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从监狱顶上的小窗投进来的七彩阳光,我判断那是个秋日的下午。小块手绢那么大的蓝天上,云如懒散的罗汉,挤在一起清谈一个下午都没挪动身子。我从未谋过面的祖太爷顺着阳光进来,长着天使那样的翅膀,落在我眼前后扑棱了几下站稳,唱了几句杨柳叶儿青……让我特别思念我的家乡。想起翠莲,想起史建国,想起小时候何海和我用捡来的玻璃片照在小人书上翻动,给其他伙伴放电影的情形……高小红父亲给我说过,我们本来就生活在天上,可是我们不知道,知道时已经掉进了地狱。最后一次听浪花追嬉的蓝色大海,那是多年前他领我们全家站在南海边时,他说,“天上的云就是海里的浪花,浪花就是天上的云。”他在我心里是智者和成就的化身。我记得他的每句话,可没听从过一句。现在他已经是耄耋老人。我本没到两鬓斑白的年龄,可掉进地狱的深洞里,看到了各种毛骨悚然的场面,一夜间我满头白发。深洞里我见到我们村的老祖先王进士一行还在欲海情海中挣扎,而岸边卧着几只老虎已经在等他们。埋在庙儿嘴土堆下的浑沌洞里他那些飞刀神箭他现在远得拿不到用不上。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们村人把那里开发成旅游点,发了大财。上面用长城上挖来的大瓦箍成倒扣的锅形状加固,如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坟墓,周围每隔几步插上粗木桩,用我爷爷那代人搓的草绳拦起来,两根比较结实的柱子立起来成入口,村民们轮流值班收费。郑所长曾经趴着审孝男妈的那张桌子摆放在那,上面挂红布白字:千古混沌。讲普通话的导游带来的参观者络绎不绝。我们村的地大多数已经被老板们圈占,开了各种各样的工厂。只有混沌洞周围的庙儿嘴是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村人坚守,死活不租给外地人。据说上面在考虑把它开发为影视基地。村人合起来把旅游开发局长打伤了,暂时搁置着。那些在困难时期维持人们性命的简单食粮,如熟面和煮洋芋现在成名吃,村人用电子秤按克卖给那些游客。十八年六零年被人扒过皮的榆树现在又遭殃了,人想知道那到底是啥味道。现在用的高级工具,扒皮时弄成所谓的艺术品形状,看上去更渗人,尤其在晚上,一个个如哭泣的死魂灵。手工纳的鞋垫等卖给来参观的人,扶助村人致富奔小康。晒干的牛粪卷染了颜色,上面插了些火柴头,装在精美的盒子里被来人买去当藏品。
这个监狱里还有被我举报进来的文怀山。我们俩开始不在一个监舍,而且不知道彼此的情况。我给纪委递交举报他的资料时我已经在里面了两年,而那时还是还是当红市委书记。在一次比较大型的监狱表彰改造积极分子的大会上,我们第一次相遇。第一句话不约而同都是你也在这?不仅不悲伤,好像很高兴,如大学时我跟着他奋斗那样。我说我举报过你,我忘恩负义之人。他说他早知道,因为那些事情只有他知我知。没想到他说谢谢我,倒成了好事,可以静心看看书,自从进大学门,再没读过书。欲望的野性一旦脱缰,只有地狱才能收住。他在读波斯诗人鲁米的作品。此时的他早已秃顶。在我眼里,他的秃头顶依然有光环,照得我心里明亮踏实。这次他被评为积极分子,在台上领奖。后来经过努力,我们俩调整到同一个监室,时时刻刻都能在一起,互相照应。
夜里,房间里呼噜声如同春天的雷声,都进入梦乡和自己的理想家园。我太爷会来到,唱唱杨柳叶儿青。他说死人活人都一样寂寞,在那边孤独难耐,到处走动寻找能听杨柳叶儿青的人。感情和幻觉是记忆,来自宇宙某个地方,你曾经寄放它们在那,你忘记了它们,它们能找到你。
晚年的高小红父亲完全失明,曾经呼前拥后的同事或下属很少去看他,不忍其境过清。过年时偶有一两个去,他抓住他们给他朗读他几十年来的几十本日记笔记,听到有些内容时爽朗地笑。写那些话时把自己当作是唯一的读者,现在成听者了。读的人不住摇头,缓解心里的悲哀还是同情,可是盲人看不见悲哀,说多读一点算一点,机会难得。
我去高小红父亲办公室是一个周末下午,也是我第一次踏进高级别官府所在地。
市委市府所在地用的是旧时代的衙门,大门为古典歇山式木结构建筑,飞檐上蹲着貔貅。前面的两根红漆立柱上挂着市委市政府的牌子。高小红领着我在门口保安室登记、电话核实等一系列复杂手续后进入这个陌生拘谨得让人透不过气的院里。这里在数百年来一直是当地的行政中心,那种沉淀下来的威严和肃穆凝结了空气,能听到脚踏碎空气的声音。院子两侧是对称的传统式木结构回廊,雕梁画栋,琉璃瓦盖顶。院子中央的花园里多棵大松柏梧桐树,十几米高,历经岁月侵蚀,处处掉皮,枝干生命力茂盛,树叶在高空油光发亮,鸟雀们在树枝里栖息鸣叫。花园后面有座很大的正方形木结构建筑,也是古代留下来的,落地门窗的方格里雕刻了各种图案。经过时,我从门口向里望了一眼,看到整洁的床位,上面是值岗士兵们叠成方块的绿色被褥。再往后走就能看到现代建筑,一栋四层楼房,也是刷成红色的木头框门窗,小方格玻璃。估计该楼和我们大学行政大楼一样,也是苏联人援建的,风格完全一样,里面走廊宽阔,楼层高,空间大,但是光线不是很足。二楼一间挂着市长牌子的房间就是高小红爸爸的办公室,门大开着,一张不大的老式写字台上左右整齐地堆放了很多文件,他好像从脚步声认出是我们了,停下写字,抬起头招呼我们。
一个人内心的修养沉淀到一定程度后就会外显出来,如阳光,能照到别人的心里,驱散掉他人心里的阴影,留下温暖和惦念。高小红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毕业于中国最好的大学,学识高深,性格开朗,待人平等,谦虚真诚,亲和力强,能感觉到他走到哪里都受人欢迎和喜爱,年前到我们家就那么一点时间,赢得村民们高度认可。他带领的军工厂参与很多国防和航天项目,屡屡攻克难题,在国防方面的贡献经常见诸报端和新闻,神州飞船上他们承担很重要的项目,又是全省纳税大户,为当地经济支柱,重要性家喻户晓,同时注重环保及公益事业,和地方关系融洽,所在地口碑极佳。提升他当市长是上级领导对他能力和工作成绩的高度肯定,实至名归。
“哇,看到家田了,欢迎,我知道你在这里上学,也没顾得上联系你。”高小红父亲还穿着我上次见他时穿的浅色夹克衫。他依然那样和颜悦色,目光炯炯,微笑的大脸盘如盛开的向日葵,亲切慈祥,受环境影响,这次我觉得非常紧张。他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爸,我去董家田学校了,他们的校园真漂亮优雅,不愧为重点大学,还在他们的食堂吃饭了,伙食那么好,我还听了他们的英国文学课呢,老师讲得很有趣,讲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爱情故事,两家世仇,罗密欧却和朱丽叶相爱。罗密欧在朱丽叶楼下呼叫时,金教授小步跑到教室墙上挂着的居里夫人画像前双手放到嘴边,半跪着,深情地说Juliet, Juliet,”高小红卷着手模仿金教授讲课。
“太好了,那肯定嘛!这样吧,你们俩先在会客室坐会,我有点事情很快处理下,马上下班了,我领你们去吃晚饭,和你们说说话,好吗?”高小红父亲说。我们说好。
他按了一下桌子角上的一个小铃,走进来一个年轻大学生模样的秘书,把我和高小红领到走廊端的会客室,给我们倒了茶,让我们先坐会。我想趁机多看看市长楼里面的陈设。外边看着很老的楼里面墙壁门窗都粉刷得很新,水刷石地面上铜条镶嵌出不同的花饰,擦洗得一尘不染,沿走廊墙脚下的木雕底座上陈摆着盆盆绿色植物。会客室对面一间房子的门紧闭,拉着浅绿色窗帘,门口挂“常委会议室”牌子。阳光从茶色玻璃窗透进来,一切都好像用笔画成,不是建筑物。
“这次有很多事我要给你说呢,”高小红说。
“你说吧!”我说。
“我喜欢你们学校的环境和氛围,重点大学就是不同,百闻不如一见,看到那么多上百年的老房子,会让人想到那些曾经建设学校的人,讲台上的老师,还有一批批学生,名校就是一滴水一块石一个个故事积淀起来的,人都说千年的石头会说话,里面的空气都不一样。我们学校校园景色也不错,硬件特别好,设施都是最新最贵的,操场跑道全铺着塑胶,连树都是从苗圃统一买来栽上的,感觉不是我心里想象的大学,是度假村或展览馆,我不是很喜欢那种感觉,冷冰冰没书香味。我想毕业了考你们学校的研究生,咋样?”她说。
“你学习那么好,考我们学校研究生肯定没有问题,但是我觉得你应该出国留学!”我说。
“我有时也这么想,但是我一个人觉得去国外会很孤单,我怕孤单,要是你也去,那就好了!”她说。
“你的专业课在西方的大学才能学到更多更新的东西。电子财会学起源和发展于经济发达国家,我们国家大学现在还是新学科,师资力量不强,我们学校也有经济系,是从数学系调过去的老师,没有经济学的专业老师,你外语好,家庭条件都好,我和你不能比,没有这些条件,如果我是你,我肯定就出国深造!”我说。
“但是你学习比我好,你读的是重点,我学校不能和你比。还不如我们俩一起努力,你教我外语,我们考国外去留学去读研!”她说。
我觉得她说的这些和我的现实相差太远,想都没想过。大学时间快没有了,我连怎么读大学都不知道。受家庭影响,高小红在想法和见识方面完全可以当我的老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我只好沉默着……
过了不久,高小红父亲处理完手里的事情。他过来喊我们一起去吃饭。从办公楼去食堂时经过一个颇大的人工湖,湖面波光粼粼,碧绿荡漾,荷叶涟涟,花姿婀娜。鱼翔浅底,有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也有彩色的,这些鱼看到人就游过来,看上去很聪明伶俐,打招呼或者要食吃。湖里还有鸳鸯游来游去。太阳西下,刚好挂在远处一座房子的脊顶,倒影沉浸在湖水里,咋看好像有两个太阳。那座房子外面挂一幅红底白字的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xx市xx届人大xx届政协会议隆重召开!”,很醒目。越来越多的各种鸟雀从野外回到市府里面的树上过夜,原来这里是它们的家,晚上栖息的地方。我们在浮架湖水中的小桥上边走边看。
“看,黑天鹅,你们没见过吧!”高小红父亲说。看到好多体型庞大,红嘴高脖颈的黑鹅如同军舰,在湖面巡游,身后激起水波,很威严很有秩序。
“是这里养的吗,爸?”高小红问。
“外面飞来的,来了后受到优待,有人每天准时喂食。多有趣,黑天鹅是到处迁徙的鸟,它们不受地域限制,却服从气候的变迁,凭借对气候的感觉可以到处安家落脚。现在它们竟然进了市府的深院,视同家乡,怡然自得,羡慕吧,呵呵!”
机关食堂里吃晚饭的人很少。市长有专门的包厢,不过高小红父亲坐在外边的大厅里,干净的白色桌布,辉煌的金色吊灯烘托出温馨高雅的氛围。是自助餐,我们用消过毒的餐具各自盛来了自己喜欢吃的菜和汤,坐在一个圆桌旁吃饭。高小红父亲乐呵呵地回应每一个向他打招呼的人,包括厨师们。
“高市长,是你孩子吗?”他们问。
“爸,别给人说我是你女儿,我不想沾你的光,我喜欢自己奋斗。董家田家里人帮不了他多少,一直这么优秀,你也说我向董家田学习呢!”高小红按在她父亲耳边叮嘱。
“是朋友,呵呵!”她父亲按照她的叮嘱回答同事们。
“大学生活怎么样,二位年轻人,说来让我分享分享!”他边吃饭边问我们。
“爸,董家田很出色,是他们班长,进系学生会了,参加了全省优秀团员集训班被选为优秀学员,团省委颁的证书,真让我羡慕。”高小红给她爸夸赞我。
“高小红也是班干部,学理科,文章写特别好,她外语那么好,金教授讲课全用英语,很多地方我都不完全明白,她都听懂了。”我说。
“非常好,你们都很出色。这才是高小红,让我骄傲的女儿。正如你刚才说的,你的成绩一直是你自己奋斗得来的,我和你妈没操过心,帮了我的大忙,谢谢你,让我能把精力和时间全部放在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上。我当了八年厂长,厂规模扩大了两倍,利税翻了十倍,取得近百项国家级和部级科研优秀奖。我们攻克了一项离心机关键技术,现在还是世界领先水平,是涉及到国家安全的重要国防项目。当然了,这些成绩是全厂同事们一起奋斗才取得的,但是我也参与其中,我喜欢,自豪。现在推选我当市长,担子更重,工作更有趣,我也会很喜欢,更努力更投入地做好。以前我的成绩是你和你妈支持下取得的,以后我相信你会让我更骄傲、更放心。你会自己奋斗到更美好的将来。对,向家田学习,那么困难的家庭条件,学习成绩那么好,考到重点大学,各方面都优秀出色,不得了啊!”高小红父亲说。
“爸,我很喜欢外语,我应该学文科,考外语系就好了!”高小红说。
“但是你现在已经在学财会,外语课也有啊,如家田说的,你的外语也很好!”她父亲说。
“我想毕业了考董家田学校的研究生,你觉得咋样?”她说。
“非常好,现在就有这想法,不得了,我坚决支持你!”他说。
“大学时可以谈恋爱吗?”高小红问。
“我是你们的长辈,年轻人肯定比长辈更优秀。我把你们视作朋友,我也想向你们学很多新东西呢,不然就落伍于时代。我说说我对大学生活的感受和看法,供你们参考!”他说。
“大学和中学比,对学生的意义就如同地面和太空。地面上一粒种子结出的果比如是一斤重,如果把这粒种子送到太空,结出的果可能是十斤重。因为,大学里的老师,设施和接触的广泛信息和中学比,相当于太空。古人说寸金寸光阴,其实大学里是丈金寸光阴,甚至一丈金子都不值大学时代的一寸光阴。因此呢,务必抓紧大学校园的分分秒秒,而不是一天一月,把它们投入到学新知识,读更多书上面。把它们视作是你给你的账号里存款,存越多越好,很具体很直接,你自己知道存进去了多少本金,将来的收益是几十倍或者几百倍甚至无数倍。有些同学认为中学学习吃苦了,好不容易上大学,该放松休闲,这是不对的。我一直以来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学习,现在也很想学习,给自己列出了一个书单,也喜欢写日记,读书心得。” 他没回答高小红的问题。
待续——
(作者:知之,20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