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是魔鬼,阔额厚唇,老牛的大眼睛,看上去比诚实更憨厚。可能我在几百年前就学会了他的魔咒。现在拿着他的魔杖,轻车熟路地左打右挥,游刃有余地在需要的地方开辟出前行的路。我知道自己变了,我认为这是很成熟和拔高的过程,随着环境和年龄变化,如果你拒绝改变,成长就只是变老而已。高小红问我几次,我请假陪她有没有影响,问我家里有没事,我都说没有。说我请她玩花了很多钱,她过意不去,我说我家里开了砖瓦厂。百峰山回来后,我和高小红又去了西湖水库、大象山等地。在她回校前我陪她去外文书店买了《百年孤独》等英文原著。送她回学校后,我坐火车赶回家去看住院的翠莲。虽然连续几天奔波,没休息好,感觉却很精神,没一点困乏意,脚步轻快如飞。始终觉得高小红还在身边,让自己处于愉悦地拘谨中。火车咣咣向前奔驰,窗外远远近近的景物如一幅幅精美油画,却无心观赏。总回想和高小红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感觉自己好像附了某种魔力,变得不再是自己,而又乐在其中,想到高兴处,时不时会笑出声来。为了不引来别人异样的目光,我去了没人的车厢接头处,站在那里看窗外的景色。与其说看,不如说想,刚分开,就满脑子是高小红的影子,不知道高小红坐的火车现在到了哪里,说不定很远,或者就在我乘坐的这辆前面,要是她坐的和我的能并排开,彼此看到多好。可是如果真看到,我又不敢正面长时间看她,这时我下意识低下头。心头涌上波波柔情,荡漾着神奇的美妙和五彩缤纷的幻觉,把全身架空。神回到眼前的车厢时,急切地思念她,很想时刻和她呆在一起,哪怕很拘谨,哪怕她时刻都会责问我甚至训斥我,让我紧张得如同小孩那样脚手无处安放,我都愿意,都很祈求,或者我回答的问题她还算满意,不屑一顾地肯定几句对我都是莫大的鼓励,如电击全身,兴奋得麻木。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过她现在夸我是她榜样,很可能不过是同学之间的客套,中间还隔着某种东西,但愿哪天这层东西能突破,彼此无拘无束,我的不足她能毫不顾忌地指出,而我能在她面前不再拘谨,可以说任何想说的话,表达自己真实的内心时,能拉她的手,揽她进怀里,才是真正的无隔阂了。要么给她写一封长信?如文怀山说的那样,大胆直接表白?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告诉她我炽热地爱她,我想一辈子呵护她,和她一刻不分地在一起?但是又怕不妥,作为品貌俱佳的大学生,再加家庭背景,她的追求者行列中很难有我的位置。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她对我如此亲近是因为一直认为我好学,喜欢帮助他人,而这点因素构不成异性间的爱慕,仅仅是某个方面的肯定而已。她家境优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把农村出身的我给猪和食当成了不起的壮举。她对我如此真心相待,是认为我淳朴,除了学习再没有任何邪念,所以无需存戒备之心,可以坦荡交往?其实我清楚这点优点现在正被我自己蚕食,只剩下个没有肉的惨白骨架。分析来分析去,感觉刚才的想法很荒唐。如果我表露我爱她,她会惊讶,继而耻笑我,看不起我,我自取其辱,从此双方无法继续来往。那样的话还不如保持纯真的同学关系,会更持久些,而且以后如果能得到她父亲的些微关照,境况就会大不一样。但是,她叮嘱我和她一起奋斗考研,再做同学,总嫌我给她写信少,催促多写信,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反反复复从头至尾品味、琢磨她的一言一行,每个表情,一会情绪高涨,想看着窗外的景色写诗寄给她分享,一会万念俱灭,回到座位上没有精神,全身困倦得几乎也好散架。想到连续请假,沉浸于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男女关系中,旷了很多功课,而且我是班长,学生会干部,优秀团员,这样下去,是玩物丧志,拿来之不易的眼前和前程开玩笑。我有深爱我的未婚妻芳芳,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芳芳没日没夜经营砖瓦厂挣来。这几天的全部花销也来自芳芳,总感觉她时刻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现在一思一想都让芳芳的心一滴滴流血。我又后悔不该被高小红搞得心神不宁。家人甚至全村人都希望我不忘本分,通过上大学多学知识和技能,将来能给他人和社会做更多有益的事情,给他们脸上争光。想到这些,我心情平静很多,从包里掏出精读课本,挑词汇表里不认识的单词默默念音标,用手指在座位上划写……
下火车后我赶到县医院,打听到翠莲已经出院。想想从接到芳芳的信到现在确实已经过去了多天。悬着的心落地。既然来了,顺便回家看看家人、翠莲、芳芳,也看看村里其他人。
当我斜背着包,手里提着衣服走到村口时,又看到一群人在修路,依然是那熟悉的场面。土雾遮天,抛起来的尘土在人群头顶滚动着翻腾几下,落回原处,很远处就能看到架子车来回穿梭,人声鼎沸。有个推车的身影肯定是扁人,弓着腰,速度最快,一个人单干,别的车子上都是两个人。
“大学生来了,赶紧过来拉架子车,体验体验,不要光等着路修好了坐小车享受!”果不其然,那人是扁人。他以前给我说过,他对我有感应,我走在两里外他就能感觉到,我心里想啥他都一清二楚。其他人听到扁人吆喝,一起跑了过来。
没想到翠莲也在工地,头上包着白纱布,好像电影里常见的那种伤兵,头顶到下巴围了一圈白纱布,如果不是她叫我,我都认不出来。
“碎阿公,是不是芳芳给你说的,我让她别说,怕耽误你学习,还让你操心,没大事。都怪我,那天下大雨,别人都劝我休息一天,我想着下雨不影响挖土,就一个人来工地,结果不小心连人带车子一下掉进‘深陷’底水冲开的深窟窿。几有几丈深,洞一直通在山底下,走,我领你看看去!”翠莲真是那种比男人都坚毅的性格,看不出来她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在医院被抢救了几天。她讲得轻描淡写。村民们和翠莲一起把我领到“深陷”地段,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深陷”去年被填平后,暴雨冲走了一部分虚土,重新露出可憎的面目。现在又被斗志昂扬的大伙基本填平。全路的路坯基本贯通,就剩下彻底征服“深陷”。史队长带领的一帮主要是男人,在很远的地方用石头和砖块砌路边。我看到他们身后跟着的平展公路通向远方。
“老史(屎),史(屎)罐子,过来,大学生来了!”扁人双手按在嘴巴大声朝那边的人喊。他还是那扁样,整张脸都被土糊住,如化了一幅浓妆,看不出表情。耷拉着的帽舌上都堆着细土。
“你戴那帽子干嘛,土地爷都怕你,你还怕土?”我逗他。
“你就知道念书,还懂啥,你以为帽子就挡土吗? 我这是神帽,谁都不知道它的妙处,我也不告诉谁,今天看着大学生的面我说出来,这顶帽子看着不起眼,能防百病!”扁人说。
“碎阿公,你看,我就在那里掉下去的!”翠莲给我说。
我第一次站在“深陷”里面,因为四周基本被填平了,只是最深处有个一米见方的洞口,好像在布上剪开的一个口那样。
“当时我被迷住了,啥都不知道,等来时,发现身下是水,满身都是泥,我才知道掉进洞里了。我想,可能不深,没事,就跟着水流的方向一直爬,里面站不起来,爬得没一点力气了,饿得受不了啦,还不见出口,我就躺会,拘把水喝几口,心想这下完了,再走不出去了。我后悔自己没本事,路还没修好,拴柱还没拉大,我就哭啊,放声哭,哭一阵又跟着水爬,终于看到了亮洞,知道这总算到出口了,再啥都不知道了。醒来时在医院躺着呢,说做了手术!碎阿公,你去芳芳家看看。这次全靠她了,跑前跑后,从镇卫生院转到县级院才救了我的命,钱也全是她出的。” 翠莲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后翠莲吩咐我。
秦组长组织我们村人填平“深陷”时,有人认为是异想天开,除了翠莲等少数,大多数人没当回事,按惯常经历认为是胡闹一场而已。没想到这位笑眯嘻嘻挺随和的上海人在我们村成就了他的事业,也帮了我们的大忙。让村民们改变了对上面干部根深蒂固的负面看法。他白天都歇缓在何家大爷家用装粮食的木斗底朝上改造的床上,大伙都以为他在休息。其实他在思考大事,如何把我们这个地方发展起来。过一段时间,他就离开村子一段时间,村民们认为他去给上级汇报工作。其实不是,他去联络江浙一带的熟人关系,叫他们来这里找商机,带动这个地方发展。为这事他被上面看中,被认为是真正想干点事情的好干部。上面成立了扶贫办,让他当主任。
“这回看来真要干了。”扁人说。
我问为什么。
“老秦拉来的南方老板背来各种盆盆罐罐,让我们用阳坡沟红岔岘的红土照样子捏成陶罐陶俑,上面用烧火棍画些鱼纹图案,说我们这里的人淳朴,做出来的古董外边的人分辨不出来,他们收购了去卖。他们会慢慢带来很多致富项目。我们现在白天修路,晚上捏古董,形势一片大好。”跑三说。
“那李石匠手巧,又有新用场了。”我说。
“李石匠死了!”
“死了?啥时间?年龄不大啊?”
“年龄不大,还不到四十岁。一辈子改造石头,最后他被石头改造掉了。闭着眼睛钎石头,眼睛坏了是小事,吸进去的石沫子石粉把肺糊住了。这两年气上不来,拉到医院检查出肺癌晚期,死了没多久。李石匠活着时人不觉得有啥特别,现在死了,让人感觉缺了啥。”李福来说。
“一定要注意健康。外边的天地很广阔,通过见识,我更明白修路是对的,要致富先修路。路是通向梦想的途径,我敢肯定,很快会用得着。这条路把你们带向外边的精彩世界,让它成一条通向幸福生活的康庄大道。”我说。
“我们也有会讲官样话的人了,听了几十年,别人讲很反感,我们的人讲倒爱听!”大伙给我鼓掌。
待续——
(作者:知之,20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