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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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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2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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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航行(外六首)

夜晚的航行

 
词语,锃亮如冰,在此刻
倾斜旋即消失,它的阴影曾抚慰我
在一种生活里,安放蒙尘的书页
和突然凝固的蒜香,雪落之后
寒枝上尽是时间的闪失,那空白的
乐章,是否启迪了门德尔松
在新鲜的陌生中辨认自己
像辨认转暗的灯光,和光以外的
甜美颤栗,一月,有些言说还隐身于
夜雾尽头,有些眼睛如花穗
重返荒芜而漫长的攀谈,那些
不可穷尽的密语,完美如弦,如一个譬喻
告诉我们记忆的澄明
 
哦,夜晚的航行似乎有必然的失落
“卧小楼上如在舟中”*
不可及如视线之鱼,沉思如托尔斯泰
令我们疲惫的秩序里,疾退而去的风
垂落的旧电线,通宵营业的便利店
以及无数个夜晚中的一个
习惯妄语然后沉默,在黑与灰的故事里
找寻惊诧,或许湿叶的气息
曾降临在卧室窗外,携带可喜的暗示
预备磨砺我们未来的读者
他正解开深褐衬衣的纽扣,在中途
停下手指,他见到墙上飞逝的蝴蝶
和房间里不存在之物所发出的叹息
 
*出自郁达夫一九三五年六月廿五日日记“与诗人戴望舒等谈至深夜,十二时始返寓睡,终夜大雨,卧小楼上如在舟中。”
 
 
备忘录
 
记忆是危险的,一些故事的轮廓
越来越显得踉跄而疲惫
一些人,关乎生与死,手握答案
在我眼前一晃,绝不轻易展开
那掌纹里无尽的归途,什么时候
我开始写作,开始认出
许多奇异的陌生人,一个寒冷的下午
我在异乡醒来,感到难忍的渴意
窗外,只有几朵被拧干的云
在广袤中,蒙蔽时间的额头
那时间追随着我,直到我走向
自身必然的位置,而消逝的
不是剥漆的椅子,不是枝头蝉声
是我,从堆砌的字词间滑落
跌入生锈的遗址,月亮
在棘丛里发愣,仿佛要教我遗忘的
秘诀,我必须奔赴一场尘埃的幽会
可能与秋叶,可能与泪滴
尽管所有的诺言都在一夜间颓败
我还在驰向编织自身的过程
 
 
薄 暮
 
怀抱荒野的旅行者,沉溺于
在城市的绿地散步,九月
连天的阵雨从他乡的天空涌向你
而镜中人影,像一个词等待醒来
醒来,为了占据桂树的残梦
 
薄暮冥暗幽邃,像置身人群的孤独
远处的乌云和楼群,隐匿着湿漉的
疼痛,每当穿越时间的窗棂寻找你
都会使陌生的城市更加黯淡
哦,如此摇曳的杯子,静止之水
 
常会带给你短暂的渴意,那一刻
你记起多年前松开的手
正从世界的另一端向你挥舞
濒临力竭,却全然无声
像默片时代的惊悸,像梦中婚礼
 
 
裂帛之书
 
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
——李商隐
 
积水令人目眩,在午夜你望向
沉疴的月光,想象它,如何被一片
枯叶所击落,又是如何恰好落在
你眼前,仿佛赶来装饰一场寂寞
或是来测量你——影子的归程
 
南风在镜子里渐远,你用舌尖
舔去夜色身上的盐,在灯的背后
有人相爱,然后老去
你散失的答案与残存的天赋
都已蒙上一层虚无
 
不要怀疑了,宁可相信自己身在歧途
为了成为那些不寐者的同代人
你必须让晚潮浸透书页
将未寄的信嵌入礁石,那些你从未
启齿的谬论,将会被谁阅读、揣测
 
像危险的伏击,怦然一声
瓦解一片旧的花园,那苦涩的露珠
正被时光独饮着
而更多事物久久缄默,仿佛不曾
从旁观者的位置上离开寸步
 
 
夜晚路过美术馆
 
我们谈着旧新闻,谈着走在
夜雾里的人,一些鼓手从我们身旁经过
像疾退的晚风,按捺着自身的热烈
星辰转暗的时刻,春天依旧令人沉醉
我想起,当布罗茨基还是小男孩的时候
会在上学路上溜去看冰河下的游鱼
他的耳畔,广播中传出新的炼钢记录
他却在想,鱼在厚冰下究竟在干些什么
这种童年往事深深吸引我,因为
我也曾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孩子
直到缪斯承载了我的命运,令我犹如
树叶落在自己的阴影里
 
所以夜晚总会携带湿叶的气息找到我
给我所不能拥有的,危险的词
在一个亲切而单调的宇宙里,你会看到
受伤的马匹有着神秘的焦虑
你会看到,中世纪的那些
只许画圣徒的画匠,他们失眠的间歇
他们嗟叹的时刻,他们像我们一样
总是长途散步,以至于连起点都模糊了
我们路过了医院、杂货店、街心公园
还将路过加油站、菜市场、破旧的商圈
但是现在,我们站在美术馆前
点了支烟,不再交谈
 
 
所有的不眠夜
 
惯于思考唇齿间细微的响动
那些在今夜无法说出的暗语
耳边隐晦的笛声,仿佛无穷的荒野
携带启示和一轮残月
辨认那个从不编织谎言的诗人
 
在今夜,你所恨的事物
正被黑暗拼写着,你无望地
一次次从水中浮起,幻想波纹
覆盖肉身之美,那恒久的干涸
令玫瑰的残骸,仍然摇曳
 
你熟透的幻想,穿过门廊的投影
代替敲门的人,窗外的风吹着树叶
与四散的人群,他们要走向何处
才能抵达时间的裂缝,你躺下
经历睡眠和一次注定的醒悟
 
 
重读里尔克
 
少年时,我曾坚信事物永不老去
用一首首诗抵抗那必然的宿命
我阅读,奔跑,内心如秋日一片金黄
却疯狂爱着寂灭的夜空
爱着玻璃里那张隐藏的脸
但总有些深邃令我一阵发慌
比如在葬礼上看见一盆熊熊的火
比如漫长交谈后戛然的沉默
我的青春满溢在纸张里,试图
延续一份伟大的失眠事业
我曾想多年后也许有人会称之为
“天才诞生的前夜”
只有我深知诗歌是如出一辙的谎言
既私密又敞开
既定格此刻又趋近永恒
我是这个王国里虚妄的敌人
八岁时就已领略了美的悲剧性
我对头顶的那些星辰咬牙切齿
像面对屈辱的词语,陌生的故乡
面对自己在镜中熟悉的孤独
我从未恨过谁,却有过真实的悲哀


(原载《特区文学·诗》2022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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