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第四十七章
王泽中的画展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按他的话说不叫成功，是反响。如同一支花炮被无意间点燃了芯子冲上天，自己和周围人都没做好相关准备。
“我老乡说美术系新生王泽中画展已经引起轰动，是不是来过我们宿舍，教我们如何给女生打分的那个你老乡？”一个下午，室友刘浪回来后给我说。
“应该是，他说过要搞画展，名字少有完全一样的吧，我们去看看！”一想有二周多时间我再没去找他，他也没来找我。芳芳刚好在，我想介绍王泽中认识她。最主要我们想问他打听史建国的事情有没有结果。
出宿舍区时，我才注意到入口处水泥柱上贴着“美术系新生王泽中画展”海报，下面注明日期和展出地点。我平时很少看这些广告。
路过盘旋路时，看到那里也贴着同样的海报。我和芳芳、刘浪、许全孝、米琴琴一同去美术系展览室。我室友一路上在谈论王泽中，也喊他王大师，笑话他露骨地讲如何透过衣服了解女人身材等。笑话在一定场合是极度夸赞和喜欢的表达方式。我，包括我的家乡，已经开始沾王泽中的光了。然而，到展览室后看到的情景已经不是我们几个的夸赞能表达的。
美术系专门有个作品展览室。规模很大，如篮球场，悬吊式顶很高。场地中央一个一米高的大理石座上是美术系创始人夫妇的半身雕塑像，也是创始这所大学的那对情侣。展览室里人很多，大多数在看四周墙上挂着的作品。雕像前围着很多人，我们过去后看到王泽中正站在中间，接受记者们采访，举过人头的镁光灯不停地对着他闪烁，旁边还站了好几个看上去是老师模样的人，估计是美术系老师或领导，而且那天晚上我看到的王泽中说全国有名的冯教授也在其列。直觉告诉我场合的高端和庄重性。“王泽中成功了！”这个念头如巨石，突然落在我心里，我全身震动。聚光灯下人圈中的他肯定看不到我，我也不便喊他。从表情看他有点疲惫，长头发盖着耳朵两侧，狮身人面像那样，目光还是那样，有些孩子般的天真和羞涩，专注认真地听对方提问，然后做出回答，听不清他在说啥话，不过能听到他带着我老家口音的“细细（谢谢）”。我隐隐看到很多长翅膀的天使在他头顶飞来飞去，从他头顶扯出万道金光，洒向四方。
“这就是王泽中，他的画展已经成功了，你看记者都采访呢！”我给芳芳介绍。
“我们老家的口音，熟悉亲切，有这么亲的老乡和同学，多好，以后多跟他学。”芳芳叮嘱我。
“你老同学确实有两下子，一进大学门就出名了，赶紧得让他画个画或签名！”刘浪他们说。
人越挤越多。我们几个转出来看画。虽然是高中校友，高三同班同学，我之前从来没见过王泽中的画。补习八年，肯定画出来的数量不少，那么大的展厅，用金属夹子挂了一大圈，有国画有油画。有的画猫，有的画鸟，有的就模模糊糊的一些线条和颜色，对于外行的我们来说，自然看不出啥名堂。有不少服饰装扮特别的观众，大圆帽和墨镜盖住大半脸，穿着古里古怪，胸前挂着一些夸张饰物，裤管上故意剪开一些洞或泼上去一些油彩，肯定也是搞美术的，难分男女，很专注地一幅接着一幅看，每幅画前都驻足很久，时而端着手里的相机旋转镜头拍照。一幅山村雪景素描画引起我的注意。感觉画的就是我们什锦川。土墙院里的单檐房子，墙上时淡时深的地毛毛（苔藓），墙上挖出的拱形土院门，各家院墙之间窄窄深深的巷道，干旱中屹立的护院老榆树，户外村头地埂上叶子稀少枝条裸露的酸刺毛刺柠条“针柱杆”、“兔儿乔”等只有我们知晓的灌木……活灵活现被他画了出来。细节和夸张相结合的艺术方法，把景物特征表现得淋漓尽致，经过艺术加工，干黄土夯筑的干墙逼真中透出灵气，远比照片耐看。照片没语言感，画作似在说话！画竟然能达到这境地，对我这个外行人来说不可思议，只能由衷地感叹两个字：真像！在类似的西北农村长大的人看到这画，马上会感觉是自己的家乡景并产生思乡之情。随之浮想联翩，幼时伙伴们在那些巷子里出出进进，期盼长大的情形，无聊时结伴去庄后野外的灌木丛寻觅意外惊喜的情形；房子里炕头享受罐罐茶的大人们高谈阔论的情形，袅袅炊烟带着温馨从榆树椿树顶飘上蓝天的情形等等，让人无法割舍和忘记的怀念油然而生。村落里的人们尤其是少年强烈向往着外部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又好奇地挂牵着这里的村子的各种生活场景在王泽中画笔下一一展现。那些村落在空旷苍凉的黄土高坡上点缀江山，通达豁然，有种和天宇接近的美。南方口音的人站在画前，领略画里山村的居落特色，向往不已，称赞其美，说好像是皇城。确是，如果在冬天，白雪覆盖着墙顶和屋脊的四合院，层层第第，浑然天际，如梦如幻。远处看，有些中华人心里的天街皇城之象。
原来王泽中去过我们村，当时我在城里的教室里上课。城里出生长大的他去我们那里画画，而且不止一次二次。那时没车路，最好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从他家到我们那三十多里上山下山的羊肠小路单程需要三个多小时，很多地段是车骑人，自行车架在人肩上一步步跨过那些陡崖上踩出的脚印。以前我俩交流很少，他从未告诉我他去过乡下画画，他也不知道我是哪个地方人。一个城里中学生，能把遥远的乡下画成一幅幅如此让人叫绝的画，我对他的亲切和感激倍增。说明他对美术的真心喜欢喝追求，具备高超的艺术技巧，他定然也热爱这些穷乡僻壤，对她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感情，以之而产生如注的灵感，奔流宣泄到纸上，成触动人心的艺术作品。如果没这份爱，没这份感情升华的激情，编造不出来这种效果，更不可能臆想编造出让人一眼认同的地方画。
站在这幅叫《雪国》的画前我不忍离去，看着它能缓解对家乡的思念。只这幅画奠定了王泽中在我心里的地位，闪光灯聚焦他真是实至名归。我们中学前面街上有好多个书画铺，里面看到五花八门的梅兰竹菊，江南山水，西湖春色，宫廷仕女，神话人物画。没有画能让人想起自己的家乡，激发起人的情感。一个因外语成绩而高考连续多年失利的中学生承受心理巨大压力，在艺术灵感招引下，没放弃在创作路上的追求。
一张《归来》的画中，背景是我们老家的火车站，出站口出来一个人手里高高举顶帽子，寥寥几条线从他手里有了生命，表现得欣喜若狂。一幅《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中，一个看不见头的人跪着用画笔在涂一个女人的私处，都是寥寥数笔，让人心跳脸红……
报纸上电视台上都轰炸式报道王泽中的画和他对创作的看法。他说艺术要能通过可见的东西帮助人想到看到感受到看不见的，艺术是对自然的理解和补充，绝不是模仿。他给美术系主任许诺会给美术系增光，其实他现在已经给全校增了光。因为场地问题，展地从美术系展览室移到图书馆展厅，再移到体育馆。来看的人络绎不绝，不乏名流和领导。文怀山他们的宣传部负责安排来宾。我难以按捺激动的心情，很想念王泽中，多次去他宿舍找，“王大师出名后再没来过宿舍，被邀请去作画作报告！”每次他们宿舍的人都这么说。我就站在他落有灰尘的床前，看看空着的上铺上放着的箱子、画架等，感觉他来过这里，有他的温度，又感觉他纯粹就没来过，他的灵路过过这里。
不得已我去找文怀山。
“泽中已经成名，没私人时间和我们再喝生啤唱歌了！”他说。
“你们部门安排外边人和他的交流时间，你给我们仨安排一次吧，好好聊聊，玩玩！”我说。
“现在不由我们学生会安排，是学校宣传部，肯定没办法！”文怀山说，“人都爱成名，成名意味着失去自己！”
芳芳回家之前我们都没见到王泽中。
打开心灵的窗户，让阳光照进来，你的心里才会明亮，向他人敞开你的心扉，你也能走进别人心里。
芳芳诚恳勤快，不考虑吃亏，这种性格给她在哪都很快铺出一条路。她天性能看到活，爱干活。在旅社里上班半月时间，她一个人把两栋各三层的旅社打扫得非常干净，门窗每天擦洗，和之前比整个地方换了一样。那阿姨非常喜欢她，也喜欢我。把我俩领她家去了好几次，还专门做了我们老家口味的饭菜，比如杂面酸饭和馓饭等。亲情感在相同的口味中最能品出来。简直是老天帮忙，我本来愁芳芳来了没有地方住，没有想到能遇到这么这么有缘分的人。不仅没花钱，她还挣到了钱。
芳芳去我们教室时碰到了专门打扫卫生的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也来自农村。就帮那女子扫地，成了好朋友。
“你能在大学里上班，多好啊，天天看着大学生。”芳芳说。
“是，我叔叔是这里的老师，他介绍我进来的，一般进不来。”那女子告诉芳芳，“你对象是大学生，多好啊，你这么漂亮，心好，大学生才配你。”
“你每天都见到大学生，也找一个吧。”芳芳说。
“我哪敢想，我是打扫卫生的，这些是国家的人才，哪能看上我，这些人心高得很，不过，芳芳，我给你说，这些人有的很邋遢，有的是书呆子，只会读书别的啥都不会，有的进城没几天就变了，忘记农村的生活。大学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有的让人很讨厌。如果我们能读书，也能考上大学，我现在在偷偷自学，我想这里上班唯一的好处就是环境好，能学习。要不然我不喜欢这里。”那女的借给芳芳几本书。
芳芳走到哪里，结识的都是实心眼诚恳相待的朋友。受她的影响，她的朋友对待我也如亲人一样，让我心理轻松很多。她还是放心不下家务和砖厂的事情，通过合计，回去经营砖厂更划算。
“你上学需要钱，你说我回去办砖厂挣钱多呢还是在这里旅店上班挣钱多？”芳芳问我。
“我想你在这里，别回去，钱多少都行。”我说。
“你是学生，你要和以前那样好好学习，我挣钱供你，不要把心思花在别的事情上，”芳芳说，“经营砖厂虽然苦，只要踏踏实实用心做，慢慢做大就好了。一份心思会带来十份收获。再说，我们在一起，耽误你学习。我走了你静心抓学习，我回去一段时间再来。我能看出史建国的事情对你心情有影响，不过是他们的家务事，你没参与，办法能帮到就帮，帮不到就不要太操心。”临走时芳芳叮嘱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