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62）连载

第六十二章

芳芳的建材厂发生了巨大变化。一进她们村就看到高高竖立在厂里的烟囱冒着淡淡的青烟，轻轻飘向云端。贫穷死寂的偏僻村子从史前睡到现在，终于醒了，冒出现代社会的气息。厂门口的路都加宽用水泥打住了，大门上方钢筋焊的桁架上红漆喷印着我书写的厂名：仓湾建材厂。没想到放大后字很难看，和厂子的面貌不配，不仅不能增色，反而丑化了景致。就算取下来我再重写多少遍也就那样，不过芳芳不在乎写得好看与否，在她心里，我写的就是她最爱的。一侧的场地里停好几辆拖拉机，另一侧停很多架子车。进进出出，装货卸货，人来人往，都是忙碌的身影。我站在路边看我写的字，看这一切，这时，一辆手扶拖拉机拉一车砖瓦从厂里突突突开出来，在我眼前过去。开车的男人很像扁人，也戴顶扁歪歪的帽子，后面车厢里的砖瓦上坐一位翠莲那样壮实的女人。男人没注意我，那女的转头盯着我看，直到出了巷道看不到为止，从她的神情判断，明显不是我们附近人。

我来到厂门口，仔细观察这些来拉货的客户。他们说话的口音和举动都和我们那方圆的人不同，生巴巴的样子，确定都不是本地人。

“师傅，这个厂的砖瓦质量好吗，尺寸规格咋样？”我问一个站在路边抽烟的人。

“这个厂是方圆最好的，砖瓦很好，不知道从哪请来了好烧窑师傅，火候恰到好处，没夹生又没烧糊，泼窑技术也掌握得好，颜色都瓦蓝蓝正得很，尺寸比别的厂子出的都偏大，那些掌柜的舍不得多用泥啊。这个厂子的掌柜的人好，是个女娃子，她想给客人能让一点就让一点，咱能感觉到，她不贪小便宜，这个厂将来有出息。”他是位年龄过五十的大人，说话很认真很专业，好像在有意教我一些砖瓦方面的知识，马上引起我对他的亲近感。

“师傅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是本地的吧，来这么远买砖瓦？”我问。

“我们很远，你看那边那四个拖拉机都是我们一起来的，我们在青堡，你听说过吗？离这里足足五十华里路。我们那也有几个瓦厂，都没这个好，这个厂这么下去不得了，现在几个乡的人都知道这里了，还有外县人，都来这么买砖瓦，用量很大，我以前也给别人烧过窑，但是我达不到人家这水平。好酒不怕巷子深，一些南方人不知道咋知道这个厂的，来烧一些盆盆罐罐，人人马马啥的，拿去当古董卖了好价钱，据说销量还很好，你说说。”从这个陌生人口里我才确知真有南方人来这里仿制古玩，扁人给我说时，我还以为是开玩笑逗乐的。

走进厂区，看到十几亩地大的生坯区堆码着形状和大小各异的泥坯，顶部用麦草盖住防雨水，每一码有一人多高，十几米长，各行之间刚好可以过一辆架子车。制坯区以前是露天的，现在顶上搭了石棉瓦棚，以前人用赤脚踩泥，现在改为两个一米长风扇样的大叶轮在泥池子旋转搅动。到处都是泥或泥土块，但是能看得出都处在管理之下，井然有序，有模有样。我很想亲眼看到芳芳的工厂到底出多少种成品，可是整个厂里存货很少，品种也不多。这时有一个瓦窑正准备出窑，掀开的窑顶上冒着蒸汽，窑周围远远地围着很多人，在聚精会神地抬头观看冒出的热气。

“喂，放些洋芋，眨眼就烤熟了，天下最好的美味！”有个很熟悉的声音在喊。

我走过去一看，说话者原来是我们村里的董新耀。这让我很惊讶，他在注视窑顶，没看到我，我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哦，家田啊，你啥时来的？”他也大吃一惊。

“我刚到，你怎么在这里哩？”我问。

“我们村里好几个人在芳芳这里上班呢，你还没见芳芳吗？”他问。

“还没，我刚从家里下来！”我说。

“芳芳忙得很，我去找她，你站远点，这里太烤，你受不了！”他跑过去不一会就把芳芳找了过来。已经好久不见芳芳，怎么觉得有点害羞和尴尬。

“你啥时间到的，我这几天忙得再没去你们那边，前几天给你们拉去了几车砖修路用，翠莲咋样了？”她说。芳芳手里拿一个本子和铅笔，在记录啥，纸翘卷着，被灰尘搞得脏乎乎的。

“我昨天到家的，翠莲恢复好了，已经在工地了。”我说。

“那就好，赶紧去家里歇会，这里太脏了，正在出窑，热，我都不敢进来。没想到今年生意这么好，还没出窑，门口就有人等着拉货哩。”她说。

“怪不得我说看不到多少成品！”

“是啊，都拉走了！”

“家田，你先歇会，等我们歇工了把你老丈人灌醉，你来了他最高兴！”新耀说。

“去找刘书记，他老人家最喜欢的就是女婿娃来，今晚又是大酒场，我们早点歇工吧，芳芳！”有人提议。

“好，我回去给你们准备饭菜，你们早点歇！”芳芳说。

“门口那几个说今天看到我们的脊砖很喜欢，想多拉两百，钱没带够，问能不能赊几天，芳芳？”有人问。

“能，给他们欠着吧！”芳芳说。

“刚才有个人说有南方人来你这里仿制古董，是不是真的？”我对这事最感兴趣。

“真的，不知道他们买到哪去，听说生意很好。好几个村的人都帮他们捏，拿我这里烧。现在还在赶一批，说拿去国际展，国际展在哪？”芳芳说。

“国际展就是给外国人看，不是地方名字。”我说。然后我俩同时放声大笑，如我高考结束后那天晚上我俩说起学俄语英语时的情景。

“我想现在就看看，我很喜欢这些东西。”

“家田来了，我昨晚上梦见在吃好的，梦见吃好的会来贵客，我就寻思是不是家田要来，你说我的梦咋这准呢？”这时，芳芳父亲已经听到我来，跑来了。

“姨父在忙啥呢？”我招呼芳芳父亲。

“我不忙，在家里和这些来拉砖瓦的人说说话，都是芳芳一个人管这些，你二叔给打帮手，我啥事都不管，别在这呆了，赶紧去屋里坐，我们女婿丈人干几杯！”他说。

“刘书记真是福大命大，你看人家这女儿，又乖又能干，这地方出了个大学生，刚好是刘书记女婿，啥好事都赶上了！”芳芳村里的人在我们后面跟着评论着。

“刘书记，今晚啥酒？”有人问。

“你们想喝啥酒我就管啥酒，大伙现在就歇工吧，把门口那些拉砖的客人都叫进来，这么高兴的日子，不喝几杯咋能对得住自己呢？”他说。

“好，今晚你不能划水拳，我们就不信灌不醉你老人家！”有人说。

听见人说我来了，芳芳母亲也从院里跑出来。“家田来了，赶紧进屋里，外边很热！”她招呼我。

“是，姨娘在忙啥哩？”我招呼她。想起芳芳信里说她妈肯定知道她怀孕的事情，我感觉特别不好意思，不敢正眼看她。

“我不忙，翠莲完全好了吗？”她问。

“好了，她已经在工地哩，我昨天到家的。”我说。

“那就好。把我们都吓坏了！”她轻声应答道。

很多人连簇带拥跟着芳芳父亲和我来到芳芳家里。

“你快点去准备下酒菜，芳芳把我最好的酒拿出来，把门口那几个客人都叫进来！”芳芳父亲向芳芳和她母亲分工。

很快又是一屋子人，院子里外也是人，如同庆贺我上大学、我和芳芳订婚时我家的热闹场面。人们出出进进，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都有。

“家田，先敬这几位远方的客人一圈。乡亲们，感谢你们老远来我姑娘这买砖瓦，这是我女婿娃，重点大学高材生，芳芳瓦厂门口的牌子就是他写的，让他敬各位一圈，再次感谢你们！”芳芳父亲说。

“哦，这就是门口我刚才碰见的那后生，他还问我为啥来这么远买砖瓦，不在本地买，原来是二东家，还是大学生，真是水平高人一筹，荣幸荣幸，我们几位外乡人向你们贺喜，表达敬意，干杯！”那位和我说过话的外乡人和我碰杯。

“第一次和大学生碰杯，我们那里还没大学生！”他们中的另一位和我碰杯。

“芳芳，今天家田来，刚好又来了这么远的客人，怪不得我昨晚做的好梦，爸爸建议把今天卖给远乡客人的货价格降低三成，也算是他们沾了家田的光，咋样？”芳芳父亲说。

“行！”芳芳没犹豫就答应。

“这样不行，都是乡里乡亲，也是真心人。你们的砖瓦比我们当地的价格便宜两成多，份量质量都强，你们也要本钱哩，这么多人工，把今天总价的零头去掉，就算我们沾了大学生的喜了，不能再降价。一回生二回熟，我们回去后给乡亲们讲讲，只要买砖瓦，肯定会来这里，我们那边现在也修路，要建新农村，需要大量建材。”那位和我说过话的人说。

“好，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相会总在短暂间，今天务必请乡亲们吃好喝好。我高兴，你们输拳喝一杯，我输喝两杯。”芳芳父亲说

最近一直没吃好休息好，昨天今天加起来步行近百里路，经过几轮碰杯，我已经不胜酒力，头发晕，靠在炕上的窗口半躺着，边看一屋子人互相划拳拼酒。窗外台阶上站了很多女人和孩子，有的手里拿着鞋底纳，有在编草帽辫。忽明忽暗忽远忽近能听到她们的说话。

“你们看，这就是芳芳女婿娃，看着多乖，芳芳天生命大，生在富人家，女婿还是大学生，占全了！”

“虽说是大学生，芳芳不比他差，芳芳模样好看，又懂事能吃苦，办这么大厂子！”

“名声，地位，工作……变坏……农村，城里咋了？”

“文化……主席，开销，灯戏里……唉！”

“风气……骗子……黄花闺女还愁？”

“死心眼，让她留一个……钱，万一不亏死了吗……杀掉……”

“金蛋，金蛋，我给你说呀!”是我太爷在厨房后面那棵大树上喊我,多年前我曾经爬上去看过那里的鸟窝。

“太爷，随你吧！”我爷爷对他父亲的记忆是一个好吃懒做，啥心不操的人，踢光家产去钻机组织部门干部，捐了顶荣誉进士头衔，让在家等分配，一直没等到，后来知道给他弄来头衔的干部是假冒，去找人家麻烦，饿死在路上，有的说被人打死了。我爷爷说过年过节没个地方给他拜拜，全家不安稳，请来老何师给我太爷招灵，院子正中央撩起一个小土堆当坟，家里安稳了。没想到有一天我太爷回来了，说他被征去参加鸦片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每次都立功授勋，什么人给他授勋，一共才几人得奖，长官是谁，谁下的总攻，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掏出几块锈迹斑斑的牌子，说呵呵气能看清上面他的名字，可是家人再没人信他，也懒得打听。

   待续——

  （作者：知之，2019,08,20，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