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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19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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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43)连载

              第四十三章

 

芳芳来学校看我。在信里反复商量好久,终于确定了时间。

在她到来之前,几乎每两天我就收到她的来信。每个人心里天生都有一片缤纷五彩的乐园,后来被尘世的杂事侵扰,只能盼望明天会更好。当人们见面时,这种细微的心理往往被情面和情境等因素干扰冲淡,交流过程带有一定程度的被动做作,不能完全展示出内心活动。上天给了人类特别的礼物。我们可以用书写的形式把内心表达出来,这是无可替代的唯一方法,而且是最美好的形式。芳芳和我在一起时,能感受到彼此都很珍爱对方,享受爱带来的温馨。不过从信里更让我了解到她的内心深处。她的信一封长于一封,文字表达能力快速提高。她只是个小学文化的农村女子,其思想和文字运用让作为大学生的我刮目相看,出乎预料,甚至自惭形秽。

她的第一封信是这样写的(里面的错别字已纠正):

家田,你好吗?

还记得能这么快给我来信,我心里好高兴。那天我们送你上车时,表面上我非常高兴,其实我心里很难受,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当时真想大哭一场,但愿我说的这些话不影响你的学习和心情。我和翠莲他们从车站出来后,就去镇上买了些东西,你知道我家里东西很多,都是我爸妈买的,我很少进城,就算来也很少买东西。我们那么多人一起在街上转了好久,也没有什么想买的,我突然看到织毛衣的毛线,冬天马上来了,你在外边要见人,得穿暖穿好,我就想买些毛线给你织围巾。但是那么多人,我怕他们笑话,说我一定是给你买的,我就说先回家,和他们分开,走到半路再折回去买毛线。我们家里都挺好,我爸妈也好,小弟每次回家都问你来信了没有。还没下雨,旱得人心惶惶,有本事的爬火车去南方那边了,背着化肥去那里换苞谷来。这种情况瓦厂生意不好。我都不想管厂子了,我很想来你那里陪你呢,我也想学知识了。你有知识就能去大城市,在那么好的大学里读书,我心里多羡慕你。当时我很不愿意休学,我爱念书,老师也说我记性好,能学成,但是为了小弟,家里的活多,看到父母忙不过来,我就休学了,当时我偷偷哭了一整夜。人怎么这么不平等,就连我和我小弟,他能读书,我就得休学,不过呢,我也不能埋怨,谁让我是他姐姐呢,这可能是大人们说的命吧!我说这些傻不傻,我没有文化,不知道和大学生咋交流,你会笑话我吗?

你是文化人,懂得比我多。你说人活一辈子为了啥,特别是我们这种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今年这种干旱年,大多数人连饭都吃不饱,水都喝不上,如何能改变这种情况呢?我想,改变生活就是人生的意义吧,你说呢?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我在抓紧给你织围巾,来看你时就有东西带了……

最后告诉你一件事,我昨天去城里,专门去买信封和信纸,买了一沓,还买了支好用的钢笔和笔记本,我给你写信用,我也想学习考大学哩(笑)。

   祝福

   刘芳芳

芳芳的信没敷衍的成分,每一句话都如她的为人那么实诚,里面有欢乐,有苦恼,很多深沉的思考。句子有重复,风格就像一个刚刚学步的孩子,虽然不稳当,显示出让人心动的淳朴和执着。我的枕头下面压了她好多信,躺下时拿出来看看。

我知道她坐的车到达时间,很早就去车站等她。这是我第二次去火车站,第一次是来校报到时。人群熙熙攘攘,折腾很久才找到出站口,站在铁栏杆外注视每一次车上下来的旅客,一直没看到芳芳。她第一次出远门,我怕她走丢。越等越着急,我又去候车室看了几次时间,按照时间表,早就到了,车也没晚点。要么芳芳没有上车,要么她出站后没有看到我,我来回在广场上跑跑停停,不知所措。这时,有人在我后背敲了一下,转过身,让我惊讶,是芳芳。

啊,你啥时间到的?”我感觉不能相信是她,确是那白皙的脸,端庄文静的芳芳。看不出来她的心情有信里写的那么复杂低落。暑假里有几天我们天天在一起,虽然才过了几个月,而且天天书信来往,见面了还是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我都到半天了,我想找不到你我去哪,这么大地方,一个文盲女子。”她说。

稍微的陌生和拘谨很快过去,我就接过她背着的大包,拉她的手。

我们先去吃饭,完了我们去大商场看看,开开眼界吧。”我说。

好,这也是城里啊,太大了吧,乡下人真的是进城了。”芳芳说。

我领着芳芳像胆小的小鹿来到老虎们的领地一样在高楼大厦间拘谨地穿来走去。去了好几家百货大厦,她不敢坐扶手电梯,踩上去就头晕,我拽着她快到中途了,她挣脱我的手又跑下去。试了很多次,都不行,我们就只在一楼转来转去。

你在办工厂,将来发大财了有钱也花不出去,不敢坐电梯!”我说。

有钱还能花不出去,一楼这么多金货,我把它们全部买了,再说有钱的话我不用坐电梯,我来都不用来,我坐在家里让别人给我送来啊?”芳芳天真的样子如同一个可爱的孩子,“我们先不转街了。我还没吃饭,我带你去吃好的,你说这里最好吃的是啥,我给你买。”

我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吃的,你想吃啥,我给你买,今天我请你,你是贵客。”我说。

我喜欢你嘴甜,说话人爱听。”芳芳拉着我的手贴在我身上,“你是学生,哪有钱,你的翅膀还不硬,你来时家里给你多少钱?”芳芳问我。

 “家里给我四百多,你给了那么多,还没花多少!”

那点钱在家里都花不了多久,在这种地方够花几天啊。在外面要吃好穿好,不要像在家里一样,家里再困难都能对付,出门就不一样了。我爸经常说好出门不如薄家里坐。再说你要外面见人,我在家里无所谓,自己也挣钱,以后给你多寄。”她说。

我够花,家里小弟还在上高中,需要钱,不要多寄,没钱就给你信里说。学校给我们一月二十八斤饭票,几十元菜票,吃饭够吃了。”

你就是我的小弟,我是你姐,你和我弟弟在我眼里一样。才几十元啊,那够啥。”她说,“吃好点,别和以前那样太节约。我想起来了,你不是爱吃荞粉和酿皮吗?我看那前面有好多摊子,我给你买!”

真的?这里还有荞粉啊!”我还想着只有我们老家才有这些小吃,芳芳眼睛真尖。

去看高考成绩的那天,我和芳芳在城里小吃摊点品尝了很多不同种小吃,心细的芳芳观察记住了我爱吃的东西。

是啊,说不定老家有的东西这里都有呢,我已经看到好多!”芳芳才来这么点时间,已经对这座大得让我失去方向感的地方开始了细微观察,我不禁佩服她。这些让人眩晕的高楼大厦中间竟然还有卖荞粉的。刚从农村来,芳芳已经发现了这座陌生大城市里的普通生活。

我从车站出来没看到你,就到处找你,一直走到东边,看到一个小吃城,门口有很多荞粉摊子,我们去吧。”

我和芳芳拉着手来到小吃城,几十亩大的地方按序排列着各具特色的小吃摊位。有看着都让人出汗的麻辣粉、靓丽的烧鸡粉、用布小心翼翼遮掩起来的呱呱、荞粉和酿皮,大瓦罐里纱布半掩的醪糟清香扑鼻,羊肉泡馍,牛骨头汤等热气腾腾,透明的腊肉夹馍让人垂涎欲滴,甚至冰糖葫芦、爆米花、现炒板栗、烤红薯烤土豆、浆水面等不一胜举,叫喊吆喝声夹杂在从摊位飘起的轻烟里遍及四处,撩人胃口。有一位年龄估计接近七旬的老人。当天天很热,他还戴顶暖棉帽子(当地人叫火车头),蓝色中山装蓝色围裙,蓝色裤子,翻毛皮鞋,看起来很另类,长着法海那样的长眉毛。他是卖油茶的,几张上面用图钉钉着彩色塑料布的小桌子非常干净地摆在前面,身边摆着几个大肚皮葫芦状的容器,也是用蓝色布包裹着,侧面的嘴口用木塞塞着,倒像是几只安静的宠物守护在老人身边。老人随便把其中的一个晃几下,从嘴里倒出来一碗热乎乎的油茶。 “油……吆……喔……茶……唔”,声音颤悠着传很远,忙乎间他抻高脖颈吆喝。

这老人是铁路退休工人。借助这几个油茶罐子资助了四个贫困家庭的大学生完成学业。”有人说。

这么了不起的好心人,我们也喝一碗吧。”芳芳说。

好,尝尝油茶是啥味道。”芳芳和我两人买了一碗油茶,觉得和家里的熟面糊糊味道相似,只不过里面添加了些籽麻、糖和杏仁。喝茶和付钱时我注视这位卖油茶资助大学生的老人,脸上满是皱纹,手上也是老茧。“爱帮穷苦人的人是人间活佛。”芳芳说,我们俩边走边回头看。

一家烤羊肉串摊位更惹人醒目,炭火烤炉有十几米长,十几个烧烤师傅围着一个烤炉同时忙碌操作。最有创意的不是场面宏大,而是身边立着一台大功率音响,里面放着舞曲,烤羊肉串的那些师傅上身只穿背心,系着统一风格的围裙,烧烤动作合着舞曲,整齐潇洒,炭火炉上方随着青烟和火苗散发出阵阵孜然等香料的气味。不像平常的小摊子,食客坐在摊点边的桌子上享受,这里没有座位,直接站在炉子周围,侧头从签子上咬下肉串的同时,砸吧着油嘴欣赏师傅们的组合舞蹈,有的食客脚底合着音乐拍子挪动,头左右摆动,而更让人炫目的是旁边如同小山一样的铁签子堆。不像平常肉串摊吃完后签子被摊主小心翼翼收走,这里的食客把签子抛向一处,堆起几米高,颇有一丝快感。摊主富有创意的经营模式让他成整个小吃城的一大景点,看客大多变为食客。我和芳芳也好奇地站在旁边看了一会,抵不住飘溢的香味和场面所诱惑,她跑过去也买来一把。

羊肉串是小孩子吃的,大人还吃这个,会被人笑话。”我说。

我们也试试,这里又没熟人,谁笑话啊,你看这么多不都是大人吗?”芳芳说着侧头咬了一口,再把有些滴油的肉串伸到我嘴边,我不经意品尝了一口就被那嫩香味折服。从此后我一直对羊肉串情有独钟,认为它确是一道美食,有机会就点羊肉串吃,但是几十年来再没有遇到过那次烤串那种刻骨铭心的烤香味道。要不是芳芳,我连尝试羊肉串的念头都没有,认为那是小孩子的调味小吃,大人吃它有些失雅。很多我们不以为然或者抵触的东西一旦接触或者了解,它就展现给你另外一番天地。

今天过足瘾,不怕花钱,想吃啥买啥。”芳芳说。

品尝完羊肉串,我们俩好奇地在小吃城转悠,在五花八门的摊点前寻觅新花样,本来打算吃荞粉,现在发现还有很多更新鲜的品种。

那边一个羊肉泡馍,我们也尝尝吧。”芳芳说。

行,我都快吃撑了。”

我和芳芳坐在一个羊肉泡馍摊子前的小凳子上,等待摊主给我们准备佳肴。这个摊点的特色又引起我的注意。一个木制大盘子里整齐地排列摆放着几乎发干发白的羊头骨,看得出来是经过熬制汤水过后的残品。在我们家里,这种东西从锅里捞出来就扔给在门口斜着头等待的狗了,这种干骨头对人来说,没了任何兴趣。唯一的不同处是这些羊头眼眶里的眼珠子还在。我蛮有兴趣地看着这些熟悉的羊头骨,心想肯定是摆在桌上当摊位招牌。没过多久,来了位食客,是位年龄四五十岁,穿着讲究,戴眼镜的先生,手里提着一个棕色公文包。

田教授,坐坐坐,刚出锅的,好久没见您了,我寻思您去国外讲学了还是出差呢。”摊主一边打招呼一边用一把不锈钢夹子从盘子里捏出一只羊头,放在一个放了些调料的碟子里,推到那位田教授前面。

芳芳,你看,这个也是哪个大学的教授,我给你信里说过,大学老师叫教授。”我悄悄给芳芳说。

是吗?这就是大学教授啊,看来大学教授嘴也馋,啃羊骨头,你说那种干骨头上他啃啥呢。”芳芳贴在我耳朵边说。

嘘!”我制止芳芳,怕被听见了。因为我也是第一次见大学教授在小摊点就餐,尤其来啃骨头,觉得好奇和好玩,我就认真观察他啃骨头和我们普通人有何区别,如芳芳所说,这种发白的骨头能啃到什么。

那位摊主把田教授的公文包接过去存放在旁边。从一个小抽屉里拿出来一些非常精致的工具,包括小铜锤子、长短不一的签子、镊子和塑料手套,在热水里泡烫了会摆放在田教授前面的小盘子上。田教授接过盘子里的羊头,非常熟悉急不可耐地把嘴对住羊头眼眶里,吸出来眼珠,含在嘴里,没有看到咀嚼的动作,过了几分钟他又把另外一侧的吸出来。

大料稍微偏少。”田教授说。

是,是,我昨晚和朋友喝了一会酒,老婆下料轻。”摊主说。

消费完两个眼珠,在我们看来唯一可食的东西。田教授双手端着羊头,互相认真对视片刻,然后他把嘴贴在羊头上使劲舔,如同久别的情人,情深吻不够。芳芳轻轻碰我,我们很想笑,但是不敢,不好意思地低头吃我自己的。偶尔又忍不住抬头看看田教授。完全沉浸在享受羊头中的他把世界都置身度外,不顾及我们看他,我就干脆放心地盯着他看。他干脆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桌子上,脸都贴着羊头,舌头伸在外面拖拉着扫动,如同我家里那条年龄很大的狗啃骨头,侧头这么舔那么咬,眼泪都快出来了。不知是因为享受还是辛苦,嘴里也发出吼吼吼吼的声音,如同威胁旁边的抢食者那样。整个头骨被重复而完整地连吸带舔几遍,他好像还不罢手,脸上和手上都搞得油乎乎的,举着羊头骨又在端详,估计是寻思下一步举动。

走吧,别看了!”芳芳捣捣我。

捂着嘴付完钱,我俩赶紧跑到远处,抱着肚子大笑。

大学的老师咋叫教授啊,看来这个教授口味特别,真笑死人了,不会是你们学校的吗?”芳芳说。

我也不知道,估计是显得和中小学老师不同吧,不知道师字和授字有啥区别。”我回答她。

今天花了多少钱,肯定很多吧。”我问。

我没数,多怕啥,我们自己吃掉了,没浪费,真开心。”芳芳拉着我的手,贴身兴奋地说。

时间不早了,芳芳第一次来大都市,居然没有丢失,我们在人海茫茫的火车站前碰到,算是奇遇。两人非常开心,第一次不顾虑钱,放开肚皮犒劳自己,过足馋瘾,也长了见识,大城市的大市场里啥都有。芳芳如同一位母亲一样看着我吃,看到我各种各样吃了很多,她比我心里还满足更高兴。吃完后,我俩坐车回学校。(作者: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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