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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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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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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碑记

   晋南有个禹郭村,村外二里之遥的地方,有条出自中条山深处,沿山脚蜿蜒二十余里的小河,叫姚暹渠。

   喜欢说古的人侃大山,说几千年前,有一位叫姚暹的人,为了使山下这膏腴的土地,百姓的房舍不受洪水侵害,费尽心力修筑而成。

   也有人说,远古荒洪时代,天下未平,洪水肆虐,而古中国大地草木茂密,兽蹄鸟迹遍野,民众不堪生存。治水英雄大禹,勤历数年凿开孟门山,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南到华阴,东到砥柱,在平陆大山深处凿开三门,疏通黄河,以致九州既疏,九泽既洒,华夏子孙安居乐业,故建都城于河东峨媚岭下。一次禹帝治水归来,巡狩回宫,因吃了禹郭村,一位名叫姚暹的农夫奉献的一罐饭食,顿觉力增劲长,遂站在瑶台山顶峰,挥动巨臿,留下这益利百姓的姚暹渠。

   虽然传说各异,讲法不同,但多少年来,每当龙颜大怒,洪水泛滥时节,姚暹渠还是救护了中条山下大片大片田舍村庄。所以,姚暹渠畔,至今仍有不少老百姓,为纪念先贤而留存的庙宇和碑石残迹。

   话说八十年代初,中央实行了农村土地承包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淳朴的民风乡俗,似乎有所变化。当干部以权谋私,欺辱百姓大有人在;见财忘义、唯利是图的人也很时兴;拾金不昧,积善行德反遭嘲笑和白眼,似乎也很平常。

   当然,那些关于姚暹渠和为民造福的先贤们传说,也很少有人说道了。禹郭村也不例外,干群关系几度紧张,甚而打架动粗也偶有发生。

   却说村里有位瘸腿老汉,个头没有好男人使的锨把高,虽然满头苍白,又黑又瘦,脸色象颗晒皱了皮的水葵花籽,但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却透露出饱经苍桑,一双闪烁着神彩的小眼睛,也可以看出他的处事干练与精明过人。

   前些年在禹郭村,此公是一位蹬脚能惊动土地爷的大人物。

   他当了二十几年的大队支书,凭着权势,凭着手里的圆砣砣,把三个儿子统统送到城里吃商品粮,老二还当了什么部门的科长,有个女儿也是林业大学毕业,随如意郎君嫁到了省城太原。所以,从土地改革到合作化、从农业社到人民公社,尽管农业学大寨时,劈山造田、兴修水利的隆隆炮声,留给他一条残腿,骂他的,仍大有人在。更何况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他主政禹郭村时的一些群众运动,不少受过整饬批斗的人,至今,恨他恨的牙根痒痒。

   土地下放后, 乡下人日子有些宽余,手头也慢慢活泛。老汉丢下他捏了近四十年的汉烟锅,指头缝夹上了“芒果"“金钟"香烟。虽然他还种着自己和老伴俩人的口粮田,但除了夏收秋种,也满不在乎,整天价,穿一身整洁的灰地卡干部服,脚蹬尼龙袜、圆口布鞋,坐街站巷,说东道西,过自在日月。

   八三年老伴仙逝后,老汉交了口粮田,每到冬天就住到儿女跟前,抱抱孙子,逛逛都市,也算逍遥。但每年农历二月二,老龙抬了头,他便勾起“野人怀土,小草恋山"的情怀,无论儿女如何挽留,非要回归禹郭村不可。

   村前有条路,紧靠一条砂石满滩的无名小河,河埝边一颗一颗一围粗的垂柳树,枝条常撩得行人脸面痒痒。但清新的空气,明媚的春光,常常使走过这条路的乡下人,产生无比愉悦的心情,走过这段路的年轻男女或文化人士,心中便涌动着暖暖的诗意。

   却说这条小河,围着禹郭村踅了半圈,往东出伸二里远的地方,拐个大弯咬住了姚暹渠,路呢,也拐个大弯,顺着小河,衔接了姚暹渠并行数里的太原到三门峡的公路。

   多少年来,河是季节性的河,路也是季节性的叫人称心如意。毎到夏天,特别是庄稼人最忙的夏收秋种时节,黄土高原的黄土路,遇见了连阴雨,总是叫人愁眉难展、焦躁不安,这段路当然毫不例外。

   偏偏这段路的两旁,是禹郭村大片大片肥沃土地,是村民百姓夏收秋种、逢大集赶庙会、卖瓜卖菜,去运城的唯一近路,偏偏禹郭村跑生意、搞推销,在外工作、回乡探省的,又必须从这段路上走过,然后才能坐汽车、赶火车,跑太原、赴北京,过黄河、去南方……

   据说,老支书曾几次提议规划,把它修成沙石路,但退居二线后,已然人微言轻。又据说,村委会也很重视老支书建议,曾研究过整修这条路,但预算结果得花费几万块钱,而各村民小组,包产到户后,一盘散沙,一些小组长,手里虽然攥着土地承包款,宁可赌博浪荡,也不愿接受摊派。这土地下放后的村民,各吹各的号、各拉各的调,村务工作似乎困难更大了。所以,参加义务修路,更是成了墙上挂门帘没门的事,只好作罢。

   再说,瘸腿老汉回乡后,起初,人们只看见他在村前的路上悠来晃去。后来,便有人看见,他把干净的灰地卡制服,挂在柳树杈上,一副挑担,一把钢铣,用他那干瘦的肩膀和伤残的腿脚,一瘸一拐,从河床往路边,挑起一堆一堆的沙石。有人便以为他家要盖楼房了,老财迷在为了给儿子们省钱,备砂备料。虽然有人骂他有福不享,财迷转向,但说是说,干是干,人们各忙各的活,各挣各的钱,大家都忙的马不停蹄,挣钱闹日月,很少有人理会他。

   后来的后来,天下了大雨,这段路上,泥泞不堪,坑坑洼洼,人踩车碾,沟壕遍布,出行的人们便个个哀声叹气,走路熬煎,满腹怨气地骂村干部不理政事,占着茅坑不拉屎。于是,又有人看见,瘸腿老汉,把一堆一堆的砂石,垫在了坑坑洼洼、沟沟壑壑……

   夏雨停歇,绿草葱郁、树木精神,天空一片瓦蓝,太阳耀眼灿烂。晋南的乡村田野,轻风吹拂,一片片平展展土地上,麦浪翻滚,醉人的麦香扑鼻而来,令人陶醉。

   雨后的小河埝上,有了放牛的、溜马的、放羊的、割草的,也有了登高看景的人。

   人们发现,河床上又出现了瘸腿老汉的身影,还看见,晶滢的汗水在他清瘦的脸颊上往下滴,老汉又把一筐一筐的砂石往路旁挑,路边上,又堆起一长溜砂石堆。

  很快,这件事,风一样在禹郭村传开。

  有人便夸老汉说,老支书虽然在各种群众运动中,干过一些对不起乡亲的亏心事,但现在修桥补路、积善行德也算以功补过,老来清高,更何况他为村集体,在农业学大寨、兴修水利工程时,曾伤了腿脚呢?

   但也有人说,这老汉当干部时坑够了人,塞肥了腰包,临死还想满把手抠,他修路,是想讹诈村里几千块修路钱呢!

   这话说的有些伤人,了解老支书人品的人,便瞪着眼珠骂街,说:“瞎了你的狗眼,老汉十几岁当兵,四几年就同日本鬼子干仗,他的战友们,因在平陆山上被日本人飞机狂轰滥炸、死伤无数,部队打散,他才撒至夏县一带,且后来参加过当地抗日武装,老支书的首长要是健在,早去北京享清福了,看得上那几个小钱?老汉是共产党员,执行上级政策,搞运动也没错,不是他的领导,禹郭村会烂成一摊泥窝子。”

   于是,又有知情者讲述,老汉在抗日战争中,从冀中平原、转战晋西北抗日根据地、转战晋南中条山,直至全国解放后隐居乡下,继续带领群众,履行一个共产党员的职责……

  可是,人嘴两张皮,说东又道西。

  无论东南风,无论西北风,一阵风刮过,乡下人的日子,照样各忙自己。只有老支书,犹如一个永远保持冲锋的战旗手,依旧坚守信仰,不忘初心。

  春去冬来,日月悠悠。

  老汉依旧是冬去春归,依旧是修这段二里多长的沿河路,并没有人问津他为什么修路,除了偶尔和打招呼的人谝上几句,开个玩笑,他更不提及修路为啥,仍旧是把灰制服,挂在柳树杈上,仍旧是,一把钢铣,一副扁担,一瘸一拐挑沙石、垫路基……

   但事情很快,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一天早上,村里的退休教师朱清水,突然神秘兮兮地对一位退休干部说,可靠消息传,乡里领导插手了,村里领导也插手了,他们正商议,给瘸腿老汉一千块修路补助。

   退休干部王益民一听此话,眼睛瞪的鸡蛋似地,妈呀,一千块,我一年退休金也没有那么多呢!王益民兴致盈然,很快又传给他的棋友,退休职工马发家,马发家义愤填胸,当天又传给了张三、李四、王麻子等十几位退休人员。

   一下子街头巷尾热议纷扬,村里好些人都知道,瘸腿老支书挑砂石修垫路基,原是为了一千块钱,倚老卖老,敲村委会竹杠!

   不少人气炸了。他瘸腿老汉修路是修路了,可也不值那么多钱呀!

   再者,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春没冬的,才修那么些路,算工能算几个工?哼,当干部不把村民当回事,胡闹起来没个边,共产党的天下,能这么糟蹋村集体财产?能允许他们这么胡弄么?哼,一定要遏制这种不正之风,治治这些共产党内的败类!

   当天下午,由退休干部、职工组成的一干人,聚集一堂,忿忿然,共同商议如何抵制、刹灭这股不正之风。

   起初,有人提议劝说村委会干部,不许给瘸腿老汉钱,又觉不妥。你想,禹郭村现任支书、村长,都是老汉多年培养,亲手提拔的接班人,能劝说得动吗?瞎趾。又有人提议,发动群众,和村委会主干面理,或者给县长写信,状告他们,但又被看破红尘的人摇头晃脑地否决了。这几年,买官卖官,以权谋私,漠视民意,以强欺弱的事少吗?不是也有县长搞官官相护,不闻不问吗?

   众人七嘴八舌,闹腾一个下午,最后还是人多智广,大家共同制订了个绝妙计策,所有退休人员,只要家里无麻缠事,就带上铁锨、挑担,全部出动,大家一起挑砂修路,决不能把这一千块钱,让瘸腿老汉一个人独吞独占!

   第二天,果然来了近十位退休人员,同老支书一起挑砂石、修路基。

   第三天呢,又增加了六、七位在街头巷尾,养老休闲的老头儿们。

   除了瘸腿老支书,这伙人虽然都各自怀着心事,但大家除了说笑干活,终久,谁也不肯说破干活缘由。

   后来的后来,村党支部、村委会,两次组织党员干部,参加义务修路,号召全村党员干部,向老游击队员、老支书权海山同志学习。

   日复一日,月又一月。大家在一起陈谷子烂芝麻说古道今,热热闹闹挑砂石,铺路基,也算畅快。

   劳动中,闲不住的老教师,又讲起了禹庙疙瘩,讲起了大禹治水的典故,讲起了姚暹渠畔禹庙的典故,于是,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和国民党爱国将士在禹郭村和日寇血战的故事,再次被有声有色的传播。当讲到中条山战役,多名将士在胡家峪阵地,浴血奋战,壮烈殉难,三军团十二师,师长因炸断双腿,自杀殉国时,瘸腿老汉早已热泪满面……

   临近冬天,禹郭村通往太三线上的二里多黄土路,终于垫上了一层厚厚的砂石基,村里在外揽工的几个包工头,受到老人们的行动感化,又开来了压路机,义务平整、碾轧路面,硬化了道路。

   全村男女老幼,凡走过这段路的人,无不拍手称快、心悦意畅。于是,不少人提议,给参加修路的老人,每人补助两百块钱,因他们为民解忧,造福后人,但村委会干部对此并无反应。

   修路宏愿,大功告成。老支书权海山,心满意足地换一件新的灰地卡干部服,戴了顶新地卡灰帽子,犹如一位装备齐整的老八路,从这条路走出去,进城了……

   深冬的一天,村里突然传来,瘸腿老支书病重回归故里的消息,接着,又传来噩耗,老游击队员、老共产党员、老支书,永远离开了禹郭村的父老乡亲。

   禹郭村为此打了个冷颤。

   大街沉默,小巷无语。

   全村一千九百二十四名村民,谁也没说一声老支书的过错,大家怀着沉痛的心情,无声地回忆着,老共产党员权海山同志,几十年来如何浑身是劲,肩扛红旗,领着乡亲们度过三年困难,十年内乱,度过大炼钢铁,劈山造田的艰难岁月……

   村委会的全体成员们,怀着无比沉痛心情,召开了会议,并研究决定,给老人用一副红松棺木,三班鼓乐送到坟地。

   但当村委会干部,把这个决定讲给老支书家人时,他的几个子女坚决不不肯接受,并当着前来吊唁的村委会全体成员,播放了老人临终遗嘱的录音带,只听着老汉声音微弱,喉咙沙哑,断断续续说着:“我、共产党员……决不能……贪占集体、一分钱、一穗麦穗,要对得起……死去的战友,对起党。这条路……就算……我……留个眼目……给禹郭村……”

   录音机里传来,老支书捯气时微弱的呼吸,传来儿孙们嘶心裂肺的嚎哭声。

   垂手而立的村委会成员们,个个哭成了泪人。

   ……

   过了一段时间,禹郭村爱说古的老教师和文化人,又提起了姚暹渠的传说,况且有人牵扯到,老支书权海山为民解忧、修砂基路的事。

   又过了一段时间,村委会决定将村前的这段砂基路,命名为权海山路。

   再过一段时间,柳荫夹道的砂基路上,驰来几辆小卧车,来了拍电视的,来了写文章的。

   又接着,禹郭村路口竖起一通精工细雕的石碑,上面刻着“一朝留美名,万代颂奇功"。碑石上详细介绍了,老共产党员权海山同志,带领退休干部职工,村里养老休闲的老人某某某、某某某等一干人,几个春秋义务修路的动人事迹。

                                 1987.7.1写于太原

                                 2017.10.4修改于北京市平谷

                 丰碑永在我心中   (创作谈)

   再次提笔修改三十年前的作品,心中仍是五味杂陈。

   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夏县籍战死沙场的烈士名录共一千二百余名。而全国各地,奔赴山西主战区参战的中国军人与敢死纵队,牺牲在中条山,牺牲在夏县境内的到底有多少?没有确且统计。

   据我所知,我的村庄郭村,也曾发生过几次与鬼子的战斗,我几岁时曾听说,东门地柿树园坟地,曾埋葬过一个与日军作战而殉难的十七岁四川兵。

   据有关资料记载,1941年5月,日军近二十万精锐部队,在三百多架飞机,几个联队的山炮、野炮、重炮支援下,对中条山中国军队开展三面围剿,在平陆张店镇与日军苦战两天两夜的中国军人,在敌人的飞机钢炮狂轰滥炸之下,伤亡残重,无奈撤退。13日,在撤至夏县泗交镇时,与日军大队人马发生残烈激战,直至弹尽粮绝。当日,150名被俘的中国军人,全部遭到割鼻挖眼、枪刺刀砍、开膛破肚、脑袋全部被砍掉。当日,残遭屠戮的还有川军47军数百被俘的中国军人,全部无一幸免。满山坡都是死难者肢体,头颅,血染中条,残忍之状,无以言表。

   而被打散的,突击出包围圈的军人呢?逃避到各地又寻找抗日部队的军人呢?没人统计过。

   参加过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后,又继续参加新中国建设的老兵与游击队员,各个村庄都有,老支书权双山只是其中代表。而我们郭村的老红军老卢,军人李武柏、游击队员王雪山、革命烈士秦彭龄、王疙瘩等,他们都是人民功臣,理应受到尊重与敬畏。

  而在1943年,曾担任中共晋南蒲县第一区区委书记、县委宣传部部长的秦彭龄烈士,虽然在工作战斗过的蒲县被阎锡山反共时被活埋,但他的不朽功勋应当永世不忘。解放战争中牺牲在大吕村的黄录录,在汾城作战牺牲的刘子正,也应该是郭村应该永远铭记的英雄。

  小时候曾听说,王疙瘩只要在村里,堡尔炮楼、柏塔寺炮楼里的鬼子伪军们,不敢进村,而是在护村埝上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郭村王疙瘩。”

  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有些东西积淀在我的血液,活跃在我的血管里,无法抹去。

   英雄的土地,英雄的老兵,早已成为心中永久丰碑。

   当硝烟散去,烈士的尸骨被岁月淹没,先辈的功绩不可遗忘。

   那些老兵、老游击队员,老支书、老队长,那些一辈子肩扛红旗,忠诚党的事业,一心为民服务、为党工作的老人也都相继逝去,我该如何来为他们而歌唱?

   八十年代末,权双山老人曾说过,他的老首长是吕正操司令。问他为啥不去北京找首长,他说,那么多战友都死了,活下来就万幸,有吃有喝的,找啥呢?

   老人是九十年代末去世,村里人只知道,老支书祖籍河北,38年在冀西北参战,属吕正操部队。因他几十年在村里,从不谈功绩,担任村支书近二十年坚持党性原则,死后几年,仍被村里的老人们念叨。

   其实并无碑,他只活在人们心中,代表着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共产党员们。

   当今,一些乡村当干部成天忙着造表造册、忙着报成绩,甚而搞假扶贫计划、与民争利,贪污腐化。他们对英雄的前辈很少敬畏,漠视我们的英雄,甚至有人对他们调侃与不恭。

   这就使我深感良知的不容与心中块垒。

   但是,这块碑立在我心中,为捍卫老英雄,表达对他们的敬畏,让我们的子孙永记,遂成此文。

   谨以此向战争年代英勇献身的先烈表达深切缅怀与敬意,向千百万走过战争年代,又奋斗在新中国乡村建设事业中的老兵,致以崇高敬礼!

                             2017年10月10日于北影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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