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一个约有三百多人的村庄,村庄西边有一口大水塘,大家都叫它“门前塘”。塘的南北方向长,东西方向短,全村几十家户的房屋随着水塘的东北边依水而建,整个村庄布置成新月之状。水塘西南面是一条三米宽左右的黄土堤埂,堤埂下紧接着层层稻田,房与水塘间的边坡是用大大小小的石头垒砌而成的。我家门口大路正对面,是一块由土墙围圈起来的小菜园子,园子西边紧挨着水塘是一段石坎垣,很久以前,园中长着茂盛的水竹,所以,全村人都称呼我们家叫竹园。后来竹子砍了,园里就种些瓜果和蔬菜,还有桃李果树,每逢桃红梨熟之季,那里便成了我和三弟的玩耍的幸福乐园。
记得那时很小,我大概也只有五岁多,暑天每逢中午饭后,我和三弟,常常会被父亲母亲,按在家中偏房铺着竹席的地上睡午觉,并且总是把我们夹在他们中间睡下,为的是不让我们方便跑出去,一不注意,我们就会祸害隔壁粉条作坊晾晒的豆粉或粉条。为此,母亲领着我们向人赔礼道歉,不知有过多少回。更担心的是,怕我们跑到门前塘里去玩水,因为,门前的这口水塘,曾经吞噬过几条鲜活的小生命。但是,调皮的我们,总爱学着父亲入睡后打呼噜的声音,装做睡熟,以此骗取母亲的宽心。等待父母们放心地睡熟后,我和三弟就会悄悄地爬了起来,跑出去,钻到园子里边玩耍。每次,我们玩好过后又会悄悄地跑回原位睡下,等父母醒来时,能看到我们仍然睡在他们的身边,所以我们的小阴谋往往能以得逞而不被发现,这也是我和三弟夏天共同拥有的小秘密。
在园子里,我们捕捉了好多各种各样的蜻蜓,有叫猩红蜻蜓的,它全身鲜红,腹部背面有一微细黑色线条,翅膀透明,尾部有些许橙色,喜欢在水面上连续点水飞行。还有叫白腰带、黄腰带的蜻蜓,她们全身灰黑,腰间有一圈明显的分色带,就象是戴着一枚白色或黄色的戒指一样,非常好看。还有一种蜻蜓,它全身长满黑白相间的小点点,体型较大,我们称之它为瘌痢婆,可它们的飞速极快。还有叫什么吊袋、水秀等等的多种蜻蜓,抓到后,我们把它的翅膀裁掉一半,然后放进用红土泥巴做成的小房子里关养起来,喂它们食物,也喂它们喝水。
一次,为了在水塘边抓一只十分漂亮的黄腰带,当我聚精会神地正伏在园子围墙端头慢慢伸手去抓它时,不防三弟忽然爬到我身后想跨进园子里面去,由于受到触碰,我突然条件反射,一收身,只听身后水下突然“扑通”的一声炸响,随即水花四溅。这时,我的全身,还有那栖息在眼前漂亮的蜻蜓,一下全都埋进了湿润的浪花之中。随即听到水塘里呼呼乱响,调头向水响处一看,我立刻被吓傻了。原来,水响之处,是三弟双手不停地在水中乱划水波发出的声音。他根本就不会游泳,那是求生的本能……此刻,我哪里还顾得上细想,赶紧丢掉指缝间夹着的已捉到的蜻蜓,急忙跑到村头,大呼:快来人———救命呀!有人掉水里了!那时候,我也不会游泳,呼救后又立即返回到水塘边,眼看着三弟在水中双手乱划,几个旋涡后人快沉得不见得了。就在这万分紧要的关头,村里有位会游泳的,叫前东的大哥哥,他听到我的呼救后应声飞奔跑来,即刻奋不顾身地跳进水塘中,抓起三弟的手臂就往岸边上拖,三弟终于得救了。
自这事件以后,父母也开始默许我们学习游泳了。在学游的过程中,父亲每每都要亲自守护在水塘旁,直到我们完全学会了游泳,这才放心不管我们玩水了。
那个时候,在不能游泳的季节里,因为生产队是集体上工,所以吃饭的时间基本是固定的同一时间段。全村的小孩们只要是吃饭了,都爱把饭碗掇出来,围在水塘边来比着吃饭,目的就是想把自己碗中的菜,挑一坨甩在水塘里,比一比看谁家饭菜冒出来的油花最多,冒油的时间最长,比赢了的他自然会得到众多伙伴们投来羡慕的目光,同时自己也会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那是六十年代的日子里,全村人家中,能在水塘中大泛油晕的户主,名字也只有那么几家:裁缝、铁匠、屠夫、工人、教师,都是手艺人或是“国家人”的家庭才有那种自豪感。我家那时是农村典型的非常“六加二”模式,人多劳力少,也自是绝无让饭菜在水中泛花的可能了,能够有口白米饭吃就是莫大的奢望,所以我不参加,只是围观和羡慕着他们!现在,不说是随便哪家的饭菜都能冒出长长的、圆圆的大油花,就是被撵到水塘里的耗子,全身都是油花滚滚的。今昔对比一看,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是多么大的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啊!
学会游泳时我已六、七岁了,自此以后,每逢盛夏,全村儿童少年们午饭后几乎都会从家里跑出来,跳进水塘里,尽情地玩耍着。不会或不太会游水的伙伴们,就爬在水塘岸边,拨水斗浪,或是爬上岸后又往浅滩处的水里跳,尽情地享受着与水浪搏击和交融的乐趣。水塘中,会游泳的同伴们,各自在水中游乐,或有踩水,或有仰游,或有潜伏,或有比着向前划游,看谁游得更快更远的。比竞游就是比速度,谁先游到指定地方谁就是胜利者,奖品也是当时参加的同伴们自已决定:输的人要把家里好吃的菜拿出来分吃享,或是将自己捉的蜻蜓、捉的叶蝉,拿来以此相送,又或是把自己的新衣、新鞋子拿出来给赢的人穿一小会会……等等,那些都是当时令儿伴们非常向往和羡慕的好奖品。
在水里,我们还有一种游戏,就是在水中抓人,抓人者不论你用什么技巧:用极速快游赶上他人将其抓住,或是潜入水下,然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将其抓住,都可以。抓住谁了,就该谁接龙再去抓别人,抓不着那就老该你游来游去的去抓人,直到抓到为止。如果长期抓不着别人,你必定会遭到其他人的讥笑,笑你太无能了。这种接龙抓人的水中游戏,有时会累得你筋疲力尽。不过,那时水塘里的水,很清澈且透明,潜伏者往往在水下睁开双眼,他能看到你的位置,而你不知他将至何方,所以后面一种方法是我常用的好法宝。游戏中,由于参与的人很多,全村上下相差五六岁范围内会游的同伴们至少也有二三十人,有时会更多。正因如此,水塘里放养的家鱼动不动就会被因惊吓而上下跳跃起来,那些借助于大木盆学游的儿伴们,偶尔冷不丁地一条大白鲢跳到他的木盆中。不等他回过神来,鲢鱼在木盆中几个蹦跶后又竟直跃入深水中去,人与鱼只能有个短暂的一面之缘了。实在是跳不出去的小鱼儿,你也绝不能将其占为己有,因为那是生产队集体所有的财物,你必须得将其放生,让它回归自然继续生养。我们在水塘里尽情的嬉戏和玩耍,不到全队社员们下午开工是不会起来的,一玩就是两三个小时,以致于被水泡得全身长满了鸡痱子,双手指头起满深深的水茧而全然不知,上岸后走路时,双耳随着走动,一步一个“轰咚咚”的耳鸣,那才真个是玩得让你“眼红耳鸣手发麻“的了。
有年深秋的一个早晨,学校放了早自习,我回家刚一到村子西头,看到水塘边挤满了人群,有的拿着棍棒,有的手持鱼叉,有的则是把握着兜网,个个全神贯注地紧盯着水面。我知道,那是村民们在抢掳水塘里,因天气原因缺氧而将要翻亡(窒息)的鲢鱼。我回到家中,家里一片的寂静,以往这个时候,只要我一下早自习回家,母亲总会从厨房里迎出来,陆续地把热腾腾的饭菜排在桌子上,推着我们快些吃了饭,好去上学。今天却没见到母亲身影。我心想,母亲是不是生病了,于是,赶紧走进卧房去找母亲,果然,母亲这时还正躺在床上,不时还在低声地抽泣着。我很惊悚,忙问母亲是不是生病,不好了,母亲不语。随后听二姐说了才知道,因为看到村里好多人都在水塘里,抢抓因缺氧而快要翻亡了的鲢鱼,母亲也在自家园子塘边掳了两条鲢鱼回家,本来是想借此来改善一下全家人生活的,却被父亲因此而恼怒,将母亲双臂打得通红肿胀,捡回来的鱼,也被父亲送还到生产队的仓库里了。当时,母亲强忍着疼痛,泪流不止,做完早餐后她就倒下了。
对于这段不愉快事情的回忆,每当想起母亲为此而遭受的痛苦,我就心痛不已。母亲一生勤劳善良,任劳任怨,待人和蔼。是以当时,村中不少伯伯婶婶们,都前来我家宽慰母亲。
这一刻,我憎恨那口曾经让我成长,让我快乐过的大水塘,还有那个让人伤心的早晨......因为,那些快乐换不回母亲当时的伤痛,填补不了母亲为哺育我们而操碎了的苦心!多年以后,每当与父亲提及此事时,父亲总是会说:“于公,我没有做错,谁叫我是队里当时的贫协组长呢!我家不能在全村人面前带了坏头。于私,我对不起你们的母亲,我不该太冲动,并且出手伤人”。然而,父亲在讲述时,从他那双沧桑的眼神里,我能感受到父亲朴实庄严而又大义凛然的正气,像是在燃烧着的一样!那么炽热!那么断然!又是那么的忧伤!对人民,对集体,责任高于一切的使命感是他坚定的信念,对损害社会和集体利益的自私行为,必须坚决制止,更是毫不留情!我想:这些年来,在中国的大地上,正是有了许许多多这种大公无私精神的人们,在感召着大家,感召着社会,人民才会更加团结一心,奋发图强,为实现生活水平达小康的理想,在不懈地奋斗着。那一刻,我依稀可见,父亲眼角边,俏然已挤满了模糊的泪水,那是坚定的泪水,那也是追悔和深深怀念的泪水!我相信,母亲在天之灵看到今天家乡翻天覆地的变化,看到村民和她的儿女们正在万分幸福的生活着,她老人家定会含笑九泉!
今年的清明节,我又回到故乡,回到那口让人悲喜交加的门前塘,绕着塘埂慢慢地找寻,找寻那些早已逝去了的童年……眼前的水塘变化了,变得像是小了许多,连远处的南山,也变得又小又近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我不知道,也道不明了!
水塘堤边的木梓和杨柳树不见了,儿时水塘西边的土堤埂,如今也变成了崭新的岩石护坡水坝。一切都变了,变得让人陌生,不知所措!但它们变得让人更加的亲切,更加的生动了。呈现在眼前的村庄,婉如国画大师王希孟之《千里江山图》的一角,到处尽显生机盎然。田陇道路井井有条,宽敞的路边小楼林立,远处四周,山峦葱郁,村容山貌,焕然一新,眼前处处无不展现出现代农村,欣欣向荣的新气象。是此,就凭这些新的变化,她将足以证明,生活和劳作在故乡的人们,有理由期待着更多、更大、更幸福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