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31）连载

             　第三十一章

我小时候，我们家来得最多的人是李福来。那时村里过段时间要搞一次批斗大会，要么把人专门召集到官场上，要么直接在田间地头，歇工间隙整。只要那些重点分子中有一人的言行该受到批斗，其他可以沾点边的就都得陪斗。

李福来脑子活络，闲冬腊月他常做些小生意。不知从哪倒腾来些“颜色”，分装在一些小玻璃瓶瓶或用旧书纸包成三角形的小包包里，穿旧了的和不喜欢的衣服，用盆水放上一小包，染制染制，就成了一件新衣服，年轻小媳妇自己捻的羊毛线织的毛衣围脖，染染，穿戴到身上，很是俊俏流行。他还备有五颜六色的丝线、针、顶针、头绳、头发卡子类针头线脑的东西，装在两个箩筐里挑到附近各个村去走街串巷。手里拿个旧两面鼓，进村不用吆喝，当啷当啷响几声，我们叫“梆当儿”，对这声音特别敏感的女人或小孩很快就围他几圈，也就是书里说的“货郎儿”。人感觉没他还不行。箩筐里还有些自己烧制的“响响”，就是用红土捏的鸟狗等造型，埋在炕洞里烧熟后不易打烂或湿了化掉的小玩意，嘴或屁股处钻了洞，吹时发出嘟嘟嗖嗖声音，孩子们很喜欢。这些举动与当时的社会形势不相容，被认为是投机倒把。为这，他没少挨整。他个子高，每次和其他人站一起批斗时，老站在最中间，好象教练领一群队员，人高马大很显眼。再有，别人都戴扁人那样的狗舌头布帽，他戴顶油迹垢串的皮帽，看着扎眼另类。有个工作组的人认为他标杆似地站在那里不是在挨批，是在无声抗议或搞怪，就喊他把头低下，腰弯下去。

“我这身材高，就这样，要不就爬下了。”

惹得几个年轻人过去给他又是上绑，又是扇耳光。

“李福来！你说你除了瞎捣腾，你能干什么成事？”工作组长呵斥他。

“细活咱干不了，拉车咱敢说大话。”

就因为接话茬，夸海口，平时别人是两人一辆胶轮架子车倒土方。给李福来一人两辆旧时遗留下来的大木轮车，如兵马俑推的战车那样结实，很重，轮流运转，不能中途有歇脚的机会。别人都歇工了，只剩下他弓腰拉背，赤着黑糊糊的上身，来回往返运土方，汗水从背上流进裤腰里，如小溪汇流进溶洞；长长的胡子随风飘动。整个人看上去好像是一只掉了队的老山羊。

看到自己转下的土方最多时，李福来兴奋地翘几下胡子，“五八年开洮河时，咱运土方比下了几县的人，这算啥！”

“咣！”一声。他晒晕了，倒在地上。裤带都挣断，被拖到阴凉里，全身软得和面条一样。眼睛闭着，从头到脚都是土，像个挖出的土人。

挨斗后他经常跟着我父亲一同来我家。

“不要做生意了，挣不了几个钱，还得受糟践！”奶奶说。

“二妈，人来到这个世上肯定会遇到风风雨雨，不过要拼一场，才值得，不要把光阴给糟蹋了。发家就得经商，你可别小看那些颜色、响响。只要倒腾着，手头宽松些，要说发家，说不定哪天也会发哩！”他深深的眼睛看看我们，目光如同少年一般虔诚。

“唉……”奶奶叹口气。

“腊梅花开在数九寒冬，天越冷，颜色越俊俏。二妈，你说对吗？我做些买卖，挣些贴补，没伤过没害过任何人。他们斗我，让我觉得我就是腊梅花，越难越寒倒更好，心若阳光。”

“唉……”奶奶是小脚，行动不便，老压腿坐在炕上。我最怕听到她老人家的叹气声，很长，力量很大，在屋里院子里久久盘旋，最后石头一样重重落在我心上，让我心慌不知所措。

“不要叹气，二妈。路总在往宽处走。”他安慰道。

晚饭熟了。他没有走的意思。

“你给我舀碗面汤，小侄。”他吩咐我。

很快吃完第一碗。

“二妈的饭菜好，弟媳也上手了呵。”他夸赞几声。

 第二碗饭吃完。接着盛第三碗。

“我自己去盛。小侄子还要做功课呢？什么都可以耽误，读书人的课堂，庄稼人的麦场，这两样千万不能误。”说着话，他的身子已经进到厨房了。

吃完饭，他还没有起身的意思，盘腿坐在炕头上，双手端起了我爷爷的水烟瓶。眼睛埋在深深的眼窝里，把胡子左右捋整齐，圣人一样坐正，一边看着蹲在地上搓草绳的我爷爷和我父亲，一边呼噜水烟。

我站在门口看他。

他的袖子褪在半胳膊，眉毛也长长的。煤油灯的光线很昏暗，蹲在墙角下的爷爷和父亲几乎成了漂浮的剪影，惟有李福来的胡须显得很有力量。他年龄其实并不很大，估计和我父亲差不多，满脸胡很浓密，给我一种无言的信赖和力量感。他一定知道我在看他，一定明白他的到来让我感觉到宽慰。

“小侄子长大肯定有出息。三岁看老，你看看他的字就知道。比我们的老祖宗王进士差不了多少。”他转身看看我用土圾子疙瘩写在墙上的“身体健康”，“身卧福地”，“出门见喜”和“六畜兴旺”。

爷爷和父亲不吭声，只顾忙手里的活。我爷爷因为有钉碗的手艺，转村去钉过碗，被认为是投机倒把受批判，我父亲也被牵连。之前他们俩人都要站在批斗会场，后来允许去一个人的时候，父亲去，爷爷就背个破背篼满山遍野去拔鬓草，一条埂接一条埂踅摸。他一年四季穿条缝补得看不到原样的烂棉裤，年过八十，个头本来就不大，现在更是个小干瘦老头，裤裆几乎扫到地上。每次基本都是在批斗会结束，我父亲回到家里的时分，爷爷也如同搬家的蚂蚁一样背负着一筐满满的鬓草回来。这个夜里，父子俩就是搓草绳，一直到深夜，互相不说一句话，只听见我爷爷给手心里吐唾沫的声音很大，如同向我小小的心里丢石头，我感觉要崩溃。如果李福来在，我就轻松很多。

“小侄子，我考考你。我们村的姓你都会写吗？”过了一会，李福来说。

“我会写李家、王家、史家、董家。”我说。

“才念书就会写这么多姓氏，以后必成大读书人。”李福来说。

我父亲蹲在地上把草分成一缕一缕摆在那，我爷爷一只脚下踩着搓好的绳子，滋溜滋溜把摆好的草继续搓成绳。搓草绳并不需要那么专心致志，不知道他们在想啥，好像没听李福来说话。

“我们村千号人，十四姓。何姬李，许逯张，董王史，虎郭江，蘭宋康，火凤凰。这么多姓，其实都是一个祖先的后代，就是王进士。王进士是大读书人，文武双全。他本想为社稷江山出力，没料到那时的皇帝是天上跑下来的一个魔王，一心要灭绝人间，不过上天经常派天兵天将在空中巡视，魔王不敢直接残杀老百姓。他就变出无数分身，装作朝廷命官到每家每户，悄悄把四条害人的暗河打开，漫流向四面八方。一条是欲河，能让人有各种上天都没见过，无法满足的欲望，如一个无底洞的嘴巴，能吞进去金山银山，欺骗人们去河里淘金，一旦进去，都通通被吞掉；一条是情河，让人变成一种火烧鸟，心里有各种各样的爱恨交织，如火烧火燎，拔掉身上的毛，蘸嘴里吐出的血到处胡写乱画，直到气息耗尽；一条叫浑沌河，让人忘记往昔，区分不了悲苦和幸福，记不住教训和教诲。王进士识破这个魔王在用诡计把人要引向地狱毁灭。他写文章提醒天下人，在鱼肚子里发暗号动员腊月三十晚上各家一起动手把各家各户的魔王分身杀掉。可是他的计谋被魔王皇帝识破，按照朝廷律令，诛杀九族，他带家人远逃到海边。岸上照样长着美丽的椰子树，上面挂着玛瑙一样漂亮的椰子果。可是，海里不是水，滚动着烧红的刀枪射箭，腐肉烂洞，铁戟毒刺，那些被魔王打开的暗河冲走的人集中在这里，哭喊乱叫，凄惨不已。正在他们一行人惊吓七魂丢了五魄时，过来一只花背方头的大老虎，在岸边散步。老虎说魔王的那些伎俩用不到它身上。让王进士一行全部上到它背上。老虎驮着这些人就在那布满血肉的铁水铜海里走过。没想到那些惨叫挣扎中一个是王进士认识的熟人，一起中举的一位江南才子。王进士能看见对方，对方看不见王进士。他们吓得闭着眼睛，被老虎送上一个荒岛。看到乌黑的云从山顶升起，刷拉拉一阵大雨，黑云中间透出彩色的阳光，能看到生机盎然的田野，鸟儿在舒缓地鸣叫，咩咩的羊群也出现在眼前。

王进士爬到岛上的山顶看，原来这个岛并不大，一座弯曲的山如簸箕的边那样，绕出一个平地。平地的出口很小，外界看不到里面，里面能看见外边。现在绕着岛屿的是蔚蓝色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并没有他们来时看到的那些。他不知道他们到底身处何方。反正也无妨，世外桃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垦了些地，种庄稼过着安宁平和日子。没想到王进士已到晚年，快把外边忘记的时候，发生了他们都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个陌生人冒冒失失来到岛上，给他们发上面下来的文件……”

夏日的夜仓促，我父亲夸张地打起了呵欠。我爷爷面前的草堆全部变成一大盘草绳。李福来看看我，言犹未尽的样子。他动身回家，我跟着送到巷道口。月光下他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如同贵夫人的拖裙。如果没有他的到来，没他讲的故事陪伴，那么多夜晚我的心可能会被全家的沉默压碎。现在我长大了，他刮掉了大胡子，看着还年轻。

“你没看错吧？”我觉得半信半疑，怕他又讲故事开玩笑。不知道啥时间公布成绩，一直没去学校看，现在才发现考试后一个多月时间过去了。

“没错，你的名字我认识，董家田，第一名，红纸黑字，榜贴在校长办公室外面的红砖墙上呢！”他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