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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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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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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家巷的疼痛

我的母亲杜月翠,离开我们已有二十二个年头。

母亲是一个家庭的中心,离开母亲的世界,我成了无根的浮萍,无娘的孩子,老死永失母亲的惦念。

这些年在外漂泊,但每到清明祭奠、年时节头,仍然常常梦见母亲,梦见曾为我遮风蔽雨小院,梦见邻居飘来悠扬的蒲剧板胡声,童年玩伴的嬉戏打闹声,伴我成人的郭村于家巷,家家户户的缕缕烟尘。

思念如淅淅沥沥的清明雨,常常打湿了我的梦,浸润着我流淌的血液与身心。

于家巷,并无人姓于,以景、秦、董、刘四姓集聚,至于为什么叫于家巷,至今是谜。

有一种疼,终生难忘。

但那些曾记录着岁月与情感的东西,巷头的土地庙,巷口的泊池,巷尾的麻岵垛与羊肠小道,各家门口与巷头,被屁股磨蹭的光溜溜的石阶与门墩,那个弯弯曲曲的街巷,那些丁字巷、十字巷,那个墙头伸出红枣的枝头,伸出艳红石榴的低矮门楼与小院,那些曾无数次走出门扉,厚朴有致、慈祥隽永的三娘、四婶,六叔二大嗲的父老容颜,在我脑海里越积越厚,撕扯不清。

他们的挣扎与不幸,他们的痛苦哭喊,他们的勤劳与收获,他们的快乐与欢笑。在我心中烙下终生之痒痛,成为永久的牵念。

我母亲杜月翠的离世,犹似尖刺扎心,痛的更甚。几十年谜海浮沉,解不开的疑问,时常在我生的岁月中梦牵魂绕,如梗在喉。

前年回郭村老家,碰见坐在巷头九十多岁的老婶娘,耄耋之年,身体虽老,但眼不花耳不聋,老远便喊我小名,使我心里立马热乎乎,鼻子便有些发酸。八十多岁小胎姨,见了面拉着我的手轻抚,看着我的脸说,我娃都有了白头发。一句“我娃”使我恍惚听见母亲声音,忍不住泪漰。老太太提起我母亲,哭啼流泪,更使我忆念逝去的母亲。

临去北京,在家里翻出了母亲的身份证,带在身边,常常对着身份征,与母亲灵魂交谈。

母亲在世时,我们同住一个小院,八九十年代,我住南厦,她同父亲住在东厦。

由于兄弟姊妹多,我们三个弟兄结婚后,都分家另过,两个哥哥,已分院。

按乡俗,长子不离祖宅,老屋本应归大哥,但我在姊妹中排行老五,兄弟中又是老三,加之结婚最晚,自然同父母住在一起。

我从小热爱文学,初中时语文统考,作文成绩曾是大吕联校最高分,我的文章被刻印,被老师表彰。高中时,我写的稿子,被山西日报采用,这些曾是母亲的骄傲。但我喜欢读书,喜欢文字工作,却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工、务农,甚至开店经商,以初级的“文学世界观”,对待现实生活不顺与不服气,生活情绪化,母亲心知肚明,但母亲也只能常常给我微笑的安慰及生活关照,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婆,其它却无可奈何。

我结婚后,由于弟兄们都已分家另过,母亲便同父亲单独自己的生活。

虽然分家另过,但是对每一个子女生活中的家长里短,快乐失意,父母时刻在关注着,并随时给予力所能及的帮扶,对孙辈尤甚,对办事窝囊的二哥尤甚。好多时候,二哥每晚收废品、收啤酒瓶回来,吃饭烧洗脚水的事,大多都是母亲在烛照。

那一年,快到中秋节的一天,母亲惦记着在裴介镇上学的两个孙子,天麻忽影起床,捏了不少萝卜包子。

大清早,风匣子扑踏扑踏的煽火声,把我从梦中惊醒,赶到吃早饭时,热腾腾的包子已出锅。

母亲那个泥垒的小锅头,就在东厦门口圪台下,离我睡觉的南厦土炕窗台不远,多少次我钻在被窝里,就能看到烧火做饭的父母亲。所以,包子出锅时,香喷喷的热气,满院飘香,我在南厦屋内,自然能闻到。听到掀锅盖的声响,隔窗看到瓦篦子上雪白的热包子,鼻翼痒痒,我便趿拉着鞋,出门吃包子。

母亲看我吃包子,烫的舌头乱抖,嘴不停吸溜,嗔怪骂我,猴急。又说,想见我两个侄娃,要去裴介大哥那里,蒸些包子带去,顺便看看娃。

秋天,同往常秋天一样,阳光同往日阳光也没什么不同。

我坐在厦门口小杌上,享受着九点钟的太阳,笑眯眯吃着包子,眼瞅着母亲提着一个编织篮,篮上盖着土布花手巾,从跟前走过时,一股热包子的香馨从蓝子缝隙中飘逸,我抽抽鼻子没说话,咧嘴笑着,继续吃包子。

老人走路带风,精神抖擞,出院门,又关门。梢门哐叮一声后,门栳上大铁铃,铛铛响着,吊在空中晃荡,人走老远了,铃声仍响着。

我听着母亲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知道她去东厦房背后的小巷道出村,从六队小路,钭插去了陈乔路口,再坐客车去裴介镇。

这一切如平常一样,我想母亲在裴介镇待两天,看看侄子会安然回家。

谁料想,此一别,竞为诀别,我永远失去了我的母亲。从此,世上再无我叫嫫的娘亲,再无我牵肠挂肚的,那个叫杜月翠的女人。

母亲去裴介的那几天,我除了地里干些庄稼活,在养猪厂喂猪,又骑摩托去县城玩耍,去庙前买饲料,同朋友吃饭、喝酒,忙忙叨叨,干自己的生活碎事。

四天后的黄昏,在乡镇上班的大哥,突然打我手机,说母亲病危,已转往夏城医院,让我赶快去。

我站在养猪厂后面的小路上,一下子懵了。

好好的母亲,咋会突然病危?我感到不可思议,又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顾不上多想,我骑着摩托,心急火燎去县城。一路上,脑子乱晃晃,就是想不通。

母亲精神那么好,说话声音也宏亮,走路咚咚有声,好好的人,咋会病危?

到了县医院,大哥景引存,一脸的焦虑,正在住院部门前踅圈。他的同学,在县医院财务科上班的大哥,还有一个大哥的朋友,记不清是谁,好像在准备着钱款之事,他们已在商量着最坏后果与对策。

哥哥说,母亲的病,急性肾衰竭,县医院无法救治,需要去运城市医院。

我有些生气,有些愤怒。莫名的气恼,却又无可奈何。

怎么会这样?好好的人,怎么会这样?我不顾大哥脸上的复杂的表情,口中反复叨叨着。

救护车刺耳叫着,开过来,几个医护人员,抬着母亲,从急救室出来。

突然间看到担架上的母亲,我喉咙哽咽,无声的泪水,奔涌而下,擦也擦不完,又一次哭问哥哥,咋会是这样?

哥哥看我一眼,低着头,无奈地摆摆手说,先上车,以后再说。

我爬上救护车,扑上去,拉住母亲的手,喉咙憋的难受,又不敢哭出声。母亲疲惫地眯睁着眼,看着泪流满面的小儿子,表情复杂,似乎想说话,却无力出声,痛苦而无可奈何地轻笑着。

救护车的笛叫声尖锐响起,驶出医院,驶过灯火辉煌的县城街道,上南门坡,过白沙河桥,在通往运城的公路急驰。

我望着窗外飞速而过的田野,望着一个个熟悉的村口,任凭喉咙哽咽的难以承受,对着窗外,泪水不停奔涌……

运城的几天救治中,我了解到一些情况,母亲到裴介,只说肚子有些不舒服,哥哥带到医院去看看。大夫说,没啥大病,可能肠胃炎,既然来了,住几天院,输几瓶液,保养保养也好。

不料,住院两天后,母亲身体越来越虚弱,以至于成了急性肾衰竭。

我怀疑是医疗事故,感觉可能是药物引起的肾衰竭,但不懂医学常识,也看不懂鬼手画符般的处方,更何况母亲又命悬一线,能有啥法挽救?

我懊恼,憋气,无奈而痛苦地与大哥一起,在医院勉力奔忙。

医院的几天折腾中,母亲不得不承受,已经毫无意义的一个又一个痛苦,本来身材瘦小的母亲,病情越来越重,精气神越来越弱,以致命悬一线。病危通知书的下达,如一记闷棍,打得我与哥哥,彻底乱了方寸。

母亲是个明白人,老人家从医生和孩子们的眼神中,读懂了一切,知道了死神就在她身边徘徊,赶也赶不走,无力回天了。她想回家,想回到她生活几十年的村庄,回到她呼儿唤孙的小院,躺在自己家的土炕上,走完最后一程。

我似乎听到了死神的脚步声,正向亲爱的母亲走来,我甚至想象着死神张牙舞爪的可恶样子。多年来,从来办事服从大哥的我,突然过份地冷静,很严肃地同大哥商量,并固执决定,停止医院的治疗,了却母亲最后的心愿。

大哥坚决反对,我执意坚持。我不想看着母亲在煎熬中一步步形销骨立,遭受酷刑的痛苦屈辱,大哥只好默允回家。

傍晚,母亲被救护车送回她生活五十余年的郭村,大街小巷,依然是熟悉的人影与树木,熟悉的房屋与路灯,但熟悉它几十年的母亲,将要告别这里的一切,告别她的儿女子孙,这是一种多么叫人揪心裂肺的伤痛?

这一夜,我们都守在母亲身旁,大姐景引串压抑的哭声,叫我们当弟弟的更是心碎。我不知道如何劝慰大姐,自己也躲在无人处,捂着嘴呜呜失声……

这种伤痛的烙印,将是我终生之恙。

第二天早晨,母亲还有呼吸,微弱而无力,但她睁眼坚忍着,看周围的人,似乎寻找谁,却不说话。

大姐知道母亲的心思,说,母亲在等付村姑妈,老姊妹不见一面,母亲不肯离去。

八点多钟,姑妈景改改的哭声,从门外传来,哭声传进了院门,扑进了厦门,那种晋南女人特有的悲切哭唱,刹时间让悲伤气氛,像黑色的雾霾,笼罩了家庭的每个角落,让我们这些晚辈们,更加心碎伤悲。

我们赶忙搀扶着,颤微走路的小脚姑妈。

姑妈一进厦门,跺脚大哭,双手拍打自己大腿,捂住脸一边往炕上爬,一边哭喊,我的妹妹呀,我的月翠呀,你咋这么恨心丢下娃们?你咋恨心丢下我?我咋不死呀,让我死了替你呀……

妈妈睁开眼,看着姑妈,微弱地叫声姐姐,使劲望着,却不再做声,直勾勾地望着,呼吸越来越弱。

疾病与磨难像勾魂的魔鬼,一步步吞噬着曾无比刚强坚韧的母亲。

姑妈看着母亲眼睛慢慢闭合,突然止住哭,大声说,你嫫不行了,几个娃,到跟前看你嫫最后一眼。

我们几个赶忙围上去,口里乱叫着,嫫啊,嫫啊,你睁眼看看我们。

母亲又睁开眼睛,似乎疲倦的用尽力气,散光扫视着我们,又死死盯着抽泣的二哥成存,二哥便赶紧挪过去。母亲努着劲伸手,拉住二哥,在他胳膊上打了几下。二哥尖声哭着,他也知道母亲的心思,母亲最放不下的是他,因为弟兄三人,属他活的不胜人。

突然,母亲长呼一口气,再也无力吸回。搭在二哥胳膊上的手,软软的滑下了,母亲头歪倒一边,闭了眼。

我们的母亲,就这样走了。屋里的空气,瞬间死一般凝固。

突然间,几个大男人,狼一般嚎哭,悲戚之声,振彻屋宇。在嚎啕声中,我不服气又摸摸母亲的胸口,还有温热,便嘶哑着哭说,还有气,咱嫫还有气。

姑妈同姐姐不理我的哭叫,大声呼叫着,趁身上软和,赶快为母亲穿寿衣。

我被哥哥拉下炕,揪心地难受,眼前发黑,几乎趔趄着退出小厦门,失声嚎哭着。

哥哥喊,赶快支门板,嚎什么!

门板支好,寿衣穿就的母亲被抬了上去,姐姐为母亲放了口钱,双脚绑上红线,脸上盖了一块红布。

做完这一切,我们姊妹六人,加上姐夫们,嫂子媳妇们,侄孙辈,跪倒一片,哭声振天……

闻讯赶来帮忙的邻居亲友,在一片哭丧声中,也开始忙碌。

月仙妈流着泪在门口烙干馍片,用米枣煮涝饭,暖心哥去河堰上去砍柳杆,水月婶、春晶婶剪纸钱串,老执客宝宝叔开始支派帮忙的亲友们,看墓挖穴,报丧出讣告……

丧事忙乱而有序地进行着。

中秋时节,天空瓦蓝如洗,阳光耀眼灿烂,而我失母之痛,似乎与大地风月无关,这使我更加悲伤。

我失神地一个人坐在院中暖阳下,看人们忙前忙后,为丧事奔跑,我蔫的散架,浑身无力。

母亲,就这样走了,这一天,是两千年农历八月初六。

母亲像一阵风,在人世间盘旋了几十年,又像一阵风,无声无息地走了。

天上的白云,象棉花朵,在荡悠。我总觉得,化作清风的母亲,就在状若莲花的白云之巅、彩虹之上驾鹤云游。

母亲出殡后的日子,我好多天,因过度的伤感哀怨而恍恍惚惚。

我不相信这一切的腥风血雨是真的,我不相信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生命的无常,会残酷如战争。

我生活在梦幻中,相信总有一天,母亲会突然回来。

八月十五这一天,是家家团圆的日子。我去养殖厂喂猪,走到三队窑岵垛边,突然听到母亲在背后喊儿子的乳名,胎胎哎咿,胎胎哎咿……

我回过头,眯瞪着眼努力寻找,路旁树上的知了在叫,树叶在微风中晃动,两耳不断嗡嗡鸣叫,不远处的路边,有几只邻居的鸡,在草丛觅食,窑岵垛中岗山哥在浇菜地,哪有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又在哪里?

吃早饭时,妻子炒了几个菜,弄了一桌饭,我坐在床头,不肯上桌。我的喉咙像塞满坚硬的棉花,哪里能吃下去?不顾妻儿劝说,我骑着摩托车,到母亲的坟头,爬倒在地,放声嚎哭!

在后来的《祭母诗》中,我曾写道:

总觉得慈祥的母亲

只是平常的安睡

总觉得老人家一觉醒来

仍会呼儿唤孙

总觉得老母亲

兴高彩烈驾鹤西去

告别仙界

仍会鹤发童颜云游回归

但是啊,曾经的拥抱变得冷漠

曾经的依偎成为冰凉

我牵肠挂肚的小院

再也没有母亲的笑声

老家的小院

成了伤情的荒芜与远方

我的诗句扭曲着写思念

如刀扎般疼痛

我为母亲的离去哭声呜咽

像掉进枯井的无助老狼

……

我不知道远方有多远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歌

总叫人泪流满面

母亲的离去

使故乡的风筝断了线

……

二十多年过去了,无论我去往哪里,我会在祭奠的日子,赶回夏县郭村,即使我在远方,梦中也会有一串轻微的脚步,徘徊在母亲的墓地。

因为母亲的魂,在故乡,我与母亲永远遥遥相望!

这篇文字的最后,我想说生命无常,在死亡面前,政治家与哲学家也一样血雨腥风,更何况平民百姓?还要说,医院并非慈善机构,不少庸医为了商业利益,会不顾一切装神弄鬼,敲打患者钱袋,咂血吸髓。人人都要学会尊重生命,不要草率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不可信赖的庸医,有时他杀了你,你却至死也说不清。

而今,我也渐渐变老,多少次想着母亲的病亡,内心总有疑惑阴云,那时她才七十一岁,母亲的突然离去,一定有千万的难言与不舍,有说不出的无奈与委屈,这种哀怨之痛,堆积在心中无法排解,使我肝魂悸动,总想寻找原因。所以,时不时看一些医学书,虽一知半解,但总想着在危难时刻,能了解自己的身体,了解生命的机理,尽量少生病,少给儿女添麻烦,也想为保护家人做些什么。克制自己的情绪,虽然说不想骂医生,但总想写点什么留给儿女,留给世人,用文字的力量,给他们提供给一些人生教训。

生活的快速发展,村里人大都盖了新房,不少年轻人在城里买了房。于家巷的老宅,久无人居,早已凋落残蹋,但每次回去,我仍会去于家巷里走上一回,在老宅前站立一会,踅摸一圈,在母亲的坟前,烧钱挂纸,祭拜追忆,在疼痛的回忆中,寻找渗入骨髓的乡愁与亲情。

          2021.3.12于北京电影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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