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54）连载

　                                        　 第五十四章

回宿舍的路上我去办公大楼邮箱里取报纸和信。信箱里有很多我的信，大多是芳芳来的，也有高小红的。芳芳几乎每天给我写信，有时一天两三封信，从邮戳日期我能看得出来。只读过小学的她学会了写信，而且已经能够把云那样飘游的心理不受约束地铺展在纸上。她往往在结束的信后又添加几页,信厚得无法折叠，几乎散开撑破信封。

如果我能像读信那样读书就好了。拿到芳芳的信，我就如饥似渴，站在信箱前先浏览一遍，然后走一路看一路，有时钻进树林里反复看。看到几乎把十几页纸上的每个句子都能熟记于心。

芳芳的聪明悟性从她的笔迹上都能看得出来。她写的字进步快速，甚至一封信的开头和最后笔迹都不同。文笔已经很流畅，表达清楚，富有节奏。如同春天的苗，破土后快速长大，噌噌拔高的声音都能听到。

芳芳写道：田，每次你刚走我就又有很多话要给你说。我们俩在一起时想不起这些话，或者感觉这些话不重要，不在一起时咋又这么多话，觉得它们都很重要呢？每次送你去火车站的路上，我强装高兴，是为了让你放心开心，其实我心里好难受，我舍不得你走。看到你走进站口的背影，我的眼泪一下全掉出来了，心急得好难受。我赶紧跑到墙角，吼着哭了一会，心里才舒服些了。你根本不明白，我心里多爱你。你头都没有回就直接去上火车了，我现在发现你多狠心啊！我哭了会，突然想起，你没有戴我给你织的那个薄围巾，忘记给你戴上，还留在我的包里。我跑到邮局去给你寄了。天气还冷，记着戴它。这个围巾我织的不是很满意，有几个地方线拉得太紧了，赶时间，那段时间厂里家里都忙。我打算再给你好好织一条，上面全织上心字。假期太短，你家亲戚多，我们没有好好说说话，不过元宵节看灯让我感觉好幸福，看来你还是有点心的人。灯戏里说正月十五是情人看灯的节日。古代时，女孩子平时不出门，没机会和心上人见面，元宵节是例外，家人不管，谁都可以去看灯。很多有情人盼望过年就是盼望这一天，能见见自己的心上人，有的看完灯一起跑掉，不回家了。要是我，我敢跟着你跑掉吗？我怕自己被卖掉了还替别人数钱呢。

我弟弟受你的鼓励，学习进步很快。年前模拟考试是全高三第一名，都说能考到重点大学。真是亏了我一个，都上大学了，家里只留下我，这么大的家，工厂也全得靠我。不过也好吧，你们读那么多书，也需要吃饭啊，不吃饭再高级的事情也谈不上，我给你们提供饭，你们好好读书吧。我真是后悔当时迁就我妈了，她说让我休学帮她带我弟弟，不然我也早是大学生了。我不比你们笨，我虽然才进了小学的门，现在大多数字都会写，不会的自己查字典也就会了。上次来你们学校时，看到那个清洁工在自考，说也能拿到文凭，我也想自考，拿个文凭。另外，今年建材厂生意看来很好，我爸说打算买几台设备，比人工效率高，质量也好。我爸还夸我管理得好，其实我只用了一小半心在工厂，大半心耗在想你了。我认为做生意时，一定要把自己当买家那样考虑对方的感受，能给他们让利就尽量多让，我们家的条件比很多人家都好，我们尽量少挣或不赔钱，也是帮帮别人，别人也会感觉到你的心，你说对吗？你别节约钱，要吃好穿好，需要用钱时就告诉我，我一个厂长能供得起一个大学生，呵呵，但是我就怕自己的心别人不懂……

开心时间总很短。你把我害死了，咋办，现在闻到油味恶心得越来越厉害，肚子经常疼，我感觉到我妈发现了，这是天大的事情，如果被人知道，哪有脸面活人？我们都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我想着有两个办法，要么我去城里找人把它打掉，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再说我怕我身体不行，没有人照顾咋办？万一被熟人碰到咋办？还有就是你在那边问问，大城市没熟人，做这种手术的地方多，我来打掉了你照顾我休息几天，我就赶紧回来，厂子马上要开工了，我现在很急，抓紧想办法？

爱你的芳

芳芳的信让我难以重负，全身出冷汗，眼前发黑，腿发软难以站立，就钻进树林深处，人看不到的地方，靠着一棵树坐下来。初春的冷风依然强劲，阵阵袭来，左右前后都感觉寒冷。光秃秃的树梢上有麻雀跳来跳去，羽毛被风吹起时，唧唧咕咕几声，估计在抗议严寒，或许它们没有地面上生活的我们的感受，空中翱翔的它们在风雨中歌唱舞蹈，没有我们复杂的心里和沉重的心情。

愣了许久，我把高小红的信打开。

还是那印有红色南方财经大学抬头的信笺。洁白的信纸上淡淡的蓝色点线，秀丽的书法让无生命的纸有了灵动感。

她写道：董家田，你们几号开学，我已经返校几天了。我要问你，你咋没有来我家，我们全家一直等你呢？本来，我和我爸妈十五想来你家，准备了很多厂里发的烟花给你家送来。我爸说乡下人过年，特别是你考到大学，肯定接待多，去你家怕打搅你们。卧龙山游记你写好了没有？我也忙忙碌碌，静不下心来写，过年家里来人多。我爸也没有仔细看，但是他认为总的来说还可以，他还想你来了给我们俩比较呢。我爸虽然是学工的，他很喜欢文学，也爱写文章。我们俩努力，哪天写出好的东西来，让他折服，他不太相信我们年轻人，能折服老一代才说明我们长大了，说明我们有出息。你知道，我回校乘坐的火车在深夜到达我们老家站。上车后坐在车窗边，看到窗外明月当空，万里无云，一个透亮的夜间，看似白昼又非白昼，说是夜里却不像夜里，第一次竟被月光搅动得无法入睡，我就静静观察月色下的远山近村，写了下面的话。先给你看看，别笑话我，如果你感觉好的话，再给我爸看。

月 夜

车在月光中逶迤驰骋着，感觉是带我驶在时光隧道，做一次几亿年前的旅游。从地面遨游到天宫，从深海浮到月光。一盏灯，伴着人们黑夜里的路，其实它是从天上借来的一轮月。一轮月，伴着天下的夜，从古走来，其实它是挂在天上的一盏灯。苍穹透亮，天地间挂着朦胧的幔纱，氤氲起夜的娇羞，似有声。巨龙怕惊扰了，压抑着身子，在轻轻歌唱，步子更轻巧更欢畅，似乎在光中舞步。夜是最和谐的，如画，都在默契中。梦中的村子，婴儿，熟睡在夜的柔情中，明月是入眠小调。天地浑然一体，被月光合成精美绝伦的幻境。我听见有人赞尤拉尼亚的名字。看到黑峻的奥利匹亚山下眨眼的灯光，是还没入睡的村子的眼睛，它们听到这声音后起舞。蜿蜒巍峨的安第斯山让人仰慕，奔腾拍岸的尼亚加拉瀑布让人惊叹。然而，能折服人的，是潜伏在心底的那份温柔，就是那光满宇宙的明月。它遍及无限，却能被一颗心全部装下。牵挂远在千里外的家乡，也就是想念装在自己心里的那颗明月。

……

有件要事问你，务必尽快回应。我打算今年狠抓一下外语，你给我列些需要阅读的外文原著，我试着读。

还有，把你写的好文章寄给我，我欣赏欣赏……

还有，我们明天要去市财政科研所学习两周，估计没有时间给你写信，你要给我写。

我有很多话想给你说，现在又一时想不起来了，我回来了慢慢想起来给你写。

假期里我想去你们村看看堡子，我们组织些社会活动咋样，你比我成熟，你给咱出主意。

夜深了，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准备呢，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先写到这里……记得给我多写信，有空就写！

祝好！

高小红

一个小小的纸信封里放出来这么多信息。一字千斤，字字要命，汇集成无数炸弹，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消化掉它们还是会被它们爆炸成碎片。拆出来的信纸体积也随之膨胀好多倍，无法再次装回信封。我把信封叠在一起，几十页信纸沓在一起，如拿一本厚重的书那样握在手里，大脑里一片空白，靠着树坐着，站不起来，盯着灰蒙蒙浮满污染物的天空，春天来了，而脚步如此沉重。

翠莲的信里反复叮嘱我是大学生，有文化，要爱护芳芳，不要和芳芳住一起，不能伤害她。而实际情况是我已经伤害了她。刘芳芳刚刚长大，就我被逼到人生道路的墙角无路可走。我躲在遥远的他方，山大的压力正在煎熬着她。我紧张着急，想不出任何办法。这座大城市里去哪找那种地方，入口都不知道。王泽中是我唯一可以啥话都说，有困难可以寻找帮助的人，现在无法找到他。文怀山现在还不很熟悉，不能啥话放开肚子讲，而且他明显不会帮我解决这种龌龊事。我好像脚踩棉花，晕晕乎乎回到宿舍，把一沓信纸盖在脸上挡住光线躺在床上，全身无力，感觉可能要得一场重病。

“家田，系团总支书记带话叫你去学生会办公室，抓紧时间，他们到处找你呢。”刘浪回来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