英语成绩好的班里,基本都是城市女孩,哪能看得上我啊?再说,我要操心念书也不会想这些事,不然对不住你们供我!”我解释。
“噢,说起英语,英语是啥,我爸哪天还说你来了让你给他说几句英语听听,说他学过苏联人的话,怕苏联人打进来了不会话就被杀掉,会他们的话就不杀。说”好”是“哈拉少”,你说苏联人怪不怪,我们是越多越好,他们是把‘少’当做‘好’。”芳芳说。
“哈哈哈……”我俩都大笑起来,因为她卷着舌头学,声音都变了,真有点那味道。
“你给我说几句英语,我听听。”芳芳说。
“好,‘门’是‘倒’, 窗户是‘未倒’。”我说。
“怎么门是‘到’,窗是‘未到’,好像点名一样,这是哪里人说的话,比苏联话还难听。”芳芳说。
“哈哈哈哈,呵呵呵……”我俩又大笑起来。
“这是英国人、美国人的话,人家比我们发达,我们要向人家学技术,先学语言。”
“那你给我多教点,万一美国人打进来了我会美国话,他们就不杀我。”芳芳说。
“哈哈哈……哈哈哈……”我俩又大笑,我眼泪都出来了。
“行,你将来厂子办大了,说不定要出国。”我很想不再回家,不再回学校,啥都不管了,和芳芳在一起,帮助她办瓦厂。很快就这么熟悉,我喜欢她,她漂亮聪明勤快心好,有这么好的未婚妻,我多幸运。突然大脑发涨,出现早上地里看到的情形,不知啥时间,我靠向芳芳,发现时自己的嘴贴在芳芳的嘴上。本来我们之间相隔两尺距离侧躺着说话,身子好像从空中腾过这两尺飘到芳芳跟前。想赶紧躲开,又不能,一股清香味袭来。
幸福在一刹那。因为新鲜和激动,我们一夜未眠。夏天的夜很短,没有感觉到天已经快亮,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唤醒沉睡中的村子。
“亮了。”我看到门缝里透进来的光线。隐隐能看见芳芳白净娇样的脸,反复亲她的脸颊,感觉不够。
“是。”芳芳说,她一支胳膊搂着我的脖子。
“天亮了怎么办?”我轻声问芳芳,又好像在问自己,怕天亮,觉得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芳芳没出声,能感觉到她这会很困,我也很困。想用什么东西堵住门缝挡住光,静下来,好好睡一大觉。紧张了一会,不知不觉又睡着,做了个富有浪漫色彩的晨梦。
梦境中是一个雪夜。在房间里呆了一整天的芳芳和我从屋里出来,空气清新沁脾,月光如曲夜如诗。门口有一棵高大的老椿树,月亮架在它的树端,如一炳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玉盘,温情默默晶莹透亮。椿树枝条上有好几处喜鹊窝,长年累月地建设,中间的一处已经有好多层规模,周围几个高低不同,月夜下看上去,它们像是不同的村落,月亮就挂在那主人们的床头或窗口,恍比海市蜃楼,仙子居所。雪花还在零零星星飘着,偶尔能看到反射月光的雪晶,如忽逝的彗星,瞬间不知所往。地面和屋檐上的积雪有一尺左右,瑞雪兆丰年,真是个给人期盼的吉祥冬天。一丝风都没有,脖子里时不时进来一两粒雪,得到天上来的小精灵厚爱,心里涌起阵阵幸福和对神奇大自然的感恩。椿树上传来啾啾的声音,或许月光太亮,惊醒了梦中的主人。我和芳芳穿着防寒服带着手套,站在椿树下好久,心有灵犀地倾听树上的声音。我俩都不说话,小心翼翼,怕会惊扰了这雪夜。院子外边是小麦地,麦苗盖在厚雪被下面。这里是山丘地带,沟沟壑壑。今夜,这些近山远沟被月光和白雪抹平,浑然一体,一望无际,惟透亮一片。本在远处的村落仿佛就在眼前。我在前面开步,拉着芳芳的手,她踩我的脚印,两人向夜的深处走去,一直走了很久才停下来。
“安静的雪夜,无字的书。”
“我不会欣赏。”
“我俩一直这样走下去,天永远别亮。”
“你对我永远能和今晚这么好吗?”
“我能,你能永远和今晚这么对我好吗?”
芳芳没有说话,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温润的嘴唇,冰凉的鼻尖激发了我心里的火山,燃烧得我全身颤抖。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人说月老,月老是啥意思?”
“月老就是月亮当媒人,天作之合,我俩今晚拜月老吧。”
“那好啊,你对着月亮发誓,永远对我好,和今晚一样。”
“好。”我说着,跪下来,没膝的雪盖住我的双腿,脱掉手套。
“你也跪下来,媒是给两个。”
“你发,我不发。”
“哪有一个人发的?”
“那你先发!”
“我俩躺在雪里印两个人印,对着月亮说千秋愿,年年今夜此相见。”
“好。”芳芳紧贴着我躺在深雪里,拉着我的手,月亮就像在我们俩眼前那么近那么亮。
“千秋愿,年年今夜此相见。”芳芳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