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节

我已经没日没夜地游了整整五天，竟不觉得累，竟还有大把的力气。

“嗨，小鱼，你要去哪里呀？”一排浪花驻足围观我，他们对我形单影只的全速前进行为感到好奇。

“我要去赶节。”我并不敢作停留，头也不抬地回应着浪花的友善。因为我怕稍不留神就赶不上冬至那天的盛景了。

我是珠江里一条普普通通的留守鱼，我的父母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出门觅食，就再也没有回来，相传他们是被岸边架了十根鱼竿的老钓者收了去。从那时起，我就过起了逍遥的孤儿生活。我从不去岸边，尽管那里有花花绿绿的小石子和叽叽喳喳的漂亮小孩儿。白天，我宁愿沉在河底和水草玩耍，这样能躲过垂钓者的索命鱼钩；晚上，人们都回家了，我会游到江中心，把脑袋露出水面欣赏两岸灯火，思念一会儿我的家人。

是那个胖头龟大婶的话，终结了我漫无目的的游荡生涯。当别的龟懒洋洋地靠在岸边的大石头上晒太阳，她却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去年没赶上妈祖护海节，今年必须早点动身。”

妈祖护海节？我不记得妈妈教过我有这么个节日。也许是我的妈妈太早离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向我介绍我们遥远的故乡——大海那些神秘而温暖的习俗。

我跟在胖头龟大婶屁股后面游了几十里，一路上我都在问东问西。

“胖大婶，什么是妈祖护海节？”

“妈祖原本是一个人类的小姑娘，她从小生活在海边的渔村，水性非常好。她善良又勇敢，经常跳进海里救溺水的人，因此深得周围村民的爱戴。在她二十几岁时，由于救人无数功德圆满，就飞升成了神仙，人们敬奉她为妈祖。”

“那她是专门保护人类的？”

“原来是，但她自从成了神仙后，她见到大海里的好多生灵都遭到了环境污染的侵害和大肆捕杀，她就决定也要护海了。”

“胖大婶，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事情？”我吃惊极了，从来没有谁告诉过我这些神奇的故事。

“噢，那可是我的曾曾曾祖父告诉我的曾曾祖父，我的曾曾祖父再告诉我的曾祖父，我的曾祖父再告诉我的祖父，祖父再告诉我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胖头龟大婶回过头，抛给我一个无比自豪的小眼神，像在炫耀她家族历来的博学广闻。

“胖大婶，那我们要去哪里过节呢？”

“小时候祖父跟我说过，在珠江入海口那里，每年到了冬至那天，妈祖就会在那里作法，向所有星辰祈祷庇佑海洋生灵永不受侵害。”

“可是，可是，我在江里，不在海里，我能得到妈祖的保护吗？”

“孩子，所以你得游啊！你只要拼命游到入海口去，你就能得到妈祖的保护了。”

听了这话，我像看到了生命最巨大的希望，顺水鼓了鼓我的腮，鳍猛地一刨，游得更起劲了！

要不是刚才那一排浪花阻断了我的思绪，我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没日没夜地游了整整五天。咦，胖头龟大婶呢？她怎么不在我前面了。我喊了一声“胖大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我不知道胖大婶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见的，我谙熟了河道跟水流的方向，并一直在朝着下游全力行进，不知不觉把胖头龟大婶弄丢了。也许，她是累了，正在某处歇脚，说不定一会儿就赶上来了。

我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减速，我不敢。我太小就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依靠，我是多么希望获得妈祖的保护。因此我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全力向下游冲去，跟随所有的珠江水和浪花一起挤进入海口，成为海洋的一分子，获取一份保护。

虽然我的速度很快，并对沿途一切事物视而不见，但我感受得到白天和夜晚的交替，它们像不知疲惫的陀螺，不停歇地旋转着，旋转着。我一边游，一边思考，我到底为什么要去寻求保护。是想活得更久吗？这样就可以多结识一些朋友，多经历一些故事。但似乎这并不是理想答案。是想去海里生活吗？这样我就从淡水鱼升级成海鱼了，仿佛有了更尊贵的身份，从此高鱼一等了。但这个原因好像也没有让我兴奋起来。是想成佛成仙吗？是想吃到更美味可口的海洋微生物吗？是想成为鱼中作家，拥有更广阔的创作天地吗......好像都不是。

我想不出，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参加妈祖护海节。然而，我依然不停地游着，游着。

水的颜色，从铁红锈色变成了淡红锈色，再变成淡蓝色，珠江不停在变。我的肌肉线条也随之变得愈发优美、强壮。我忘了看两岸路标，我也看不清，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左右两边的岸，在我眼里变成了两条线，线的一端伸向我的来路，另一端一直伸向我要去的地方，不着尽头。我像跑道中间的马拉松运动员，道路漫长，而我的步子一点也不怕它长。

我不知道又游了多久，一定比五天五夜更久，胖头龟大婶还是没有追上来。

我低头吞一粒鲫鱼卵时，无意中瞟见了我的肚皮。我记得它以前是一抹肥嫩肥嫩的白，如今却被褐色的鱼鳞裹着，显得粗粝 了不少。我的心里不禁泛起一股酸楚，这日夜不停的游泳运动，竟把我给游老了。这时候，江水中正好泛起泥沙，泥水推着我，并穿过我的腮，细小的砂质在我的皮肤上摩挲而过，最小的被卡进鳍里，弄得我痒痒的。

沙子笑我，没有队友。我回沙子，爷乃孤勇者。我回头看了看，等了一秒钟。这是我唯一一次回头，唯一一次花时间等待，我在期待胖头龟大婶追上来。

我的期待落空了。一秒钟后，我不管不顾地、愈加勇猛地奔向入海口……

我知道我等不到胖头龟大婶和我并肩了，我只是满怀希望，她没有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