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碎阿公,先不急,好好休息几天,读书累,还没缓过来,等考试成绩下来了再定。休息几天了再和我们一起去修路,一样也能锻炼!”翠莲说。
“队长不在,还有人修路吗?”我以为大伙都被干旱搅乱了脚步,夏粮颗粒无收,哪有心思修路,而且队长被带走还没确定消息。
“队长应该没犯啥事。地里没活,总不能躺在家里干等吧,庄稼人就是干活的命,只要干,困难大也能熬过去的?”翠莲说。
想想翠莲的话,觉得有道理,试还不知考成啥情况,走远了,万一考上了又得回来,干不了多久。最主要的是我给史老三写了告史建国的状纸,现在又知道史队长被抓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搞得我心里很紧张。从芳芳家回来的第二天我就去修路工地。往年假期也都干家务活,但是还有书本和作业作为退路和借口,感觉自己是学生,还没长大,干体力活不是我的主业。高中已经毕业,学生时代结束,书本和作业不再成逃避劳动的借口,自己已经长大。失落感涌来,不想干体力活,向往外边的世界,却不知道路在何方,不愿面对眼前的现实却无法回避。
工地上人并不多,大灾当前,能静下来很难。快一年没来,变化很大,几乎认不出原地。路坯开好了,剩下的活主要是拓宽和平整路基,最后铺上石头就大功告成。翠莲很激动,领我看她们修路队队员比赛转运土石方的地段,在几处铲平的壁上竟然写着名字和排名:何忙举弟一名,董跟兰弟二名,王热二弟三名……旁边还画上数量不等的红旗轮廓。
“这些是谁写画的?”我问翠莲。
“我们大家一起估摸商量着写的,对不对,碎阿公?”她说。
“你们怎么这么能干,一天学校门没进过,还会写字会画红旗。”我很好奇。
“都不会写,不知道在哪看到大概样子就记住的吧,拴柱写作业时给我教了些字,我的名字我会认,不会写。”她说。
“太能干了,没读过书,能写出这么多,能明白,很好了。不过‘忙举’应该是‘忙女’,她和我都是六月大忙时生的;‘跟兰’应该是‘跟男’,她父母想在她后面生个男孩;‘热二’应该是‘惹儿’,让她惹来个男孩;‘弟’应该是‘第’……”
“哈哈哈……有的一个字是几个人写出来的……”翠莲大笑。
“如果大人不重男轻女,让女孩子一样上学读书,她们改变自己和家乡面貌的可能性比男孩子更大,起码不差。”我说。
“就是的,我们这个地方的人思想保守得不行。”翠莲说。
“‘深陷’去哪了?”
我最想看看它的变化,几乎找不到方圆几十里喊叫了几辈子的“深陷”了。
“‘深陷’被我们埋平了。”翠莲说。
几十米深的老坑几乎被填平,完全出乎我的想象。以前垂直的坑壁现在成了十几二十度小坡,和周围地势融为一体。那些老哇窝没了踪影,苍老的苔藓等都被埋掉,整个地方焕然一新,呈现出一个比周围略低的盆状地段。这个祖祖辈辈让人毛骨悚然,诞生恐怖故事的天外世界被翠莲这些普通女人主导的修路队用镐头、铁锨和架子车征服,笼罩在方圆几十里人们心头的阴影随寄托物的消失而冰消云散。改头换面后的新地方看起来成了个崭新的宜居风水之处。真了不起,变了人间。人一旦下了决心专注于某事,改造力超出自己的想象。“愚公”打算通过子子孙孙努力移走屋前的大山,绝非异想天开。
进入假期,有学生和孩子跟着大人来,给枯燥繁重的修路工地增添了生机和乐趣。
“家田考完了吗?”我见到史建国。他长得像他们家的长辈们,个头高,英俊,颇有风流倜傥之样。
我们这里风尘太大,大多数人一年四季都戴帽子,包括年轻人,所以看上去老气横秋,也反映出人们封闭保守的内心。史建国不同,他没有戴帽子,留着分头,显示出年轻人的时髦和不随大流。和他五叔史老五队长那样,衣着看起来工整干净有型。
“是。”我答。
“能走吗?”他又问。
“难,估计今年考不上。”我说。
“你肯定能走,不行再补习,不要像我,窝在这种地方啥心都快死了。你知道,多能干的人放在我们这里就是断翅的老鹰,咬钩的鱼。”和往常一样,他见到我很开心很亲切,话多得说不完。好像他不知道或没把他五叔被抓走的事情放心上,而且把打伤他三叔的事早忘了,更不知道他三叔不能原谅他,在找人告他。想起我无中生有杜撰的状纸,心中暗暗生出无尽歉疚和担心。
别人说“史家的人心宽”这话。确实能看得出来,他们心宽,这个世界如同专搭给他们的舞台,无拘无束地表演着自己想要的角色,追逐自己心里的梦想,所以对他人的看法没有那么在意和敏感。无论长辈史老三还是晚辈史建国,他们对生活和世事的感知不同于其他人。大多数人就像被架在磨道上,只想跑快点,尽快尽多磨出面粉后收工。他们这个家族的人会思考为什么被架在磨道上,磨道上有什么不好,如何改变等。我的思想一边开着小差,一边应付着。
“再说吧,反正现在不知道咋办。”我不敢正眼看他,不想讨论和学校以及考试有关的话题。
“今年的题难吗?”他又问。感觉到他的话不是随口感叹,有些用意在里面。他初中读完后再没进过学校的门,按理对高考的事情尤其是考题难度不会关注。
“咋说呢,会了就不难,不会就难,和我们以前时一样。”我拿大道理应对,想终止话题。
“我后悔没上高中,当时激动听大人的,现在后悔得不得了。贩过猪,吆过羊,收过废品,开过磨房,弄过瓦厂,都不好办。主要是这个地方没水,再加这个地方的人不行。水是生命之源,没水能成啥?人不行,想干点事的独木难成林。没一点成就,日子白过了。确实不甘心,一天窝在这干土里。你看,像今年,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趴在地里有什么用呢,吃的弄不下来,肚子填不饱,人生还有意义?”他不经意间抬头望了望天。
“确实是……唉……”我担心的事情全被他说出来了。
他和我同龄,早结婚过日子了,是我们这一代传统生活的先行者,他的感受对我有真切触动,不像别人的话那么空洞。
“我想试试考大学,你看,咋样,老同学,我只给你说,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他们会笑话,还有麻烦事,你知道我成家了。”他的话无疑给我一颗炸弹,惊得我不知所以。
高中阶段我天天拼死拼活学,上课专心听记,咬牙完成当天老师布置的作业和自己心里订下的任务,天不亮起来读和背,晚上做题到瞌睡无法坚持才罢,有问题马上追着老师同学问,功课没落下的感觉,对高考结果都心里无底。我清楚高考内容和初中学的知识有多大差别,更何况他离开学校三年,有那么多创业经历,不可能在这期间再学习功课,而学习是不进即退的修行,估计他现在也就像他三叔说的那样能画出自己的名字,口算账而已,咋去试高考呢?
“可以考,问题是没上过那些课,知识点很多,我都没理清,除非你去学校上课,自己学可能难。”我如实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我给你说,我这辈子重新去天天坐在课堂上学是不可能的了,我自己学,你今年走时把课本和复习资料全部留给我。”他非常认真地说。
“那没有问题。假如考不上,我还想补习,书和资料我要用呢。”我还是没敢看他的眼睛。
“那当然,你是好学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希望,是我们这个地方的希望,一定要走出去,绝对不能困在这死地方。把心用到书上,一鼓作气,咬牙坚持,不达目的不罢休。”他口气严肃真诚。
“假如考不上,我妈不让我补习,我想出去打工,你觉得咋样?”我扫了他一眼。
他做出一副很有经验的表情,凝重地说“出去打工呢,新鲜几天,见见世面,锻炼人,总比窝里窝着好,不是啥好选择。万一你今年走不了,你听我的,补习一年、二年,甚至三年,就是要走出去,到新的天地里去闯,对你,对我们大家都是好事。”史建国语气坚定地说。
“如果有熟人能在城里找个事做也可以!”我说。
“也是打工,对多数人来说,总比窝在我们这地里好,但没本质区别。我现在的深刻认识是路在书里,要在书本里找新路,别跟着大人走老路。你前面走得很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一定记住我的话”他又扎扎实实地说了一遍。
思索着他的话,我怕他继续说下去,我何尝不想走出去?但遂愿的有几人?现在我等分数下来,就如坐针毡,大道理也听不进去了,忙打断他问:“工地上主要是女人和年轻人,其他男人去哪了?”
“那帮人不干正事,在要雨呢?”他不屑一顾地说。
“我们去看看吧,他们怎么要,我没见过?”我说。
“我也没见过,也不感冒,你想去的话我陪你去看。”史建国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