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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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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岛

在田地中的路上,张荣勋跑了起来,把妈妈远远甩在后面,但没跑一会儿,他又不得不停下脚步,在他面前是高大的、无法逾越的暗幕。

此时张荣勋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暗幕之外是什么?他想去看看。

他犹豫了一下,便伸出手想去接触暗幕。

近了,更近了。

“张荣勋!”是妈妈的声音,“快回来!”

张荣勋立刻把手缩了回去,他这才想起妈妈的警告:永远不要靠近暗幕,会死人的。

“快回来。”她差不多可以抓到张荣勋了。

张荣勋回过头问:“妈妈,暗幕后面是什么呀?”

妈妈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暗幕后面有只会吃人的怪物,专吃越过暗幕的人,所以好好听妈妈说的话,才不会被怪物抓走吃掉。”

张荣勋听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牵着妈妈的手,回家了。

张荣勋所生活的城市中间贯穿着一条江,江中有一个小岛,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都在岛上。他的家就在江边,在窗前一望就能看见自己的学校;城市之外是环绕着城市的田野,而田野之外就是暗幕。暗幕就是世界的边界,暗幕围绕着一切。

在城市中的每一个地方都可以朦胧地看见四周的暗幕,暗幕之外有什么?张荣勋常常想,但他从来不敢自己涉足,毕竟从未有人涉足过。

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他上了高二。

他自己一个人住在江边的房子里,而父母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就搬到了郊区。

课上七十多岁的吕老师讲到一个山崖的地形。

“老师!”张荣勋没等老师发问,就自己站起来问,“世界上根本没有山崖,为什么要有山崖这个概念?为什么有这个词?山也不存在,为什么有山?”

吕老师听了沉思起来,忽然他变得面目狰狞,大叫起来:“为什么有山?因为人们有无穷的想象力,都是人们构想出来的而已。现在好好听课。”

“既然实际不存在,为什么有概念存在?”张荣勋这句话问过很多遍,从未得到合理的答案,“难道知识不是服务于现实的吗?”

“这是人们对无边世界的畅想,我说过很多遍了!”吕老师叫道。

“但猜想也要有现实依据啊,哪能空想出这么多东西?”张荣勋像是在问吕老师,也像是在问自己。

“是联想。”吕老师说,但语气没有那么强硬了,“或许是古人在玩沙时把沙子,堆成沙堆并联想到可以有无数沙子堆成巨大的沙堆,就叫山,接着就有了山崖,可以了吗?”

张荣勋没有继续争论下去,所有人都看着张荣勋,也包括他喜欢的女生——卢欣欢,她就坐在张荣勋正前面隔了一排,此时她正用她那棕色的眼睛盯着他。

在一个月前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女生,她总是在微笑,棕色的双眼中闪烁着自由的光辉。如同天使一般,全身散发着光明和温暖。即使他们之间经常有交流,他也依然不敢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慕。恰好,她就住在他家的楼上,也算是邻居了。

下课了,他的两个好哥们儿凑了上来。

“你老是这样干嘛?”徐轩问,“没用的。”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明白,那些解释都不合理。”张荣勋扭头看向他的另一个好哥们儿,邹伟皓,不过事实上他是在看邹伟皓身后的卢欣欢,却发现卢欣欢竟也看向这边。

“的确没有什么用。”邹伟皓说,“但也许你应该继续下去,我就曾经这样做过,但我没有继续下去的勇气。”邹伟皓是他们三个中最聪明的,也是最有才华的,但他从来不公开发表对这类事情的看法,一直是只对他们俩说。

回家的路上他们讨论了一个,关于思想的组成。

“我认为一个人的思想是由他的脑部结构和所有记忆决定的,也仅受这两点的影响。”邹伟皓说,“记忆的改变一定促使思想的改变,思想的改变一定隐藏着记忆的改变。”

徐轩看了看张荣勋又看向邹伟皓,说:“听不懂。”

对于这方面,张荣勋也可以说是什么都不懂,他只是一边想着怎么和卢欣欢表白,一边点头。

“你们说暗幕之外会有什么?”张荣勋换了话题。

“又来了。”徐轩说,“你连世界之内的事情都没有了解,完全更何况世界之外呢?”

忽然一个人的出现,让张荣勋说不出话来。是卢欣欢,她正迈着轻盈的步子从张荣勋的身边走过去。他赶忙掸了掸衣服,让自己干净一点。

“勋哥,你在看什么?”徐轩的话让张荣勋回过神来。

张荣勋开始极力掩饰自己的尴尬,“你说什么,我刚才在思考问题,没听清。”

“你有问题。”徐轩仿佛看透了张荣勋,“你不会……”

这时邹伟皓碰了一下徐轩,示意他闭嘴。

张荣勋见了立刻说:“那你们究竟怎么想?暗幕之外还会不会有空间。”

“那是黑区。”邹伟皓说,这是他第一次回答张荣勋这个问题,他又立刻补充了一句,“我这么称呼那里,光不会被反射,应该没有物质在那里,因此叫它黑区。”

“黑体呢?也可能是黑体啊!”徐轩说。

“黑体肯定也存在辐射。”邹伟皓忽然站定,警觉地望了望四周,悄悄地说:“我搞了台热成像,暗幕上是绝对零度,没有辐射。”

“所以呢?”

“物质除非处于绝对零度,不然一定有辐射。假如那里是由绝对零度的黑体构成,即便暗幕导热性再低,暗幕旁边的空气温度也应该很低,但我测出的结果出来不是这样的,因此要么它没有电场,要么它的电场极小。而如此微弱的电场不可能与宏观物体发生相互作用,物质不可能与暗幕接触,而事实并非如此,所以那里应该没有物质。”邹伟皓平淡地说。

正说着,他们走到了三桥上,这时他们看到了一个女学生搭在桥的栏杆上向外看去,是卢欣欢。

张荣勋放慢脚步,反复看了看自己穿的衣服,确认自己穿的正常了,才自信地跟上了他们。

卢欣欢转过头,看到了他们,她微笑着,用欢快的语气说:“我好无聊,来看看风景,你们要不要陪我一起?”

这突然起来的邀请,让张荣勋有些不自在。

最后还是邹伟皓说了一句:“不了,我们有事。”

卢欣欢露出失望的表情,做了个鬼脸,重新看向江面。

那一下,真的很可爱。

他们来到了邹伟皓的家,邹伟皓家不大,也不豪华,倒是因为在楼顶,阁楼归他们家用,他们阁楼中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一张上方写着大字为“世界地图”的图片,上面有七大洲、四大洋(据邹伟皓说,这是一款叫《地球OL》的游戏的世界地图,张荣勋在网上查不到《地球OL》的任何信息,邹伟皓说是市长亲自带人查封了那游戏),一些《地球OL》的游戏同款物件,不知有什么用的航海指南针(抽象的海上的航行工具,说是因为海上看不到陆地无法辨别方向,于是便发明了指南针)等,要是哪天邹伟皓被查封了,邹伟皓蹲局子了,他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

热成像被藏在一个柜子的底部的暗门后,放在一个密码箱中。邹伟皓把它拿了出来递给徐轩看。

张荣勋走到邹伟皓的电脑前,看到电脑上打开的文件中有一个名为地球的文件,打开后有一堆文档:政治、经济、历史、格局……最底下有一个叫“第一手资料”的文件引起了张荣勋的兴趣,他打开它,却发现是个加密文件。

窗口忽然关闭,张荣勋低头一看,是邹伟皓拔下了一个蓝色U盘。

“这些是掉脑袋的东西,不能乱看。”邹伟皓说。

“怎么了?”徐轩的声音传来,“勋哥发现你学习资料了?”

“是的,内容是徐轩调教……”邹伟皓一本正经地说。

“妈的,有学习资料不分享给我们,皓哥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徐轩半开玩笑地说。

玩了一会儿,邹伟皓重新把热成像放回暗门后。

晚上,邹伟皓送他们回家。分开前,他们坐在一条长椅上闲谈着。

邹伟皓抬起头向空中伸出手,仿佛在抓住什么东西。

“皓哥,你为什么老是抓星星呢?”张荣勋问,“跟小孩一样。”

“抓住最亮的那一颗,它能带来希望。”邹伟皓随口说。

“这么浪漫,你谈恋爱了?”徐轩问。

“有吗?”邹伟皓反问道,“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吧?”

其实从张荣勋认识邹伟皓开始,邹伟皓就显得很忧郁,很难看见他说这样充满希望的话,说实话张荣勋感到不可思议。

回到家张荣勋立刻在网上查“地球”这个词,却显示没有结果。同他查《地球OL》一样。

第二天是周六,张荣勋一起床就找徐轩和邹伟皓打游戏。结果,邹伟皓说没空,而徐轩则一直没回消息,搞得张荣勋也没有兴趣玩。

下午徐轩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傻轩,怎么一直不回我消息?”

“勋哥救我!勋哥快来!”徐轩在那头急切的喊着,说完电话就被挂掉了。

张荣勋立刻赶到徐轩家楼下,走上楼却发现一帮人正堵在徐轩家门口,而徐轩则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张荣勋一到,徐轩便喊:“勋哥,在这里!”

张荣勋忐忑走了过去那,帮人便都凶神恶煞的盯着他。他走到徐轩面前问他怎么回事。

“我欠了他们一笔钱,他们说要是还不上就切掉我两根指头,勋哥你一定要救我啊!”

“多少钱?”

“还差……十万。”

张荣勋说不出话,十万他怎么也凑不齐,“怎么回事?”

“我被他们骗了。”徐轩简短地说。

“我说你们商量好没有,凑不出来就直说。”带头的人看似随意地说,并示意其他人动手,

“谁敢动他!”一声愤怒的大喊从楼道传来。

“又是哪个杂碎?”带头的人不屑的转过头去,也就在一瞬间,他的表情凝固了。邹伟皓如同一个救星,站在那群人的身后,怒视着他们。

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说:“邹少爷这么同情这群阿猫阿狗啊!”他说得很强硬,但已经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滚!”邹伟皓霸气地说。

“既然邹少爷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告退了。”他们这帮人立马走了出去。

“皓哥!”徐轩扑到邹伟皓怀里。

“皓哥,你来了。”张荣勋说,他也上去拥抱两人。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邹伟皓说,“他们认得我,我和他们打过交道,我可以吓退他们,但是是暂时的。”

“皓哥,那以后怎么办?”

邹伟皓叹了口气,说:“只要我邹伟皓还活着,他们就不敢找你的麻烦。”他安慰着徐轩,也安慰着在场的所有人。

邹伟皓领着他们出去走走。兜兜转转许久,他们来到二桥上。

二桥是唯一一座横跨大江的桥,却离江心岛很近,可以从这里看到全岛,包括他们的学校。

邹伟皓忽然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说:“好累呀,做这些事。”

“什么事?”张荣勋问,他感觉今天的邹伟皓神神秘秘的。

“岛,你们知道岛是怎么形成的吗?”邹伟皓问。

“不知道。”

我做过一个实验,在一条模拟流水中的上游加入沙石,沙石流到中下游开阔处会发生沉积,直到沙石露出水面,形成陆地。”邹伟皓指向江心岛,“或许岛就是这么形成的。”

“这怎么可能?”徐轩震惊地说。

“对呀。”张荣勋曾想过,但就是很荒唐。

“是不可能。”邹伟皓说,“除非这条江曾经流动过,自西向东,恰好岛的西面比东面年轻。”

“可老师讲过,江水是不流动的,它就是静止的,这是客观事实。皓哥别瞎想了。”徐轩说。

但张荣勋迟疑了,有证据就有可信度。

邹伟皓看了一眼徐轩,又看了一眼张荣勋,然后转过头看见江面,“嗯,或许是吧,或许江的水面从来不是一个平面。我画了一个上午测将的两级高度差,结果一极的切面同另一极的距离有220多米。”他顿了一下,用一种深沉的语气说,“或者说,一个半径,为6000多千米的球的一部分。如果不排除各种引力的话。”

徐轩和张荣勋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是徐轩开口说,“这不科学,江面肯定是平的。”

邹伟皓听了,看向张荣勋,似乎想得到肯定。

张荣勋忽然有点怜悯邹伟皓,明明思想超群,却又得不到肯定,他思考了一下,最后说:“皓哥,我相信你。”或许是出于信任,或许出于同情,亦或许只是相信证据有效,他信了。

邹伟皓回过头,望向水与暗幕相接的地方,太阳正从暗幕落下,最后一抹阳光洒在他的头上,此时张荣勋才发现邹伟皓的后脑勺已经混有不少白发。张荣勋忽然发现邹伟皓是那么的巨大,仿佛……一座雄伟的山。

夕阳之中,张荣勋已经看不清邹伟皓的形象。

周一邹伟皓没有来上课。

徐轩问张荣勋:“皓哥不会有事吧?那群人不会找他麻烦吧?”

“没有必要自责,皓哥才不会有事呢。”张荣勋肯定邹伟皓不会出问题。

“要是万一……”徐轩很担心。

下午他们来到邹伟皓家,却得知邹伟皓不在家,他的父母也不愿意透露他在哪儿。

周二,邹伟皓人没有来。

周三,邹伟皓回到了学校。当他们看到他时,看到的是一张疲惫的脸,一双无神的眼,一具无力的身体。

“皓哥,怎么回事?两天了。”徐轩上去问。

“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他没有说出任何有关的东西。邹伟皓从未如此神秘过,或者说从未展现过这样神秘的一面。

下午放学后邹伟皓没有和他们一起回家。

“皓哥走啦!”徐轩说。

邹伟皓摇摇头,靠在椅子上,“我晚点再走,你们先走吧!”

走出教室,张荣勋拉住徐轩说:“皓哥有问题,他今天很反常。”

“所以呢?”

“跟踪他。”张荣勋说。

“不要吧。皓哥都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到时候他把我们扬了。”

“怂货。”张荣勋也明白,徐轩不能乱来,“我自己来。”

“勋哥——”徐轩苦苦哀求,但是张荣勋没有理他。

五点半,邹伟皓走出教室,张荣勋在暗处观察他,并随他上了楼梯。邹伟皓到了楼顶的天台上并关上了门。

张荣勋踩在门边的架子上,从高处窗户向外看去。天台上,一男一女搭着栏杆向外望去,那女的虽从背影看不出来是谁,但张荣勋认得那双鞋、那条裙子、那件上衣和一旁地上的书包,是卢欣欢。

原来是这样。

张荣勋虽然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但他站在那儿不愿离开,那令他沉醉的小姐就站在离他二十米不到的地方,但却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距离,此时他只想尽可能的多看看。

邹伟皓忽然用手捂住脸转过来,拎起自己的书包朝门走来,卢欣欢转头看向他,却分明是一张火红的、流着泪的脸。

张荣勋立刻跳下来,从楼梯下去了。

夜晚,张荣勋回忆起下午的事,很吃惊,也很痛苦。

忽然,门被敲响了。张荣勋开门一看,是邹伟皓。

“皓哥,你……怎么来了?”张荣勋有点害怕是下午被发现了。邹伟皓走了进来,此时张荣勋才发现邹伟皓的脸上满有泪水、委屈和不甘。

“张荣勋。”他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帮我,我是个蠢货,我宁愿去相信那些自以为是的聪明鬼,也不去相信我身边最有胆识的手足好友。”

“到底怎么了?”张荣勋所见过的邹伟皓都是沉着的,冷静的,而今天的邹伟皓显得亢奋而又委屈,仿佛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在倾诉自己的不满。

“我昏了头,我以为爱和事实可以改变一个人,今天下午我得到了答案。”邹伟皓说他的声音越加悲伤,张荣勋知道“一个人”大概指的是卢欣欢,“你是唯一一个相信我的人,我也相信你。告诉我,你会不会相信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

“我会的。”张荣顺感受到了压力、恐惧和来自邹伟皓的迫切期盼,“我相信你说的话。”

张荣勋等待着他说什么惊天秘密,却只听他说了一句:“谢谢。”并将一个U盘塞到张荣勋的手中,转身离开了。

几分钟后,张荣勋透过窗户看见了邹伟皓,他正坐在花坛上向空中伸出手去。张荣勋知道,他还是在抓那颗星星。

红色的U盘上附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有一串数字,还有几句话: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必须要有人去承受。我没有能力永远承受,但我相信你有,你比我优秀。或者你可以选择放弃,这取决于你,它的人心智影响实在是太大了,这是密码,无论如何你自己决定。

张荣勋把U盘插入电脑,在鼠标触碰到那文件时,他犹豫了,究竟是什么东西可以让邹伟皓这样的人心烦意乱,让这心态最好的人忧郁,他害怕了,他想知道却又不敢去知道。

他发现自己在抖,全身都是冷汗。

“懦夫!”他对自己说,“连一份文件都打不开,不是什么都不怕吗?”他闭上眼,右手双击了下去,睁眼一看,一个文件显示在屏幕上:“地球”。

这地球究竟是什么东西游戏吗?他感到一丝可笑和可悲,双击打开文件看了下去。

这文件的内容远远超乎了张荣勋的想象,他从电脑前摔了下去,用双手捂住头,目光无神的看着不知何处,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的大脑,使他头痛欲裂,即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没看多久就崩溃了。星球、恒星、国家……这些原来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概念竟是真的。别人告诉他不存在时,他认为它可能存在;有人告诉他它存在时,他却反而不愿相信了。证据充分,符合他的观念;但又与他的世界观不符,使得他很痛苦、难受。过了许久,他才有力气爬了起来,继续回去读信息,对信息的渴求、对真理的欲望以及来自邹伟皓的期盼,迫使他读下去,即使他头痛万分,也坚持着看。同时每看一点都会使这促使的力量减弱一点。

凌晨一点半,他才看完这两万多字的文档,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连邹伟皓也无法保持冷静。

文档底下留下了一段邹伟皓的话: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读完,如果你读完了它我会非常高兴的,请原谅我擅自将这些告诉你,让你替我去承担这份痛苦,但我别无办法,我只能冒险将这件事告诉你。我需要一个人、一个搭档帮我完成这理想,如果你同意帮我,明天放学请到教学楼,楼顶找我。附记:无论发生了任何事,这里的任何内容都不要透露给任何人任何一个字。

当张荣勋第二天来到学校时,他已经迟到一个多小时了,老师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下次注意。他太疲惫了,以至于路过前排时都没有像平时那样看向卢欣欢,当他终于在座位上坐定,打开书包,才发现自己把大部分课本落在了家里。不过他并没有为此感到苦恼,毕竟有更苦恼的事。

他几乎听不进去课,而课程的东西似乎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了,仿佛能令他感兴趣和在意的只有那么一件事。

当他抬头看一下邹伟皓时,却见他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

一分一秒都很很慢,时间是个魔鬼,折磨着张荣勋。越是等待,张荣勋越胡思乱想。课间张荣勋没有去说什么,怕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东西或不能公开说的东西。

终于到了放学,邹伟皓一放学便快步走了出去,张荣勋知道他去了天台。

一会儿,徐轩过来了,问:“勋哥,皓哥呢?”

“他今天有事,先回去了。”张荣勋说了个谎,“今天我也有事,你先回去吧!”

“勋哥,我怕,我等你。”徐轩说,自从那事以后,徐轩像是被吓破了胆,不愿同张荣勋和邹伟皓分开,“你们昨天不陪我,我都不敢回家了。”

张荣勋忽然将头一扭,看向窗外,他的眼眶湿润了,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强忍着哭的欲望说:“你昨天不也自己回家的吗,没事的徐轩,就这一次。以后,我和皓哥每天都会陪你……”他顿了好一会儿才没有哭出来,“你就放心吧!皓哥还在,他们不会找你麻烦的。”

徐轩听了忐忑的退开一步说:“向我保证。”

“我保证。”听了这句话,徐轩才慢慢的离开了。张荣勋坐在那儿,把眼泪擦干,直到大部分人都离开后背起书包上了楼。走到顶楼前,他又把重新流出来的眼泪擦干,才上了天台。

一上去,便看见邹伟皓坐在栏杆上面向楼梯,他的身旁有一位女生正搭着栏杆向外望去,是卢欣欢。太阳在他们那侧,他们在太阳的正下方。

邹伟皓看见了张荣勋,便喊:“荣勋!”并招手让他过来。

张荣勋走了过来,听见卢欣欢的声音:“所以你现在更愿意和其他人交谈,却不愿意再和我多说哪怕一句话?我以为……你爱我……七年,就只能给我一句分手吗?”

邹伟皓没有去理会卢欣欢,而是一直看着张荣勋,“荣勋,你来了。”邹伟皓下来,向前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张荣勋,“我就知道你会来,你让我解放了,谢谢你。我这两年过得是那么痛苦,以至于我无法一个人继续,我找过那么多人,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愿意帮我。”

张荣勋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说一些安慰的话,邹伟皓拉着他走到栏杆前,指向了暗幕问:“你看看看那暗幕,你能感觉到什么?”

这一问激起了张荣勋内心深处的感受,“太小了,这个世界太小了。”

“是啊!太小了,不是吗?”邹伟皓看了一眼蹲在一旁自闭的卢欣欢,又回过头来,“区区直径40千米的城市和相比于半径6300千米的地球表面和半径超过了137亿光年的宇宙,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荣勋听了,心中也是感慨万分,他问:“那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理想?”邹伟皓显得有些迟疑,“你觉得我的理想是什么?保守这样一个秘密两年之久,却又尽可能让别人相信,我的理想能是什么呢?”

张荣勋想了好一会儿,他的头痛让他难以思考,况且他也想不出什么,“我想不到,我只知道你在传播它。”

“就是这个!”邹伟皓激动起来,“就是这个,只是为了传播给别人,就是这么小小的愿望。但你知道有多难吗,我用了两年时间做了无数尝试,都无一例外失败了,我太愚蠢、太不稳定,还优柔寡断。我有坚定的信念,但我太懦弱了,我做不到。但你可以,我知道你一定可以。”邹伟皓紧紧抓住张荣勋的手,仿佛害怕他会偷偷逃走。

一股恐惧涌上了张荣勋的心头,这不是来自内心的,而是来自外界的,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无力,似乎他已经知道自己注定失败一样。

“希望真是奇怪的东西,他鼓舞着我活下去,却快要把我逼疯。”邹伟皓再一次看向暗幕,又是这样,落日正处于暗幕顶上的边缘,来自1.5亿千米以外,八分钟前的余晖洒在邹伟皓的身上,使张荣勋再次感受到了邹伟皓的雄大,“这是一座岛,暗幕笼罩着这个岛,一座暗岛。生物第一需要是生存和繁衍,无论离不离开,生存和发展下去就能满足,没有人愿意去看暗幕之外。因为在暗幕之内生物就能生存和繁衍,行为再催生观念使人们不愿离开,甚至不愿去想……”

沉默了好一会儿,张荣勋开口问道:“皓哥,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邹伟皓后退两步,抬头望向未被暗幕遮蔽的天空,“是啊!我也常常问自己,这样究竟有什么意义?为理想,为现实,还是为了其他什么东西?我自己也不清楚,我都无法想象正常的普通人知道自己所处的世界只是某一空间的冰山一角,会是怎样的崩溃。他们可能会自杀——谁愿意待在137亿光年内的区区40千米内呢?但我相信,将事实告诉他们会更好,即便事实更黑暗,但也是最真实的,要以此解放自己。告诉我,你会帮我的,对吗?”

“我……我会的。”虽然张荣勋暂时头脑混乱,但当他听到“事实”、“解放”时,他忽然明白了,这就是他所追求的、他为之思考许久的,他明白这是个简单的生存空间和思想解放问题,同时也是个极为困难的道德观念问题。

“谢谢。”邹伟皓再次拥抱张荣勋,“你给了我想要的,你让我解放了,我不是孤身一人了。40千米已经容不下我的心了。”

“那你的心也容不下我了吗?”蹲在一旁的卢欣欢突然站起,“你用了三年时间表达了对我的纯洁的爱,而你现在却告诉我你不爱我了。既然你为全部人考虑了那么多,为什么不多考虑考虑我呢?你为他们考虑,他们排斥你;你为我考虑我会更……我不会排斥你,你不是说过会为我献出一切的吗?”她是哭着说的,但她却咬字清晰,铿锵有力。

张荣勋回过头,却见邹伟皓也红着脸,泪水也从脸上滑落。他没有立刻回应卢欣欢,而是把自己胸前的一只自动笔取下,摁了一下,再挂到张荣勋的胸前的口袋上,小声说:“荣勋,谈话结束后,把这支笔交给警察。”

邹伟皓前进两步,转身靠在栏杆上,对卢欣欢说:“卢欣欢,我爱你,和七年前一样爱你。但我太自私了,太虚伪了,我恐怕不能再为你负责了,我记得我们相处的一点一滴,我也知道你也爱着我。我为这所有的一切向你道歉,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的生活了。”

卢欣欢显然没有听懂他的最后一句话,张荣勋也没有。

邹伟皓自顾自坐到栏杆上深深呼了一口气。

“皓哥,危险。”张荣勋立刻说。

邹伟皓说:“没事的荣勋,往左一点,你挡住监控了。”张荣勋回过头看见了监控,不知为什么,便让了让。

“我也爱你,荣勋,我爱你们所有人。”邹伟皓大声说了出来,夕阳的余晖使张勋无法看清邹伟皓那被衬得发黑的脸,邹伟皓张开双臂,仿佛感受着阳光的温度,这一刻他如同神明一样拥抱着一切。太阳彻底落下,余晖消失了,也就在这一刻,邹伟皓往后一靠,从栏杆上翻了下去。

“皓哥!”张荣勋立刻上前,向下看去,邹伟皓的身体很快落到了地上,血液从身体下淌出。张荣勋向楼下冲去,脑中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着邹伟皓落下的场景,他的心脏猛烈冲击着他的胸膛的大脑,让他变得迟钝和混乱,当他越过最后一级台阶准备冲出去时,却忽然停下脚步,扶住墙面。

死了,他知道,邹伟皓死了,但他害怕去看,害怕看到的是个死人。当他放慢脚步,走到邹伟皓的身体前,鲜血已经流了一地,来自心中的压力和恐惧让张荣勋跪倒在地,血腥味让他恶心,使他头晕目眩,眼泪也夺眶而出。

“皓哥,邹伟皓!”张荣勋使劲喊,他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张荣勋没有反应过来,他也不愿意反应过来,他的全身都在抖,也全身都是汗。

不知过了多久,张荣勋才想到打医院的电话。打完电话,他站起身看向邹伟皓落下的天台看去,只看见卢欣欢一个人呆呆的站在那儿,似乎随时都会像邹伟皓一样跳下来。

夜晚,张荣勋和卢欣欢被带到了警察局。

“你们看见他自己落下去了?”在很长的安慰之后,局长赵山成问。

他们都点了点头,卢欣欢从下午哭到现在,眼睛红的吓人,张荣勋稍微冷静下来,但思考也要比平时迟钝很多。

“那么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自己下去了吗?是他不小心?还是……”赵山成停了下来。

张荣勋回忆起下午,又不禁想哭,“他是自杀的。”张荣勋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自杀?不可能!你们再想想有什么细节。”的确,已经好久没有自杀案了。

说到细节,张荣勋忽然想起那只自动笔,他将自动笔取下交给赵山成,“这是他让我交给你们的。”

赵山成接过笔端详了一下,将其拆开,发现里面有一个接口,“是一支录音笔,他把笔递给另一位警官,让他把数据导到电脑,又回过头问,”你们知道内容是什么吗?”

“不知道。”张荣勋说。

“你们和死者的关系是?”

“好兄弟。”张荣勋率先说。

“好兄弟?那他为什么不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总是对我有所保留。”

“那你呢?”他问卢欣欢。

“我……我是他女朋友。”

“那么你们最近有没有吵架?”

“有……昨天我们……我们刚分手。”她没有像下午那样有力地说。

“那他有没有因为感情问题……额,个人情绪做出冲动的事?”赵山成小心翼翼地说。卢欣欢哭的更大声了,她把头深深埋在胳膊下,一句话也没说。

“不可能。”张荣勋说,“皓哥很冷静,他不会因为感情自尽。”

赵山成没有再问下去。

录音笔中设有密码破,译完后里面有一个音频文件和一个文档,音频是下午的录音,而文档竟是一份写好的遗书。

“看样子是蓄谋已久的自杀,你看他,甚至让那人从监控前让开。”赵山成指着屏幕对另一名警官说。

赵山成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录音是从‘卢欣欢,我爱你’开始的,但监控表明谈话早就已经开始,你们谈了什么?”

“一些无所谓的闲聊。”张荣勋说,无数细节指出:邹伟皓要求他保守秘密。

警察送他们到他们家楼下,警车走后,卢欣欢拉住张荣勋的手,此时她还在流泪,但没有了抽泣。

“他不是因为和我吵架而自杀的,对吗?”

张荣勋其实并不知道,但他还是肯定地说:“绝对不是,你没有做错什么,没事的。”

“他有没有和你抱怨过我?”

“没有。”

她松了一口气,和张荣勋坐到一条长椅上,抬头看向天空。她向天空伸出手去,“伟皓他告诉我,如果抑郁了,就伸出手去抓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抓住它就能抓住希望。”她说的很伤感,“那希望没有让邹伟皓活下去。”

“不,他还活着,只是去了40千米以外的地方。”张荣勋既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40千米以外?你信他的话?”卢欣欢回过头。

说实话,他真的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但他下意识地说:“我当然相信他。”

“地球、国家、恒星、银河……这不是很扯吗?世界只有那么大,为什么还要有其他东西困扰我们,好好活着不就行了吗?”卢欣欢再次望向星空。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一天,也已经困扰了他一生,他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因为事实就是这样,事实是认识的根本,要认识事实;如果没有人去传播,人们就无法知道事实。”

“但四十千米已经足够生存。为什么还要有更大的空间,有什么意义?”

“为了生存空间和思想解放,同时……”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皓哥说的对,这是个暗岛,没有人愿意往外一步。”

“你好像他有那种执着和坚定。”她把身体靠倒在张荣勋身上,再次哭了起来,她再一次把手伸向那颗代表希望的星星,说,“为什么?明明那么幼稚,却又那么伟大。”

星星在空中是那么亮,很难想象光走过了这么远的路,又穿过了数千千米厚的大气之后,依然可以那么明亮。也正因如此,人们看不清那究竟只是一个亮点,还是存在的、如同太阳一般的东西。

晚上,张荣勋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一遍又一遍的循环着下午的画面:他就坐在那儿,往后一靠,从六楼坠下……血腥味再次扑面而来,头晕、眼花……他一直在想,想到头痛,想到恶心,直到脑子乱得受不了了,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早上张荣勋没有去学校,而是直接去了邹伟皓家。徐轩也在、卢欣欢也在,还有几个警察。

望着邹伟皓的照片,有种说不出的心酸,长叹一口气,惆怅感和无力感又涌了上来。

“请问你们哪位是张荣勋?”一位警官问。

“我。”

“我能和你谈谈吗?”他把张荣勋带往一个角落,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说,“我叫史罗策,我们正在调查邹伟皓死亡的原因。我们发现他的电脑很干净,几乎没什么东西,这却与网络公司的记录不符。而我们在他的电脑旁发现了你的指纹,如果你知道什么,请告诉我们。”

张荣勋看了一眼电脑,然后直视史罗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黄色视频。”

本以为他会就此罢休,但他在本子上写了什么,问:“哪一类?”

张荣勋犹豫了一下,说:“调教……鞭打……口交、肛交之类的。”

史罗策的笔没有停下,“好的,那最长的一部片长是多少?”

“嗯,大概……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样子。”

“好,就这样吧!”史罗策收起本子和笔,和其他警察一起离开了。

史罗策坐到警车上,他的队友拿过他的本子,却发现上面只有几行乱糟糟的算式,“我几乎可以断定,那个小孩知道他的电脑上有什么,他和我说话时,显得太坚定了,一直注视着我,这完全是装出来的;当他说视频类型时却由慢到快,那几个词很可能是现场编的;最后我问片长,他显得不太坚定……他试图用黄色掩盖撒谎的痕迹,这是一种高超的方法,一般人真会被他骗过去。他藏的很深,什么都不愿意说。”

“要告诉市长吗?队长。”队友问,“市长貌似很重视这件事,让我们刑警来调查。”

“年青年自杀嘛,重视很正常,市长很重视对青年人的保护,虽然出动的确刑警太夸张了。不过我想这就不必告诉市长了,他有很多事情需要操心,而且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异常,估计只是些小秘密,不必深究。差不多可以结案了。”

刚才史罗策的提问让张荣勋有点心慌,他回到徐轩身边继续默哀。邹伟皓的爸爸走了过来,同样将张荣勋拉往一边。

“伟皓留了一些东西给你。”邹伟皓的父亲说,他显得很憔悴,很痛苦,很无力,但也和邹伟皓一样,表现得出奇冷静。

“什么?”张荣勋有些吃惊。

“别惊讶,孩子,伟皓给我们留了定时发送的消息,说如果他死了……就把这东西藏起来,等到第二天跳过法律程序直接给你。”他拿出一个小密码箱,张荣勋认出是上周五装热成像的密码箱,“他没有告诉我们密码,他不希望我们介入。孩子,他信任你,超过我和他妈妈,也超过其他所有人。”他说话时明显能看出在抑制自己的悲伤。

张荣勋接过密码箱,他还记得前天邹伟皓给的那串密码,他没有现场打开,想说什么,却只是说了一句:“谢谢。”

“别让他白死,求你了。”这一句话说的非常轻。

当张荣勋回到徐轩身边时,思索起自己说的那一句“谢谢”,才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如此深邃。

过了段时间,又来了很多人,大部分人是同学,也有一些看起来很社会的人。

一个看上去和蔼、温和、大概六七十岁的人,亲自手捧花圈走了进来。他的出现引起了骚动,不过很快安静下来,他是这个市的市长,叫章向民。

“请让我讲两句。”章向民向邹伟皓的父母看去,见到他们点头后,才继续说,“邹伟皓是我的好朋友,我和他认识半年了,就我对他的了解来说,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非常进取的人。他敢于奋斗,敢于争取,和他待在一起,能明显感受到他对生活的热情。他的阳光和温暖,无时无刻不鼓励着身边的所有人,他的离去无疑是我们所有人的巨大损失,同时,他的离去也为我们敲响了警钟……”

张荣勋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叫徐轩,自己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市长的影响力非常大,他的出现出乎张荣勋的意料。

走出这栋楼没几步,他就开始大口喘气,迫使他坐到路边的长椅上来,自内心深处的无力感充满了全身,他太渺小了,仿佛一只蚂蚁,但他面对的却是一颗大树,一棵生长了不知道多少年根深蒂固的大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开始整理信息,如果真如章向民所言,邹伟皓与章向民认识了半年了,那为什么邹伟皓没有把这件事情托给章向民呢?章向民向来以一心向民、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著称。只有两种可能,一他根本就不信任章向民;二……

一个人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张荣勋看了过去,是卢欣欢。

“我让他失望透顶,他的死多多少少有我的责任。”卢欣欢自责地说,“他把一切都托付给了你,让我帮你完成吧!就当是,弥补我对他的辜负。”

张荣勋为她感到怜悯,她把一切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企图以此得到救赎,她是一个天真的人,很善良、很美好……过了一会儿,张荣勋才发现自己走神了。他看向卢欣欢,她静静地坐在那儿,低着头,不发出一点声音。

“行。”张荣勋下意识地说,他还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荣勋……”卢欣欢轻声叫他。

“怎么?”他感到卢欣欢的称呼有一点突兀,这是她第一次只叫他的名。

“邹伟皓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他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他觉得很熟悉的邹伟皓,这一问却又让他觉得陌生了,想到邹伟皓,眼泪又止不住的落下,“你和他在一起七年,你还不了解他吗?”

“我……我以为我很了解他。我和他刚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天真、很幼稚、很可爱……”卢欣欢忍不住的抽泣,“这两年,他的变化很大,变得忧郁,变得神秘,我……看不透他了。”

“我也不知道。”张荣勋摇摇头,他站起身想要逃离这里,“我先回去了。”

兄弟、女人、全部人……这些概念在他的脑中不断浮现又消失,他不断的跑,仿佛远离这里就可以远离困扰他的一切。他又想到了邹伟皓——如果能像他一样,从六楼跳下,一了百了,多好。但他知道他不能,一条从他内心深处的伸出的长绳束缚住了他自己。当他停下脚步时,他能感受到,一切困扰都还在。

打开门走到家里,想起自己曾在几年前在同样的地方下定过决心:保护弱小,为学生,为全部的人的利益而奋斗。接着他又想到了徐轩,徐轩昨天那句“勋哥,我害怕,我等你,你们昨天不陪我,我都不敢回家了。”深深震撼了他的心,同时也将他唤醒,原来他想去保护的,正是像徐轩这样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也就在昨天,他明白了自己的思想与邹伟皓的思想是高度统一的,邹伟皓的目标就是他的目标。

“就当是为了徐轩吧!”张荣勋给了自己一个继续下去的理由。

他打开了那个密码箱,热成像还在里面;而在热成像之下,则是数十瓶装在玻璃瓶里的白色小球;还有一个蓝色U盘,应该是上周五邹伟皓同热成像一块放进去的;还有一张有邹伟皓字迹的字条,说这小球价值不菲,有市无价。

蓝色U盘中的信息比红色U盘中的详细和完备了许多。

思索到将来时,他又感到了害怕,害怕自己是个虚伪的人,害怕自己只是在自以为是地做自以为是的事。

“如果不确定一条道路是否正确,那就继续下去。”张荣勋肯定着自己,“因为如果没有一个人走完这条路,就永远无法知道它是否正确,没有人去试探未知,就不会有进步。”

他对着空旷的大厅大喊:“我生来为此,这是我的战争!”

这一下让他舒服了许多。

邹伟皓生前并没有指出通往胜利的道路,甚至都没有指出方向,他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

思来想去,张荣勋只能想到一个人物,章向民,他有权有势,似乎还是邹伟皓的朋友,如果把章向民作为关键,事情会简单许多,但章向民是个重要人物,邹伟皓怎么可能考虑不到这一点。

应该只是不信任吧!张荣勋想,邹伟皓为人谨慎,如果信任没有完全建立起来,那这样也在情理之中,他把所有的顾虑都放了起来,把它当做一个真命题。

他最先考虑到需要帮助,他不会也不能像邹伟皓那样孤苦战斗,有更多人在一起就有更大胜利的可能,他立马想到了徐轩,因为徐轩对他来说,不只是一个人。

下午,他来到了徐轩家,此时徐轩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一些照片。

“勋哥,有事吗?”徐轩有气无力地问。

“嗯,徐轩……皓哥是个伟大的人,他在离开前有一些未完成的事,我想帮他完成,我需要你的帮助。”

徐轩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张荣勋,又叹了口,反问道:“连皓哥都完不成的事,我们能做到吗?”

张荣勋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说:“既然他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就说明他相信我们可以。”张荣勋一点又一点的鼓励着徐轩,渴望得到他的帮助,徐轩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迫切需要徐轩的认同。

“是关于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吗?”徐轩忽然问,“你知道那不是真的。”

这句话击中了他内心深处的弱点:他的确不确定那是真的,即便证据再多,也无法充分证明,他深知这一点,但他选择把这一点隐藏起来,用含糊的话来说服他,“那是真的,给他给过我许多有力证据,天体总是东升西落,远离我们的车或人总是从下到上消失,这些证据有力地说明这世界是如皓哥所说的那样。”

徐轩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如果这是皓哥的遗愿,我会愿意帮忙的。”张荣勋听了,紧紧的握住徐轩的手,生怕徐轩会偷偷溜走。他太需要支持了,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鼓舞。

他把他所知道的一切一点点得告诉了徐轩。

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情没有机会去做。不过,机会很快就来了。

半个小时后,敲门声传来,徐轩起身去开门,张荣勋立刻跟了上去,打开门,却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大汉站在门口,领头的人正是上周六那人。

“徐轩啊,这钱也该还了吧!”那人的脸上满是笑容,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刀摆弄着,慢慢地向徐轩靠近。

张荣勋向前一步,挡在了徐轩面前,直视对方的双眼,“他是我的朋友。”

那人用一种轻蔑不屑的眼神看着张荣勋,说:“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邹伟皓,好像已经,死了吧?那么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笑着看着张荣勋。

提到邹伟皓的事,这给了张荣勋重重一击,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我只是想说他是——我的朋友。”张荣勋从口袋中拿出两个邹伟皓留给他的玻璃瓶,里面装着那些白色小球,“不要再来找徐轩的麻烦了。”

那人的后退一步,看了一眼张荣勋,又看向眼瓶子,却显得犯难,说:“这不规矩吧?我没有什么销路。”

张荣勋厌恶地看着他,手指一松,让其中一瓶掉了下去。一响,白色的小球和玻璃碎片一同散了一地。

“你,你!”那人怒吼道,手中的刀直指张荣勋。

短短几秒,见到那人无动于衷,张荣勋就明白,他已经取得了胜利。

回到家,他开始安排计划,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缺少了太多信息,邹伟皓没有留下足够的线索,他们之前的谈话太谨慎了,以至于张荣勋什么都不知道,他多么想走到邹伟皓的墓前,把一切都问清楚。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郁闷的他打开电脑,想找些视频看看让自己冷静下来,忽然想起,自己还有邹伟皓的好友,便想去看看邹伟皓的主页。邹伟皓的号没有实名认证过。

邹伟皓的主页中只有一篇公开的故事,发布于三天前:

不懂事的孩子

作者:愚昧不堪

男孩的父母是莱卡神教的信徒,他也随父母成了信徒。这是一个无比聪明的男孩。

莱卡神教神话中,存在一只凶狠残暴怪物,那怪物将摧毁一切,于是无上的莱卡神创造了一个地方,在这里面放入了土地、大气、太阳、月亮和人。当人民信仰神明时,这个地方就会存在一个穹顶,保护他们;一旦失去信仰,穹顶将会消失,这穹顶就是暗幕。

在父母的陶之下,男孩成了坚定的信徒。

十六岁,他被派去看守地牢,地牢中关满了罪恶的异教徒。

“你为什么不信仰莱卡神?”他问一个异教徒。

“你们是大主教是个骗子!”异教徒朝他脸上碎了一口。

“你最好忏悔!”男孩说,他拔出剑,抵住异教徒的胸口,“不许有人污蔑大主教!”

“哦——我可不是污蔑,他就是个骗子!他偷走了我们米捷神的馈礼!米捷蓝宝石!就是他现在权杖上的那颗!”

“你骗人——!”另一个教的人在隔壁牢房叫道,“那蓝宝石分明是杰克神的遗物!”

“你们都在骗人!明明……”地牢中的异教徒们炒作一团。

异教徒们都在激烈地争吵着,除了一个人,一个犯了最大的罪的人,一个无神论者。男孩注意到了他,并走到他的牢房前,嘲笑般地问:“无神论者,你怎么看?”异教徒们忽然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似乎都想听听无神论者的言论。

“怎么看?你看不到吗?”无神论者说,“无论哪一个教,都奉在石头为圣物,或许米捷神、莱卡神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是那颗石头。”

“你在说什么!”异教徒们立刻叫到。

“竟然说神明不存在,真是罪恶!”男孩子也忍不住说。

“好吧,如果你们只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怎么连你们自己的神明都救不了你们了。”

“你!”男孩说,“你,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敢指责我们。”

“如果不信仰神都是罪恶的,那我想罪恶这个词只是你们欺骗自己的工具罢了!”

男孩很是生气,“真该把你丢出去,等到你被怪物吃掉,你才会明白神明的伟大。”其他异教徒也附和着。

无神论者却笑出了声,并越笑越放肆,“真是愚蠢。面对无神论的时候,就连你们这群水火不容的东西都联合了起来。或许你们都搞错了,或许那块就能号召人民的石头才是真正有神力的东西,神话、宗教只不过是盖在石头上掩饰真相的障眼法。”

“什么!你竟敢……”一个异教徒愤怒地叫道。

“是,我敢!你们的神在我的面前,只是一团渣滓。”立刻,争吵声爆发式地增大,惊动了上面的守卫。守卫们下来,强行恢复了秩序。

但男孩却退了出来,至少无神论者在逻辑上是没有错的,男孩想。

第二天,男孩去找大主教,大主教很热情的邀请他共同饮茶。

“尊敬的大主教,我昨天看见了无耻且愚昧的无神论者。他的言论自然是腐朽不堪,是诡辩论。我想请您一一驳斥这些言论。”男孩小心翼翼地说。

“哦?”大主教扬起眉毛,“你信了他的话?”

“当然不是。”男孩急忙辩解道,“我只是想让您科学地驳斥这些愚昧的言论。”

“哦——我的孩子。你要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去辨析。”

“但……”他犹豫地说,“莱卡神的祝福在异教徒的口中,成了各自神话的圣物,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当然是他们觊觎莱卡神的祝福。孩子,人总会因为贪婪而扭曲事实。”

“但……”

“别说了。”大主教察觉到了男孩的异常,“你必须自己弄明白。守卫,送他回家。”

男孩被带回了家,并被告知:他必须在家中待上几天,直到无神论的思想全部消失。他的一举一动将被监视,守卫甚至还说,如果他不能脱离无神论的思想,那么他极有可能被处死。

“那我就自己在家里呆上几天,自己把问题解决!”男孩对自己说,他相信自己对莱卡神虔诚的信仰,可以击溃无神论。

他不去理会父母地说教,把自己反锁在房间,不听任何人讲话。这使他的父母忧心忡忡。

无神论者的言论更像是一颗种子,在男孩的心中生根发芽,无法铲除。

无论从哪种角度出发,对无神论的问题进行解释,都无法再完美的回到原始莱卡神教的教义中去;相反,用无神论的观点解释宗教思想,却可以成功解释而不违反它本身。

他得到了最可怕的,他最不愿意接受的结论。十多年里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在短短几个小时中崩溃。无力使使他瘫坐在椅子上,他宁愿用死去换一个完全相反的结论。

但同时,他是一个客观理性的学者多过一个坚定的信徒,他的理性把他的信仰打的粉碎,把他心中无比雄伟的莱卡神神像打得粉碎,甚至把他的一切世界观也打得粉碎,最后把他的理想也给打碎了。

他没有像自己预想的那样发疯,相反,他出乎意料的冷静。他把思想藏在了内心深处,使自己表面上还是一个信徒。

几天后他被从家里释放出来,他的父母很高兴。

他出来的第二天,就到了无神论者被处死的日子。

正午,无神论者被捆住双手跪在地上,连嘴也被封住。许多人围观,包括男孩和他的父母。

直到太阳从暗幕上落下时,刽子手才走上来。他拿着大刀,走向无神论者。

忽然,站在三楼的弓箭手胸口中了一箭,掉下来。还未等众人搞清楚哪里放的箭,刽子手也身中一箭,倒在地上。人群中窜出一个人,手持利剑,冲到无神论者身边,是男孩。男孩割开无神论者手脚上的绳子,并给了他一柄剑。

这里几乎没有卫兵,很快他们就杀了出去。

他们准备从桥上走过,到对岸异教徒控制的地方。但在搏斗中,他们早已精疲力尽,才走到江心岛时,他们身后的追兵就追了上来。

在岛上,他们躲进一口枯井,却发现枯井下有通道。

“这是米捷神教的地下通道。”无神论者说,他坐到通道中,男孩也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救我?”无神论者问,“你是那天看守地牢的人,你不是看不起我吗?”

男孩擦着剑上的血,说:“拜你所赐,我失去了理想,失去了信仰,是你告诉我这愚蠢的现实,我真是感激到想杀了你。”

“现实是很残酷的,我知道接受它很痛苦,但我们至少敢于去接受。我们至少不用和所有宗教神话一同陪葬。”

“我现在不关心宗教神话的存亡,事实上我也不关心自己是生是死了,我只想弄明白,那块蓝色的宝石究竟是什么?”

“那石头所有宗教所争取的,它不是哪一个或哪些神的礼物。恰恰相反,它是神话的源泉。我不知道它是怎样存在的,但我知道,它代表的是一种权势、一种威望、一种强到足以控制大部分人的力量。只要毁掉那块石头,现今所有的宗教神话都会消失,届时我们就可以传播无神论的思想了……”

男孩听着,心中感受到了一线曙光、一丝羞愧、一点无奈。

忽然,井外传来了响动,男孩和无神论者立刻逃跑。

“他们在这!”身后有声音传来。

他们沿着通道跑了一段,找到一扇门,可以从这门直接跃入江水。

“跳?”无神论问。

男孩朝后看了一眼,说:“待在这儿!”接着将无神论者一把推了出去,自己关上门,朝另一个地方跑去。

无神论者在江水中挣扎几下,依附到一块岩石上,回过神来,才发现没有看见男孩的身影。

很快男孩在死路中被堵住了。

“你为什么劫法场?”领头的人用剑指着他,“那个无神论者呢?”

男孩没有回答,反而笑了起来,越笑越放肆,最后成了狂笑,“他已经到了米捷神教控制的地方去了。”

“你背叛莱卡神教!”

“米捷神万岁!”男孩突然喊道,他把剑往自己脖子上一划,倒在血泊之中。

故事戛然而止,没有后续。

“莱卡神教”似乎是某种阻挡力量,有组织、排外的阻碍力量,张荣勋只能发现这浅浅的东西,仿佛捕风捉影,只能看见冰山一角。“蓝色宝石”“暗幕外的怪物”……这都代表了什么?

“自杀的男孩”似乎描述的就是邹伟皓自己。发布于三天前,难道他在三天前就预知了自己的死亡,那他最后就这样平静的待在张荣勋的身边,什么也不说,最后,就这么离开了?

然而,刚才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这邹伟皓是有意去写这篇小说之上的,如果这只是他发出来消遣的,那刚才的一切思考就都只是在浪费时间。他没有直面这个问题,他必须相信这是提示,他也只能相信如此,他没有勇气去面对“不是”这个答案。就像他无法面对关于卢欣欢的问题一样。他必须要相信,才能找到这该死的愚蠢的希望。

他把这篇小说转发给了徐轩和卢欣欢,并告诉他们,这是邹伟皓写的。他把希望寄托在他们俩身上。

第二天卢欣欢和徐轩来到张荣勋家中。

“依我看那个‘男孩’代表的是伟皓自己。”卢欣欢轻声说道,她现在仍是面色苍白,眼睛发红,显得很脆弱,她坐在张荣勋的身旁,把双手绞在一起

“我也这么想。”张荣勋说,“但我再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了。徐轩,你说呢?”

徐轩正在发呆,被这么一问,才反应过来,他也用力绞着手,“嗯,那个无神论者,他代表的是要传播的思想,还是说,某个具体的人?”

某个人,这是张荣勋不曾去想的,如果真存在这样一个人,那么他的确能带来极大的帮助。

“但我从来没有听伟皓说过这样一个人。”卢欣欢说。

“皓哥总是对每个人都有所保留。”张荣勋反驳道。

“但他甚至连你都没告诉,卢欣欢说,他把希望寄托在了你身上,你比你自己想的还要重要。你要把自己想象成他,他一定会尝试把一切都告诉你。”

“但他没有,他什么也没有留下,他就这么走了!”张荣勋叫道,他一直抱怨着信息的匮乏。

“他一定有……荣勋。”卢欣欢轻声说,“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不,你不知道!”张荣勋争辩着,“如果你知道,你就不必呆在这里为自己赎罪了。”

卢欣欢红着脸,低下头,也不再说什么。

张荣勋这才意识到自己讲错了话。

过了一会儿徐轩先回去了。

卢欣欢抬起头,双手握住张荣勋的左手,用奇怪的失神的眼神看着他,问:“我真的,这么蠢吗?”她又低下头去,把他的手紧紧握住。

张荣勋慌了,“不,不是的。”他后悔说了那句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那句话……”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卢欣欢伸出左手,伸向他的脸,张荣勋感受到她冰凉的手,却没有他所期待的那种感受。

接着,卢欣欢靠了过来,对着他的嘴吻了过去。这突如其来的吻让他猝不及防,但他立刻就接受了,伸手去搂她的腰,似乎在那一刻,他的烦恼都消失了,但紧接着,他感受到了一丝病态。

终于,他推开卢欣欢,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到自己的房间,只留卢欣欢一个人在客厅中望着他的背影。

这一吻弄得他的脑子很乱。

下午,他恍惚的从床上起来,想再读一遍邹伟皓的小说,打开网站,却发现“该故事涉及敏感内容,已被删除”的字样,他心头一震。好不容易有点线索,却又无故消失,有一种说不出的心酸。

然而,当他去看“详细”时,却发现,是被举报的,举报者的网名也是公开的:风无波.(这是徐轩的网名)。

他的心头又是一震,这一次,要比刚才沉重的多。他重复的看着那个网名,直到连那个点都确认无误了,他还是没有确信,或者说他不敢确信。

绝望顺着血液在他心脏的猛烈跳动中蔓延,直到充满他的全身。他不敢相信,就连他最亲密无间的朋友都会背叛他。眼泪再次流了出来,是绝望,是懊恼,是失望。

他站起身,抹去眼泪,想让自己坚强一点,却腿一软,躺回床上。再次想要起身,却又无力躺了下去,只能任凭眼泪从眼角划过。

几天以来,他感受了无数痛苦,唯独这一次,他不再可以看到任何光明和希望。

“荣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知何处传来。

“谁?”张荣勋正蜷缩在角落中。他已经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再没有力气抬头去看。

“这个世界创造了我,它又摧毁了我。”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卢欣欢?徐轩?不,都不是,但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

“但它还没有摧毁你,你要比它更快,先摧毁它。”究竟是谁,张荣勋记得有这么个人,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一个人,大概是他,应该是他,一定是他。张荣勋仍没有抬起头去看他,他知道即便抬头,也会因对方发出的光而睁不开眼。

“继续下去荣勋,你还没有失败,你一定可以成功的。”

“不,我已经失败了。”

“相信自己,荣勋。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你的伙伴们。”

“是吗?”荣勋感到厌烦,“他们最终都会离开我的!我输了。”

“不,不会的。”对方用温柔的语气说,“你要相信他们。”

“我不能!他们会离开我,他们都会。你懂什么?哪有什么希望啊!从一开始我就输了,怎么可能会成功啊!哪有什么解放,哪有什么希望,都是自己骗自己。这都有什么意义……这世界又有什么意义……”

“看看这个世界吧!你知道你还深爱着它,试试把它变成你最爱的样子,把你变成你自己最爱的样子。你所做的,不是在杀死弱者,你只是把身处泥潭的弱者们拉出水面。在你所带来黎明中,你能够帮助全部的人,并笑着告诉他们:‘马上就天亮了。’……”

他想到了那场面,它触动了张荣勋的心,他猛地抬起头,想仔细看清那人是谁,却发现同他想的一样,无力睁眼。

等他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却只见自己在自己乱糟糟的房间中,四周没有一个人。

一场梦罢了。

他爬起来,坐到椅子上,看向窗外。

黎明微弱的光,把天空的一半染成了淡淡的橙红色,另一半染成了青色,在青色的那片天上,只剩下那颗最亮的星星。

邹伟皓的身影出现在张荣勋的脑海中,是他吗?那个在梦里说话的人。即便在死后,他仍然影响着张荣勋。

他把手伸出去,伸向那颗星星。

“站在朦胧的黎明之中,向他们伸出手,并笑着告诉他们:‘马上就天亮了。’”

希望,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距邹伟皓离去已经去过了近两个星期,学校处理完事情,将复课确定在周一。

徐轩的背叛撼动了张荣勋做这件事的根本,让他迷失了方向。这击垮了他,即便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他们只是不理解。”还是无法把自己从低谷中拉出。

“站在朦胧的黎明之中,向他们伸出手,并笑着告诉他们:‘马上就天亮了。’”

他似乎看到了天际的一角,一束光已经划破了天空。只是没人相信那是一束光,他们只会想:那大概只是长得奇怪的云罢了。他们没有见过天亮,他们也不想经历天亮。

微弱的光落在他的手掌上,来自1.5亿千米以外,8分钟前的光。它是那么的微弱,微弱得令人难以察觉。可是,它已经在改变黑暗的现状了。他知道,不一会就会有更多的光出现,点亮整片天空。

回来之后,吕老师接替了班主任。

课上,除了老师的讲课声以外,似乎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明明一切都是照常,却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色彩,死寂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中蔓延。

有一个位子是空的,没有人去动它,仿佛它本来就是空的一样。

张荣勋本以为他的同学们很快就能从这种状态中走出来,但是没有,当死亡出现在身边时,那种恐惧挥之不去。

他没有从任何人的脸上看到笑容,自己也笑不起来。他有种莫名的失望,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

第二天,他们的情况有一些好转。

第三天,情况更好一点。

又过了一周,一切恢复了正常,他们都还活着,也都还是活生生的、有生命的人。但似乎又少了些什么,又好像他们只是活生生的人,不能再多了。

周五放学之后,他独自来到楼顶的天台。邹伟皓在这里自杀,当他来到这里时,能明显感受到死亡的恐惧。但他没有去回避它,而是任由这种感觉肆意地摧残他的内心。

这里的栏杆加高了许多,也贴上了禁止攀爬的的牌子。

他把手搭在栏杆上向外望去,他来到这里寻找二十多天前他曾拥有过的东西。是友情?还是爱情?亦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曾拥有过,后来失去了。

太阳落到暗幕的边缘。

这里的栏杆加高了,但也就只有那么高。如果让他爬,他还是能翻过去的。他最近似乎变得和邹伟皓很像,变得很忧郁,不怎么会笑。好像邹伟皓没有死,死去的是张荣勋。

有人把门推开了,回头看去,看到了卢欣欢。

“你还在想他吗?”卢欣欢问。

“是的。”

“我为之前的事道歉,是我太唐突了。”卢欣欢显得很平静,她的脸白的吓人,见不到一点血色,“这几天我每天都来,在这儿待到日落,然后去墓地看看。”

“墓地?”

“上周立的墓碑。他们弄的时候没有通知其他人。我是后来听他父母说的。”

张荣勋点点头。

“荣勋,”卢欣欢突然说,“好奇怪!我明明一点也不想他了,但我就是想到这里的地方来。他还没死,对吗?他好像就站在我身边。”

太阳正在落下,一点一点落到了暗幕之后,黄色的火球消失了,只留下略带橙色的天空。

在邹伟皓的墓前,卢欣欢跪坐下来。她没有哭,也没有做什么过激的举动,只是从口袋中拿出了什么,放到墓碑前。张荣勋看到,那是一颗包装好的糖,在碑前还有十多颗这样的糖。

“在小学,他向我表白前的一段时间里,他每天会给我带一颗糖,我每天也会找他要。我当时还以为我们只是要好的朋友……直到那一年的2月14号,他忽然向我表白,说他多么多么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卢欣欢很自然地把这一切说了出来,“我拒绝了,我觉得那时候还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我的父母不会愿意看到。但我想,那或许是我一辈子中最快乐的时候了:那是——第一次被别人肯定。”

张荣勋默默地站在卢欣欢的身后听着,他想起前段时间他曾喜欢卢欣欢的时候,那时他总盯着她看。她很美,并且总是在微笑,眼中闪烁着自由的光辉,像这样闪耀的人,很难不让人喜欢。

看着她的背影,张荣勋感到一丝心酸,他想去安抚卢欣欢,他不忍看到另一个人这样抑郁。他们之间还不到一米,却再也无法向前迈哪怕一步。

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觉得这样对不起邹伟皓……或许是觉得这样对卢欣欢不好……或者只是因为他没有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墓地并不是死寂,有鸟叫的声音,有虫子翅膀扇动的声音,更有人踩过草地时发出的响动;如果太阳还在,那依然会有光照到这里;如果有乌云,雨滴也会落到这里。

晚上,他再一次翻阅着蓝色U盘中的文件,文件中的世界,半径6300多km的地球,无边无际的土地,一眼望不到头的流动着的河流。他找了许久很多次,他觉得近了,但就是触碰不到它。

看着,看着,便变得有些麻木、有些空虚了。

他猛地合上电脑,想去找一个地方清净待着。这里实在是——太吵了。

他来到楼顶的天台上,楼顶的天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朝东,一部分朝西。

“又是天台。”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里也许是够安静的。

的确这里几乎没有声音。

栏杆很低,只要一下就能翻过去。

这是个很理想的地方。

他自然地坐到地上,开始仰望星空。他把手伸向最亮的那颗星星,他的手动得很慢,最后小心翼翼地把手合上。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什么也没有抓到。希望没有出现,希望从未出现。

他松了一口气,无力地躺了下去。地面很凉,躺着却有一种莫名的惬意。

当他闭上眼想这么睡去时,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抽泣声,他立刻就坐了起来。那是来自女性的哭泣声。

来到朝东侧的天台,这极其微弱的灯光下,他依然看得清卢欣欢。卢欣欢坐在地上,腿边散落着一些纸和照片。

张荣勋走了过去,坐到卢欣欢的身旁,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或许只是不忍心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哭泣。

“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好迷茫。”她明明在哭,语气却显得过于平淡,“自从他走了以后,我就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我活的好累。我从来都是在为别人活。”

“我也是这样,起床、吃饭、睡觉。我也找不到我为什么而活。”张荣勋不自觉地温和地说,“日复一日,有时候,我好想从高楼一跃而下。”

“是吗,你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悲观。”她平淡得可怕。

“为什么要悲观呢?我还活着,这已经是我一天中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了。”张荣勋把他曾用来勉励自己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张荣勋站了起来,向卢欣欢伸出手去,“我们是迷茫,不是死亡。我们还没有失去感受这个世界的机会,看看这个世界吧,你我都知道自己还爱着这个世界。我们还有明天,我们还有黎明和星星。”

卢欣欢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一下张荣勋,她眼中亮起了她特有的光辉。张荣勋的心猛地跳动了起来,是心动的感觉,这才是令他喜欢的卢欣欢。

“是啊——星星。”她说这句话时,不是平淡的,“还好,还有你在我的身旁。”她抓住张荣勋的手站起,顺势扑到张荣勋的怀中,紧紧地拥抱着他。

他也抱住卢欣欢,曾经对她所有的爱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他的心中,这一刻他们仿佛真正的情侣一样。

他们相拥在一起,一同坐在寒冷的天台上,直到小鸟的叫声惊醒了张荣勋,此刻卢欣欢也醒了过来。

东边的天空出现了淡淡的光,星星也开始减少。

“是黎明。”张荣勋说,他走到栏杆前,“马上就要天亮了。那是来自1.5亿千米以外的光。”

“1.5……亿千米……”卢欣欢说,她哆嗦了一下,双手抱胸,“好冷。”

“那是我们和太阳的距离。”张荣勋说,“光用了八分多钟走完这段路程。”

张荣勋回过头,微光照在卢欣欢的脸上,那棕色的眼睛,那可爱的笑容,她显得格外的美。

他们一同走下楼梯,在卢欣欢住的那一层分开了。

直到张荣勋走到自己住的那一层,他才猛地感觉到心痛,他摸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分明触碰到了它的棱角,然后,从指尖滑落。那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

冷,好冷,为什么会这么冷。

张荣勋停在家门口,他本打算进去,却不知道进去之后干什么,他把刚刚打开的门猛地合上,收起钥匙,下楼去了。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细微的雨点肆意的洒在他的身上。

怎么会这样,他以为他渴望爱情,渴望成为令人敬爱的人……对呀,是因为他是个缺爱的人……爱是什么……爱有什么用……现在他被爱了……但他有的只有爱……

对呀,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来麻痹自己了。

他抬头向空中望去,他目光所能触及到的地方已经没有星星了。

雨很小,也没有下大。他很安静的靠着椅子,他觉得饿,却什么也不想吃。

忽然他被吵醒,在他左边的不到五米的另一张长椅上,一对父子坐在一起。

“爸爸,暗幕的后面是什么呀?”那个孩子只有五六岁。

暗幕的后面?一时间,十多年前的画面出现在脑中。孩子的父亲大概会和妈妈讲的一样,说关于怪物什么的,吓唬小孩子的话。

“这个爸爸也不知道,爸爸看不到。”

“那暗幕后面还会不会有河,会不会有天空?”

“有的,要有的。”孩子的父亲说,“反正我们没有去看过,如果哪天我们能走出去了,我们一起去看。我猜外面有无边无际的土地,也有无边无际的天空,也许还有一眼看不到边的海……”

“哇!好想去。”

张荣勋转过头,他的眼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那种朴素稚气,直击他冻得僵硬的心,他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被触动了。

“原来是这样吗?”张荣勋笑了,好奇怪,他似乎已经好久没有笑过了。

张荣勋意识到了,他不一定要得到肯定,他只需要一个未知奋斗的对象。

张荣心放不下,他放不下那些可爱的天真烂漫的孩子,他放不下他的同学们,放不下徐轩,更放不下在暗岛之中的每一个人。

这样有什么意义?他不知道,但就在他朴素的道德情感中,全部人始终是他所深爱着的,他所能做的,可能真的就只是为了自己幼稚可笑的理想罢了。

当张荣勋缓慢而又坚定地站起身时,他又感受到有力。

傍晚,张荣勋一个人走着,而他的头顶是没有太阳只有晚霞的红色天空。他知道如果能出的去,他就能看见火红的太阳正从地平线上落下。

他对那篇《不懂事的孩子》耿耿于怀,他还想着找出其中的蛛丝马迹。他知道邹伟皓为人谨慎,应该料到自己死后房子会被查,所以大部分资料应该早就被销毁了,但邹伟皓的小说并没有什么容易被怀疑的地方,有可能侥幸留了下来,甚至可能故意留了下来,说不准还会有后续。

他敲开邹伟皓家门,见到了邹伟皓的父亲。

“荣勋啊。”邹伟皓的父亲把右手的食指竖了起来,放到嘴前,“有什么事吗?”

张荣勋并不能完全会意,不过应该是小心说话的意思,“我上次落了点东西在这儿。”

“快进来吧。”邹伟皓的父亲把他领到一堆纸箱子前,箱中装着邹伟皓生前的东西,“应该会在这里。你应该少来找已逝的人。耳朵无处不在。你会因为和逝者有过多瓜葛而被怀疑。保持安静就好了。”

张荣勋点了点头,“保持安静就好了”,“耳朵无处不在”,“有过多的瓜葛而被怀疑”……谁的“耳朵”?谁在“怀疑”?他?他们?会是他们吗?所谓“莱卡神教教会”。“莱卡神教”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即便邹伟皓已经死去,他的父亲仍然在担惊受怕。

张荣勋不能随意的暴露自己,这样虽然会束手束脚的,但至少不至于像邹伟皓那样走投无路。

那些地图指南针都已经不见了,不知是伟皓自己销毁了还是被收走了,他所能找到的只有一堆书、日用品什么,几乎与他想找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在书中他翻到一本相册,相册中有几页被撕去了,右侧的标签中有卢欣欢、徐轩以及他不认识的人的名字。他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那被撕去的部分应该就是关于他的。

这角落,他翻到一本破破烂烂的本子,大概B5那么大。看上去用了很多年。

翻开一页,看到的是一张写满了字却有绝大部分被涂掉的纸,标题很明确的写着“不懂事的孩子”。很幸运,他找到了,他把本子藏到身上,再翻了一下,确认没有什么遗落的东西,便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离去了。

对于逝者的东西,他曾经是极为忌讳的。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怕的,邹伟皓肯定也不会介意。这本子上有显著的大量的修改的痕迹,像是初稿。

张荣勋有些兴奋,因为这本上比网上多了半页的内容:

米杰神教教会收到了莱卡神教教会的消息,他们立刻派出人对所控制的地区进行了全面搜查,势必要将无神论者抓出来。

无神论者则传着一身教服,手持《莱卡神经》,胸口也挂着莱卡神的标志。他就穿成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戒备森严的桥,甚至有警察向他这虔诚的信徒敬礼。

他走过的桥并不是通往多教徒地区的那岸,而是通往他逃出来的那个岸,莱卡神教控制的是那个岸。

他有几个同样支持无神论的朋友,有他们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有没有他都一样,他本来就是为了刺杀莱卡神教的主教而来的,只是运气不好被抓;被男孩救了之后,本想着带着他先藏起来,却在昨天分别后听到了男孩的死亡,这样他悲愤不已。

他没有做苟且偷生的打算,反正他有他的朋友在传播他的思想,他打算做自己未完成的事情。

所有人都以为他在江的另一边,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他仿佛只是换了一具躯体。

穿着教服,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他当年还穿着教服的时候认为信教是光荣的;当他决定脱去教服时,他认为信教是可耻的;当他重新穿上教服时,他会认为信教是可怜的。

“你们怎么能这样?他只是个普懂事的孩子!”一个女性哭喊着声音传来,寻声望去是一具沾满了血躺在地上的尸体,而一位女性跪在一旁大哭。是那个男孩的遗体。

无神论者默默看了两眼,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他是不懂事,但他起码他比自以为懂事的人懂得太多了。

“无神论者走过戒备森严的桥”,是因为男孩说了那句“他已经到莱卡神教的控制的地方去了”

他想起邹伟皓,邹伟皓同那个男孩一样选择了死亡。

张荣勋倒吸一口凉气。是这样吗?邹伟皓的死仅仅是为了掩人耳目?仅仅是为了保护张荣勋?那么干脆,那么简单,这就是一条生命吗?

“莱卡神教。”他小声自语着,“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害死了邹伟皓。”

他现在只知道对面的存在,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他感到害怕,害怕让邹伟皓以后白白死去。当然,说不定只是猜测而已……

当他第三次读完,他忽然觉得有些头晕。

天台上坐了一晚的不适在这一刻十分突出,在一阵阵昏昏沉沉的感觉中,他想起了那个那个上午遇到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想到还有数以万记的儿童。

他躺在床上像天花板伸出手,仿佛他能透过天花板看到星星一样,而同样的他没能抓住什么东西。

“荣勋。”张荣勋认得那个声音,那种积极的、十分活泼的、能带来希望的声音。这声音曾在最近出现过。

“你是谁?”张荣勋感受到前方传来的温暖,他感觉到对方靠近了。

“很高兴你找到了你的方向。”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他许久未曾有过的丰富的色彩感,这让他觉得有些开心。

“我该怎么办?”张荣勋说,“我找不到办法,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怎么做?我已经死了,这世界变得怎么样早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只不过是残存在你脑中罢了。”说完,那种美好的感觉开始变得有些微弱。

“别走!”张荣连忙说,“我需要你。”

“你不需要我,活人是不需要死人的,我早就已经死了,还是埋了吧。”那感觉消失了。

张荣勋想起身去追,但他没能站起。

一睁眼,他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外面似乎在下雨,现在已经是10点多了。

敲门的声音让他清醒过来,他跳下床跑去开门。

卢欣欢站在门口,她的脸已经恢复了血色,有种扑面而来的活力。她真的好美。

“荣勋。”她慢慢地开口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去哪儿?”张荣勋问。

“去哪都行?”卢欣欢说,“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找属于我们的生活。这么多天我一直在害怕,害怕又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所以我想离开了。我们一起去,只有你和我。”

张荣勋仿佛看到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俩可以像正常的人一样,做正常人做的事,享受正常人可以享受到的,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早在一年前他就这么想过了,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比向往那种生活,特别是和喜欢的,甚至爱上了的女生……

“我去不了。”张荣勋说。

“为什么?”卢欣欢急切地问。

“我该做的事情还没做完,我还不能走——现在还不是走的时候,皓哥把一切都托付给了我,我做不到辜负他……很抱歉。”

卢欣欢盯着他,似乎想看懂他,“这本就不是你的本职工作,是他强加给你的.我们还都只有16岁,我们都还这么小,我们不需要背负这样的责任.我们连自己存在的意义都找不到,难道我们就不应该自私一点吗?”

“不,不是的。”张荣勋无法同意她的观点,“我做不到,我出生在这里,这是我生活的地方。自在的生活是我向往的,但我是不配拥有的……我注定走不出这个暗岛……我很抱歉。”

她显得有些失望,但很快便被她习惯性的笑容所取代,“看来,你有你放不下的东西,你已经找到你自己的路了。能这样真好。愿你可以……那个词叫什么来着——一帆风顺。”

四目相对,那是一段沉默,阳光从左侧的窗户射入,洒在卢欣欢的身上,洒在她那动人的脸上。她正闪烁着光辉的迷人的眼睛格外迷人。他不禁想到蓝色U盘中所写到外面励志金句合集中的一句“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因为他们的羽翼太过耀眼”。

“看来,只有我一个人踏上这条路了。”卢欣欢说,“很高兴认识你,很高兴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前天是你给了我希望,我不会忘记。”

立刻,张荣勋脱口而出:“可能现在有些晚了,但我还是想跟你说。”张荣勋明白,也许再也不能再相见了,“我好像已经爱上你了。”

卢欣欢的脸也变得有些微红,紧接着眼睛也变红了,“是吗?我好开心。”但她还是保持着她习惯性的笑容。他们又对视了好一会儿,直到她缓慢而坚定的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让张荣勋想到了邹伟皓,那是两个不同的背影,但他们都在阳光之下给人带来希望。

第二天,教室里的座位又空了一个。他望着两个空缺的位置出神。

放学了,同学们像往常一样离开教室。生命的气息不会同其中几个人的消失而散去。

在邹伟皓的墓前,张荣勋把一朵花放到了墓碑上,碑前是几个被虫子吃完,只剩包装的糖果纸,这些纸上有不少灰尘。

这些纸在这里已经一年多了,在一年中他仍没有探明“莱卡神教”是什么,但他也搜集了非常多的新证据,这使他有充足地把握。那些证据很多都是在黑市买的,这使得他在黑市有些出名,许多和他做过生意的人都知道他的目的,他们说张荣勋的结局只会和邹伟皓一样,甚至有人想用暴力威胁张荣勋。张荣勋则满不在乎,他自己的结局怎么样他无所谓,他只在乎是否能完成。

张荣勋看着墓碑,对着他讲述着自己所有的经历和遭遇,他把墓碑当做自己唯一的知己,对死人倾诉要比对活人倾诉简单得多,死人不会讲话,死人不会去想。

自从一年前离别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卢欣欢了,至于她现在怎么样,也就没有听说过了,张荣勋希望她现在过得好,她走的时候顺便带走了他心中的某样东西,某种和他现在思想存在对立的东西。

最后,他看向太阳,光依然会照到墓地中。

现在张荣勋已经18岁了,在法律上已经成年了,那曾经被他以年龄推迟的责任,现在毫无保留的压在他身上。

课上他几乎不和老师辩驳,也不怎么讲话,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要来上课,为了以后的生活?邹伟皓留下的东西够他挥霍一辈子;为了知识?蓝色U盘中的东西比课上教的更多,也更客观……他只想看看和他一同成长的朋友们,看看徐轩,看见他们仍然开心的活着,张荣勋已经感感到很欣慰了。

第一节是吕老师的课。

上课时,吕老师带着一个女生走了进来,吕老师介绍说,她叫吕若星,是从旁边的区转过来的。

“大家好。”吕若星说得不怎么大声,显得有一点害羞和紧张。

有一点点夹,张荣勋想。

“她好漂亮。”张荣勋的同桌对他说。

“一般吧。”张荣勋许久没有对女生有好感了。

吕老师在教室扫视一圈,说张荣勋你们两个往前一点,吕若星坐在你们的后面。”

张荣勋立刻站了起来,说:“老师,我能不能和她换个位置继续坐后面?”

立刻班里其他人都笑了起来,他的同桌也拍了他一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连台上的吕若星也不禁笑了,张荣勋则又是重复了一遍他的诉求,因为这位置是教室摄像头唯一的盲区,躲在盲区中,张荣勋的压力会小很多。

吕老师显得有些犯难,但他最终还是同意了。

张荣勋长舒一口气,其实除了同学起哄外,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很快,他和吕若星便熟悉了起来,还成为了不错的朋友。

直到第二个星期的周三,他在中午掏口袋找东西时,无意间将红蓝两个U盘放在桌上。这恰好被这转过来的吕若星注意到了。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可以看看吗?”吕若星拿起红色的那一个。

“不能。只是些无聊的东西。”张荣勋直截了当地说,并把红色U盘夺了回去。这些东西怎么能现在就让无辜的人知道,虽然他很想传播它,但现在告诉一个普通人,无异于是在伤害她。如同邹伟皓、卢欣欢、徐轩,甚至是他自己。

“这么激动干嘛?红色视频吗?”吕若星笑了起来。

“啊,是的,是……”张荣勋弄愣了一下,“是我朋友的。”他把目光放在桌面上的书中。

“哇喔。这就是男人之间的友谊吗?”她继续笑着说。

张荣勋盯着书上的图片,发呆了一小下,又抬头看见吕若星那张洋溢着笑容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同她一起笑了起来。

晚上他给蓝色U盘设置了多个密码,并把红色U盘的内容基本删除。真是太危险了,他必须把保密措施做好,他又必须时时刻刻把这东西带在身边,防止意外发生。绝对不能发生这种事,他实在不忍心再看到一个人发生悲惨的事。

这时他的前同桌给他发了一条消息,问他是不是对吕若星有好感。

好感?张荣顺打开相册,看到卢欣欢的照片。卢欣欢是她喜欢的人。论长相,她觉得吕若星不如卢欣欢的,甚至他对吕若星连基本的长相上的好感都没有;论声音,卢欣欢的声音更自然一些,而吕若星的那一点点夹子音让他略感不适;她们之间并不像,甚至说风格都不一样。张荣勋好像没有对他有好感的理由。

他笑了笑,对于他来说,这一辈子心动一次就够了。

周五,课上老师在上面讲的哲学,张荣勋拿出自己曾写的批判现实的文章,他不屑于听这课,他许久之前就写过自己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在邹伟皓的U盘中得知一切后对老师所讲的更加深恶痛绝了。

此时吕若星恰好又看到了张荣勋翻着本子,问:“这是你写的吗,能不能给我看看?”

张荣勋低头看了一眼,这些绝大部分早在高一就写了,所有的部分都没有涉及到不该出现的东西,他快速地再翻了一遍,便递给她了。

依然是无聊的课依然是无趣的教室,依然是压抑的生活。

“皓哥,你写的很好诶。”吕若星说,她不知何时用上了这个称谓,“特别是这篇《我们为什么没有选择》超级好,无敌了你。”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他写的东西了。

“谢谢。”张荣勋轻声说。

“你还写了什么东西吗?”张荣勋立刻拿出另外一本,关于他自创的选择理论的本子。

吕若星很快就看完了,她在本子上贴了一张便签,写着夸奖的话和修改建议。“这也很不错呢!”她说完又转了回去。

张荣勋看着吕若星转回去了,才发现自己的心跳的好快,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痛在他的心脏上,除此之外只是空虚。他痛的趴伏在桌上,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喜欢吗?不,不像,他喜欢卢欣欢的时候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在回家的路上,他思绪万千,他相信自己只喜欢卢欣欢一个人,但这种感觉又是什么?不,绝对不是喜欢!

“你们说,暗幕的后面是什么?”他身后传来了讨论的声音。

张荣勋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去。在他面前是两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学生,看他们那样子大概是比张荣勋低一二届的学生。

太阳正在暗幕的边缘上落下。

周日的早晨是那么的美,张荣勋从未感受过如此开心。

走出家门,在路上在路上漫步,拂过路边的草丛,拂过树丛上的鲜花。

一年以来他终于感受到他是在考虑自己的未来。对于他来说,生命就只是那么一回事,他总是把虚无缥缈的东西作为目标,因为它足够的不可捉摸,以至于他不能思考出它是否有意义。

走着走着,他走到了二桥。走上了二桥,他记起一年前他和邹伟皓以及徐轩一同站在这里。

太阳正从暗幕的边缘升起,张荣勋背靠栏杆,向太阳伸出右手,让光照到他的手上。车辆的声音很响,但他能清楚的感受到每辆车驶过时的声音。

他学着邹伟皓那样坐到栏杆上,然后转过身望向江面。向下望去,这里挺高的,而他又是这样坐着,那种刺激的、恐惧的感觉,直击他的大脑,这种感觉很真实,至少不那么虚无缥缈。

向远处的暗幕看去,由于光的散射,暗幕并没有他想的那样黑。

有什么东西推了他一下。

当他从栏杆上滑落时,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他的眼睛一直望着远去的桥面,直到被水淹没。水的张力猛烈的冲击着他的头,他这才猛地挣扎起来。水灌入他的喉咙,冰冷的感觉蔓延到他的胸口。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越发无力。终于,他没有力气挣扎了,或许这样死去也是一种解脱。现在,他只想再看一眼太阳。但是太阳被桥和其他什么东西挡住了。不过没关系,至少还有半片亮着的天空。

那是一片天,天上空空的,一朵云也没有。

太阳!太阳在那边!他看见了空中那和拳头一样大的太阳。

他坐起来,想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片草地,这草地很大,大的没有边界。他想找找四周有什么建筑,才发现一眼望去竟然什么也没有——连暗幕都没有。他感到害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心里不踏实,接着便有些恶心了。

他把头低下去,不再看周围一眼。

“荣勋,你还好吗?”是那个声音,那种平淡带有丝丝忧郁的声音。张荣勋再熟悉不过那个声音了,那个不知多久以来他一直想听见的声音。

“皓哥。”张勋抬起头,看见了那个他无比想见的人。那个人的脸上写满了他特有的傲慢,嘴上是看不清的笑容,还有无法隐去的忧郁和憔悴。他是邹伟皓。

张荣勋扑向邹伟皓,他紧紧的抱住邹伟皓,生怕他溜走,怕他像上次那样不辞而别,当他感觉得到邹伟皓的心在跳,眼泪就无法阻止的流出。

“没事的,我在这儿呢!”邹伟皓关切地看着张荣勋,他像安抚孩子那样为张荣勋抹去眼角的泪水,“看来你受了很多苦,不用再这么压抑了,你可以把一切都讲给我听,我会陪着你的。”

他们坐到一旁的长椅上,张荣勋深吸一口气,再慢慢的呼出去,“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邹伟皓望向四周,“我也不知道,也许这里就是外面吧。”

“那我是死了吗?我记得我坐在桥上,什么东西推了我一下,然后我就落到水里了。”张荣勋说,“这里是什么天堂吗?”

“这我真不知道。”邹伟皓耸耸肩,“但我想,现在不是你该死的时候。”

“但我已经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张荣勋抬头向天空望去,“没有什么一定要我活下来的理由了吧!我也可以很坦然的接受我的死亡了。”

“看样子你做的很棒呢!但是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吗?”邹伟皓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笑容。

“有啊!那些朋友们,吕若星、徐轩、卢欣欢……”想到卢欣欢,张荣勋的心中充满了歉意,“但我不是放不下。”

“卢欣欢,他还好吗?”

“不知道。她搬走了。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那只能祝他好运了。”邹伟皓说,“看,那是月亮。邹伟皓指向远处的天边,月亮出现在地平线上方一点点,那是张荣勋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的画面。

“暗幕以内可见不到这样的景。”张荣勋说。

他们坐在一起,肩靠着肩。他们无话不说,无事不谈,如同一对知己,张荣勋想永远留在这里,只有这里才有人一起说话,一同聊天。

他们讲了好久,直到太阳下落到很低的位置,变成了分明的红色,似乎一直有话能说,似乎不会觉得累。

“皓哥,外面就只有这样吗?”张荣勋觉得有一点空虚,“我追求解放那么久,那么多年,现在我出来了,但好像就只有这样,只不过是少了一层暗幕罢了……不只是这件事,什么事情都是……”

邹伟皓依旧保持着笑容,他把手搭在张荣勋的肩上,“那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

张荣勋愣住了,这是他早就思考过的问题,一遍又一遍,他在无数次自我质问中没有找到过答案;即便是在现在,他也想不出什么。

“想不出来吗?”邹伟皓拍了拍他的背,“那也没有关系,我也想不出来,我曾希望在一切都结束后,在郊区买一套房,过上简简单单的生活。不过,这对于我来说太过奢侈了,在享受死亡之后,我什么都不配拥有了。我记得外面的人也说自我价值是在劳动和奉献中实现的,我记得U盘里也有,我们的政治书上也这么说。也许是我没有什么奉献吧!我不能完全理解它的含义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吧!听着不明白的道理,做着没有意义的事情,但是我们能至少改变这个世界,哪怕一点,并能让自己感到快乐,这就够了吧!”

邹伟皓站了起来,说:“跟我来。”

他们一同向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张荣勋感到一股清凉的感觉,空气从他身边拂过。“风。”张荣勋记起了这个东西。

他们来到一处墓地,里面只有一个坟墓。墓碑前的坑没有填上。

他们一同上前,墓碑上有且仅有一个名字:张荣勋。

张荣勋向下望去,他看到了早就想到了的东西:坑中是大约十岁的张荣勋,蜷缩着侧躺在坑中。他就静静地躺在那,让人不知道究竟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了。邹伟皓跳了下去,用双手将他捧了上来,并把他放在地上。

张荣勋跪到孩子前,用手抚摸他,他的身体冰的不能再冰,但心却还在跳着——他还活着。

邹伟皓说:“你打算怎么办?”

张荣勋不知道,眼前躺在地上安静熟睡的孩子让他觉得陌生。他曾多少次将这个孩子找到之后抛弃。而现在,他心中只有满满的歉意。

或许在几天前,他依然会把孩子丢回坑中,但现在,他不一定得这么做了。

邹伟皓递给张荣勋一把铲子,说:“果断一点。你可以选择把他杀掉,然后给他好好安葬;或者说你重新把他救活,让他活着;当然,你也可以就把它丢在这里,这些都取决于你自己。”

张荣勋没有回答,反问道:“皓哥,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邹伟皓仰头想了想,“和你之前一样,我把他丢下了。”

“那有什么建议吗?”

“既然你什么事情都做完了,带着他也是一种选择。带着他对你来说不再是什么负担和拖累了吧?”

张荣勋仍然没有做什么,见到张荣勋不为所动,邹伟皓从怀中拿出一个仓鼠玩偶放在孩子身边。张荣勋认出那曾是自己最爱的玩偶,半年前生病时,他梦到了许多可怕、混乱、恶心的东西。在那个时候,他只找到了这个仓鼠玩偶,抱着玩偶,他就不再做噩梦了。在有且只有那个玩偶陪伴的时间里,他并没有觉得那么难受。

“既然如此,我们就只能祝他别做噩梦。”邹伟皓说。

夕阳之下,草原上有且仅有两个影子是在动的。

“哔,哔,哔……”这种声音持续响着。

“他还能醒来吗?”一个成熟女人的声音说。

“恐怕是醒不了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那昨天他说的梦话……”

“那只能做明他是在做一个梦,他伤的太重了,我们没有伤成这样还能救活的案例。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们会尽量试一试的……”

“哔,哔,哔……”这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

当张荣勋醒过来时,明亮的灯光让他睁不开眼。他隐隐约约听到了鸟叫的声音,听到隔壁床上有人翻身。他只能模糊的看见头顶亮的吓人的灯光,便索性放弃去看。

很快,他觉得不适,想侧过身去睡,却不知被什么挡住了。

“他好像醒了。”他在朦胧中听见有人说话。

“你醒了吗?”一个人女人说。

“嗯。”他觉得自己好像回答了。

“如果听得见,就捏一下我的手。”女人说。

他试着去捏了一下,还没等他知道自己有没有动,就在困意中睡去了。

张荣勋再次醒来时,他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视角左下角有一团肉,而他对这团肉没有什么印象。

过了许久,他才明白那是自己的鼻子。

给他换药的护士发现他睁眼了,便去通知其他人。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他记得他听过,却不能马上想起来。

“荣勋!”

是妈妈。

他能感受到妈妈踏过地上的瓷砖,走到他的床前,“荣勋,可不要想不开呀!”妈妈说,似乎是哭了出来。

“我的左眼怎么了?”

“你的左眼被刮到了,现在还不确定能不能好。”一旁的护士说。

妈妈在旁边说着安慰的话,张荣勋默默闭上眼,开始回忆之前的事,仓鼠玩偶、那个孩子、邹伟皓……

“有人推我,在桥上有人推我。”张荣勋平淡地说,“是他把我推下去了。”

“谁?”一个男人愤怒地喊,那大概是爸爸。

“我不知道,我背朝着他。”张荣勋说,立刻男人离开了。不一会儿女人也离开了。

“我躺在这多久了?”张荣勋忽然问。

“两天。”那护士说,“别着急,你这个样子可能还要半个月到一个月才能出院。”

“一个月吗?”

“一个月是出院,可不是痊愈。”护士说,“你的左眼可能要好不了了,要做好心理准备。”

张荣勋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再次回忆起了那个梦,他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他不曾拥有过什么仓鼠玩偶。

第二天,当张荣勋醒来时,他察觉到有两个人站在他身旁。

“我们又见面了。”张荣勋听过这声音,严肃的,有点低沉的声音。

“你好,史警官。不是我要自杀,是有人要推我下去的。”张荣勋非常冷静地说了这段话。

“我知道。我就是来问你一些问题,不会打扰你休息的。”他说话的声音不小,让张荣勋不忍猜测临床会不会被吵到。

“行吧。”张荣顺觉得,与其和他们纠缠,倒不如说点什么打发他们。

“你是在哪里被推下去的?”

“二桥中间。”

“你记不记得当时有什么异常?”

“没有,或者说我没注意到,就是很突然的推了我一下。”

“在此之前,你有受到过威胁或警告吗?或者恐吓什么的。”这倒是让张荣勋想起了在黑市遇到的人,的确有人威胁他,想逼他放弃。

“没有。”他说。

“最后一个问题。”史罗策说,“这事情和去年的事有关吗?”

“去年……没有?”张荣勋很快地说。

“行。”张荣勋听见他合上本子,踩着瓷砖,绕过床,然后走出病房。

醒着时,张荣勋感到无趣,他只是醒着,却没有在思考——只要专心想一会儿,他就会感到头晕目眩。

他时不时望向窗外,望着暗幕与天空相接的那道线,他觉得好累。

不知过了多久,当太阳重新出现在他看得到的地方时他,听到了几个不一样的脚步声。

“勋哥!”张荣勋听到有人叫他。

他看到了徐轩、吕若星以及其他同班同学。

“勋哥,你怎么样了。”徐轩问。

“还好没有什么大问题,过一个月就可以出院了。”张荣勋用余光注视着吕若星,不知道为什么,他依然感受到了那种痛,那种在心脏上的痛。

“我不在这几天,有什么事吗?”

“基本没什么事,一切照常。”吕若星说。

没过多久,朋友们都走了。当所有人都离开时,张荣勋猛地用手捂住心脏的位置,他觉得好难受,不是很痛,但就是好难受。他用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来缓解这种感觉,随后便是阵阵头晕。

不,这不是喜欢,张荣勋告诉自己。他喜欢的人就只有一个,那个人叫卢欣欢。

他的临床是一个叫许泽德的老人,此时,正发出不是很响的鼾声。不过张荣勋无意去叫醒他,老人已是癌症晚期了,并且很和蔼,让人觉得很亲近。这个老人应该算得上最老的人之一了,大概比章向民还要早上一个时代,张荣勋还很少见到这样老的人。

张荣勋躺好,在鼾声中渐渐睡去。

老人很少说话,但晚上却会说梦话,说什么“救赎”、“我有罪”之类的话,而到了第二天早上,老人总会开朗地笑着和张荣勋打招呼。

“老人家,你觉得活着有什么意义吗?”醒来后,张荣勋看着眼前保持着笑的老人,不禁地问。

“活着?”老人看起来并不觉得冒昧,“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但我的一生已经经历了无数的生离死别,也许只有无数站在死亡的边缘才能感受到什么是活着……啊,这些对于你来说可能过于沉重了吧!”

“不会。”张荣勋立刻说,他曾有一个好友在他身边死去,他知道那种感受。

“看样子,你经历过什么事啊。”老人笑着说,“反正我也快死了,要不要给你讲一个故事,听完了,也许你能感觉到什么。”

反正很无聊,张荣勋想听一下,“好。”

“有一个年轻的十多岁的男孩,他生活在一个无边无际,没有暗幕的世界里。那里很开阔,有很丰富的美景,有很丰富的天气,那里有许多的城市,也有不是城市的称为乡下的地方,乡下的经济比城市要差很多。男孩的父亲为了生计,带着男孩从乡下来到一座城市,他们生活在城市中,只有年底才会回到乡下去。有一天早上男孩一起床,发现窗外十几千米外的朦胧的、高大如墙一般黑色的东西把城市绕住了。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男孩和他父亲被困住了,他们再也回不到他们的乡下了。”此时,老人已然是老泪纵横,他的声音正在颤抖。

张荣勋的心跳得飞快,他仿佛一个费尽一生去寻宝却没有成果的寻宝者,在暮年时,宝藏却自己找上了门。

张荣勋冷静下来,低声自言自语道:“这一切来得这么简单。”他坐起来,“那是真的吗?暗幕之外的世界,国家、地球、太阳系……”

老人愣住了,“啊……”

在一个小小的房间内,两个人对视着,一个近百岁的老人,一个18岁的男孩。

他们同时笑了起来,张荣勋记不得上次是什么时候这样地开怀大笑。他们笑的很大声,以至于护士进来时露出疑惑的表情,以为他们得了什么大病。

当护士走后,老人说:“我想不到还会有人记得这段历史,小伙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认识邹伟皓吗?他是我的朋友,是他告诉我了这一切。”张荣勋说。

“邹伟皓?不认得,但他肯定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他是什么年纪?也许还是老乡呢?”

张荣勋停了一下,随后平静地说:“他16岁,去年自杀了。”

“自杀?去年?!”老人忽然低下头,失声大喊,“那个警察问你的,是这个事?”老人抬起头,他的眼中满是恐惧。老人大声地喘息着,额头充满着汗的反光。

“怎么了?”张荣勋急切地问。老人没有回答,并很快昏死过去。张荣勋愣住了,他不知所措,过了许久才想到喊人。

下午,老人从这个病房转了出去,似乎转到重症监护室去了。护士告诉他,老人没有死,但已经时日不多。

张荣勋迫切地想出院,但他无能为力。

老人转走后,在他的床向左移了一些,没有人再转到这个病房。没有老人的日子显得更无聊了,张荣勋回忆起老人恐惧的表情,感到脊背发凉,他再一次回想起那个神秘的“莱卡神教”。那究竟是什么?

爸爸妈妈几乎每天都来看他,每次都劝他开心一点,说“只不过是一只眼睛”“一定要活下去”之类的话。

对于张荣勋来说,这确实不算什么,除了视角有些古怪以外,没有什么实质影响,他们还一直说,让张荣勋少想一点,少想让他忧郁的事情,不用想那么多,开心就行……

怎么可能不去想?那些是那些东西支持着他活下去!是那些东西赋予了他活着的意义!

他们每次离开时,总是中午午饭前,张荣勋知道他们在百忙之中能抽出来的,也就只有这点时间了。他不希望父母每天处于奔波之中,但他无意去跟他们说,他想,他的父母应该是很爱他的吧!

直到这天,还是没有查出是谁推张荣勋下去的。

又过了几天,下午他又一次感到烦躁时,一个常出现在他梦中出现、略带夹子音的声音。

“勋哥。”吕若星出现在了这里,她是一个人来的。

张荣勋立刻感受到了心脏的不适,“你怎么一个人来的。”

“我来办点事情。路过就来看一下你。你好些了吗?”吕若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好些了,马上就能出院了。”张荣勋坐了起来。

吕若星坐得靠近了一些,“那个,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的声音很小,“你为什么跳江?”

张荣勋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很可笑,但他没有笑出来只是主动地让两边的嘴角上扬,勉强做出笑容说:“不是我要跳,是有人推我。”

“是吗?”吕若星说,“但我觉得勋哥是那样会自杀的人诶。”

“怎么说?”张荣勋其实对这个话题还是感兴趣的,因为别人总是无法完全理解他,而自杀的确是他想做的事。

“勋哥总是一个人坐在后面,从来不会主动找我说一句话,你看起来总是很忧郁,而且存在感很低,还有在此之前,我看过你写的文章,如果不认真看,真的看不懂,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是一个不被其他人理解的人……我猜你应该活的很累,而且很孤独,可能忽然想不开就去自杀了。”吕若星的身体前倾了一些,“我还猜测其实你没有那么坚强,你的内心其实应该很脆弱,很容易受伤,只不过是总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说得很对,张荣勋想。

“是啊!”张荣勋缓缓地靠到床头,“戴着面具生活。”

“不过呢,我觉得这样的勋哥很可爱呀!明明自己活在绝望之中,却挣扎着为其他人追求希望;没有成就却能坚持做一件事几年;觉得自己很幼稚,却能坚持自己。像这样的勋哥,真的很可爱呢!”

张荣勋发自内心的笑了,但立刻感觉到眼中的泪水快要溢出,他低下头闭上眼,不让自己哭出来。那一刻,他发觉自己的心痛得厉害。但当他抬起头时,终究还是没有哭出来。

“你怎么了?”吕若星问,“要不要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最近经常会心悸。”张荣勋说,“过一会儿就好了。”

“你真的没有事吗?你的眼泪都痛出来了。”她从一旁抽出纸巾递给张荣勋。

“没事,没事。”张荣勋连声说,似乎过了许久,他才缓过来,此时他才感受到全身在冒冷汗,只觉得身上又冷又热。

吕若星一脸担心地望着他,“你好些了吗?”

“嗯。”张荣勋点点头。

不一会儿,吕若星便告别了。望着吕若星的背影,张荣勋有些有一种许久未有的感觉,一种不应属于他的感觉,一种许久未有的……希望。

晚上,他辗转多次却无法入睡,下午的场景在他的脑中重复出现,那一刻,真的痛的刻骨铭心。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才不明不白的睡去了。

第二天,张荣勋发现自己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立刻明白刚才的画面是一场梦,但他不愿意睁眼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在梦中,他梦见他和吕若星成了情侣,梦见她坐在正前方与他相隔一个座位的位置,而她正转过身,冲着他笑……他们似乎还一起去了网吧,一起去了图书馆,一起吃饭,一起玩游戏……但当一切都烘托好时,他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只是望着她陷入了深深的茫然之中,他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但他记得吕若星似乎对他说:“这个世界不是取决于你应该做什么,而是取决于你想做什么。”

他迫使自己睁开眼,面对刺眼的灯光。他在病床上坐起来,又低下头沉思刚刚的梦境,那是吕若星吗?他无数次这样问自己,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终于连他自己都对梦中的女人感到模糊了,才决定接受这个答案。

“是的,是她……”他自言自语道,他扭头向右侧的窗户望去,远处是朦胧的暗幕,近处则有几幢楼。在许泽德转走之后,位置的变动让他看不到一点天空,只能感受到暗幕以上传来的亮光。

他敏锐地感受到了:暗幕太高了,太高大了,高大得看不到底。

“我喜欢她!我真他妈好喜欢她!”他压抑着声音对自己说,现在除了心痛以外,还多出了另一种明显的感觉,那是一年以前他对卢欣欢的感觉。

他早就意识到了,但他只是想骗过他自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上了她以及是怎样喜欢上她的,但他知道,这是一年以来他第一个喜欢上的人。而他又知道,喜欢上一个人后是多么难以忘却。

又过了许多天,他可以下床走路了,但他的左眼依然什么都看不见。

跟医院那边说了一下,张荣勋得到许可进入了重症监护室。张荣勋来到许泽德的床前,老人看到并认出了他,“你好些了吗?”张荣勋问。

“好些了。”老人抬起头,“我大概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你可比我惨呀!小伙子。年纪轻轻就失去了左眼。”

“没影响。”张荣勋随口说,“我还有些问题想问,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老人的眼神暗淡了下来,“小伙子,还是把该忘记的事情忘掉吧!我已经为此失去了女人和孩子,不要让不幸再降临到你的身上了。”说着泪水从他的眼中流出。

“谢谢你的忠告。”张荣勋慢慢地退开。

“我会一直欢迎你来找我聊其他的东西。”老人对着他背影说道。

周一张荣勋回到了学校,当他走进教室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在主动和他打招呼。

他看见吕若星穿着一件白色的卫衣,冲着他说“勋哥,你回来了。”

“嗯。”张荣勋点点头,坐到了许久未坐的椅子上。桌子上和桌筒里还放着他上个月留在这的书。

“勋哥,你的眼睛怎么了?”吕若星转过头来问。

“好像是说好不了了。”张荣勋自己也不大记得医生是怎么说的,“没关系的,只是左眼而已,我还有右眼呢!”

“你还真是坚强。”吕若星转了回去。

张荣勋看着吕若星,心中有两种明显的声音,一种催促他果断出手,另种则极力反对他这么做。第一种声音占了上风。

“吕……”他刚想开口,声音就低了下去。他从未有过这样靠近过,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结果。他感到害怕了,害怕失败,害怕成功。

他无数次地尝试去喊她,但每一次都被他自己制止了,此刻,他觉得自己和吕若星隔得好远。

“我会变成什么?”他轻声问自己,“一个恶魔吗?”

放学,他踏着楼梯向上走去。

在楼梯的最后一级台阶前,他忽然的发现自己走不动了,他说不清是什么在拦着自己,但他似乎是知道的。终于,他猛地向前一步,才勉强地走过了最后一级台阶。

他靠在栏杆上,觉得好难受。如同他无数次、面对这样棘手的选择一样,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无法感受到自己是更倾向于哪一个的。

他的手向空中伸去,试图抓住什么东西,然后不出所料地抓空了。

看向落下了一半的太阳,看着,看着,眼泪就已经在脸颊上划过了。

当他再一次坐在吕若星身后,他闻到了她残余的洗发露的气味,那是一种带有玫瑰香味的气息,一切都尽在眼前,只要他愿意,伸手就可以摸到。但他什么都没有做,他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这一个选择题太重要了,远比过去的一切都重要。

第三天,第四天……对于他来说,时间太快了,他难以做出选择。他只给自己一个月的时间思考,他有且仅有这一个月。

出院后的第二个周五,他预定好了电影院的票,预定了一家做烤肉的店以及其他可能会去的地方。而他本人早早的来到学校,等待令他心动的那个女生,或许对于他来说,这才是属于他的解脱。

但她迟迟没有出现,外面正下着雨。

当放学铃响起时,依然没有出现她的影子。

“老师,为什么吕若星没有来?”张勋见到正在下楼准备回家的吕老师,便上去问。

“哦,忘记说了,吕若星她又转走了。”吕老师停下来,平静地说,“你很关心她吗?”

“没……没有,就是问问。”张荣勋也很平淡地说。

漫步在路上,雨点不断地落在他身旁落的叶子上、地上。

他随意地靠到墙壁上,拿出手机打开和吕若星的聊天。

“吕若星,我喜欢你。”他在输入框输入了这段话,然后按下了发送键。他其实还没想以此表白,只是想试探试探,所以他早早就想好了类似于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借口,现在,他要做的,就只是静静地等待最后的结果。

大约15分钟后,消息回了过来。

“大冒险?恶作剧?赌博失败的惩罚?”

“嗯,被你发现了。”他回过去。

张荣勋摁下了手机的锁屏键,抬起头看向灰蒙蒙的天。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就靠着墙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直到流泪。他从墙上滑下,瘫坐在地上,他试着压抑着心中不知何来痛苦,但很快他就被击败了,只能蜷缩在墙下苟延残喘。

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玩笑,等他终于克服了一切,尝试去拥抱仅属于他的希望的时候,那希望消失了,连同属于他的一切都消失了。

雨水掺杂着泪水从脖子流入他的衣领,寒冷汇聚在他的胸前,同绝望一起流向全身。

雨依然下着,天空依然暗着,但他仿佛看见天明,仿佛看到太阳从地平线升起。

淋了一路的雨,第二天张荣勋便有些头晕,但已经没有时间休息了,他已经拖了将近半个月了,是时候迈出他早就计划好的第一步了。

在一间并不宽阔的房间内,两个人面对面隔着一张办公桌坐着,这里是章向民的办公室。坐着的,有一位是德高望重的70余岁的老人,有一位是18岁的懵懂无知少年。

“所以你大费周章地来这里同我谈话,是想告诉我暗幕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章向民问。

“是的,我有很多实物证据,很多是从我一个朋友那里来的,请您一定要相信我。”

“请不要用‘您’,你得明白实物证据可能是人为创造的。”

“所以我还有其他证据证明。”张荣勋看见章向民疑惑的神情,“有一位老人,叫许泽德。他亲身经历过外面的世界,在暗幕存在之前,他能证明我说的是实话。”

“许泽德?好吧!我的确是听说过这些假说。”章向民说,“我倒是好奇,我们传播它是为了什么?宇宙本身何尝不是一座暗岛,暗幕之外仍是一个暗幕。”

张荣勋失神了一下,他的心中有一种让他赶快停下的感觉,这感觉很强烈,但他果断选择不去理会这一感觉,说:“那已经不关我们的事了,以后自会有人去探索,问题是:我们是否可以迈出第一步。”

本以为他会得到章向民的肯定,却只见章向民忽然鼓起掌来,说:“你简直和他一样聪明,那个叫邹伟皓的孩子。”

听到邹伟皓的名字,张荣勋的心脏忽然跳的飞快,他很快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又一次错过了。

“我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什么都知道。”章向民说,“但是请相信我,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想到外面去,任何一个人。”

张荣勋听着章向民的话,心脏重重地冲击着他的躯干。一切假设都烟消云散,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耗了那么多精力,放弃了那么多东西,为的是能让他心目中极具威望的市长相信他说的话,事实却完全相反,章向民恰恰是最相信这一切的人,张荣勋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他捂住脸软瘫在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

“所以是你在控制这一切,是你阻止了人们了解真相。”权势极高、亲近民众、控制舆论,果然他就是所谓“莱卡神教的大主教”,“为什么这么做?”

章向民站了起来,他走向身后的地图,但是暗幕以内的地方,“你见过地狱吗?”章向民问,“从我记事开始,暗幕就已经出现,所有人都沉浸在失去自由的痛苦中,自杀、抢劫、杀人、强奸……各种各样的犯罪大量发生,一切秩序不复存在,那时人间就是地狱。我就在那种环境下成长,在恐惧中挣扎求生。我的父亲是当时一个区的区长,前任市长下台后,他主动替了上去。他一次次尝试控制局面,一次次以失败告终。当我15岁的时候,我的父母被极端分子刺杀,他们认为我的父亲与暗幕出现有关,是他为了权力弄出了暗幕,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相,我没有相信。从那时候开始,我致力于寻找恢复秩序的方法。而当我25岁时,当上了一个区长,直到那时我才看到了数据:暗幕出现前,这曾是个繁华的在贸易港旁的城市,有将近1000万的人口,但到了20年后,已经不足150万了,并且还在减少。也就在那时,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很简单的办法:消除人们对外面的幻想,这不能根本解决问题,但至少,能解决燃眉之急。”

张荣勋想起了邹伟皓的那句话,“谁会愿意待在137亿光年内的区区40千米内”,这同样是他担心的情况,“然后呢?”

“我采用了最极端,但是有效的方式。”章向民把手放在地图上,低下头,叹了口气,又抬起头,说:“屠杀。杀死所有每个喊着要出去的人。”

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

“也许你认为我过于极端了,但事实上这个计划很成功。”他轻声笑起来,“在十余年的屠杀中,人们只人口只减少了区区40万,比前一个十年少太多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过大规模的人口减少。”章向民说得似乎很轻描淡写,但他也在低语着,“40万人……”

张荣勋汗流夹背,在他面前已然不是一个温和的老人、亲民的市长,而是一个杀人的罪犯。

“即使我不杀他们,人口也总会减下来的,缺食物、缺日用品、缺盐……我不过是加速了这一过程,还顺便使社会稳定了下来……你看看,你们这几代人的生活,很积极,不会那么认为被拘束住了。是这种做法给了你们希望。”

这句话的确没有错,在得知一切之前,他从来没有觉得被束缚过,“但这样背离了事实,难道我们不应该追求真理吗?”

“真理?我们已经去不了外面了,对于我们来说,只有暗幕以内才有真理,认识那么多就够了!你再想一想生命的本质是什么?一团物质,不断地自我复制使信息能传递下去,甚至只需要传递,连信息本身是否改变都不重要。所谓真理只是服务于传递而已。”章向民说。

张荣勋早就想过这一问题,但他不知道如何辩解,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作为人,我完成了人类信息传递的任务;作为市长,我完成了稳定社会的任务。我已经尽我所能了。”他又低语着,“那是40万人啊……我多么想知道自己做的是错的,多么希望被审判处死……每一天我都在回想,我居然杀了那么多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再来一次,我不会那么做。”他从地图前退开,又坐回椅子上,“去年,那个男孩,邹伟皓找到了我,告诉我早已知道的事实,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并威胁他保密……我太老了,心肠在这几十年间变软了,无法再杀戮了……而这一年以后,男孩的朋友找到了我,做了和男孩一样的事。”

只要毁掉那块石头,先前所有的宗教神话都将不复存在。

张荣勋的口袋里有一支笔,如果打开笔盖,还是能捅死一个人的。他把手放进口袋里。他再次紧张起来,目光注视着章向民。

“而你呢?你怎么选?忘记这所有的一切,回去过你平安的日子;或者坚守所谓真理,斗争到底;又或者……”他又把目光放到张荣勋的身上,“现在就杀了我,然后尽你所能去传播你想传播的东西。”

张荣勋被最后一句话吓到了,但他保持镇定,反问道:“你真的不怕我动手吗?”但他的手已经从口袋中收了回来。

“正如我所说,我不惧怕死亡。”章向民靠到椅背上,用一种不带一丝恐惧而近乎怜悯的眼神望着他,甚至还有一丝渴望。

章向民冷静得异常,反而使张荣勋冷静不下来。如果杀了他,或许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混乱……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邹伟皓在临终前曾说:“告诉他们真相会更好”……不适带来的头晕越发明显。

“也许我该提醒你,即便你杀了我,还会有下一个我。我并不知道我究竟是正确与否,但我知道,我能暂时使社会稳定——下一个我也可以。”章向民随意地抛出一句话。

管他呢!张荣勋想,他的人生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他只需要做一个同过去一样的选择就好了……他的手落回到口袋中,蓄势待发。

“我放弃。”张荣勋脱口而出,至此,他不必成为恶魔。

很快,警卫进来将他带走。

当他被带走时,他看见章向民正在苦笑着看着他。

他们从张荣勋的身上搜出了红色U盘,从并他的家里收走了所有的资料。

直到傍晚他才被放回家,这时,他已经发烧了。他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躺下,去好好睡上一觉——他一下子就睡着了——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安稳的睡过了。

他睡了好久,睡了不知多久,只知道他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傍晚,烧几乎是退了,似乎精力也充沛了。

他注意到他桌子上那本《不懂事的孩子》没有被收走。也许他还可以做的,就只是帮邹伟皓续写一下这部小说了。他大概能想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不过他现在还不是那么想写,他想出去走走。

悠闲地走在路上,他终于不必肩负着什么东西,也终于不必再感受到自己的压力,他终于可以像正常同龄人那样,只用做那么些事,不必隐藏自己,不必担惊受怕。

“我早就把一切该做的都做完了。”他安慰着自己,说实话,他的内心已经有些空虚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他有些许后悔自己的鲁莽,觉得成功之后也许自己就不会那么空虚了。

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昨天的雨水;空中空荡荡的,只有落日的余晖。

他又一次坐在长椅上,思考着自己该何去何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这样,但在过程中,他没有把自己结果明确告诉自己,为的是让自己保持热情,而在最后反思起来,不过是阵阵麻木罢了。

很快,夜幕笼罩住一切。他走到江边,站着向江面望去,他能看到对岸的高楼顶上的灯光,能看到行船上的明灯,以及其他什么东西。而现在他只是觉得好冷,冷得浑身发麻,也冷的十分清醒。

“我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张荣勋轻声问自己。

“为什么,这么幼稚,却又这么伟大?”这句话在耳边响起,但当他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那个人。

也许他现在可以去找卢欣欢,在一起追求属于他的生活。

又或者去找吕若星,再勇敢一点,对着她来一次郑重的真正的表白。

他发现自己的脑子里想着一首歌,便索性把歌唱了出来。

现在他还有明天,他还有黎明和星星。

忽然他听到一声尖锐的鞭炮声,并听到什么东西从身边划过,他转过身想去看看是什么地方在放鞭炮,然后便看见在暗处有一处一闪而过的火光,并听见了爆鸣声,不过没有再听见什么东西划过。

张荣勋转了回来,继续去唱他的歌。

“我们要……”

他猛地发现自己唱不动了,紧接着他闻到了血腥味,随之而来便是来自躯干的剧痛。张荣勋痛得跪在地上,血和唾液从他的嘴中溢出,衣服上渗出了粘稠的液体。

痛苦中,无数的记忆片段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脑中:徐轩、邹伟皓、卢欣欢、吕若星……

很快,他从岸上落入江中。

在一片朦胧中,他看着远处一点点的光点,他伸手想去抓住它,结果真的抓住了什么,也许,这便是他一直以来追求的希望吧!

他紧紧地捏住了那样东西,捏着,捏着,直到再也没有任何肢觉了。那时,他看见了在一片空地中,邹伟皓正朝他挥手;看见了无数沙子堆成的、无比高大的山……

一周以后,在张荣勋的葬礼上,他的朋友都出席了,徐轩在,吕若星在,卢欣欢也在,以及其他同校的同学,还有他的父母。

史罗策同样出现在葬礼上,并极其小声的抱怨又是自己来处理未成年人自杀这类小事。

张荣勋的父母在张荣勋的房间中发现了一份遗嘱,特别叮嘱父母要偷偷避开法律程序,把他桌上那本《不懂事的孩子》交给一位主动来到家里的学弟。

暗岛从未见证张荣勋的幸福,任何人都没有,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一生都在追求属于他的幸福和希望。

也许正如张荣勋所期望的那样,他正站在夕阳之下,看见暗幕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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