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中、宋老师,你俩怎么在这里?”我不由大喊出来。
“不要喊,我不想让高小红知道,我不想见她,我也没想见你。”王泽中把之前的一头披肩长发剪掉,成中学时的样子,倒显得更让我熟悉亲切。
“你咋知道高小红在?”我问他。
“在牡丹亭我就看到你们了,让我惊讶,千岛湖几百个小岛,偏到我的静心岛。那牡丹是我从老家抬来的根栽的,去那里的人不多。”王泽中说。
“牡丹亭?就是湖里那个吗?你在那干嘛?怎么不说话?”我越惊讶。
“不要问这么多。祝贺你,得到心上人,你成功了。”他冷冷地说。
“你怎么跑掉了?你成功了,学校成立了你的画研究室……”我给他讲过程。
“我失败了。现在才在成功路上。兄弟不要多言。以后再不要找我,也不要给任何人提我。”
“不要再玩世不恭了。学校、政府都在贴寻人启事找你呢。好不容易考个大学,而且八年,让你成世界名人,和老勃鲁盖尔挂在一起,你还想要什么?文怀山估计能当上校学生会副主席,分个好单位……我发表文章……高小红……”
“不要再讲这些了,我的大脑被重新格式化,一切都瞬间结束后又开始了。对我来说一切名和利都是紧箍咒,越多套得越变态。生命不容易,我想自在活一场。悬崖上种牡丹,摆地摊卖画。一笼火一盅茶能满足,是我要的生活。你对我最大的帮忙就是完全忘记我。”他可能怕被高小红听见,声音压得很低,如水里冒出的气泡,时而脸埋在两个膝盖之间。
“宋老师,你怎么和泽中在一起,你们怎么认识的?”我又转向旁边卖蛋的宋老师。
宋老师一激灵抬头看我,全身都完成了应答的动作,只是最后那声音被嘴皮堵住。他身体又缩回蹲蜷着的状态。一个蓬头垢面,五官好看的小姑娘趴在他脖子上把脚踮来踮去幸福地玩,手里好像拿着啥玩具。此时的宋老师和我记忆里完全不同。多年没见他,时光和生活让他外貌全变。我上小学时的宋老师是典型的美男子,皮肤白净,高鼻梁,双眼皮,个子高身板直,穿的衣服虽然有补丁,洗得很干净。现在我看到的他满面沧桑,留一扎长的浓密胡须,头发长而凌乱,全身看不到精气神,一朵没有骨架的烂蘑菇那样坍塌在那里。
但是我确认是他,他给我们讲课时就用这样的蹩脚普通话,最爱说“比如”口头禅,学生们悄悄下来学他。时光能改变人的外形,改变不了声音。
“宋老师……”我鼻子里一酸,泪水涌出眼眶。我向他靠近,他把看着我的目光移到前面的鸟蛋上,不再看我。隐隐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睛里有泪水,如同这月光那样难以收住。
“爸爸,这个叔叔叫你呢!”那小姑娘说。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小姑娘让我确信就是宋老师。
“宋老师,我是家田,我是家田,你还记得吗?”我问他。他只盯着前面地上放的几包鸟蛋,一声不吭。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一个刚才还在大喊大叫顺口溜的人竟然在我前面突然成聋哑,而这个人是我老师。他教我多年语文,盯着我背成语,背解释,背诗词,教我写作文,正是他让我小学时喜欢上了写作文,作文基础就是他帮我奠定的。那时的宋老师年轻有为,蓬勃向上,紧跟时代走,想干出一番事业,最爱到处写毛笔字。我们那方圆几个村里只要有点平整的土墙或地埂,上面大多有宋老师用红土写的毛主席语录或诗词等。不是随意涂写,每个字后面都挖出个圆形小浅坑,先用白石灰刷了底,再写红色字,一丝不苟,正楷字如印刷的那样正规端正,醒目体面。不知道那么多村那么多墙,他花去多少时间铲墙,粉墙,再写字。我们那一直缺水,从哪找水和红土,而且只有他会这种高雅作业,别人帮不了忙。他花去多少心思和功夫。我们学校的校墙外围全是宋老师的毛笔字,教室外墙上是他洋洋洒洒的行书《沁园春·雪》等。成了一道道靓丽的风景,刻在所有人的心里。无论认识不认识字,都反复看,反复赞。他本人爱学习,勤快认真,为人礼貌,得方圆人称道,教学成绩突出,多年连续被评为县地区省级优秀教师后转正当了校长,是十几个老师里唯一的公办老师。因为办学突出,我们小学被批准兼办初中,叫戴帽子中学。他教的学生参加过很多别的山区学校没听说过的省级和全国竞赛,还给当时很多城里学生都没听说过的报纸,如《少年文时报》、《小学语文报》等投稿并被刊登过。那时代生活异常艰苦,很多人吃不饱饭。宋老师家生活也紧。我清晰记得每到课间,宋老师从办公室把椅子拉出来,坐在门口,边吃熟面边聚精会神看报纸的情形。我初中毕业后再没见过他,写作文时只要需要省得学生喜爱的老师形象,我脑海里第一个就浮现出宋老师。他有两个女儿,老婆非得要生个儿子。我高二时,宋老师因为违反计划生育而被教育局开除。老婆白天离家躲避抓计划生育的干部,夜里悄悄回家干活。这把戏被聪明的干部发现,过年前夜里被蹲守的干部抓住关在羊圈里准备天亮了拉去结扎,没想到半夜她又逃脱了。宋老师不和我们同一个村,不过中间只隔一条沟。两个村的人互相很熟悉,如同一个村的一样。婚丧嫁娶或有点风吹草动,两村人都在一起。知道是抓宋老师老婆,我们几个他曾经的学生跟着在雪地里跑了几里路。他们的村长姓长姓朱。我们同属于红星乡,乡长姓苟。抓计划生育惹人多,两人被村民戏称猪嫌狗不爱。
“苟乡,看不到脚印了。”追了一会后,朱村长报告。
“仔细侦察,不放过蛛丝马迹!” 苟乡长是侦察兵出身,在老山前线受过伤。转业到我们乡政府先当武装部长,再当副书记,现在是一乡之长。人也从一个黑发小伙变成秃顶半老头。老家四川人,好喝酒,量也大,外号“苟一缸”。他还好和女人耍,经常被各个村村长或书记夫人压在下面耍,裤子抹掉盖在头上都从不发火。口头禅是“老子”和“执行命令”。
几个干部分头从各个方向和远近找蛛丝马迹,无果。
“报告乡派出所,增,增援!”苟乡长急得都说不出话来了,“我手机进水了,借谁的打一下。”
“这么远,按长途算。你们的欠帐何时清,我快关门了,苟乡长?”王老五开间小卖铺,大伙喊他王老板。被村委欠了过万块,都是招待上面来指导扶贫工作的干部时欠下的烟酒钱。全村只他有个小灵通,他知道苟乡长说的“谁”是他。
“生意人就是狠,都啥时间了,还跟着老子要帐,执行命令喽!”苟乡长说。
王老五就呼叫派出所:“喂,喂,派出所吗?苟乡叫呢,大湾村外川子地,骂我干吗?我请你们的,难道是,我躲都来不及呢!”
“但愿能跑掉,千万别让狗日的抓到。宋老师人太好了,可惜。”有人说。
“谁跟政府耍花招,老子法办你狗日的。王法不长眼睛,人人平等。”苟乡长回骂。
“远处有脚印!”有人报告。
“跟上,给老子跟上喽!”苟乡长一听有新情况就下命令。干部领头,人群就又向前涌。细雪变成了鹅毛大雪片,却不紧,发现太阳老高,经人踩踏过的地方雪开始融化。一片平地跑完了,前面横着一条河,流淌在悬崖下面,河没有完全封冻,冰晶混在水里涌动着,雪片一落到上面就吸收进去了。苟乡长跑热了,抱着防寒服,气喘吁吁,目光困惑。“昨晚那么冷,耳朵都快冻掉了,抓到,又跑了,书记会看不起咱们的!”他自言自语。
人都聚在悬崖边上,因为没有办法前进了。
朱村长在铁锨肩上拭擦鞋底的粘泥,过来站在苟乡长身边。
“目标有影子嘛,老朱?”苟乡长着急地问。
“日他妈给我打电话干吗,我又不是领导!”王老五兜里电话响了,派出所来电话了。
“小灵通单向收费的嘛,怕啥子?”苟乡长很生气地抢过电话。
“喂,喂,你们磨蹭做啥子,赶到了吗?还没出发,那么肉,刑事还是民事,先莫问那么多,快赶到,莫忘带家伙!”
人群把苟乡长和几个干部围在中间,好像看耍猴的。
“得先想办法,盲目不是法子。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紧要关头要利用群众!”苟乡长说。
“看来,目标有两个去处,龙王庙,一个是对面李家庄。”朱村长判断。
“到龙王庙就好办,李家庄太大,无法包围。”他又说。
“咋跑掉的,好不容易到天快亮时才弄到手,该咋负责?”苟乡长责问。
“跑就跑了,人有腿子,迈开来跑地!”村民有人说。
“人跑了,把我的羊圈门糟蹋了。三九腊月的,我咋圈羊,你得做主,苟乡长!”吉三儿嚷嚷着。
“先找人,目标找到什么好说,现在管不了你羊不羊的,好吗?”苟乡长说。
“一粒皇粮我不欠,老子不怯你们,” 吉三儿继续嚷嚷,“抓人不关我事,不能偷偷弄到我的羊圈里,羊圈门给拆掉了。大伙说说,数九寒冬的。”
“羊圈不羊圈的,你莫吵吵。政府现在急抓人,管不到羊。”苟乡长显出少有的慌乱样子。他人高大,穿长雨靴,像个金刚似的。三儿一听“政府”二字,嘴里嘟嘟啷啷的,停止喊给门做主了。
“如果目标真是跑进李家庄,几百户人家,大海捞针,怕是难办。”
“不大可能去龙王爷庙,水冰,河宽,没几个男人能过去,何况大肚子女人!”朱村长判断。他跑累了,半蹲在人们脚下,不想追了的架势。
“值班的是吃屎的吗?我们大价钱雇来,说不定故意放水!”一个年轻干部说。
“先莫追究,杨秘,抓住目标是关键,何长何短老子会了断。”苟乡长怕争吵耽误战机。
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河边。河水浮着冰凌子慢腾腾向下游涌去。这条河流叫渭河,起源于渭源鸟鼠山,经陕西汇入黄河,是黄河最大支流,把沿岸哺育得热热闹闹,大禹治水包括它,也叫禹河。“渭水潺潺日夜流,子牙从此独垂钓”。经过这里时,它在松软的黄土里深深切割进去,久了,形成十几米的深沟。一股水打了一个回旋,和直接路过的另一股包抄出一块小岛。岛上有座庙,叫龙王殿,规模不大,年代久远,顶上长着半人高的蒿草。因为人不易到达,里面香火不旺,却也没有遭到多大破坏。每逢大旱年,渭河水几乎干涸断流时,村民去那里进香。放眼望到的对岸是一片白茫茫的平地,雪停了,天却更冷了。
“就是一只飞鸟,这么冷的天在外面藏不住的,人能藏到哪里去?”有人说。
“藏不到哪里去给老子找到喽,莫当站着的诸葛亮。”苟乡长反扑一句。
“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我还打算把奖金自己窝着不告诉老婆,过年美美搓几天!”那个年轻干部说。
“搓,搓鸡巴的,就想着搓!”苟乡长很生气。
“大家继续寻找目标,老子把底亮出来,谁抓住目标社员明年粮款和摊派全免,干部奖五百。”苟乡长说。
“可你们说话从不算数!”有人叨叨。
“老子这回一定算数!”苟乡长开始学美军悬赏。随即他右手食指和中指并一起在脖子上来回拉了两下,意思是郑重许诺。
“还不如抄抄家呢,苟苟乡!”许磕巴忍不住了。他一直筒着双手站在人群最前面,盯着朱村长看看,盯着牛乡长望望,在观察二人脸色。
“你他妈就知道抄家,你要弄多少?”有人不满他。
“弄多少关关你屁事。”他狠了一声。
许磕巴是县委廖主任的远房表弟。看在这个面上,每次抄家,乡里都雇他的四轮拖拉机拉家具和粮食啥的。计划生育突击队行动在哪里,他就开着廖主任从交警队给弄来的烂拖拉机跟到哪里。突击队开不了多少工钱给他,只是抄到一些不好保管的活物时连卖带送处理给他,每年确实也挣不少。
“家已经抄过了。那头猪你不是圈到你圈里了吗,老许?”朱村长说。
“哦,是宋校长家啊,是圈过来了。昨天我老婆宰了,肯长,是洋种,弄不好是苏联猪。几个月长了两百斤,肉香。过年我哥来,苟乡和杨秘一定得上我家,猪耳朵谁都不给,架在房顶冻着,你俩和我哥下酒好好!”许磕巴说。
“抄家还不如把房子干脆给平了,让她再别回到这个地方来!”苟乡长说。
“我负责人手,屁大点事,只要政府点头咱就干。”李三贵来劲了。他常年领十几个人在县砖瓦厂打土坯,说到力气活就咂嘴。才三十多岁,看上去干巴粗糙得跟棵古树一样。算村里的能干人,跟干部紧,或多或少占些便宜。
“组织人手可以,丑话在前,好处不多!”苟乡长说。
“不多也行,政府还能亏了百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就三刨两挖的事,力气攒着也不能长多!” 李三贵看了看身边几个兄弟。那些都是他带到砖瓦厂去的,当然听他的。齐声应答:“说干就干。”
“推倒后椽子檩条门窗一切莫碰,政府要处置,少一杪钉子,老子扒你们狗日的皮。”苟乡长最后叮嘱道。
几个人跟着李三贵回村里平宋老师家的院子去了。
从此后,宋老师全家再无立足之处,消失了。不过人们经常打听他们的消息,有人说全家跑去新疆,有人说去海南了等等。
“宋老师,我是董家田。我现在上大学,我发表了文章,这都是你给我打了基础……”我滔滔不绝,像背书那样对着他倾倒积攒多年的话。可是他低下头,把头夹在膝盖间,一点反应没有。
高小红过来了。
“家田,你在干嘛,你要买鸟蛋吗?”她问。
“夜深了,我们回去吧,月亮湖的月光看到了吗?你要好好写篇美文给我!”
听从王泽中的叮嘱,我没吱声。高小红拉着我的胳膊,我们向山下走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