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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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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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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瓜记

    1973 年,生产队请了一位河南藉瓜农,在四十五亩地块,种了一大片西瓜,为的是搞活经济,给社员们换得一些油盐酱醋钱。

   由于这位瓜农技术过硬,管理得当,到了秋季,偌大的瓜园,又沙又甜的花皮西瓜滚了一地,很是诱人。

   当然,我们这些七、八岁的小鬼头,更是被邪火摄魂般,没有几个安生。

   几次放学回家后,一群一伙的小谗猫,围着瓜园转来转去,总是思谋着偷得几颗西瓜,过一回瓜瘾。但大多数孩子有贼心冇贼胆,更何况生产队长开会,订的制度很是严厉,任何干部社员不得到瓜园偷吃,否则,年底分红扣瓜钱,翻两番!

   一个皓月当空照的夜晚,我们几个贪玩的孩子,在大街小巷玩捉迷藏的游戏。玩累了,便一起钻到董叔的小院,听一帮自娱自乐的民间艺人,呀呼乱台,拉板胡唱蒲剧。

   他们一人唱一段,有《空城计》里诸葛亮唱段、《舍饭》中朱春登唱段,最叫好的是大个董的母亲唱小旦,有巜断桥》,还有《表花》。

   我从小嗓子好,爱唱戏,曾发愿长大要演《红灯记》中的李玉和,《沙家滨》里的郭建光,自然听得入迷,有时也喜欢装模作样吼几声。

   戏散,大家准备回家睡觉了,大个子小董趿着鞋追我出门,扽了扽我的后襟,然后又搂住我的脖子,热气便吹着我的耳朵:

   “明天是个星期天,今黑格咱去偷瓜,过过瘾、解解馋,行不?”

   听着他低声诡异的笑,我心痒痒的似猫抓。

   吃甜瓜、吃西瓜,在我小时候,一年中鲜有。

   说实话,生产队一个劳动日才两毛多钱,我们家人口多,兄弟姐妹多,吃饭能混个适度饥饱,就算抹了天牌。上学买书的钱,有时都难凑齐,想买铅笔本子,有时得哭天抹泪,才能在“不要挤尿水啦”的嗔骂声中,讨到一两毛钱,指望父母掏钱买瓜,那只有梦中想的事。

   说起偷瓜的事,无疑让满地又沙又甜的花皮西瓜,搅动我的馋虫。可偷瓜不是个光彩事,怕父母知道打屁股,所以犹豫不定。想去,却不敢说去。

   小董是我小学同学,他父亲董叔是位二胡演奏高手,村里人缘宽泛。他又是生产队的吆车把式,办事有头有脸,且人高马大,办事说话,一贯强悍蛮横,社员们无人敢惹,甚至于有时候,队长派活也要看他脸色。

   小时候,董叔一直是我心中景仰佩服的汉子,比我老实巴脚的父母强多了。

   小董的话,被收拾完乐器,出来撒尿的董叔听到了。

   董叔看我犹豫的样子,便插话说:“你爸就是个傻吊,小娃偷吃个瓜瓜菜菜,打甚?我们小时候,偷瓜吃杏、偷桃打枣,不是常有事么,好东西,大人也耐不住想吃,何况吃屎娃?哪个娃小时候不到地里挖插些吃的?咋地?还要问死罪?切!……”

   后来,董叔又把我和小董叫回屋里,打气壮胆、怂恿再三。

   终于,经不住董叔与小董教唆,经不起沙瓤的花皮西瓜诱惑,我们决定实施偷瓜。

   临走前,董叔对我们吩咐道:“把长衫和长裤都脱了,精身穿裤衩,利索些,这样治安员也难逮到。再说,小娃家,玉稻秫地里钻来钻去,弄几个瓜吃,逮住又能咋?他能吃了你?怕个毬?”

   在董叔的说教下,我感到偷吃个瓜果,真的不算事,终于鼓起了勇气。于是乎,两个小男孩,精赤着上身,轻装出发。

   我们犹如电影中的游击队员,踏着月光,出街串巷,从村边的碾麦场一溜小跑,上了护村埝,又穿越曲里拐弯的青纱帐,迅捷向目的地进发。

   走了三里多路,在离瓜园十几米地方,我们钻出玉稻秫地,扑伏进一片大豆地,卧倒观察周围情况,确定安全,才猫腰溜过去。

   有时不得不擦地皮匍匐爬行,地里裸露的麦茬、蒺藜刺扎破胳膊,擦破肚皮全然不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饱餐一顿沙瓤西瓜。

   爬进瓜园,我们专挑大个花皮、拍起来声音发哑的西瓜摘,心情又紧张又激动,喘气声也得憋着。

   摘完六颗大西瓜,我们又往玉稻秫地深处转了两趟,又累又怕,气喘吁吁,又如释重负,庆幸完成壮举。

   终于,我们用拳头捶,膝盖上磕,硬地上摔,弄开了西瓜。舌头一舔,果然是又沙又甜,便一个人端上半个,开啃了。

   当然,鼻头似乎钻进瓜瓤,粘着瓜瓤,两腮忙乎、狼吞虎咽,汤汤水水,呛着嗓门、又顺着下巴往下流淌……

   直到肚皮撑着难受,可嘴还是不停在啃,后来,实在吃不下,哕出嗓门,又嚼咽下去。

   今天,终于算是把瓜瘾,过扎了。

   那个瓜瓤、瓜籽、瓜汁弄的鼻梁、脸胖、脖颈、肚皮,到处粘乎乎的。

   如洗的月光下,寂静的大地,田野中除了偶尔虫鸣,有些瘆的慌。我和小董每个人抱两颗大西瓜,配合默契地穿梭在青纱帐里,怕碰到夜晚巡逻的治安员,大路不敢走,小道猫步行。绕来绕去、磕磕碰碰,终于又爬上了护村埝,回到了生产队的碾麦场上。

   我们累坏了,实在精疲力尽,便倒在麦芥窝里喘息,低声下气地商量着,抱回的瓜该如何办。

   我建议把西瓜埋在麦芥垛下,第二天接着来吃。

   小董说: “憨啦?麦芥下,别人抱走咋弄?你不白白忙活了?你怕大人打,我不怕。把大西瓜抱到我家,明天无论是上午或下午,甚时候想吃,甚时来我家,高桌低板凳,安然去吃,我爸决不会向你家大人说这事。”

   当我们把西瓜抱回董叔家时,已脱衣睡了的董叔,穿着裤衩,光着膀子飞快起身,接住我们的瓜。

   董叔高兴之极,嘴里不停地夸赞俩个贼狗日的,一边叫醒早已睡熟的小董妈、妹妹、及弟弟等人。

   面对两个偷瓜小贼,一家人喜眉笑脸,举刀杀瓜,在欢快声中展现一场,对沙瓤西瓜的饕餮盛宴。他们边吃边夸我们俩捣事猫真能干,狗日的沙瓤瓜下口利、爽甜,真真好吃,过几天再弄些!

   回到家里,已是凌晨,睡觉醒来的父母,对迟迟归来的我盘问不停,而我坚持撒谎说看人家唱戏,之后,几个小孩去打扑克。

   父亲叮咛,以后早些回家,别跟着硬根皮,叫大人耽心。

   母亲吩咐,可别跟上坏货娃家到地里偷吃嘴,咱屋里日月紧巴,但也别让社员们笑话咱。人活着,别让人背后戮脊背,有钱了,花钱买东西吃着心里瓷实。

   在父母的絮叨声中,我有些发憷,十分的不安与自责。在父母亲的说教声中,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生产队西瓜被偷,传遍了家家户户。社员们议论纷纷,不少人浑天黑地诅咒偷瓜贼。

   我嘴上虽不承认,但是说一句谎话,需要更多谎话来圆谎,脸上表情极不自然。更何况,昨晚在董叔家擦洗匆忙,身上残留的瓜籽、瓜瓤痕迹,还是露出了明显的马脚。

   父亲没有戮穿我的谎言,但严厉如刀的目光,却让我早饭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吃午饭也不敢上桌,仓促拿了一块馍,夹些韭花辣椒,溜到无人处去吃。

   好些天,有文化的大哥,在饭桌上几次三番,大谈“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立身行道,扬名于世”,大谈孟母择邻故事,等等,等等。

   我不傻,知道家人的一切都在为我好。全部明白他们讲的意思,我不知道,但酱是怎么咸的,醋是怎么酸的,有一些东西,总是在默默地感化着我。

   终于,我没有勇气去董叔家,享受偷来的沙瓤大西瓜。

   又过几天,小董再次约我,而我由于内心泛憷,离他和董叔,越躲越远,最终,少有往来……

   后来,小董成了董青年,董叔成了董老汉。

   董青年因犯偷窃罪,被人打坏了胳膊,犯强奸罪,被打得提不起腰,拉不起胯。

   前半辈子强势惯了的董老汉,把个儿子纵容娇惯,村里村外为所欲为,他认为,小偷小摸根本不算窃。

   董青年被打坏胳膊,老汉不服气,眼窝瞪的像牛子蛋,歪着脖子和人吵架,要求人家赔伤疗体;董青年到田间阡陌拦劫少女,他便装做冇事般的轻笑,私下里却央人,一边花钱,一边威吓息事。

   终于,儿子屡教不改,恶心膨胀,玩大了。

   他看上了一个漂亮姑娘,春心荡漾,且荡漾起来,没边没沿。剃头挑子一头热,还要荡漾,硬是在杀猪般的惨叫声中,把姑娘强奸了。

   于是乎,姑娘的叔叔哥哥家人们,气得嗷嗷乱叫。再后来,董青年夜半三更,莫名其妙被人打坏了腰跨,冤屈还没伸张,却被逮捕法办。

   董老汉这才有些发怵,发苶,一个人在家“唉哟唉哟”叹气后悔。

   此时严打正烈,董青年正好撞上了枪口。

   当儿子插上令箭,被公安局大车小辆威武护送,前往西天修行改造时,老汉半夜三更不睡觉,瞪着眼睛“呜呜”干嚎,犹如被掏狼娃的母狼。

   董青年的突然人间蒸发,使剽悍身体的董老汉,半个月内,便白发濒增,日渐消瘦,目光呆滞的冇了人样,整个人,忽然如冬天枯草般荒凉。

   他每日倒卧在村头一颗大柳树下,盯着摇曳的柳树枝条,入迷般,看风的摆动,口中时不时,喃喃董青年名字。如此天长日久地蛰卧,寒冷邪风,气动太烈,竞浸袭老汉。

   于是乎,老汉手脚开始震颤、晃动,嘴巴歪了,突然倒扑在地。几个路人看了,轻笑,也不上前拉上一把,却走了。

   半年后,不到六十的董老汉伤心过度、瘫痪在床,瘦成鬼魂,恰如棺材瓤子。

   临死前,老汉肚里焦燥,想吃冰镇的沙瓤西瓜。

   女儿买来,他吃了两口,感觉西瓜不称口味,气丝悠悠,嗔怪说:“咋不见当年的花皮西瓜?”

                        2018、5、22于北京电影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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