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48）连载

                                     第四十八章

寒假开始,我迫不及待坐上回家火车，提前写信告诉过家人车次和到达时间。衣锦还乡，难掩亢奋，沿途连欣赏风景的心情都没有，只嫌火车不够快。凌晨四点多到我们家乡站，下了车，寒风刺骨。翠莲在出站口铁护栏边，虽然穿着棉衣，裹着头巾，我一眼就认出翠莲。她也很快看到了我，“碎阿公，大学生回来了，我给你带了棉袄，赶紧穿上，冻坏了。”凌晨天气是一天内最冷的时刻，耳朵鼻尖如同野蜂在蛰，身上好像一层层泼上凉水，街上看不到人，车站前小吃摊的电石灯窜跳着，挑逗着严寒，招呼下车的人。本来是个小站，再加在凌晨，车上下来不到十个人。没想到跑进候车室后看到里面有好多村里人，我以为他们是结伴去什么地方，原来都是来接我的。翠莲公公——我大哥家文，翠莲丈夫我侄子致远、史队长等，干爹“余粮”老人竟然也在。这位经历过三个朝代的老人饱经沧桑，没进过学校的大门，却对读书人寄予深厚期望。夏天在要雨路上被外地人把腿打伤，现在还没有痊愈，几乎站不起来，为了来接我，坚持让翠莲用架子车拉他来，见到我后激动得泪水直流。这么多人来接我，我不知道如何表示心里的感动，就把包里带的外地烟拿出来给大家发了一圈，然后把影集拿出来给大家看，分享这几个月我的大学生活。候车室里的陌生人知道情况后也围过来看“大学生”。

数九寒冬天的凌晨真难熬，天亮得很慢，人都冻得打哆嗦，好不容易等到天亮。腊月快过年，赶集的人从四面八方向城里赶来，飘着的小雪也停止。街上很快热闹起来，太阳出来后，倒不觉得十分冷。我们一行人去逛街，顺便买些过年用的东西。“余粮”老人解放后再没来过城里，沿路感叹变化大，他记忆中有个回民肖师傅的羊肉泡馍好吃，想乘今天的机会找找，万一能找到，豁出来再吃一碗，了却几十年的馋瘾，等于提前过年。

我们用架子车推着他，在街上来回已经折返好几遍，他凭借记忆找，感觉哪个地方像，我们去找，现在是百货商店，又感觉哪个地方像，找去时发现现在是农贸市场。正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走时，我看到前面有个穿粉色滑雪衫的女孩子很像高小红，挽着一位戴眼镜中年女人的胳膊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我心里猛地一震，刚才激动放松的心情突然紧张起来。我一起的人都穿着破旧衣服，箩筐里背着家里带来的干粮，让我无地自容，潜意识想自己躲开，感觉不可行。我赶紧停住推着干爹“余粮”的架子车，想调转方向避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董家田，董家田，妈，我看到董家田了！”我已经听到高小红的声音了，我对那声音很敏感，哪怕在远山，只要顺风听到一点点都能辨认出来。而这时已经很近，她拉着她妈几步赶到我们跟前。

“董家田，你哪天放假的，我还在琢磨去哪里找你呢，这么巧，街上碰到了！”她显得很激动，白皙的脸，深深的酒窝，用手碰了碰我的胳膊，我紧张得心通通跳。

“我刚放假，夜里才下火车，你们哪天放假的？”我几乎不敢看她。

“我也是昨天才到，这是我妈！”她介绍。

“阿姨好！”我说。

“妈，这就是董家田！”高小红说。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董家田，王校长夸赞的榜样，小红经常说你，第一次见，真是个让人喜欢的小伙子！”高小红母亲说。我早就听说过高小红母亲是颇有名气的儿科专家，第一次见到，样子和气质很像我们大学校园里的女教授，戴近视眼镜，齐耳短发，看上去让人感觉亲切和蔼可敬。

“这是我家人！”我说。

“你们好，家里出了大学生，都很高兴吧！”高小红母亲向来接我的人问候。

“董家田，我问你，你收到我寄的明信片了吗？有一张是我们校园全景，一张是理科楼，我们系就在那里。全景那张右上角是图书馆，你仔细看的话能看到我说的那集贤林，里面有名人塑像，你试着写个作文，我测测你的想象力咋样？董家田，我问你，你们学校要求跑早操吗？我们要跑，每人发了张卡，每天早上跑到理科楼下面打卡才行。董家田，我问你，你是不是现在还每天上晚自习，我也在尽量坚持，有时也懒得去就呆在宿舍，我发现我现在有点变懒了。我问你，你们那个美国老师的听说课你能全听懂吗？我想提高英语听力，听磁带管用吗？董家田，我问你……”高小红乘她母亲和我家人打招呼间隙问了这么多问题。

“呵呵，小红，你看你把家田都问不好意思了，你不给他回答机会，他脸都红了。你们是哪个村？陇川的很多地方我去过，都有熟人，他们经常来找我看病啥的，我在中心医院上班。”高小红母亲说。

“我们是什锦川村！”史队长回答。

“什锦川我没去过，知道名字。今年夏天五零二厂送水的车去过你们那，小红她爸说过。我家住五零二厂。”高小红母亲说。

“遇到恩人了，感谢你们，你们给我们送水救了大急！”史队长说。

“没啥。原来这么有缘分，孩子还是同班同学。以后有空了来家里玩，有需要帮忙的来找我。她爸老家也是农村的，我很喜欢农村，也喜欢农村人。”高小红母亲说。

“我问你，你寒假打算咋过，我给你说件事，我们成立个文学社怎么样？你回去待几天了一定来我家，很容易找，家属区五栋三零六房，我等你来了，我们去找王泽中商量，一起去看望老师们，好吗？”高小红给我说。

“他们还忙着去赶集呢，不耽误时间了。寒假来我家玩，小红有这么多问题，你来了给她回答！”高小红母亲给我说。

“如果不下雪，我就下山来！”我说。

“一言为定！”高小红边转身边说。

我的心一直剧烈跳动，我能感觉到翠莲肯定觉察到了我的不自然。

“这个女娃很漂亮，估计喜欢家田！”我们一起的有人说。

“不是，城里娃思想活，都差不多！”我感觉翠莲在打啥掩护，她很聪明。

“家田，麻烦你找你们同学家长，看能不能帮建国疏通一下？”史队长说。

“好的，我给我同学说了，他家在公安局门口，过几天我去问情况！”我又想到我写诉状的情形，心里忐忑不安。

到家的那天。芳芳和她爸来我家串门。村里很多人也都来了，见到从大学回来的我，大伙特别高兴，又摆开酒场，边喝酒边聊天，主要是问我大学的情况，对我寄托新的期望，望我能珍惜机会，更上一层楼，成为国家栋梁。

“我们大家都在讲，最主要的人还没发言，刘书记给女婿娃好好讲几句，你是长辈也是领导，有水平。”有人提议。

“好，我说几句，这是个很好的孩子，品行好，学习好，天生的苗子不用裁，以前都是三好学生，县里发文学习的榜样。我希望他能继续努力，在大学里深造，将来成对国家有贡献的人才。我们自己的吃喝拉撒和他的前程比算不了啥，国家培养他，也不容易，能进那种地方学习的人，被国家看中，是幸运，要珍惜。古人说忠孝两难全，家里的事你别管，只顾奔你的前程。具体呢我也说不上，不过按照我的经历，按照大学里的要求做，不管小学大学，身份是学生，就要以学习知识为主，一定要紧跟时代。”芳芳爸爸殷切的目光盯着我。

“你记住你爸的话了吗？”我母亲问。

“记住了。”我说。

“好，岳父女婿碰几杯，来个喜相逢。”年轻人吆喝。我不好意思，感觉和岳父碰杯不礼貌太放肆。但是芳芳父亲端起酒杯说，“好好好，岳父女婿碰杯，没啥不好意思的，大人孩子都是平等的。”

我就双手接住酒杯，意思性地碰了下杯，仰头把酒灌下。

“敬了岳父，自己父母也要敬。”有人提议。

“对对对，大家说得好，酒别多喝，意思到就行了。”芳芳父亲说。

我双手端住老队长递过的酒杯，给我父母敬酒。

“和邻里乡亲也要碰杯，大家也沾沾光。”大伙吆喝。

我又接住酒和干爹“余粮”老人、老队长、史队长、我周围站着的人碰杯喝酒，大家吆喝鼓掌，随后外面院子里的人听见进来又碰杯，我第一次喝酒，再加当天步行几十里路也没有吃好饭，感觉几杯下来不胜酒力，但坚持着。

“大家都忙着喝酒了，我差点忘正事了，芳芳呢，翠莲，去把芳芳叫来。”我母亲突然转移了主题。

“你看，有家教才出人才，大妈想法就是周全，我们只顾喝酒，把主人忘记了。”有人说。

翠莲把芳芳从厨房里拉过来。她有些害羞，端庄体面地站在门口。

“敬芳芳酒，芳芳才是陪你一辈子的人，那么好的姑娘，和我亲生的一样，你遇到她，比你考到大学命还大。她不嫌我们家穷，帮衬你读完书，凭芳芳的性格和模样，人家能找个富贵人家，为什么守着你到现在，就是你命大，敬芳芳。”我母亲说。

我接过酒杯，芳芳害羞得不端酒，我就低头鞠躬，然后自己喝了两杯。大伙鼓掌欢呼。

“你们喝酒，我说几句正事。”我母亲说，“半年过去了，你进大学看过了，知道大学是啥样子，我不知道上大学能怎样，我最巴望的就是芳芳早点能进我们的家，我想天天看着她。”

芳芳低头斜靠着门站着。虽然煤油灯亮度非常有限，能看到她鹤立鸡群的白皙脸，稳重端庄的模样。

“小时候定亲时太简单，没举办啥仪式。现在都长大了，我很想给你们正式定个婚，不知道你姨夫和芳芳啥意见，大伙们说说我的想法咋样？”我母亲说。

“非常好，这话我正想说呢，这么好的两个孩子，天生一对，订婚喜上加喜。”老队长说，“你虽则是大学生了，哪怕以后当大官，遇芳芳这样的女娃不容易。她文化可能没你高，别的都不比你差，过日子的两口子不是比文化高低。”

“那是，我遇到芳芳是我命大，我一定不忘本，芳芳怎么都能配上我，我不会怠慢芳芳。”我说。

“芳芳，你啥意见，我看你们这几天把婚订了，怎么样？”我母亲说。

芳芳站在那里不说话，偶尔用腿扫扫地面。

“你说话，芳芳。”芳芳父亲催促，“你姨娘说的我赞成。你们都大了，爸爸都听你的，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最开心了。我不靠你们，不求你们什么，就是想你们过得好，天底下的父母就是这样的心。”

芳芳还是不说话，沉默，我似乎隐约看到她眼里有泪花。我就过去拉她进屋来。她推开我的手，还是靠着门框站着，腿一扫一扫地。

“订不订婚没有两样，订婚只是形式，能订住人心吗？”芳芳很干脆地说。

“芳芳，你不多想，我的孩子，你能配上几十个他。他不会变心，我保证。”我母亲说。

“这绝对不会，这孩子我们都了解，芳芳考虑事情周全，不过这点我们都敢保证，他不会变心。”老队长说。

“这样吧，你当着大家写个保证，我就放心了。”我母亲说。

“好的，我写，我愿意写，让大家放心，芳芳放心，家人放心。”我马上表态。我看芳芳转头看院子外边，灯光映衬下她的五官倩影如剪纸那么有棱有角，生动靓丽。门口春树上归窝的喜鹊不停地叫着，满天星星一闪一闪，都在为我们高兴，虽然我们感受的是地上的时刻，一切都记录在天上，无垠而长久。我从抽屉里拿出笔和纸，写道：“董家田对天对地对父母对岳父母对芳芳对乡邻发誓保证，芳芳是我的恩人，人要有心，路在心中，我一辈子对芳芳忠心，让大人都放心。天可变，誓不违。如果变心，在场的任何人都有权处置我。立誓人：董家田。年月日。见证人：”

我当众大声宣读。

“到底是大学生，下笔成文！”大伙喊道。

我签了自己的名，转给大家见证签名。

大多数人不会写字，就蘸着墨水按手指，大家轮流签字后，纸条转到我母亲手里。她不识字，文是横着的，她却像皇帝阅读奏章那样从上到下很仔细地看了许久，似乎在核对写合适着没那样，然后从衣服下面的肚兜里掏出来那个小圆铁盒，打开盒盖，把纸条叠起来装进盒子后盖住，使劲按了按盖子，原装回肚兜里。满屋人都大笑，我也觉得很好玩，就看芳芳，她心情好转，也有点想笑的样子。翠莲拉住她的胳膊靠在一起站着。最后决定我和芳芳腊月二十三小年在我家办酒席正式订婚。（作者：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